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一个人如果不能确定跟踪他的人是谁,那他就会认为每个人都可能是嫌疑人。但是这个一直疑心自己被跟踪的年轻人,却一次次来到一家名叫“梦”的酒吧,他跟陌生人介绍自己时总说:“我是来交朋友的。”这个人本该独处以避开各种可能的跟踪,但他不,他一遍遍出现在人声鼎沸的酒吧里,“来交朋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有悖常理。但这个叫隹的年轻人就这么做了,或者说,作者李谁就这么写了。
作者和小说人物都在一意孤行。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一切都合理,隹来酒吧是找嫌疑人的,起码可以引蛇出洞。他也的确如是想,看这个像,看那个也像。来回酒吧的路上,他在反跟踪的同时也主动跟踪。事情似乎正逐渐明朗,作为读者,我们期待这个“跟踪事件”最终会水到渠成地给我们一个结果。
但是抱歉,“跟踪事件”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到小说结束,隹和李谁都没有给我们证明出跟踪是否真实存在。那么,这算一个“跟踪小说”吗?
算当然是算,没有“跟踪”,小说就失去了写作的初衷和运行的动力。但又非严格意义上的“跟踪小说”,因为“跟踪”一直是个被悬置的借口,尽管小说中细节丰沛,甚至琐碎,“跟踪”本身依然十分抽象。我倾向于认为,作者只是假“跟踪”之名,意在把孤独者隹和更多的孤独者团结到一起。所以隹一次次来到酒吧。蒙面乐手们在弹琴和唱歌,他们演奏的也正是一曲曲唱给孤独者的歌。
既然小说意不在跟踪,也无意解决跟踪问题,那泱泱三万多字要告诉我们什么?
——非为“告诉”,而是“呈现”。
小说有两种,一种为了“告诉”,作者有一堆高见和魔法要告诉读者,最后也总能图穷匕现。另一种不为“告诉”,只是“呈现”,但行好事,不问前程,重要的是在通往目的地的旅程中一日看尽长安花。那长安之花娇美繁盛,流连已是不足,目的之地便也不重要了。这样的小说很多。穆齐尔的、卡夫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小说压根就没有结尾,丝毫不影响其伟大;《静静的顿河》有结尾,且相当有力,但故事的运行如此精彩,单看过程已是美不胜收,也是“呈现”的典范。“呈现”的意义也在于此,无需多加置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间大有,体味其丰富复杂即可。正如小说题记中引用的惠特曼《草叶集·前言》(初版):“他不像法官那样审判,而像阳光落在无依无靠的人周围。”
“无依无靠的人”,孤独者也。“不像法官那样审判”,既指主人公隹,不负责给出明确结局,也指小说作者;作者无须像法官那样,非得在小说中“盖棺论定”,“告诉”读者一个子丑寅卯,他完全可以“像阳光”那样,让细节和生活均匀地落在所有人物周围。《跟踪》在“呈现”上是否尽如人意另当别论,但确实是遵循这样的原则展开叙述的。在一个看似“跟踪”的故事框架中,李誰夹带了众多私货:那些戴面具的孤独的演奏者,那个叫蛇的女孩和她的也疑心被跟踪的哥哥,隹的闹剧般的工作波折,等等。而一旦我们放下“告诉”的执念,接受一种“呈现”的叙述方式,或许会有新的发现:只有孤独者才会产生被跟踪的错觉,因为跟踪也是抱团取暖;因为他们孤独,因为他们不想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