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小熊知道万紫来这个城市培训的消息后,很快就联系了老师。好多年没见了,学生邀请她去家里坐坐,但万紫每天的培训安排得满满的,只有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情深义重的学生前一天过来请老师吃了饭,第二天又特意从八十多公里外的家赶过来,陪老师爬青石山,说好在山脚下集合。
一路的天基本是晴的。但山里不晴,太阳隐没在云层后面,银白色的云团一坨坨叠加着,好像湿棉花。最下层的灰云仿佛要融化,烟雾般垂在半山腰,几乎要挨着树梢。
学生早来了。等导游买了票后,他们跟着爬山的大队伍出发了。
起初,他们兴致盎然。万紫向一块来的同事回忆小熊当年有多懂事。小熊也回忆了在学校时的种种趣事和当年老师的好。爬了半个小时后,他们的呼吸已无法均匀,都不再说话。转身向后看,刚走过的石阶路绳子般坠下去,直到拐弯处隐没。能看到“绳子”上如同黏住的蚂蚁缀满和他们一样的登山人。负载各个身体的鞋子落在石阶上,此起彼落地发出声响,与之相伴的是鞋子主人粗细不一、长短不均的喘气声。同事体力不行,大口喘着气。万紫和小熊时不时停下等落在后面的同事。那个中年男同事,穿着皮鞋挺着估摸有二十斤的大肚子往上爬,累惨了,五官好像都在使劲,满脸红肿。万紫庆幸这次出门鞋子和包准备得好。笑话另一个穿高跟鞋的同事傻,不知道是来爬山吗?穿成这样真是难为自己。不过,万紫也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这山爬完。真累呀,爬了十分之一还不到。
路边总有爬到半截开始拍照的女孩,她们比那些被生活磨炼出满身韧劲的中年人想得开,看上去没有计划非要攀到山顶,或者,根本就是爬不爬都无所谓的态度。自始至终,好看的背景是她们寻找的目标。自拍、录视频、修图——惊喜的叫声、青春的身姿,分散了别的爬山人的疲劳。
据说青石山不到两千米,但陡峭险峻是出了名的。朋友中有来过的,说到登顶,无不透着几分豪气。第一次听别人说起这山时,万紫还是个年轻女孩,那会就许了愿,如有机会爬,一定爬上去。一晃她现在已是个年轻女孩的妈了。
长时间张嘴呼吸,嗓子干得冒烟。毕竟人到中年,几年前又做了子宫肌瘤的手术伤了元氣。两个同事也喊太累了!他们计划下来时坐缆车,这样时间来得及,现在就不必红头酱脸地急着往上爬。他们决定休息一会。
石阶外修了平台,平台上堆了些大石头,正好方便坐着休息。不少人坐着、靠着或倚着大石头吃喝、谈笑或照相。他们也过去休息。屁股一挨着石头,两条腿立即轻松下来。他们解下防晒口罩喝水,阖上眼睛,将身子靠着石头一动不动,享受只有特别劳累后休息时才会有的惬意。山风恰到好处地吹了过来,清凉之气里还有树林中腐殖质潮湿的味儿。
也有人一休息就像得了好处不愿撒手,再不想受那份苦了,放弃继续往上爬了。比如万紫的同事,无论怎样劝说,两人口径一致,就是不想再受罪了。男同事躺在别人让出来的石头上,看着天空,找到了比坐在自家沙发里还舒服的感觉,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爬了,不爬了。学生年轻,能坚持。万紫也是个意志顽强能吃苦的人。那年世博会,她和好朋友是团队里看展馆看得最多的。千里迢迢来到这山上,她觉得还是应该坚持一下。既来之则安之,她常常这样开导自己。
看学生吃饱喝足了,万紫说:“我们走吧。”她笃定地戴上防紫外线的口罩、手套。小熊也站起来准备,把水杯拧好装进背包的侧兜,收拾好零食和自己的垃圾。
万紫跨到石阶上,等扎马尾的学生。
小熊是她最早带过的学生,其实也不年轻了,三十岁,也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南方人就是显年轻,名不虚传。万紫羡慕迁居到南方的学生。学生也透着真诚夸老师样子年轻,身材好。万紫这么多年就是吃不胖,对来自这方面的羡慕和赞美早已习惯。才上班那会,工作热情很高,对学生也是真爱。小熊说起有天中午去老师宿舍,吃了老师的午饭。还说当年一篇作文被老师夸,以至于她后来有了自信,小熊一口一个老师——其实万紫不当老师也有很多年了——有着尊重和完全信任万紫的意思。万紫想起当年的许多事。小熊信任老师,没丝毫禁忌,坦诚直率。她毕业后在一家私企上班,和老公是公司同事,有孩子后,一直在家当全职妈妈。
万紫小时候羡慕上班的人,可以花自己的钱买想买的东西。人到中年她羡慕那些不上班的人,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当然前提是有钱花)。小熊恰恰就是这种,多好呀。她坦言不用上班真好,在家里可以好好陪孩子,享受生活。她就不行,从教师行业辞职后,现在这个公司太忙,常常加班,没有说走就走的旅行,只有说加就加的班。
“可是,老师,经常在家里待着心态也不好。我老公总说我变了。”小熊脸上多了一层阴云,又说:“我不喜欢待在家里,好几年了,就我和孩子,人会自卑的。”
“你在家里,和社会接触的少,挺好的呀。”万紫说社会才是个大染缸,让人心浮气躁,内心不强大的话,会像一个失去引力的人,常常会不踏实,会焦躁。万紫说起那几年的自己。
她们边说边走,既不像有的人一刻不停地往上爬,好像在和谁比赛,也不像那些穿了高跟鞋的人步履蹒跚,感觉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她们不紧不慢地走,不再只盯着石阶。渐渐万紫听到了松林中鼠类窜动的声音。松树皆棵棵安然淡定。白蜡树枝繁叶茂,缀着葡萄串一样的果实,一副大家族模样。山上植物的花大都很弱小。她早到了爱花爱草木的年龄。她庆幸自己没放弃继续爬山,气定神闲地说说话拍拍照挺好的。不着急爬,保持心律正常,反使她们有了持久的耐力,速度并不慢。
小熊闲暇多,去过很多地方。除了万紫去过的西藏,国内大部分城市都去过。她坦言最喜欢去云南旅游。去过两次。对于家乡新疆她一直很期待再去。她想去吐鲁番的火焰山看看,吃世界上最甜的葡萄,想去布尔津吃烤鱼——万紫说了新疆很多好吃的,拉条子、抓饭、烤羊肉、大盘鸡……说得两个人都咽了口水。万紫把兜里的馕、牛肉干和榨菜拿出来给小熊吃,说是黄金搭档,还说新疆人户外旅行或徒步时都会带这个。她们约定,下次就在新疆见。
上山的另一种方式是坐缆车,大约十几分钟就上去了。“老师你说,为什么大部分的人会选择一阶一阶爬上去?”小熊问,“是为了省钱?看风景?”万紫想了想,说:“也许大多数人在乎的是过程,不是结果吧。”小熊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小熊说来的时候,和老公说起爬山,她老公让她坐缆车上去,爬上去太累了,小熊说自己要爬上去。她老公说她傻。万紫忽然想起问她:“你老公咋没和你一起来?”
“他忙,也不喜欢旅游。结婚有孩子后,都是我一个人出来。不出来透透气,太闷了。”有四岁娃娃在家,一个人出来旅游——万紫佩服现在年轻人的做法,她是个愿意为孩子付出所有的人。
万紫想起问小熊:“你常常一个人旅游?”
小熊说:“嗯,每年差不多我都要出来一趟或两趟。”
“他支持你?”万紫问。
“支持。”小熊肯定地说。
“那还挺好的,”万紫说。“你老公人不错!”
小熊嘴咧了下,没说什么。
一个短发女孩超过她们后,嗵地坐在石阶上,喘了两口粗气,解开外衣,露出只穿了吊带的汗水淋漓的身子。看着也就女儿那么大的年纪,万紫路过时提醒她山风大会着凉。女孩龇牙笑了,把衣服披在了身上。
小熊赞老师真是个好人,还和当年一样善良。继而又回忆了当年万紫老师的好。
好人。万紫琢磨好人这一词。万紫用差不多相当于自语的声音说:“能做自己才最好。”
小熊的步伐明显比万紫矫健,到底是年轻。不过,她总是照顾着万紫的速度。碰到只能過一个人的道,她会让万紫先走。如果很拥挤,她又会先开路,拉万紫穿过去。
“老师你做自己了吗?我感觉我没有,我老公说我老发脾气,不理解他。可我觉得他不理解我。我不想在家里呆着,我想去上班。”小熊似乎很想再和万紫说些什么。
万紫笑了,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一个上班上到厌倦的人当然觉得小熊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你可以去呀,孩子送幼儿园。”万紫说。
“我老公不同意,我呢,已经好几年不去上班了,也怕自己什么都不会,好烦呀,我们为此吵了好多次架了。”小熊看上去真的很烦恼。“不过,多半是我和他吵。”小熊反省道。
万紫忽然感觉到小熊也许是想说别的,就问:“你们的感情还好吗?”
小熊手里拿着刚才照相时做道具用的树枝,向路旁一块大石头抽去。石头上随之留下一道绿痕。“不好。”她说。那块石头被几道粗粗的铁链子拴着,堵在坡上。坡下几个人在捡东西。捡什么东西,蘑菇?或者石头?刚才就看见有些人下了石阶。万紫好奇地探出头去看。她等小熊自己说。
小熊很信任老师。她说:“我感觉他没有以前爱我了。”小熊不像别人又戴丝巾又捂口罩,遮得严实。她一张脸全露在外面,发黑的皮肤瓷一般细腻,汗津津的,单眼皮上稀疏的长睫毛垂下来。“那你呢?”万紫从小熊手里拿过树枝,像水袖一样舞着,阻止小熊继续生气。小熊说:“来之前,我们还吵了一架,我也不知道,我——有个人很喜欢我。”万紫回头看她,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温柔和羞怯水波似的闪光。“你同事?”万紫下意识问。“不是,旅游时认识的,也在这个城市。老师,你喜欢过别的男人吗?”小熊贴过来一张瞬间焕发神采的脸,眼睛透着睡了一场好觉后才会有的清澈和明亮,还有一丝小女孩的纯情。爱情真好呀,让一个人瞬间就美好起来。万紫一时被感动了。想起年轻时候曾有过的心跳,那感觉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万紫已经料到小熊会什么事都要问问她。她没想好怎么说。有时候沉默就已经是一种回答,小熊懂。
“老师这么好看,人又好,有人喜欢也很正常。”小熊调皮地笑了。万紫的心又动了一下,眼前出现一个人。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爬了一多半了。气温明显降下来。身体上的汗水一点点没了。雾气开始在周围弥漫。人差不多就在雾气中攀登。能听得见山上寺里钟声的节奏,重或者轻,快或者慢。路边植物的叶子上还挂着没有被阳光吸走的露水。小熊在路边拾了一根下山的人扔掉的棍子给万紫当拐棍。她俩商量好了,要一起爬到最高处。
离最高峰几百米处,有一面平台般的大山坡。平台上杉木遮蔽处修了个规模不小的寺庙。烟雾缭绕,许多人都去烧香。有一个中年女人跪在佛像那里,一下一下叩头。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眼里一直有泪水流出,小溪一般流着,仿佛把内心的悲伤源源不断地流出。周围人都注意到她了,观者皆表情凝重。她呢,仿佛和众人是隔绝的,不管不顾,不拘不束,任自己的悲伤开闸,脸上湿漉漉一片。小熊也被感染到,嘴里咕哝着:“这女人心里有多苦呀。”她看了一会就跑去烧香。万紫想做点什么,过去安慰或者拥抱她一下。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过去的日子里,她意识到冷静和理性是实惠而有用的,不动声色的冷漠和克制是必要的。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者的?她有时候会意识到自己多了些麻木。不过,说不定,女人并不希望谁来打扰自己。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是多么好呀!自己不也曾这样想过。而且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万紫的鼻子发起酸来。
她向一边走去。那儿有棵大松树,树下也有人正对着大树闭眼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着。树在山崖边长着,除了比一般松树粗壮和繁茂,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据说活了二百多年。树被铁链子圈着,人并不能靠近树干。铁链子上面有些锁,还有写了字的红绸带。她看了下都是表白和祈福的。比如:xxx我爱你、XXX我们永远在一起。多半和爱情有关。树身上还挂了块牌子,上面有说明,大意是二百多年前,有一对相爱的男女为了永远在一起,从山下逃上来,隐居在这里。这棵树就是他们栽种的。据说二人再没下过山,在他们的爱情王国里活了很久。还有更神奇的,说是有一年雷击引起火灾,周围的树都烧坏了,只有这棵树完好无损。传奇加神奇,这棵树就成了爱情的化身,是坚贞不渝的爱情信念的象征。其中一条红绸带上写的字最多,上面写的是:人间多少不平事,好梦难圆太凄迷,一代红颜多薄命,有情之人难相聚。还有一条发旧的红绸带,万紫俯下身子判断着上面的几个字“天若有情天亦老”。她在树下站着,怔住了。直到小熊过来叫她。
小熊说,旁边人讲,那个哭泣的女人是为老公祈福的。她老公得了重病。听人说,那个男人等了她好多年,两个人才生活在一起。万紫听了,看着那女人的方向半天没说话。
两个人想着各自的心事默默地走了一阵。
耽误了半个时辰后,她们继续向上走去。最陡峭最难走的路到了,坡度接近垂直。之前,她俩把能喝的水都喝了,还吃了包里的萨其马、果冻、巧克力,最大限度给身体补充能量。但已经爬了快三个小时的两人还是气喘吁吁的。背包成了不堪重负的累赘。最累时,她们手脚并用,像个挪行的大蜘蛛。身边那些刚还大嗓门说话的人也降了音量默默爬行。万紫想回头看,小熊说:“老师别回头。”声音里有颤抖。轻微高反的原因,万紫胸还有点闷,双腿发软,几乎要趴到石阶上了。旁边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看样子是大学生,也是蜘蛛状狼狈。女孩带着哭腔说腿软。男孩鼓励女孩,并用手托着女孩的脚。她一时被两人的柔情分散了注意力,突然,她感觉到脚底也有一只手托着。她回头看,是小熊。
终于上来了。路边坐满了精疲力尽的人。
她俩瘫倒在一旁。和那些人一样,四肢疲软,目光呆滞。山顶上没有绅士淑女,只有一个个脸红耳赤、嘴唇发紫,还剩半条命的人。万紫联想到,大约一个人披荆斩棘、尝尽人生辛苦后,便是这副模样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真是奢望!等缓过气,她俩互相看着对方哈哈笑了。小熊说:“我们这副德行,自己看了都害怕,那些爱我们的人也会被吓跑的。”万紫表示十分同意,说:“如果你爱他,就不要和他一起来爬山,太狼狈了。”又加了一句,“尤其是人到中年。”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老师,我想离婚。”休息了一会后,小熊突然说。万紫惊讶地看着学生。小熊的脸上看上去很平静。她继续说:“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是很多的,彼此都不肯改变,也改变不了,小心翼翼地迁就挺累的。”联想到前面的一些对话,万紫又不觉得突兀了。“可是孩子呢?”万紫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孩子。
小熊说:“就是因为孩子,不然早都离了,之前我们已经分居一段时间了。”万紫哑然。她早就觉得人到了岁数后一定要避免好为人师,没有几个人喜欢听大道理。特别是感情这事,她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到了一个山顶,还不是最高的,但已经和山洼处的云层或是雾气平行了。牛乳般洁白的云雾,被风牵引,在山洼处沸水样翻滚,广阔密集地分隔着天上和人间。云层下面的东西看不到了。工作、家庭、恩怨,还有各种条条框框的是非观念全都无影无踪。恍如隔世,真是奇妙的感觉。
如果往某个山头一站,那就是腾云驾雾。小熊说:“这儿如果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我们就是现代版的神仙鬼怪了。”说完快活地扭腰摆胯,摆了个妖精造型,万紫被她感染,也做了个神仙造型。
许多人拢起双手对着远方的云层喊,丹田发力喊出的声音,落入了浩瀚苍茫的云海中,再荡起似有若无的回声。有的人喊完了,像完成一个程序,返身回来,又快活地去照相、说话、吃东西。有的人喊完了就坐在地上,看着云层,似乎陷入了沉思。好像自己的声音进入了心灵深处,唤醒了睡眠状态的某种东西。
山上有点冷,她们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坐下。像是默契,好长一阵,她们并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眼前云雾沉浮。云雾翻腾着,勾起人回忆和倾吐的欲望。小熊问:“老师,您真正地爱过一个人吗?”
这山上一定是有什么神奇的磁场存在,万紫一改之前对这个问题的沉默,扭头看小熊,说:“嗯,也许吧。”一些东西涌上心头,出其不意地,她似乎嗅到了好多年前的味道。那些,她曾经品尝过的味道。
小熊说:“我知道我老公这个人也没有太大的毛病。我也试着放下这段婚外感情,可是,无论怎样,还是忘不了那个他。我就是爱他,怎么办?”
怎么办?无非是离开或者留下。不负如来不负卿,世上哪有万全法。仿佛也是剖析自己的心,万紫忽然想说点什么,对着这存在又虚无的云海。得不到才会这么念念不忘吧!
往事像云雾在眼前涌动。那年,为了照顾女儿和家庭,她辞职来到了丈夫所在的城市。丈夫对她不错,一直都还好。她没有理由破坏现状。她决定再也不和他联系。每天认真地上下班,带孩子,学着像南方人煲汤,为体质不好的孩子补充营养。在大家都说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的时候,她总想起那个人说,你心真硬。像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她隐忍、自律、克制。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万紫爱他。她守口如瓶,说了有什么意义,不如不让他知道。所以,他也不知道,这硬得像刀子的心,万紫揣着有多难受。
“和老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爱。遇见他之后,我才知道,爱一个人远比被一个人爱的感觉更好。”小熊动情地说。说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旅游时。也是爬山,他一直搀扶着他的奶奶上山。“怕累着老人,他要背奶奶上山。他奶奶不让。他们互相推让,挡住了我上山的道——那真是一个很可爱的老人,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陷入回忆的小熊忽而喜悦忽而伤感。“人活着,总得为自己做件什么事吧!爱一个人才想更好地活着。更何况,我们彼此相爱。”
彼此相爱,生命里多么难得的奇迹。万紫得承认,虽到了这个年纪,爱情这两个字对她还是神秘和有魔力的。她也曾怀疑那是爱情,爱情专家们都说,爱情只会发生在二十岁之前。之后就是理性的算计和比较。中年人的爱情呢,许多人都说,只是为了性。得到了性爱情也没了。她遇到那个人时已经三十三岁了。她还想过,如果真有了性,他们也许就会厌倦,就会彻底忘了彼此,那样倒也好。可是,万紫连个手也没让他握过。她不知道自己那会儿怎么那样决绝和果断。几年前的生日,他最后发给她的信息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从那以后,就如他自己所说:不会再来打扰了!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居住在两个城市,交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再也不会有他的信息。她醒悟到这是一种遗憾。再也不能有了。
山顶一边的小道可以去往一个十几米高的小塔。登顶的人稍作停留后就往那去了。想来也是拥挤喧哗,她俩不打算过去凑热闹了,觉得这云海才是难得。小熊继续说着她的故事,回忆着他们的认识和暗地的交往,男孩的深情、老公的庸俗,以及她离婚的理由和决心,还有一大段的爱情婚姻观。说到动情之处眼里有了泪,也有掩饰不住的甜蜜。
汗水一次次流过后了,周身说不出地轻盈自在。在小熊的倾吐中,万紫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和第一次目光碰触的时候,他深情凝视她的样子。想起他有一次送她回来,分别时,他在黑暗中忽然说:“我想抱抱你。”快十年了,一想起这些,仍感觉心里有电流流过一样的痉挛。“可是,如果不能在一起,告诉他有什么用。”万紫说。小熊心领神会,说:“老师,就是不能在一起,至少让他知道你是爱他的。你的爱会给他活在这世上的一份勇气和温暖——人活着太难了!”小熊还说:“老师在毕业时给我们那个拥抱,温暖过我们好多人呢。”万紫想起那年的分别,现在看来有些煽情。人有时候是需要表达出来的。那年和孩子们一起唱那首《再见》时,大家泪眼看泪眼,那种情感的真诚和纯洁多美好呀!那个容易感动容易掉泪的万紫好像是另一个人。年轻真好,情感和力量一样充沛。那年他从别的学校调来,没过多久就能看出来他喜欢万紫。万紫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当时学校有个女老师很强势,暗地里欺负万紫,他就当着一群人的面替她说话,护着她。有一年学校评选优秀教师,她和他票数相等,他把名额让给了万紫。还有一次,和领导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那个领导非要让她喝酒,也是他替她解了围。还有——他为她做过许多事呀。他口才好,聪明,幽默,仗义,又有才华,学校许多女老师都喜欢他,可他只喜欢万紫。丈夫那会忙着事业,又不在身边,无暇顾及她因为细腻敏感和软弱而容易受伤的心灵。对万紫来说,他的爱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和温暖。而她什么也给不了他。就是有一次他想拥抱她,也被她拒绝了。
离开那个城市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她都会在梦里遇到他。
黑夜里醒来后的忧伤,独自一人时往事的闪现和回放,都存在,且一直存在。克制得太久,其实只是麻木了,并没有死掉。
小熊拿出了手机,要给男孩打个电话。万紫也想起那年他在外地培训,路过一片大海,学着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里那个男主角的样子,在大海边给她发波浪翻滚的视频。他知道万紫喜欢这个电视剧。她忽然也想干点什么,或者给他拍个云海的视频?顺便问出那个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还好吗?周围除了翻腾的云雾、沉默的山,就是自顾不暇的陌生人。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渴望。就问这一句,其他都不说。她想他一定能明她的意思。就像小熊说的,让他知道也是好的,哪怕不能在一起。
小熊掏出了手机。手机上一格信号也没有。她们忘了山上根本没有信号。只得作罢。但万紫心里有个名字却越来越清晰,像火焰燃烧在心里。她得站起来,做点什么。于是,她对着云海,再次用力地喊“嗨——”。
风,从远方吹过来,她们的衣服一起一伏,好像风在轻轻拍打着她们的背,安慰着她们。寺里的诵经声借着风势散开来,渺渺茫茫的,似乎不是来自那个方向,而是这天地里天然的存在,均匀地、持久地存在。
万紫想等下山后就打电话给他。“你还好吗?”她嗫嚅着嘴唇,试着说出这几个字。他之前胃不好,不知道这几年好点没?他愁闷的时候喜欢喝酒,少喝点呀!她要说:“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这也是她一直想对他说的。在车上打?在宾馆打?她思虑着,在肚子里思忖着说话的内容和语气。也想象着他会怎么惊喜,怎么回答他。想到能让他高兴,她心里也一阵激动。他曾经说过会一直等她。一直等,就是会一直爱她,他应该会很高兴她又联系了自己。是呀,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如果可以,还可以多说点。她决定着。为了显得没那么突兀,就先说见了学生,想起往事——她思虑着开头,然后是接下来的重点——受着内心感情的冲动,万紫牢牢抓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心潮起伏,面颊潮热,连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其实早就应该打的。自己呀,就是活得太保守,太没有自己了。学生也是这样说她的。
她们坐缆车返回。从云端落到人间,十几分钟就到了。舱门一打開,热气扑面而来。世界依然像煮沸的饺子锅,热气腾腾、热火朝天。刚刚失去信号的人们,即刻都和家人联系起来。或接打电话,或发语音。卖水卖零食的小商贩的手机收款的叮叮声不断。她们刚从卫生间出来,小熊就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了两句,她儿子在那边妈咪妈咪地喊。好像孩子就在面前,小熊做着逗弄孩子时才会有的表情,嗲着声音问:“好好吃饭没?睡午觉没?”
一个导游站在一块石阶上挥舞着旗子开始点名了:“1号、2号……”
告别小熊,万紫悻悻地向出口走去,那是导游提前规定好的地方。活动量大,万紫右脚大拇指那块旧疾开始发作,尽管她努力强忍,疼痛仍牵制着她的身子向右倾斜着。她脑子里依然萦绕着下山之前的想法。手机攥在手里都出了汗。她确定信号此刻已经满格了。那个号码,之前就记得清清楚楚,不用翻找。回到房间打?那样的话,等的时间太久。等会在车上打?不行,周围人会听到……
一阵喧哗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景点标志处,一群中年女人抓紧时间在照相。她们麻利地掏出一袋丝巾,快速披红挂绿围着那块巨石变换造型。那些造型怕是之前摆过无数次了,转换之间绝不拖泥带水。有的刚刚补了妆,残败的容颜上死红烂白的。有一个背影很好,转过脸却是枯荷般灰暗。
不,她忽然站住。他们最后一次联系已是四年前了。她大梦初醒般,意识到什么。她冷静下来,忽然庆幸,幸亏刚才没信号。她全身终于从紧张中逃离出来,结束了颤抖。随之,困倦再次席卷全身。左腿膝盖也疼着,她揉了揉膝盖,感叹着衰老,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包里。
乌泱泱的一群人中,远远地,看到了同事焦灼的身影。她跛着脚加快向人群中走去。
一缕光挣脱云层扑了下来,所照射之处,明亮又鲜艳,和别处差别明显。只持续了一阵就又消失了。
【作者简介】王新梅,有小说发表于《作品》《清明》《芳草》《西部》等刊;著有小说集《夏天》;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