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一
地铁站修建得真不错,宽敞、明亮,素雅、温馨。尤其是在夏天,外面骄阳似火,地下却凉风习习,让人一进来就感觉到神清气爽。
你是上午八点半走进地铁口的。正值夏天,你穿一件砖红色的短袖T恤,一条鼠灰色的牛仔裤。你脚上的那双鞋怪有意思,是一双黑色圆口的“丈人鞋”。
过去农村,男女订婚后,女方要送给男方一双鞋,这双鞋是手工做的,圆口,鞋底是一锥一锥纳的千层底。由于是女方送男方的鞋,所以,民间称之为“丈人鞋”。现在的农村,年轻人都不穿这种鞋了,只有极个别的老人偶尔还穿穿。
前些年,城市里突然就流行起了“丈人鞋”。而且反过来了,老人鲜有穿者,倒成了年轻人表现潇洒的标志。当然你不是年轻人,已年过半百了。但你穿“丈人鞋”的目的,是不服老,要让自己显得年轻。
城市的“丈人鞋”可不是布做的,而是牛皮猪皮做的,个别高档品还有羊皮做的。鞋底也不是手工纳的,而是牛皮的,穿在脚上,走起路咯吱咯吱响。不过你这双“丈人鞋”是粘了底的,鞋底粘了层胶皮,走起路来没动静。“丈人鞋”配上你这身打扮,很有些新潮的味道。
目测你的身高有一米八左右,身材不胖不瘦,腰板笔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从你暴露在外的肤色上看,你应该有户外运动经历。尽管你脸上戴着口罩,但裸露的前额、脖子、双臂都被太阳晒成浅褐色,从外表看,你身上似乎也没什么赘肉。尽管你还算矫健,但从面相上看,岁月还是留下了痕迹。你有明显的眼袋,双鬓花白,脖子上的肉也开始松弛。
你向安检口走来,从背在身上的一个土黄色的帆布小包里掏出手机。你看了看消息,又把手机装进包里。你摘下身上的包,放在安检输送带上,你走过去,转过身,等小黄包输送出来。包出来了,你拎起包背在身上,刷了乘车卡,进去,乘扶梯下去,下面就是候车厅。
这时,安检口的女服务员从输送带上捡起一个黑色手机。她拿着手机反复看,又抬头看鱼贯而进的乘客,她喊:“谁的手机?谁掉手机了?”
喊了两声,一个正准备刷卡进候车厅的女人折身回来,说:“是我是我,这是我的手机。”
女人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手机,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
二
他是在候车时发现包里的手机没了。他心里一紧,赶紧摸索裤子前后四个兜,没有。手机明明是放在包里的呀?怎么会没了?再一看,发现包的拉链没拉上。坏了,一定是把包放在安检的输送带上,包倒下了,手机滑了出去,而他没察觉到,拎着包就走了。
该死!平时他是不背包的,这次是因为要参加一个社会活动,手机放裤兜里不得劲,尤其是牛仔裤,是紧身的,裤兜里塞进个手机,感觉很不舒服。这才想到了背包,正好把手机和香烟都放进去。没想到包的拉链居然没拉上!
这时候,地铁来了。地铁来了他也不能上,赶紧找手机去!
他上了扶梯,心急如焚,恨不能三步两步跑上去。实际上他确实向上迈了几个台阶,由于扶梯的台阶比较陡,他又不年轻了,双腿感觉有些吃力,便停住了。心想,手机掉在输送带上了,而输送带又是不断滚动的,谁知现在手机被滚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他来到安检口,问一个女服务员:“姑娘,我的手机掉了,你看到没?”
姑娘看看他,说:“你手机在哪里掉的?”
于是,他便把手机装进包里,包的拉链没拉上,包放在输送带上,倒了,手机可能滑出去了等等,说了一遍。
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急了,又问:“姑娘,我的手机你看到没有?”
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刚才在输送带上捡了个手机,我喊了好几声,有个女的过来说是她掉的手机,领走了。”
他的心“咯噔”一下。完了,手机被别人领走了,这上哪去找?谁知道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乘坐哪趟地铁?
“那个手机是黑色的吗?是华为的吗?”他问。
姑娘说:“是黑色的,这么大,”姑娘用手比画着,“但是不是华为的我不知道。”
这分明是他的手机啊!安检的输送带是黑色的,他的手机又是黑色的,手机从包里滑出来,滑到输送带上,黑和黑混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女人什么样?”他问。
姑娘想了想,说:“四十岁左右,长发,也穿了条牛仔裤,上衣是白衬衫,脚穿旅游鞋。”
“口音口音,是说当地话吗?”他追问。
姑娘说:“听不出来,她说普通话。”
他有些绝望了。如果自己明明没掉手机,偏偏说自己掉了手机,这肯定是恶意冒领,被人恶意冒领了手机,十有八九找不回来。
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看样子像领班或主管,小伙子对他说:“先生,报警吧,别着急,我们这里处处是监控,还是有希望找到的。”
他说:“我没有手机,怎么报警?”
小伙子说:“地铁有警卫室。”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角落里的一个地方。他看过去,一扇防盗门,门旁的墙上有一铜牌,上面写着“警卫室”三个字。他正要向警卫室走去,防盗门开了,走出一名警察。警察竟朝安检口这边走来。小伙子迎上去,两人站住了,说着话,说的就是他掉手机的事。
一会儿,小伙子和警察一块走过来,警察问他:“是你掉了手机?”他说是。“怎么掉的?”他又复述了一遍掉手机的过程。警察朝女服务员说:“你不应该把手机随便给人。她说她掉的你就认准了?你应该问问她手机号码是多少,手机是什么牌子的。”
女服务员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警察对他说:“来吧,到警卫室,做一下笔录。”
三
你跟着警察去了警卫室。你走起路來没有刚进地铁站时的那股气势了,神情有些无精打采。
地铁警卫室很小,是个长条形状,墙边有一张桌子,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大显示屏,你转头看显示屏,看到显示屏被分隔成许多小方块,每一个小方块都是地铁入口不同的地方,有人进,有人出,中间一个小方块是安检口,你看到有人把肩包提包或物品放在输送带上,然后走过安检门。那个女服务员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戴着口罩,两眼在乘客身上扫来扫去。
警察又问了一遍手机丢失的过程,你又讲了一遍。警察说:“留个电话,有什么结果通知你。”
警察把一张B5纸和一支签字笔放在桌子上。你想留下老婆的电话,但一想,不合适。平时老婆外出,你有事打手机,老婆十有八九不接。有时你气得朝老婆嚷:“要个手机有什么用?打电话总是不接!”
老婆振振有词:“我的手机在包里,我在公交车上,听不见!家里起火了还是被盗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来说?偏要打电话!”
你留下了儿子的电话。
警察又说:“留下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你又写下了身份证号和手机号,问警察:“警官,我的手机能找回来吗?”
警察板着脸说:“找找看,不一定,找着找不着都会通知你。”
你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发呆。
警察说:“你可以走了。”
你“哦”了一声,说了好几个谢谢,走出警卫室。走到安检口时,女服务员朝你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进去吧。
你乘扶梯来到候车厅,抬头看看悬在半空中的电子屏幕,候车时间为四分钟。你站在那里,心里挂念着丢失的手机。猜想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她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她的手机在不在身上自己不知道吗?当女服务员喊:“谁的手机?谁掉手机了?”她第一反应该是先摸摸衣兜或包,看看手机在不在,如果手机在,她还转身回去说:“是我是我,这是我的手机。”很明显,这就是恶意的了。如果是恶意的,想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这女人会关机,会抽出手机卡扔掉,再申请一张新卡放进去,这手机就彻底换了主人。
你的手机没设密码,没设密码是因为你懒,设了密码每次打開还要按几个键,你嫌费事。你有微信,有短信,有支付功能。微信零钱里还有钱,但不多。你想了想,大约还有三百二十几块钱。你手机捆绑了银行卡,银行卡里可能还有七百多块钱。加起来一共千把块钱,如果她想花掉你手机里的这些钱……不,她花不了,支付有密码,她不可能知道你的密码。谢天谢地,这一点你还是放心的。不过由此你也意识到,手机里的钱绝对不能多,因为手机不是银行存折,银行存折放在家里,百分之百丢不了,手机可是随身带的物件,不小心丢了,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来车了,你上车。车上人不多,有座位,你选了个有栏杆可依靠的座椅坐下,跷起二郎腿,靠在不锈钢栏杆上,闭上了眼睛,你觉得身上的气力消耗了大半。
四
他出了地铁站,沿着一条小路向活动地点走去。路上,他碰到也来参加活动的胡之薇。胡之薇是市群艺馆的,她原是国家某著名艺术团的舞蹈演员,十年前落户这座城市,进了群艺馆任舞蹈老师。胡之薇人长得十分出众,高高的个子,身材凹凸有致,肤色白嫩,快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像三十岁。
“呀,是孙哥啊。”胡之薇站住脚,和他打招呼。
他闷闷地说:“美女好。”
胡之薇看看他,说:“怎么有气无力的,昨晚没睡好?”
他苦笑一下,说:“把你手机给我用用。”
胡之薇问:“怎么啦?”
他便把在地铁安检口丢了手机的事情向她说了一遍。
“怪不得你脸色差,这年头丢了钱包不可怕,丢了手机就麻烦了。”
她从小坤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他,那是一只裹着绿色外壳的苹果牌手机,他还真嗅到她手机上有一股淡淡的苹果香味儿。
他接过手机,手指划了一下屏幕,没反应。又把手机递给胡之薇:“打开密码。”
胡之薇笑了一下,伸出食指飞快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几下,解了锁,又把手机递给他。
他想拨老婆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儿子的手机。
那边“喂”了一声。
他叫了儿子的乳名,儿子说:“怎么了爸爸?这是用谁的手机?”
他说:“我的手机坐地铁时丢了,在地铁警卫室,我留下了你的手机号,如果有警察和你联系,你赶紧接听。”
儿子说:“真是!还能丢了手机!怎么丢的?”
他有些不耐烦,说:“你就别管怎么丢的了,反正是丢了。另外,通知你妈,说说这事,让她别打我的电话了。”
“好好好。”儿子说。
这次活动安排的地方不错,在太平角的一个海边别墅里。别墅外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郁郁葱葱,散发出一股草木湿润的香气。左一簇右一簇的蔷薇花开得正艳,一些蜜蜂在花朵上忽高忽低地飞。
开幕式安排在露天,小花园中间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一排简易的小布椅,主席台左侧还有乐队,四个女子在演奏小提琴,悠扬的琴声飘来飘去,欧美范儿十足。主席台后面,就是别墅的正门,里面挂着作家诗人们的画作。所以,这个活动的名称叫“作家诗人绘画展”。
活动还没开始,嘉宾们在小花园里互相寒暄,他一点情绪也没有,想找个地方吸烟,便起身走到花园的一边,从包里拿出烟,点上,脑子里还是想他的手机,也不知道这会儿地铁警卫室里的警察们在干什么?
一个诗人走过来,手指夹着一支烟。这个诗人他认识,是文联的专职创作员。他朝诗人点点头。
诗人看到他,笑了,和他握手,说:“孙哥呀,也熬不住烟瘾了?”
他问:“你也有画参展?”
“瞎画瞎画,”诗人说,“凑个热闹。”
他“嗯”了一声,便不愿再说什么了。
诗人掏出手机:“孙哥,加个微信。”
他叹了口气,说:“真不巧,我的手机在来时丢了。”
诗人一惊:“怎么会丢?在哪丢的?”
他又把在地铁上丢手机的事说了一遍。
诗人说:“我看你情绪不高嘛,原来是这样。”
一个年轻女人过来了,她看着他满脸是笑。他也认识她,是写儿童文学的作家,好像在某银行工作。
“孙哥好!”她伸出手,他握握她的手,感觉很软,像是没长骨头。
他问:“你平时也画画?”
她说不会画,是来欣赏的。她也掏出手机要和他加微信。诗人哈哈一笑,说:“孙哥今天可是没这个艳福了,他手机坐地铁时丢了。”
她说:“是吗?怎么丢的?”
诗人替他把丢手机的事说了一遍。
她说:“能找回来,现在到处是监控,谁也跑不了。”
她还说她有个闺蜜前些日子在超市买东西,用手机付款时顺手把手机放在收银台上就走了。结果手机也是被一妇女领走了。报警后,两小时就解决了问题,那妇女乖乖把手机送回来了。
他听后心里一亮:“真假?”
她说:“当然是真的了。我听说现在什么都能丢,就手機丢不了。别说监控了,就是给丢失的手机打一电话,手机一响铃,马上就可以定位手机在哪里。”
“哦,是这样啊,”他说,“我就应该给我的手机打一下。”
她说:“没关系,你没打,警察会打的。现在的手段可先进了,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五
可以介绍你的身份了:你是某区政府办的一个小公务员,没有什么职位。你是上世纪90年代初通过公开招聘进入公务员队伍的。你爱好文学,主要写散文,在拥有公务员身份之前,就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作品,还在省内外获过几次奖。
进入机关后,你一直干文秘,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也就是个主任科员。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些年,你尽管在文学创作上获得了可喜的成绩,但也给单位里的领导留下了“不务正业”的印象。这就是你“进步”比蜗牛还慢的主要原因。
你除了写公文,业余时间一直勤奋读书写作。你出了两本书,入了全国作协,还担任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地方文学界也算个人物吧。今天这个活动,你是被邀请的嘉宾,原本是愉快的,却被丢失手机这件事给搅乱了。
在活动现场,你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内心却很紧张。脑子里不断猜测:那女人冒领了你的手机,她会怎么样?手机没设密码,等于家里没安装门窗,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出出进进。那女人会翻看微信和短信吗?
在活动现场,你努力回忆手机微信里有没有不能示人的私话,朋友圈你平时不怎么发言,无非贴一些散文作品和旅游照片,和别人“小窗”私聊就不一样了,有时你会发些牢骚,评价你的上级。有一次,你在和一个靠得住的朋友私聊,评价你的一个上级,发出质问:“这个蠢货是怎么混到这个位置的?”言外之意,提拔他的人也是蠢货。有时针对中意的女性,你也会开玩笑说些暧昧话,这些暧昧话几近挑逗,挑逗的方式尽管比较含蓄,但对方如果稍一动脑,还是不难识出你“庐山真面目”的。
你在回忆:最近几天有没有这方面的私聊内容?想了一阵,可以肯定没有。因为早在去年,你就长了个心眼,凡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过后一律删掉,至于对方微信里有没有,就不关你事了。
活动现场很热闹,不断有人和你打招呼,你敷衍潦草地应付着。你又想到了短信,心里立马沉重下来。现在短信早已被微信代替,但一些广告还是通过短信发来。所有广告你都及时删了,却留下了几则壮阳药广告。你还清楚地记着几条壮阳药的内容,如:“让您重返20岁,精力旺盛不虚弱,刚猛男人肾利归来”“时间短不和谐,让你做自信猛男……”等等。
你想了想,现在手机短信里,大约留有五六条壮阳药广告。留下这几条广告,你是被广告中说的,疗效极快,持久不衰等字眼吸引住了。广告中还注明:快递邮寄时会保密,外包装上不写药品的名称。尽管你没买,但也没有删掉这几条广告。
那个女人如果打开短信,看到这几条壮阳药广告,会对手机的主人怎么想?
想到此你既恐慌又沮丧,转身离开人群,走出小花园,走到一条小路边,又点上一支烟。
六
活动开始了,人们都各就各位。简易的主席台上,首先发言的是市文联主席。他心情不爽,便在最后一排的边上坐下来。最后一排,一个人也没有,就他自己坐在那里。主席台上的市作协主席直看着他,似乎是在发问:老孙,怎么了?为什么坐最后一排?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俯下身轻轻对他说:“先生,请往前面坐。”
他说:“不用不用,我就坐在这里吧。”
服务生没坚持,走了。一阵微风吹来,空气中草木的香气更浓了。他没有心思欣赏这优美的环境,他在想他的手机。
这部手机是两年前买的,华为牌。价格不贵,好像两千多元。原来用的那个手机很小,是苹果系列中的一个低档品牌。有一年元旦,市作协举办新年诗歌朗诵会,他掏出手机拍照,身边一熟人说:“孙哥,就凭咱,用这样的手机?”
一个女诗人也说:“太小了,你人高马大,手拿这么个小手机,就像握着一张扑克牌。”
他一听不禁笑了,到底是诗人,比喻得太生动了。第二天,他就去买了这部华为手机。
现在阅读的方式多种多样,他除了看纸质书,还在手机上阅读。他的朋友圈里也没有乱人,大都是诗人作家。朋友们在微信上推送的古今中外好作品,只要他感兴趣,都会收藏起来,然后在午睡前和晚上睡前仔细阅读。
认真地讲,他手机里基本是干净的,图片库里尽是些各种活动的合影照片,个人照片也是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单独的女人照(他为什么要保存单独的美女照?),总而言之,他是个正派人。
可是大意失荆州啊!他在心里骂自己:我他妈为什么要保留下那些壮阳药的短信呢!先不说在地铁口丢失了手机,如果哪一天,他外出有什么事,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被同事们翻看了,会产生什么影响?同事们会认为他是个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事如果再传到领导层,他们会比过去更坚定地认为:作家诗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高科技给人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设下了陷阱,就像手机,一部手机在手,几乎什么都可以办,通话、拍照、录相、支付、储蓄、导航、指南、计算、阅读、写作、微信和短信联络等等。这种巨大的诱惑,很难有人会全部拒绝,只要不拒绝就会留下痕迹,痕迹就是把柄,比如:壮阳药的信息。
关键是他感到窝囊,无地自容!那个冒领他手机的女人,现在可能正在翻看短信,然后开始嘲笑:原来这个男人……就这么个熊样,他老婆还能跟他过下去吗……也许他吃壮阳药是有别的想法,这家伙可能在外面……
一只蜜蜂飞过来,在他脸前忽远忽近地飞着,他能听到轻微的嗡嗡声。他不能抬手挥赶,怕蜇着,又无法忍耐它在脸前飞来飞去。他只好站起身,往前挪了两排,坐在胡之薇身边的一把空椅子上。胡之薇看他一眼,笑了,她的笑总有一丝妩媚气。
胡之薇又低头看他的鞋,小声说:“孙哥很时髦,穿这样的鞋。”
他也小声回答:“穿着舒服。人上了岁数,穿衣戴帽图个方便。”
七
说说胡之薇吧。胡之薇由于年龄原因,不跳舞了,却迷上了朗诵。几年前,胡之薇第一次登台表演,朗诵的就是你写的散文诗《坚硬的山,柔软的水》。这首散文诗描写的是当地一处著名旅游景点,当年发表在国家级的《旅游报》上,又被一家海外文摘刊物选载,为本市的旅游业起到一定推动作用。为此,市文化旅游局还发给你两千元奖励。
你就是在那次晚会上认识了胡之薇。胡之薇的漂亮、典雅、温润,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天,朗诵晚会结束后,胡之薇邀请你和她合影,她小鸟一般依偎在你身旁,你感到浑身酥软,心旌荡漾。一连好几天,你的眼前都晃动着胡之薇的身影。
这样的漂亮女人,很容易引起男人们的胡思乱想,不知在群艺馆,那些和胡之薇天天见面的男同事都是怎样的心态。
你甚至猜想,胡之薇的丈夫是什么人?他为何能得到这样冰清玉洁的美人?后来得知,胡之薇的丈夫并不是文艺圈里的人,是在国家某部委工作,而且地位举足轻重。胡之薇有一个女儿,也在京城,她逢年过节去北京,平时就回来上班。看来胡之薇是有两个家的,这里一个,京城一个。可是她为什么不留在京城?为什么来到这座离京城近千公里的海滨城市工作?这一直是个谜,无人解开。
你对胡之薇,是一个男人对漂亮女人无厘头的幻想,就像贾瑞对凤姐的幻想。但你没有贾瑞那么蠢,贾瑞是轻浮浅薄的花花公子,而你是身处高科技社会中的当代公务员。唯一相同的就是,你和贾瑞都是男人,古今中外,男人骨子里某些不可示人的念想都一样。
你当然读过《红楼梦》,而且还不止读过一遍。你曾琢磨过贾宝玉,这么一个整天泡在美人堆里的男人,一会儿这个美人哭了,一会儿那个美人笑了,无论美人们的哭和笑,贾宝玉都得去应付周旋。当一个男人衣食无忧无所事事,身边又堆满了美女,长年处于这种环境下的男人,说不准是福气还是灾难。
你胡乱想象着:胡之薇的丈夫到底为什么竟然允许这么美丽动人的妻子独自工作生活在外?他是居香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吗?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后来你和胡之薇熟了,成了朋友,你或者她,如果外面有饭局,有时也互相叫叫。胡之薇很能喝酒,半斤高度白酒不在話下,每次喝了酒,她的脸都艳若桃花,美得让你不敢直视。你表面镇静,内心却慌乱,一个胡之薇,取代了你心目中所有女人的形象,你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丑陋无比,唯独笔下的文字才能让你内心安定。你写下许多散文作品,倾注了全部感情。
这期间,你的艺术水准有了惊人的提高,许多报刊纷纷刊载你的作品,一个平时高高在上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其目光也瞄上了你,竟然在京城的一张大报上,主动评论了你的散文。
你亲身体验了“移情说”原理:一个人,只要心中强烈惦念着一种自己得不到的美,就会产生情感转移,如果这种情感转移到文学艺术方面,就会激发出无与伦比的情绪高潮,这种情绪高潮能促使艺术创作力快速雄起。
没错,是雄起。你渴望雄起,是吧?
八
主持人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请他说几句。他满脑子是手机,真没情绪讲什么话,但这是活动前安排好的程序,不讲不合适。
他站了起来,主持人快步向他走来,把话筒递给他。他接过话筒,说:“我就在这里说两句吧。”
主持人说:“请这位先生上主席台讲,请——”她平伸出左臂,展开手掌,五指并拢,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他只好向主席台走去,他看到许多熟人举起手机,准备拍照。
他来到主席台前,并没有绕到桌后,而是站在桌旁,把话筒竖到嘴边。他低沉着声音说:“今天,我的手机在乘坐地铁时不小心丢失了,服务员捡到后,又被一个女人冒领了。”
下面腾起一阵哄笑,他看到又有一些他不熟悉的人也举起手机,朝着他拍照。
他说:“尽管我丢了手机,心情不好,但这个活动我必须参加,因为这个活动有非凡的意义……这些画作,展示出我市作家诗人们散发着耀眼光辉的正能量……充分显示出文学艺术百花齐放的大好形势……和这个活动相比较,我丢了手机根本不算什么……”
又腾起一阵哄笑。他讲话时,看到胡之薇一直在捂着嘴笑,和身边一个女人耳语。这个女人他也面熟,好像是一个大学教授,专写文学评论。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赶紧结束了讲话。他把话筒递给主持人,走到后面去,他没有坐下,而是一直朝后走,进了那片小树林,他要吸一支烟。
不一会儿,开幕式结束,人们散开,纷纷走进别墅,参观画展。
他想吸完这支烟,也进去看看。别墅里的画,有一部分他之前都看过,作者画完后用手机拍照下来,平时聚会时就拿出来给人看,他就是在各式各样的聚会中看到的。作家诗人们画画是业余爱好,什么风格都有,也不怎么讲究技巧。反而越不讲究技巧越可能出彩。
可遗憾的是,他的手机丢了,一会儿进现场看画,看到中意的也无法拍照了。更令人沮丧的是,一些新认识的作家诗人,想加微信都无法办到。没有手机,他就变成了聋子、瞎子,成了所有人身边的匆匆过客,混个脸熟,然后消失,没有人记得。
又一只蜜蜂飞来,在他脸前嗡嗡嗡绕着圈儿。他歪头躲避,它紧追不舍,似乎他脸上有它想要的东西。他赶紧丢掉烟蒂,用脚蹍灭,走出小树林。
胡之薇举着手机快步向他走来。一边走一边摇晃着手机,说:“电话,电话,你儿子。”
他接过她的手机,贴在耳朵上。儿子说:“爸爸,警察来电话了,你的手机找到了。”
“是吗?”他心里一颤,提高了声调,“在哪儿找到的?抓住那女人了吗?”
儿子说:“警察没说过程,只让我通知你,赶快去地铁警卫室。”
“去领我的手机吗?”
儿子说:“不是,好像你的手机是在另外一个站的警卫室,让你乘车去那里领。”
“噢,噢,好好。警察真了不起,这么快就找到了。”
儿子笑了,说:“爸爸,你那个手机也太旧了,丢了也好,等我给你买个新的。”
他说:“别来这一套,等你给我买新手机,黄花菜都凉了。”
九
手机找着了,你一阵惊喜,但转眼又担忧起来。现在你可以确定了,手机就在警察手里。你想象着:手机放在地铁某站警卫室的桌子上,只要是进警卫室的警察,都会坐在那张桌子旁休息。谁都可以拿起手机翻看,如果看到短信上的那几条壮阳药广告,你可就丢人了。警察不是普通人,警察通过手机号,轻而易举就能查到一个人的身份、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一个政府机关里的公务员,手机短信里竟保存壮阳药广告,足够警察们笑一阵了。警察们甚至还会猜测:这个家伙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除非手机没有电了,自动关机。
你在回想:你的手机有无可能真没有电了?你一般是晚上睡觉前给手机充电,第二天早晨,手机充电格里满满的,显示出“100”数字。充满电的手机,如果不看微信,只接打电话,从早到晚也用不了一半的电,如果经常看微信,电量就支撑不了一天,下午就得在办公室再充一次电。今天上午你没用手机,也没看微信,吃了早饭,喝了几杯茶就出门了。在地铁站丢手机的时候,手机里的电应该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如果冒领你手机的那个女人也没长时间翻看你的手机,那么手机到了警察手里,也还应该有百分之七八十的电。
现在,你多么希望那个女人拼命翻看你的手机啊!最好等警察找到她的时候,手机已经快没电了。为了确定是不是你的手机,警察一定会用另一部手机拨打你的手机号码,最好是你的手机响几下立马没电。那样的话,警察就等于拿块废铁回到了警卫室。警察会给没电的手机充电吗?应该不会,又不是犯罪嫌疑人的手机,失主的手机是要交给失主的,谁闲着没事会给失主的手机充电?
你已经没有心思进别墅看什么画展了。你要去乘坐地铁的那个站,尽快拿回自己的手机。
十
他走的时候,胡之薇说:“急什么?反正手机找到了,明天去领也行。”
他说:“不行不行,手机不在我手里,总不放心。”
胡之薇说:“你不放心什么?难道手机里有女人的裙底照?”
他笑了,说:“我就想拍裙底照也不行啊,这个岁数,都蹲不下了。”
胡之薇说:“中午有宴席,咱好长时间没见了,正好聊个天。”
他说:“以后吧,有的是机会,到时我请你。”
告别胡之薇,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活动现场,恰巧有一辆空出租车驶来,他招手,车停下,上了车,直奔地铁站。
等他到了地铁警卫室,已经浑身是汗了。地铁站的那个警察告诉他,手机找到了,但不在这里,要到终点站的警卫室去领。
“谢谢!可为什么要去终点站?”他问。
警察说:“我们查到那女人的信息時,她已经到了终点站。是在终点站拦住她的。”
“真不容易,非常感谢!”
警察说:“快走吧,去终点站找张警长,手机就在他那里。”
他赶紧打卡进了候车厅,等了三分钟,来车了。
在车上,他数了数电子显示屏,要21站才能到终点。心想:好险啊,如果那女人出了地铁口,隐入茫茫人海,警察要找到她可就费劲了。21个站点,来回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他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半,还行,中午十二点半之前就回家了,不耽误吃午饭。他坐在座位上,身体斜靠着不锈钢扶手,闭目养神。
车跑了几站,上来一个推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坐在他身边。他赶紧正起身子,使得年轻妈妈坐的位置宽敞一些。那个胖乎乎的小孩看起来有一岁左右,大大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很可爱。
他想起他儿子小时候的样子,也是胖乎乎的,人见人爱。有一年,他带着妻儿去南方旅游,那时候还没有动车和高铁,乘的是绿皮火车,还好,他托熟人买了两张硬卧车票,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他睡上铺,老婆和儿子睡下铺。
那时候儿子刚刚学会走路,在车厢里,儿子踉踉跄跄到处走,旅客们都逗他玩。二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他和妻子竟然没给儿子吃一口食物,都是旅客们这个给一块面包,那个给几颗糖果,这个给一盒牛奶,那个给一瓶饮料等等,把儿子喂得饱饱的。
时光如白驹过隙啊!一转眼,儿子就成年了,他和老婆也老了……
到了终点站,他去了警卫室,只有一个警察坐在桌前。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放着的手机。他问:“张警官在吗?”
警察说:“我就是。”
还没等他开口,张警官手指桌上的手机,说:“手机在这里,你登记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他在记事簿上登了记,拿起手机,发现关机了。张警官说是他关了手机,省得有电话打进来影响工作。然后,他上下打量他几眼,说:“身体不错嘛。”
他一惊,脸顿时发热。什么意思?干嘛说起我的身体?这个张警官是不是翻看了他手机上的短信?
他十分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那女人是不是恶意冒领我的手机?”
张警官说:那个女人乘坐地铁已经到了终点站,刚下车就被警察截住了。那个女人说,她当时听到女服务员喊:“谁的手机?谁掉手机了?”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她平时都把手机装进衣兜里),结果没摸着手机。情急之下便说是她的手机。上车后,她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手机,因为她的手机背面贴满了小贴纸,而这部手机没有。她再一翻手提包,发现自己的手机在包里。可是,已经晚了,地铁已经开动了,她没法下车归还手机。
他问:“她不是恶意冒领?”
警察说:“没法判断,听她说话还比较真诚,行为也不像不地道的人。”
“她不应该到终点站,应该中途就下车把手机交给警卫室。”
张警官说:“谁知她是怎么想的?反正手机找着了,也别计较了。以后手机可得好好保管。”
他连声道谢,走出警卫室,急着赶回程的车。
在车上,他彻底放松了,手机就在手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开了机,手机嘟嘟嘟响了几下,是有微信进来了。其中就有胡之薇发来的一条。胡之薇问:“拿到手机了吧?”他回复:“拿到了,正在回程的车上。”胡之薇回了一个呲牙的表情。
他赶紧翻开短信,立即懵了。他看到手机短信库里干干净净,一条信息也没有。
【作者简介】刘 涛,小说家;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选载;著有小说集《老高的洞》、随笔集《瞧,这些动物》;现居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