夏天,三亚热死人不偿命的中午十二点,小簪子推着我走进谢里。正午十二点是小簪子提前计划好的时间,这个点儿来学校附近鞋店里买东西的人肯定少。她早就全副武装好了,大口罩大墨镜,裹得像要去核辐射区执行任务,生怕被人知道法学院的三好学生帮助残疾同学帮到给男人挑礼物来了。
我们走过琳琅满目的货架,看到网眼运动鞋、长跑气垫减震运动鞋……甚至还有运动拖鞋。我幻想着我喜欢的男孩子穿上它们跑来我身边的样子,选鞋做礼物的心情将我带入一片无人仙境,在我的脑袋里,我自己穿上那些衣服后长出了翅膀,在蓬莱仙岛毫无顾忌地飞翔,我也和品牌海报上漂亮的健美女模特一样让人飘飘欲仙了。墙角摆的那双防滑铁钉特制运动鞋有多沉?再沉也阻止不了我在脑子里像个神仙似的飞起来,我忘乎所以,笑出了声。
听见我笑,小簪子快速左右看了眼周围正盯着我们窃窃私语或憋着笑的店员,使劲儿拍了下我的肩膀,口罩下的嘴带着慌张出声了,她使劲儿压低嗓子说道:“选好了没有?买完赶紧走,好多人看着呢!”
这一拍把我从幻想里拍出来了,玻璃柜映出的我的倒影一下扎进我的眼帘——因为笑,我不受控制的下巴又让我止不住流口水,大大的脑袋像个柚子,不怎么稳当地插在瘦弱的豆芽菜身体上,就这在轮椅上歪着,任谁用眼看就知道我站不起来。我欢快的思想出生以来就被这具死气沉沉的躯壳关住了,飞不起来。实在怪不得别人叫我“瘫子”,妈也和我说过,肉体长成这样,不能怪别人不看我的灵魂。
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大部分是被抛弃的,要么抛到荒郊野岭去,要么塞进医院的小房间里。好在我是小部分,被留在了家里,还有家人照料。
妈也不是没带我去过脑瘫寄养中心。妈再婚之前,我未来继父尹建国的妈——我后来每次见面时,都要流着哈喇子挤压着口腔用力喊出“奶奶”的老太太,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看我。奶奶看着窗外,眼睛里映满了狐尾树的影子,对妈说:“倒是可以带她去看看,要是行,疗养费我用退休金掏了。”奶奶没恶意,只是为了我妈和她儿子的日子能轻省点儿,这个我懂。
于是妈带我去了。那时候我上初中,学习还行,但老师也觉得我没必要上学了,我受罪别人也受罪,还容易分散同学的注意力——上课总有同学痴迷于看我流口水,窃窃私语中他们说:“瘫子又流哈喇子了!”有同学叫我“瘫子”,更多的是叫我“傻子”,还有个有文化爱读书的男同学后来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天然人彘”,一下用他的文化带我穿越到了汉代。恰好那段时间我读史书,按照乐观的习性,我觉得他也算四舍五入夸了我,起码戚夫人成为“人彘”之前,还是个美女。
上课时同学们不听讲,公式单词没记住,光顾着看我了,不好好学习光想着在心里攒点儿笑话当谈资,成绩能不下滑么?那时候尹建国和妈谈恋爱,自告奋勇背我上下学,妈考虑了一下,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
尹建国确实从没怠慢过我,每回他背着我到校门口,听到其他同学指着我窃窃私语,他就瞪着人家,一口一个“我闺女比你们聪明多了,勾股定理你们谁会?我三十好几了都不会!”
他笨拙地为我辩护、偏爱着我,我也不在意别人笑得更厉害了,伸手给他擦头上的汗。他把我放在班级的凳子上,临走的时候还会笑着说一句:“爸走了,放学接你!”
“爸”这个字,他经常说得特别大声,好像那些学生里只有我有爸似的。
妈说,那个康复中心建设不错,这次就是去看看,我喜欢才留在那儿,不然她婚不结了也要把我留在身边照顾我。
我们去的地方叫“三亚阳光康复所”,漆得五颜六色的三层小楼,门口就是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大雕像,里面玩具特别多,装修得像专托最不好哄的孩子的幼儿园。“三亚阳光康复所”还特意在招牌上隐去了“脑瘫”两个字,走进大门才能在前台看见一面高高悬挂的锦旗,上面写着“脑瘫儿童的天堂”。小的时候我也去过一次康复中心,是妈单身时刚找到一份工作,实在没空照顾我,就白天时把我放在那里“托管”。那家的条件比这家差远了,但是在那里我和一个护工家的孩子玩得特别好,那个健康的男孩子叫“骆驼”,因为家里条件不咋地,她母亲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打工,他也跟着来了。后来他妈妈在这里做护工,他也随着来康复中心“帮忙”——他顺理成章可以蹭到两顿员工餐。他一开始对我们这帮患者十分惊恐,好像我们是喷着毒液的怪物——其实那只是我们流的哈喇子而已啦,他看到我,他唯一的同龄人,壮着胆子走近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用喷雾给我常年露在外面的舌头加湿,我把那一言不发的并列而坐,理解为陪伴。
现在这家康复所的工作人员就太专业了,没有人大着胆子把自己的孩子带过来,这里的护工年纪都是统一的,中年女性,甚至都有些健壮,宽厚的臂膀证实着她们能抱起任意一个脑瘫患者。锦旗挂得太高,以我的身体条件,脖子根本没办法仰起看到上面的字。是负责介绍的中心负责人调整了我的轮椅靠背,我半躺着,四肢不受控制地四处散开,像断了牵引的提线木偶,唯一可支配的右手抓着轮椅的把手,像个极其努力却永远翻不了身的丑王八。就这样我看到了“天堂”。
我仰望那几个字:“脑瘫儿童的天堂”。“天堂”,听起来真美,锦旗的穗都像天使的翅膀了。负责人是个笑起来嘴巴弧度像月牙的年轻女孩,穿着最简单的运动装运动鞋,身上还有成圈儿状的污渍——应该是康复中心里脑瘫儿们的作品,我妈喂我吃饭有件专门的衣裳,上面也全是这种圈儿——我的口水和气管不适时呕出的秽物留下的痕迹。
再往里面走就热闹了,一群脑瘫儿出现在软地垫的活动区里,有正在用牙啃积木被护工从嘴里夺出来的、肌肉萎缩后身体卷成一个球的……还有个蘑菇头的小姑娘,被绑在凳子上,她面前是一根貼着塑料泡沫的柱子,她不住地往上面撞,只听到“砰、砰、砰”的声响。当然,负责人介绍这里也有像我一样脑子好使,但只是坐在轮椅上不能动的“正常脑瘫儿”。她指了指远处,有一个在晒太阳,有一个在看漫画。我笑了,脑瘫里居然也分正常和不正常的,我算正常的,挺不赖,我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负责人亲切地笑着对妈解释道:“现在是活动时间,大家病情不同,有不同的活动方式,这个病……您应该理解的。”她用手在空中画了一圈,一条无形的弧线带着悲悯和同情把那些孩子都框进了同一个世界。
妈点点头,负责人带我门上楼,二楼是宿舍,全都是三人间,被褥是婴儿黄和婴儿粉,泡沫拼图的版上印着许多卡通人物,每张床旁边还有个应急铃铛。负责人说像我这种头脑清醒只是身体不便的,夜里想上厕所,就可以按这个,护工会马上过来。
三楼是露天的阳台,天气好又不太热的时候,所有人会被护工带上来晒太阳,做康复运动。
为了防止肌肉萎缩、肌肉痉挛的脑瘫患者“滚”到露台边缘遇险,康复所干脆架起一人多高的护栏,正常人想跳楼爬上去都困难的高度,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护栏上挂满彩灯。据负责人说,这些灯夜里闪烁起来,就像给康复所的三层小楼戴了一顶梦幻的帽子。
负责人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吧,孩子放在我们‘三亚阳光康复所,保证一天比一天阳光。”阳光不假,三亚的天气,三楼的天台天天有阳光,家长二十四小时都能通过手机云端查看监控,谁也别想像老早以前新闻报道那样,虐待说不了话的脑瘫儿……可谁都知道,这康复所的“康复”二字,才是最唬人的,脑瘫这个病,哪儿来的康复一说呢?所谓脑瘫病人的康复运动,都是为了让病情不恶化罢了。我这么多年困在这副患病的躯壳里,早就悟出了我人生的“真谛”——好死不如赖活着,挨过一天是一天。
妈摸摸我的手,低着头看地板,我也低下头,发现地板没什么好看的,最普通的瓷砖嘛,灰色大理石的。
我们一起低头看地板的时间不长,但我想的事情多了去了,思绪飞快是我仅有的天赋异禀,毕竟大脑和右手是我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地方。
我想起一出生亲爹就跑了,姥姥重病不得治,钱全花在我身上,姥姥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我妈能好过。况且,妈后来肚子里怀了尹霜桃,尹建国是个好男人,对我也不赖,我不能自私地拆散他们这个三口之家。
我用仅能支配的右手握住了妈的手,用力说清了那句:“我想留下。”我的口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负责人一个箭步上前,掏出手帕熟练地为我擦拭。
但一听说我主动留下,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推着我上了电梯,三楼直降一楼,伴着撞头小姑娘撞柱子的“砰砰砰”,一路把我推出“三亚阳光康复所”,推回尹建国的建国超市。尹建国正坐在收银台前抽烟,看到我,眼里是温柔的惊喜,不等妈解释,他把我从轮椅上抱到更软的沙发上去,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咱们四个一块儿过。”
尹霜桃出生后,家人依然待我好。今年尹霜桃六岁,他们仨还一起开着面包车送我来大学的中文系报道。尹建国开着他发黄的白色面包车,从亚龙湾开到7路西环终点的三亚学院,我们路过三亚湾附近的擎天半岛,大楼已经建了一半,据说要建三十一层。
“到时候建成了我们来这儿吃饭呗,上次我抽到了开业优惠券,好像还有两三个月就施工结束了。”尹建国叼着烟,笑眯眯的小眼睛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们母女三人。
“但我不想去,我想在学校学习,你们玩儿的时候多拍点照片给我吧。”我一边擦口水一边说完这句话。他们反驳了几次,我坚持,他们三个没再邀我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骆驼就在那片被铁皮圈起来的工地里。这片工地在那时的我眼中,只是这片商圈中最不合时宜的存在,刚建好架子的大厦,像个刚进城没多久的灰头土脸的乡巴佬,在一众繁华的高楼大厦中寒酸又紧迫地包装着自己。
我的大学生活很快开始,还有了个三好室友小簪子,她通过对我施以援手这一善举拿到了优秀班干部、三好学生、入党资格。每次对着院长和书记打报告的时候,小簪子都推着轮椅把我带到院长办公室里,声情并茂地表演,朗诵一样讲述她每天扶我上床、辅导我作业和帮我做笔记,工程浩大得仿佛她徒手开垦了一片荒原,还在荒原上盖了一栋富丽堂皇的大楼。其实她对我不赖,只不过程度是在市中心盖了个狗窝,和她写在报告里的差得有点远。
其实小簪子并不能辅导我的作业,我的文学史基础知识十分扎实,从《荷马史诗》到“后现代主义文学”全都倒背如流,还知道许多“但丁的初恋”之类的文学史八卦,好多问题她偶尔还得问我。她的知识记在本子上,我的记在脑子里。
小簪子之所以叫小簪子,是因为她乌黑的长发永远不像大学里其他女生那样散下来或梳马尾,而是在一根木簪子上绕成一个球,别在脑后。小簪子还坚持每天早起用发胶,把一些细碎的胎毛抹平,溜光的头发在她扁平的脑壳上紧贴着,展现着她一丝不苟的精神品质,虽然在旁人看来小簪子更像个教导主任。
小簪子答应辅导员每天课后带我去图书馆,帮我补笔记,辅导员还专门向学校申请给我们弄了間VIP自习室,只有我们两个人能进,有空调有卫生间,还能把饭带到里面去吃。但其实小簪子是把这间自习室当成她专用的“学习雅间”了。
每次她把我推进来,就把上一堂课的笔记用QQ传给我图片,让我在那边用平板电脑看,她自己则利用这个时间拼命学习准备考教资。用功的样子让我不难想起她在申请贫困助学金的时候写到的家庭情况:家里有两个弟弟,父亲残疾,母亲常年干农活身体差。她是全校为数不多的几个免学费的学生。
每次小簪子坐在我对面用功读书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和我恰恰相反,我是自由的灵魂被禁锢在无法动弹的躯壳内,小簪子则是自由的肉体被固执的灵魂束缚住了,我从没见她像班里其他女生一样约会过。确实,谁也想象不出酷似教导主任的女孩应该配一个怎样的大学男生,我上课时可以听到许多人暗暗把小簪子当成笑料讲,某种程度上我们同病相怜,一个肉体被诋毁,一个灵魂被嘲笑。
我就是在这种时候用平板电脑搜到“天使计划”的。“天使计划”是一项国外“残疾人性爱义工计划”,主办机构的名字叫“没有翅膀的天使”,网页首页的海报上是一个分不清性别的白皮肤欧美面孔的天使雕塑,背后的翅膀由许多张残疾人的笑脸组成的马赛克拼成,下面打着一条绿底黄字的宣传标语:你的美好与快乐才是我们的翅膀。但是只在国外有这种机构,国内目前还搜不到。
“没有翅膀的天使”规定,每个负责服务残疾人的志愿者一生只能参加一次志愿活动。被服务的残疾人只要有残疾证和成年,并且经医院证明过拥有清醒的自主意识及表达能力,在残疾人本人和监护人都签字同意的情况下,每个残疾人一生最多可以向该机构申请三次“性爱援助”。
我突然感到心里荡漾了一下,像是心湖中落入了一粒石子。
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是个生理上成熟的女性了。我也渴望着被爱,但这件事情却难以启齿,尤其是不知道怎么征得监护人我妈的同意,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她一心一意照顾我,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性心理上的变化。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说明,在无数个夜里我挣扎着爬到轮椅上,来到我卧室的穿衣镜前,用仅能支配的右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我也需要欣赏我自己,月色给我上了层光鮮亮丽的漆,让我觉得自己的肉体没别人说的那么恶心。我想交个男朋友。
无数个夏夜里我常感到月光如水,身体如鱼,我抚摸着自己,好像有什么像鱼一样钻进我皮肤上的片片鱼鳞的缝隙中,身周有潮水漫到我的头顶。最后在月亮的空亡中,我变回人形,海水也退去,电动轮椅载我回到床边,我用仅剩的力气爬回被窝,一夜一夜无梦侵袭式地沉睡。校庆的时候我们学校要在北三操场上搭起一个舞台,在无数个工人的身影中,有一个高大的人向我走过来,是骆驼,他戴着安全帽,他认出了我,我却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他。本来我有些心动,觉得自己令人难忘,但是很快我意识到,我的病体的怪状,确实令人“难忘”。
我和骆驼重新拥有了联系方式。夜里我们聊天,他发来图片,是工地上安静下来后,他躺在一堆钢铁垃圾上看见的星空,他的手机像素不高,拍的星星像是黑布上的黄斑,我只好拜托小簪子用轮椅把我推出去,在宿舍的露台上,我和他看着同一片星空。
骆驼说自己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了,他妈妈年纪大了,做不了康复中心的护工,因为康复中心里的护工经常需要把脑瘫患者抱起来,他妈妈抱不动了,所以现在在敬老院里负责打扫卫生和铺床。骆驼为了补贴家用,在工地做搬运——纯人力的那种,他把每个零件搬来搬去,他自己也是工地中的第一个零件,在飞满灰尘的工地,被人指挥着挪来挪去。他还有个哥哥跑运输,经常疲劳驾驶,他提起过自己经常和哥哥吵架,因为无论他怎么劝哥哥好好休息,哥哥都不听,就那么一单一单地开着货车跑。
骆驼不可能爱上我,我却固执地与他谈爱情,可骆驼听不懂艾略特的《荒原》里的救赎,也听不懂什么是柏拉图,他甚至向我坦言,他现在每个月除了寄给他妈妈的钱,兜里只剩二百零花钱——工地的包吃包住救了他。于是我尝试与他谈作为人的渴望,他居然懂了,还开玩笑似的向我发出了邀请。
“我行动不便啊……”我心里是愿意的,却表现出推脱,这推脱为什么要出现我也不知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可矜持的,真让人费解。
“我抱你……”骆驼的文字消息发过来,我的心动了。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女人的问题真多,但我就是个女人啊。
骆驼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我:“恋爱?好像不算……伴侣,爱的伴侣。”
我喜欢骆驼的回答。
但和妈提我想和骆驼亲密接触这事时,我说起了我最近的一场梦作为开端。
那个梦发生在我最近的一次生理期中。梦里我站在一排房间前,房间上标着号码,梦里的我明明要找401房入住,却莫名被一股力量推进了门牌上写着400.5的房间。进入房间后,有无数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说的全是我心底从不愿意承认的秘密。
“都是些什么秘密呢?”妈坐在床边,抚摸着我在枕头上的脑袋,她的手像以前一样温暖,但我的心跳得极快,快得让我有些想吐,仿佛它要从嗓子眼里被我呕出来似的。
“其中一个声音问我,你真的不嫉妒尹霜桃吗?”我吃力地讲出这句话。“我从不觉得我居然会有这种恶毒的想法,她还叫我姐姐,幼儿园发的小饼干每次都要咬半块留给我。”我歪歪头把口水蹭在专门给我擦口水的枕巾上,“可我真的很嫉妒她,她有自由的肉体我没有,她未来有大好的人生我没有,我爱她又嫉妒她,400.5房间,存在于400和401房间的夹缝之中,也许现实中它并不存在,但我知道,那是我心里的房间,是我面对自己的房间,我总要面对我自己,十九岁了,我得想办法让自己自由一下。”短短的几句话由于我口齿不清,伴随着不断流出的口水,挤牙膏一样挤着说出来,加上越来越激动的情绪,我自己都不耐烦了,但是妈一直很耐心地望着我。
妈开口了:“小谷,如果你能找到喜欢的人,对方也是真诚地喜欢你,妈妈支持你。”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妈,她的白头发已经不少,我为我刚才几乎妄图道德绑架她来达到目的的想法感到抱歉,夜色里我自己令我自己不齿。但给骆驼买礼物的事情我无论如何没办法和家人开口了,只好去麻烦小簪子。
大一入学后的第四个月,小簪子和我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转变,有次她填写助学金申请表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证号,在她生日的时候我送了她一根真正的银簪子。可爱的是,小簪子的自尊心让她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喜,只是淡淡地和我说了句谢谢,然后把簪子放进了包里。可夜里我在她对床看过去,分明看到她在借着学习的小夜灯打量那根银簪子,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
之后她再推我去图书馆VIP包房的时候,终于和我开了一次口。她说:“你不要以为我对你不好,我爸也坐轮椅,我也是每天把他需要的东西放到他面前,然后就不理他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我有点诧异她突然开口和我说这些,但说完这句她就低下头学习,没再开口说其他的。我思考了半天,隐约觉得她的意思大概是,她已经在尽力对我好了。
那天开始我们的关系变得有些近了,虽然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不怎么讲话,她对我做的事情也没有变化,但是总感觉心里更亲了。于是我乐呵呵地和她讲出了我的需求:给我的伴侣骆驼买双鞋当礼物。
我还记得她听到这个要求时的表情,大概是在心里后悔和我拉近距离了。
我最终以不打扰妹妹尹霜桃做作业为由,选择了一家民宿。
尹建国推着我上了他平时送货用的面包车,一路上我一直对着镜子细细地照,刘海不知道梳了多少遍,至于整理百褶裙,我把十个不怎么好使的手指头都用上了,在那些褶皱上龙飞凤舞地梳理着每一条褶皱。窗外的台风“山竹”呼呼演奏着它即将到来的前奏,天空中却只下了毛毛细雨,霓虹灯照在雨痕斑驳的车窗上,光线变得崎岖,像我扭曲的身体。在办理入住手续时我才知道,骆驼叫程鑫,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他在我的心里,就应该叫骆驼,高大而有力,深沉地喘着粗气。
在房间里我听到窗外的海浪声,想起这是一间海景房,窗外就是大东海,那些浪涛拍打沙滩的声音在我听起来像是在为我鼓掌打气。可我的身体紧张得发沉,穿着梦寐的粉色蕾丝内衣也飞不起来,大腦中幻想的翅膀被不知名的力量折断,抑或被窗外的海浪打湿,没法带我翱翔于无数个曾在我脑海中作为驰骋背景的画面。
又过了一会儿,门锁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响起。我知道骆驼来了。
今天的骆驼不但人高马大甚至有些帅气,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转过身时我发现白衬衫背面有个卡通塑料的补丁贴,图案是迪士尼的奇奇和蒂蒂,他下身旧的黑色牛仔长裤洗得发白,一双破旧的运动鞋虽然有点煞风景,但是他整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高大又温柔,让我感到翅膀上有几根羽毛苏醒过来。
“可以……开始吗?”我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直接问了这句话,他单眼皮的眼睛拉拢着,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这让我有些大失所望。我本来期待着可以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但是他的开场太过机械,我脑袋里刚冒出来的粉红泡泡一下子破了一半。
我只好点点头,心里却委屈,难道我在这种独属于男女的时刻都不能拥有浪漫吗?但我好像也没资格要求什么,点头吧,我只能点头。
他一下子坐到床上,一股扑鼻而来的飘柔味儿完全盖不住他身上的混凝土味儿,那股味道让我想起建筑工地的漫天飞尘,但此刻飞尘在我的想象中变成了许多飞舞的星星。而且他整个人虽然动作很快,却显得僵硬无比。我不禁笑了,想着是不是他会想要聊聊天再开始,但是没有,他开始缓慢却颤抖地脱下我的粉色蕾丝内衣。
我紧张得更加难以开口,不说话口水就已经从嘴巴的缝隙中流出,弄湿了枕头,我努力说出了那句:“你觉得这件粉色好看吗?”
骆驼的眼睛低垂着,保持了微笑,他点点头说:“好看。”然后我的骆驼开始了动作,他滚烫的身体贴紧了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感到那些不受神经控制的身体地带,第一次从死气沉沉中被另一个身体的温度唤醒,它们活了起来,我感到我仿佛是一个健全人了。
我想起惠特曼说过,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灵魂又是什么?
那天我觉得台风“山竹”带来的那场暴雨里每一滴雨水,一定都落进了三亚的每一朵三角花里。后来,他离开了,关门的声音像是关上了天神的水龙头,窗外的雨也停了。尹建国开车带我和妈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夜的颜色涂抹着椰子树和三角花,它们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三亚湾上远处停泊着的渔船们,闪着寂寞的灯火。尹建国和妈都没说话,只有妈一直摩挲着我的手背。
快到家时我开了口:“妈,暑假我想去三亚阳光康复所。”
驾驶座上开车的尹建国却替妈回了话:“这是做什么,家里又不是照顾不了你,送你去那种地方找罪受。”
我深吸一口气,不顾口水流出嘴巴,我懒得再擦拭,这一天我不觉得口水弄脏衣服可耻:“我想去,因为我觉得那里更利于疗养,霜桃要上小学了,现在小学入学都要考试,你们得在暑假好好督促她,家里新开的超市也要顾,我觉得康复所很好。”
我清了清嗓子:“爸,让我去吧。”
尹建国继续开着车,一句话没说,到家后他把我抱到轮椅上,推我进门之前他说:“但你随时想回来就给爸打电话,知道不?”我用右手拍了拍他扶在椅背上的手,我们一家三口走进了暖色灯光的家中。
住进三亚阳光康复所的暑假里,我给骆驼发了好几次微信,最开始他不愿意回复我,可能是那次的亲密接触让我们都萌生了一种莫名的别扭,于是后来我开始尝试给他写信,用我最引以为傲的右手在花色信纸上写那种叫“信”的文字。
其实我想叫它情书,因为我在里面写过:狐狸树上的蝉每叫一声,我就会想起你一次,我有些想念你,但这份想念蝉翼那么薄,脆弱而晶莹。
我还写过:骆驼,我从没见过雪,三亚怎么会有雪?可我知道你老家哈尔滨甚至有冰雕节,如果我心中有冰,那一定雕刻出的是你的形状。但你不要有压力哦,我只是因为第一次在人生中感受到希望,印象太过深刻罢了。
我自顾自地写信,写了三封后拍照传给他,然后发消息问他:你可以来看看我吗,我在三亚阳光康复所,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和你做朋友。
后来骆驼确实来看我了,我们也如愿成了“更亲密的朋友”。在妈的签字同意下,骆驼成了我合规的探望监护人,可以推着我出去逛。
他去过我家的谷桃超市一次,尹建国——我爸给他手机贴了个新的钢化膜,让屏幕裂开的蜘蛛纹显得没那么破碎了。他们俩还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在尹建国超市的收银台旁喝了罐啤酒。我开始注重打扮,擦口水的毛巾也换成了花手绢。我第一次穿上裙子,虽然坐着轮椅没办法转圈圈,但我总觉得裙摆在飞扬。
我通过骆驼的朋友圈,知道他最近就在擎天半岛的工地工作,建设那栋传说中有三十一层的大楼。那条朋友圈是他一个人拿着一罐啤酒坐在一摞钢筋管子上,身上穿着蒙尘的军绿色套装,污渍斑斑,但凭着他粗壮结实的脖子,我一下就能分辨出那是骆驼。
骆驼之所以答应来主动找我,是因为我给他发消息说:如果你再不来看我,我想推着电动轮椅一个人去工地看你,好吗?
骆驼回复我:“别,那样太危险了,我这几天有空就来看你。”
于是在暑假里本该和往常一样平平无奇的一天,骆驼来到了三亚阳光康复所。我给妈打电话,和负责人沟通后,我们被允许去附近的奶茶店喝点东西。
我请骆驼喝了杯酸奶,酸奶多好,酸酸甜甜,初恋的滋味,这是广告上长发飘飘的明星说的。
“对不起啊,你那些信我其实看不太懂,我认字不多的……我每天要搬东西,其实快累死了。”骆驼很坦白,他脑子里没有文学作品里描写的那些男人所具备的撒谎的特长,“我还得有空了去医院照顾我同乡,他做工砸伤腿了,大夫说是粉碎性骨折。我俩都是临时工,工头不包治疗,给了一千块钱就打发了,可我也供不起他的止痛针。”骆驼有些伤神,看得出他正努力在义气和现实中挣扎。
我提出要“公益捐助”他工友四针止痛针,一针一百五十元人民币。骆驼起初死活不要,但后来我让妈带着我硬是去医院结了账,骆驼才不得不接受。
后来骆驼再来看我,提出跟我一起吃饭。但他作为毫无技术的体力工人,工资每个月少得可怜,还有一部分得寄给家里,我要求两人必须AA制。当骆驼推我进华莱士时,店员主动过来央求我们外带,不要堂吃。皮肤黝黑的店员说话很直接:“她可能会吓到客人,我们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小朋友……”确实,她说得没错,骆驼推着我离开了,我在轮椅上抱着一大包华莱士。
我执意要送骆驼一双运动鞋,小簪子带我一起买的那双,国产的鸿星尔克,也不贵。骆驼非说这双鞋让他在工地里干一整天的活儿都不觉得疲惫,实在是好穿。
骆驼说:“简直像打了铁蹄!”我咯咯笑了,脸上的肉开开心心地七扭八歪。骆驼拿出一个细细的银镯子送给我,说两百块买的,让我不要嫌弃。我用右手把它套在左手上,在一块单面玻璃门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的眼睛笑成了三角形。
有一次我抽奖抽到了水族馆的入场券,我就和骆驼去了红树林度假村的水族馆。
其实我以前和家人一起去过这家度假村的水族馆。那次到度假村后,我要坐着轮椅在泳池边或沙滩旁,看着刚上初中的妹妹和妈妈戏水,尹建国会在岸上陪我,给我榨橙汁喝。轮椅都给我安了泳池旁专用的防滑装置。后来在沙滩上轮椅不好走,不太强壮的尹建国会背起我,吃力走在沙子都闪光的夕阳里,我的长发常常垂在他的眼周,挡住一切风景。
在水族馆里,我向骆驼提起在水族馆那次的家庭聚会。一家人推着我在人群中不断说着“借过”“不好意思”的尴尬。我知道妈为我放弃全部,理应享受现在的幸福,所以我从不后悔当那个家的“旁观者”。
但是现在有了骆驼,我们一起去了水族馆。骆驼拜托女服务员帮我换上泳装,带我在儿童浅水区玩耍。
我闹着要坐尹霜桃之前坐过的水上飞车,骆驼就用绳子把我绑在他自己身上。我会在休息区费力转着轮椅的轮子去为他买一瓶牛奶,趁他给自己绑鞋带时摸摸他的头。他会在旁人目光异样的时候主动拥抱我,在一瞬间让我成为女儿,成为女人。
三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太快,太阳和水上飞车一转眼就落了地。骆驼推着轮椅送我回家,我一路上看着暖橙色的夕阳紧紧依偎在地面上,一副快乐而无力的样子,椰林们也被打上暖色,在晚风中快乐地假裝燃烧着。
骆驼和我说,他的老家在哈尔滨的农村。他描述着那三间大瓦房,说三间大瓦房是用石灰和沙子抹的,上面偶尔还能抠出蜗牛。那个城市夏天没有那么热,冬天会下起大雪。他家里两个孩子,他是弟弟,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大哥开着大卡车跑长途运输。而他这次来工地上班是被熟悉的包工头从老家带过来的,但没想到来了之后拿的钱和以前差不多,还被三亚的毒蚊子叮了一身包。
“我和你在一起,除了因为你善良美好的心,还有另一个原因,”骆驼在一棵椰子树下停下,把我的轮椅调转,蹲在我的腿边,和我面对面,“以前在村里,我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后来她赶集出了车祸被截肢,两条腿都没了,我不知道咋了,她对日子丧失了兴趣,吃老鼠药自杀了,自杀前她也给我写过信,算是遗书吧,她告诉我她不想过没有念头的下半辈子。”
骆驼沉默片刻,又继续说:“我其实承诺过负责她下半辈子,但现在不能了,我想着,总给我个机会,让我点燃一次别人对余生的念头吧,起码支撑着别人活下去,一次也好。”
骆驼推着我继续走,我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没必要自责。”
骆驼说:“好。”
但走了一段路,他又补充说:“我后悔的,是她问我还能不能继续喜欢她的时候,告诉她先好好养病,”他深吸一口气,“好后悔啊,她也没有要求我娶她,只是继续喜欢她,我怎么就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呢?”
小腿肿瘤手术之前,我突然联系不上骆驼了,明明我们之前约好再见面的。但他始终不接我的微信电话。我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收到了他的最后一条消息:不再见了,小谷,照顾好自己。
然后我被推进手术室,躺在了无影灯下,在麻醉中闭上了眼,像一种轻柔的死亡。
但还是不死心,手术后刚能出门,我就托小簪子带我去了“擎天半岛大厦”。大厦已经盖成了一多半,工地里尘土漫天飞,偶尔工头突然大发善心按下原本应该十分钟一次的喷洒器,无数水珠喷出,飞扬的尘土会稍微落下一些。
我们穿过一个个正在卖命干活儿的工人,到了大锅饭的帐篷里向做饭的老板娘打听骆驼——程鑫,老板娘一拍脑袋很快反应过来了:“啊,那小子已经走了,回老家了,”她看我被推着,“你们是他朋友还是亲戚啊?”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好几次开口流出的都是口水,小簪子安慰我可以要个地址给骆驼写信,我的情绪才稍微缓和了些。
小簪子替我自我介绍说,我是程鑫在这边的朋友,有点事情想找他,能不能给个地址。
老板娘很热情,说这边工人流动性很大,她不知道每个人的情况,但是可以找骆驼的室友小庄。老板娘招呼小庄过来,小庄没说出地址来,倒是转身回帐篷拿了件衣服给我们,说:“这是程鑫落下的,放我这儿好像我贪他点什么似的,你们有法儿就寄给他吧!”
那是一件白色但上面已经满是污渍的衬衫,是我第一次见骆驼时他穿的那件,但现在已经很脏了,后背上的迪士尼松鼠奇奇和蒂蒂倒是因为是塑料制品的缘故还显得很干净。
小庄走出大锅饭的帐篷后,老板娘撇了撇嘴:“是小庄那小坏骨头给穿坏了吧,程鑫走之前一直在找这件衣服,四处问,我看就是他给藏起来了,穿成这个德行还好意思还给人家,”老板娘瞥了我一眼,“这小姑娘是不是对程鑫有意思啊,有眼光呢。”她的眉眼笑起来,很和善。
我把那件白衬衫紧紧握在手里,十个手指全用上了劲儿,抓得紧紧的。
“程鑫这孩子是苦,他大哥跑运输出车祸了,嫂子怀着孕,他这次回去,是和他嫂子结婚,他临走前上我这边吃饭,我特意给他炒了个木须肉,这孩子仁义着呢,你别记挂他了,小姑娘,回去好好养身体。”老板娘怜爱地看着我。
这样的结局让我有些吃惊,这样的事情我以前听说过,但发生在我周围是头一次。我盯着手中满是污渍的白衬衫,眼淚一滴滴掉下来,砸在知觉微弱的腿上。
小簪子安慰我:“衬衫有什么好的,你送的鞋他肯定穿走了呀。”我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多了。
馒头出锅,一片干净的热气蒸腾出来,老板娘拿起馒头给了小簪子一个:“别难受了,尝尝,山东的戗面馒头。”
小簪子道谢,接过馒头,想付钱,老板娘摆摆手不收,看到我在哭,她又塞给我一个馒头。我吸了吸鼻子,又闻了闻那件衬衫上的两只塑料松鼠,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可真香啊。”
老板娘笑了,赶我们走:“饭点儿快到了,赶紧走,过一会儿干活儿的男人都进来吃饭了,挤都挤不出去,两个小姑娘,不好。”
小簪子推着我一路小跑出工地,到了友谊路上的鸡屎藤奶茶店旁。我依旧沉默着,小簪子买了一杯鸡屎藤柠檬茶给我:“他,挺有担当的。”小簪子大概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只能夸夸骆驼,“对了,但丁的初恋是谁?我好像不记得了。”小簪子生硬地岔开话题。
“贝娅特丽丝,引导他经过了构成天堂的九重天的人。”我发出含满口水的声音,忘了像往常一样用力回吸和擦拭,那眼泪就这么从嘴里流了下来,滴在我左手的银镯子上,磕着轮椅扶手叮当响,奏乐似的。
【作者简介】焦雨溪,1996年12月生于河北承德,蒙古族;工作涉足新媒体传播、歌曲作词等领域,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西部》《西湖》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山宇河宙》;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