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先在包雪菊的花艺店里见到的那女孩的照片。他还记得那天的阳光出奇地好,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就是秋天,体感格外舒适,心也跟着澄澈,虽然这几乎只存在于一瞬。他不是在秋天出生的,但他固执地认为他将会有一个在秋天出生的妻子,周身闪耀着琥珀色的光泽。凌厉却不锋利,忧郁里带一点点温暖,就要那么一点点……然而他爱上的女子总是属于夏天,炙热的烈焰痛灼了他,几乎要将他彻底烧毁。他无力抗拒她们的热情、冲动、肆意、任性、猛烈的占有和疯狂的索取,他把能给的,都给出去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把被点烧了无数遍的老柴火,即便已老朽得不堪,即便只能迸出几点火星,也还是有被烧的价值。她们到底看中他什么了?帅吗?也不是颜值天花板,不过是寻常的周正,很讨喜的无害脸型,眉毛略粗,眼窝略深,眼里的神采略孩子气了点(他深知他并非天真无邪),嘴角上扬总像掠过轻风般的讽意,尽管实非他本愿。他只是尽可能地想维持住这张脸的体面(也许还有温情?)。他出生在冬天,却不想过于冰冷,他觉得这是他的宿命,不然他的父母也不会赐他这样一个名字:邹暖。
本市知名晚报的新闻记者邹暖在某个秋天的周末,赶往大学母校采访中文系的G教授,却被告知G教授突然身体抱恙,不得不择日再见。他在中文系读书时,并没有做过G教授的学生,为了这次采访,他特意去查了诸多资料,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大学生活的零星碎影。这些碎影在潋滟的水波上渐渐聚拢,反射出一张憔悴、烦躁,藏满羞耻的脸,继而又分崩离析。他一直想让自己的“中文系生涯”慢慢腐烂掉,腐烂掉在这漫无尽头的人世岁月。他曾经的骄傲、狂妄、痴心和理想(如果那真算是“理想”的话),他的纵情快意,他以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金般闪耀的“才华”,都应该像污浊的生活边角料,废弃的垃圾一样被清理、碾磨、埋藏、分解……直至成为一团烟灰,一串气泡,一缕青烟,在时光隧道里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蹲在中文系古旧的大楼前抽了两根烟,前方的草坪上不时有学生来来去去(他闹不清他们是不是这里的学生,老校区一直是开放管理),还有些跑来锻炼活动筋骨的大爷大妈,玩抖嗡的有,打太极的也有。一些带孩子的父母手里拖拽着风筝、气球、小汽车玩具,孩子们在前头蹦蹦跳跳,他们的活气多少影响到了他一点。虽然他只在这里待过一年多(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基本都在偏远的新校区度过),他对这里的氛围还是有那么点怀念,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于是他决定去周围逛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后街,旧书店、咖啡馆、饰品店、西餐厅、音乐酒吧……一切似乎都没变。他走进熟悉的旧书店,老板还是老样子,戴一顶鼠灰色的八角帽,坐在前台的电脑后面嚼鱼皮花生,玩着上世纪的纸牌游戏。邹暖在店里绕了两圈,淘了一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封面上印着拿着一枝红玫瑰的金发女人,眉眼低敛,湖蓝色的背景已经被磨得发白。他曾经疯狂迷恋过D.H.劳伦斯,但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买这本书,只是为了封面上的女人,“旧旧的女人”,仿佛是有什么预示似的,几分钟之后,他就在对面的花艺店里见到了某个“来自过去的旧女人”。
店名叫“菊心”,用的是淡橘色的圆弧状字体,周围环绕了一圈英文“The Heart of the Daisy”。推开玻璃门,迎面一堵装饰过的“砖墙”,上面高高低低地悬挂着各种绿植、水培,盛在形状各异、色彩缤纷的器皿里,下方的橱柜上摆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有小天使像、自行车模型、俄罗斯套娃、袖珍小提琴、风车音乐盒……旁边挂着一只铁丝雕花鸟笼,里面一只绿毛鹦鹉,显然是假的。最左侧是一只醒目的留声机,金黄的大喇叭熠熠发亮,大捧的鲜花从留声机后面逸出,几乎遮掩住了半面墙。他的目光在满店的鲜花绿蔓中纵横跳跃,定格在了另一面墙上的几幅摄影作品上。
最中间的一幅,是一个女孩的侧面照,背景是朦胧的烟灰色,像是刻意设计出的光影感,白色和透明状的光斑相互交织、翩飞,折叠成不规则的图形,左上角垂下一簇竹叶之类的植物,女孩端坐在右侧,穿一件菊色的套衫,上面是硕大的白色波点,手腕上叠套着几个银镯子,手指上的戒指有十字形有水滴形。女孩浓密的黑发在耳畔自然地蜷曲,形成一個优美的“S”,刘海刚好覆住眼睛,饱满的桃腮,两瓣樱唇如珠贝轻绽,耳环的样式像个大别针。她就在那摇曳的光影里影影绰绰地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跃起……在这幅照片的左右两边,还有一些戴花环的少女照和缠套了鲜花丝绦的“手摸照”,显然都不是同一个女孩……他感到那菊色的侧影正将他往某个幻境里吸去……
“先生想要什么花?”
一个轻柔又不失凝重的声音,随之亮相的高挑身影,一头银光泛泛的栗色秀发,线条硬朗的长条儿脸,眼距窄紧了些,但眼眸很漂亮(烟熏妆的功劳),混杂了干练、果决的明俏微微跳闪,阔扁的唇上涂了一层橘金。尽管她穿的是一套黑色裙装(搭配橘色丝巾和银蝴蝶胸针),她整个人都是沉浸在色彩中的,连同她说话的语气、语调,摆手的姿势,眉眼的流转,都像是多彩的音符凌乱弹跳在黑白的琴键之上。当这些音符越凑越多,越堆越挤之时,他终于从混乱的杂音中捡出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是……包……包雪菊?”
“邹暖?不是吧,天哪……真的是你。”
一个最高音弹拨出了他们生命中的隐秘,他们相互拉扯着往事的丝线,一缕缕,一圈圈地盘绕起来,至于他们究竟要编织出什么东西,他们一无所知,也可能那些丝线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他们以为是在合力拉扯,他们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已经丧失了的,不明不白就被抹去了的,他们苦苦挣扎想留住的,他们认为必须要属于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拥有的东西……他们的谈话无聊透顶,又重要得无以复加,在这样的谈话里他们是没有身份,没有年龄,没有知觉的。他们像在远古遗址上相遇的两个幽灵,用记忆的话语重塑宫殿、宅邸、庄园、大厦……总之是一切富丽堂皇又虚无缥缈的楼阁,只要供他们在上面惬意地漫步就好,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你还记得丛彬吗?就那个和小流氓打架的差点被打残了的男生……还有那个谁,王萧磊,家里开茶坊的,一上课就打呼噜,打得震天响,被老班拉出去罚站,直接睡地上了……”
“是王笑磊。”
“是吗?王笑磊?啊,是我记错了……”
“你还没把我名字记错。”他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惊讶得不行。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是她过于吸引到他了吗?她倒是真的没变,十几年前她就是校花级的人物,他庆幸自己还没有在那堆丝线中将她遗弃、丢失。
他那会是很不着调的,不仅仅是因为青春期的关系,更多的是家庭原因。父母从他小时候就开始吵,一直吵到他上初中。他本来成绩不差,就因为小升初前父母干架,甩出的花瓶砸伤了他的额角(现在还有一块疤痕),他故意考砸,只上了芦镇当时最差的中学之一,在班上也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考试靠了点小聪明蒙混过关(成绩竟然还行,也许因为其他人太差了),上课看漫画(多数是男孩们之间互传的“私货”),放学泡网吧打游戏,就是打通宵家里也没人管。他父亲是厂里的供销科科长,原来就经常出差,那会据传在外面“有了人”,三天两头看不到人影。他母亲是独生女,原本他有个舅舅,很小就夭折了,而且是病死在他母亲怀里,这事对他母亲的刺激直接影响了她后来的人生。一直以来他都充当了她的“垃圾筒”“万能安慰仪”“精神理疗师”。她把对他父亲的不满、怨恨统统往他的身体里塞,往脑子里填,往心肝里埋……他竟然练出了某种“神功”,到后来这些情绪垃圾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他甚至几天没有这些“供应”人就会发慌……他之所以能抵御住那些“夏之女”无底线的烧灼,也许可以溯源于此,他在变向的痛虐里尝到某种快感。以前他父母吵架,多半为了她母亲那个“办公室主任”,据说当年和他母亲“谈过”。他小时候见过那男人,体型微胖,头发稀疏,微肿的眼睛总像是没睁开似的,说起话来嗓子又哑又尖,他怎么也不相信他妈会喜欢这只“胖头鱼”。 他上初中那会,他母亲好像真的有了“情人”,不过她向来是喜欢打扮捯饬自己的,从表面也看不出什么,他只是觉得她“倒垃圾”的频率有所减少,神情举止也快活了点。杜宝琴(他母亲的名字)从少女时代起,就臆想成为电影明星,他家的角落里堆着厚厚几沓《大众电影》杂志,每本里都夹着几张杜宝琴的旧照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她学梳女明星的发型,穿女明星的同款时装(大多是她跑到芦镇“金花裁缝铺”里做的)照的。他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杜宝琴就会窝在沙发上看VCD,《魂断蓝桥》《卡萨布兰卡》《人鬼情未了》《庐山恋》《滚滚红尘》……看得泪眼婆娑哽咽不止,有时还要拉上邹暖陪她一起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并没有勾起他多少兴趣,他早跟一帮男生在学校附近小市场的录像厅里“开了眼”,不过每当火辣镜头出现他还是有点脸红心跳(他母亲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有一天他下晚自习回家(他爸仍然不在),家里的灯都没开,黑黢黢一片,他摸黑进了客厅,被杜宝琴有气无力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来啦。”
电视机上正在播着《廊桥遗梦》,他之前似乎陪杜宝琴看过,他正想溜进自己房间,突然被他母亲叫住:“过来,陪我看。”
荧幕上的男女主人公,内心骚动的家庭主妇弗朗西斯卡和风流摄影师罗伯特正在缠绵共舞,他装得面无表情地坐下,书包也没卸,就硬邦邦地顶着沙发背。杜宝琴没看他,他也没看杜宝琴,就在他下定决心要冲进房间时,杜宝琴突然大喊:“我要跟你爸离婚。”
“知道了。”他冷冷地应了一声,已经从沙发上站起。
“给你再找个爸。”
他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百米冲刺般奔进自己房间,“咚”地关上门。虽然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还是希望那男人“像样”一点,至少要比“胖头鱼”强吧,但他也不希望会是罗伯特那种男人,太“浪”太飘(尽管多年后他觉得罗伯特预示了他的宿命)。等他中考结束后正式见到了他的继父,他发现担心都是多余的。孔志华,芦镇五星级高中的物理老师,个头中等,肤色黧黑,方脸,浓眉,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和杜宝琴在菜市场有一番“生死之交”。他是后来才听到的插曲,那日有几个地痞混混和菜贩子为了“地盘”的事争起来,还抄了家伙,要不是孔志华眼尖手快,正在一个劲儿算零钱找头算不清的杜宝琴恐怕已丧命刀下。这个貌不惊人的孔鳏夫从此结下宝琴缘,两個人先是成了“菜伴”,后来成了“影伴”,孔老师虽然是理工科出身,但年轻时也爱好文艺,杜宝琴那些发黄的“明星照”蝴蝶般飞上孔老师的心头。孔蓉蓉,孔志华的独生女,年长邹暖好几岁,当时已经在外地念大学,邹暖只见过她几面,对她的印象意外地不错,尽管他私下里总以叫她“恐龙龙”的绰号为乐。孔蓉蓉才不是“恐龙”,虽说不能算美女,但她身上有股令人着迷的优雅气质,和她交谈就像置身金光闪闪的细沙之面,不由自主地朝着漩涡中心一点点地沦陷……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生在秋天,他后来不遗余力地找寻着这种属于秋天的女人,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包雪菊就是在他最心不在焉的年龄出现在他的视野,他依稀能记起的,那头蓬松的,总是在左前侧微微翘起一撮的短发,明丽的脸如桃果般新鲜,两只眼睛挨得近了点,但就在这奇诡的角度里,流露出隐秘的成熟感。那会电视上放《金粉世家》的电视剧,她的脸模子有点白秀珠的范儿,可浑身都透着一股冷清秋的气息,只是一笑起来,那点神秘的清冷就噗嗤一声,成了招摇的小火苗。她从未烧到他(估计那会是不屑吧),她再怎么风头出尽,再怎么坐在高中男生的自行车大杠上吹泡泡糖,都不关他的事,他压根就没那个心思,不仅是对她……十几年后在那间弥漫着暧昧欲望的花艺店里,他将记忆的丝线越拉越长,试图找出和她拉出的丝线打起的结,可惜没有,就算是有,也松了,散了……
“你还没把我的名字记错。”
所以这是他在找回一点补偿吗?就因为当年他错过了她?他是不是冷淡过她?他记得她那会成绩就不太好,属于在及格线上徘徊的人物。也许她找他问过题目?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你名字好记嘛。”
她吐出的这句话,就像一柄拂尘扫去了他眼前的尘霾,同时还毛酥酥地在他心头撩拨了一下,仅仅是一秒钟,却也撩起了他的一点兴头。就在他准备发力反击时,“叮铃铃”地一阵响,门头的铃铛晃起来,几个顾客推门而入,她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去……
他就这么被干晾在了一边,其实他没什么可等的,立刻就可以走,不过是认出了一个老同学而已,打个招呼,也就算了。可他就像魔怔了似的立定在那堵墙面前,凝视菊色女孩的侧影。那顯然不是她,不是包雪菊,丰满的肉身像被困在一朵硕大的菊苞里,她应当配上更热情、更激烈、更疯狂到令人目眩的背景,比如某个大峡谷、大瀑布、冰川峭壁、沙漠森林……
“这是我妹妹,我小叔的女儿,叫包苞,花苞的苞。”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这名字简直和他的想象不谋而合。他回身望着包雪菊,她手里还拿着扎花的彩缎,那几个顾客已经不见。
“怎么不挂你的照片?”
“我老了,她年轻嘛。”
“你是不老女神。”
她大笑起来,咧开的大嘴往外吐着炸裂的音符,噼里啪啦地要震晕了他。
“邹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你当年……”
“我当年怎么了?”他故意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哎呦我笑得胃疼……”她往后倚靠住柜子,“你怎么到这儿来?”
“我过来到学校采访,被放了鸽子。”
“采访?”
“我在报社当记者。”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名片递了过去,她伸手接了,正反来回地看。
“不错啊,大记者,什么时候也给我这小店做做宣传?”
“没问题啊。”
“跟你开玩笑呢。”包雪菊开了抽屉,也拿出一沓名片来,抽了一张递到他跟前,“替我多介绍几个顾客倒是真的,我这里,水培、微景观、花礼……都做。”说着指了指前方架子上的鲜花:“来都来了,不带束花回去送太太?”
所以这算什么?挑逗吗?他那点兴头又冲了起来,反正他这捆废柴早就不怕烧不怕劈了。
“那得先要有个太太啊。”
“你没逗我吧……女朋友总该有吧。”
他摊了摊手,目光投向旁边的多肉植物,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看我还是买一盆那个算了。”
“哪能让你花钱啊?咱俩谁跟谁。要几盆拿几盆好了。”
他不禁有点好笑,就好像他们有多熟似的:“改天请你吃饭。”
临走前他们互加了微信,她的微信名是“菊心花艺-Daisy”。
在那之后,他真的请她吃了几次饭,她也都去了。第一次是在市中心的旋转餐厅,吃的西餐。他让她点餐,她点了法式迷迭香羊排配意大利基安蒂红酒、烟熏三文鱼、藜麦牛油果沙拉、爆浆杏仁舒芙蕾。他加了一道黑松露芝士烩饭,坦白说自己不太能沾腥辣,她的双眼微微眯起,轻轻“哦”了一声,视线很快从他的头顶越到了窗外的大厦。她好像不太像他上次看到的包雪菊,仿佛是一堆彩色音符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面,而那水的颜色有点灰暗,甚至可以说污浊,那些音符并没有沉底,而是还在搏尽全力挣扎着奏出几个高音……她还是一身黑,头发似乎短了点,脖颈上丝巾的颜色成了浅紫,妆色没有那么浓,暴露出黑眼圈的痕迹,眼神有点涣散,特别是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他们聊的多还是旧事,有关芦镇,有关初中的那些回忆,大多是早已和他们不相干的人和事。她的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手机,中途接了两次电话,去了两次洗手间,每次回来都要不停地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啊,店里生意忙……”
“很着急吗?要不你先……”
“没事,有包苞呢。”
“你们姐妹感情很好啊。”
“是啊,那孩子……”包雪菊大口嚼着羊排,口齿有些不清不楚,“我小叔小婶……很早就离婚了,包苞才上初中,受了点刺激……她从小学美术,是个好苗子,可就是为这事,生生荒废了……在外边混了几年,后来参加成人高考去了艺术学校,出来后就到培训机构教小孩画画……顺便帮我搞搞花艺……”
他喝着红酒,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父母离婚的事说出来,一咬牙还是说了,像是表示一点诚心?她好像并没有多诧异,豆沙红的唇膏黏在一块舒芙蕾上:“我爸妈关系也不好,不过还凑合着过就是了。”这就是他们仅有的关于各自家庭的一点交流,而“包苞”这个名字,却像是一朵顽强的花蕾,被一根藤蔓顶着杵在他们之间。他本来可以不再见她的,他也不知道再这么发展下去有什么意义,他似乎也没有“要和她交往”的念头,但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就好像有股飓风般的强力把他往“菊心”里拽。他总听人说,男人总是会爱上酷似他们母亲的女人,不仅仅指外表,更指的是性情。杜宝琴和包雪菊,倒像是古旧小说里的一对姐妹花名,摇曳着低喃的骄傲,和某种神经质的脆弱。有次他和包雪菊在湖边坐着,包雪菊一边抽着烟一边又说起了包苞。
“你不知道,我以前……真不知道没有包苞我该怎么熬过来……我上职专的时候被人欺负,我妹带了一帮人冲到我们学校和他们死拼,脸上差点破相……我说你这要是毁容了,我可不得你养你一辈子……”
她是笑着说的,用的却是哭腔,青袅的烟雾在冷冽的空气里扭曲着盘旋,连她整个人都快抖起来。
“有一年我失恋,一个人跑到东北去滑雪……那可是东北啊,零下十几度,我他妈也真够贱的,为了个×男人……结果骨折了,被丢在医院没人管,我给包苞打电话,又哭又喊,要死要活的说我马上就去死算了……你能想象吗,她二话没说,当天就买了机票飞来了……愣是把我背上的飞机……还有一次,还有一次,为了我她……”
她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是那种很夸张的,哭一声又笑一声的疯疯癫癫,裹在粉色兔毛手套里的手指一遍遍揩着眼角,沾上了眼线的墨黑,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打开坤包,取出化妆镜和粉底盒、眼线笔来补妆。那一刻他很想搂住她,可她就像受惊的雏菊在寒风里乱飘,他怎么也捉不住……
那天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一部冷冰冰的科幻片,她很自然地就把头倚在他肩上,他突然在黑暗里捉住她的一只手,用的是异常粗暴的语气:“你是不是经常失恋?”
她那对角度诡异的眸子扑闪了一下,他就感到脸颊边一阵温热,被一股混杂了薰衣草、茉莉、柑橘还有些别的什么花果的香风牢牢裹住……他们的第一个吻,犹如在寒冬里颤抖的蜜糖,融化在爆米花的巧克力香气里……他们都已尝遍各式各样的吻,竟然还能从这样的吻里品尝出新鲜,也是挺新鲜的。
他们也不是经常见面,有一天他在报社写新闻,突然就很想见她,很想很想那种,一种混杂了情欲冲动、寂寞难耐的郁躁,抑或是被了无生趣的工作压迫得浑身疲怠,巴不得立即钻出透進亮光的洞口狠狠吸几口气……他也只能如此,“到底是不是认真”,这样的想头几乎想都不敢想,一个认真许多遍又被辜负许多遍的人,若是猛地不认真起来,要么假得可笑,要么凄惶得可怜。那天从早上起就开始飘小雪,零零星星,触身即化。下午他去了中学跑新闻,出了学校他就骑了那辆电动车奔到了“菊心”(那学校离“菊心”并不远),包雪菊不在店里,倒是让他撞见了那个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女孩很丰满(比照片上还要“圆润”),烫卷过的头发呈现出海草的青绿,夹杂着银灰、紫蓝、紫褐……总之色彩斑驳,仿佛来自原始森林。屋里的空调温度并不高,她却只穿了玫瑰红的长罩衫,上面披了层轻薄的黑纱坎肩,胸前垂下一条银链,坠子是老鹰头。她的正面和他想象中差不离,引人注目的丰厚嘴唇,涂着蜜桃奶茶色的唇彩,桃色眼影烘托出她美妙的眼型,显然比包雪菊的五官比例协调,可浮荡在这副肌骨上的桃艳却像凝含着霜冰,伸手触碰便要被割得鲜血淋漓。她置身于一堆花艺工具之间,花艺剪、枝叶剪、花泥刀、美工刀、铁丝钳、打刺钳、尖嘴钳、订书机、胶带、丝带、麻绳、拉菲草……正将一截长铁丝往一支郁金香的花茎里插,耳畔的金色嘴唇耳环晃了又晃,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他。
“那个……我是邹暖,雪菊的……”
他收住了“男朋友”三个字,他正想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个解释(虽然很荒谬),对面冷冷地来了一句:“知道。”
女孩的目光从他的方格围巾滑到黑羽绒服,再到牛仔裤和运动鞋,上上下下滑滑梯似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起来,他却觉得头上一柄刀斧猛地劈下,将面前的一片花海砍成肉泥……
“你月薪多少?有五万吗?”她放下剪刀开始扭铁丝,“没有五万你可以滚了。”
他的脸上一阵火烫,好像自己就是她花剪下的花瓣,被撕裂,绞杀,蹂躏……他回身要走,就又听见那个甜辣的声音:“果然没有五万。”
他迅速调转身,大步走到她面前,扮出调笑的表情:“你是包苞?你姐姐说你是画家啊。”
“狗屁画家。”
“你姐姐很喜欢你啊。”
“这和你有关吗?”
“你姐姐喜欢的,我都喜欢。”
他简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扭头瞟了一眼照片墙:“你那张照片不错,我第一次看到,就很喜欢。”
包苞的手攥着那支被插进铁丝又固定住的郁金香,脸色依旧冰冷,但眼里一簇火苗已经微微燃起,还没等她张口,就听见门头的铃铛响,戴橘色羊绒帽的包雪菊一脚踏进门来。
“我出去一下。”包苞丢下郁金香,套上乳白色羽绒服,从柜台后面快步走出,他这才看到她下身的紫纱裙、羊绒袜和高帮靴。
“带上伞,雪大了。”包雪菊顺手递过她的伞,包苞没接,只是把羽绒服的毛领帽往头上一套,推门便走。
“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没什么。”他清淡地笑笑,抬腕看了看表,“就是突然想见你,一会还有个采访,晚上一起吃饭吧。”
他就搂着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固执地揪住他的围巾:“包苞肯定和你说了什么。”
“她真的没……”
“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昂起脸来贴着他的下巴,双手掐住他的后颈,他的体内开始沸腾,他们就是在冰天雪地里接吻,房屋是不存在的,他们就是要将对方烧得痛苦不堪,越痛苦就越快乐,他们之间连“相爱”都没有,但他们可以吻到灰飞烟灭,这一刻,下一刻,永远的时刻。那朵坠落在他们之间的郁金香,就在这熊熊烈焰中昂立着……
情人节那天(除夕之前),包雪菊主动打电话给他,邀他晚上去她家吃饭。“她家”就是她住的公寓,她说是她贷款买的,也带包苞住。不过包苞也不是天天住,她在芦镇有一套房子,是她母亲和她父亲离婚后,厂里照顾分的。她母亲和继父住一起,她一个人住得逍遥自在。
他带了一束花、一瓶香槟、一盒手工DIY巧克力、一条Gucci珍珠双G项链(他觉得那坠子的花形有点像雏菊)。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么俗了?需要用这种物质的手段征服女人?想当年,想当年……他眼前又出现花团锦簇的轻柔艳景,他在她们之间穿行,游走,颠簸,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然而他吸啜这种颓靡的快乐已经成瘾,这也是他越来越抗拒与那些姑娘们精神交流的原因……不,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孔蓉蓉,他一直不愿承认也害怕承认……那个在她婚宴上喝得大醉的小伙子,那个偷偷拍了她照片的小伙子,那个曾经伏在她肩头痛哭过的小伙子……那真的是他吗?
还不到三十岁,就这么败下阵来,也够无趣的,所以那条项链令他振奋,老柴火装上了发动机,“Hey,lovely and filthy world,Im coming.”(可爱又污秽的世界,我来了。)
在他亲眼见到她那间公寓之前,他对她“贷款买房”的说法还没有那么大的疑虑,当他踏进那房子的一刻,那漂浮着彩色音符的水面愈发浑浊了起来,竟然焕发出镜面反射的光芒,一道一道刺痛他的心。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型,装修显然是花了心思,浮夸?华丽?但似乎一切又繁炫得恰到好处。总色调是明丽的洋红,客厅铺着胭脂色印花地毯,绣满异域风情的图案。家具清一色欧式宫廷风,法式复古沙发、雕花实木餐桌、彩绘美式四门衣柜、皇冠公主床……水晶吊灯、羽毛落地灯、田园风壁灯、全铜床头灯……除了墙上肉感艳丽的绘画(有很多幅雷诺阿,包雪菊说是包苞选的),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收藏品,什么日本人偶、布谷鸟挂钟、天使瓷像、不倒翁、八音盒、狂欢节面具……将屋子堆成了展览馆。但都不如那面照片墙让他惊颤,那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包苞,五彩缤纷的包苞……国内的各大城市(包括港台),以及世界各地……她的发型发色和服装配饰(甚至太阳镜的颜色)也随之千变万化。东京的包苞一身潇洒的墨绿风衣,撑着透明伞漫步雨夜;曼谷的包苞一头纯金短发,紫蓝色墨镜,一身金底蓝花的宽松长袍,背景是神秘的古老建筑;巴黎的包苞梳起丸子头,黑色锁骨项链正中一朵雏菊,夸张的六角太阳镜,柠檬黄西装配高筒皮靴……虽然包雪菊也偶尔出现在镜头中,但显然只落了个陪衬,包苞在这面墙上盛开,不留任何余地地霸占……
屋里开着空调,他们都脱了羽绒服,一起吃了包雪菊做的菜,家常菜蔬口味清淡,明显是偏了他的喜好。他给她戴上了Gucci项链,拿出的心形巧克力正中,他们俩的名字“暖,菊”被丘比特的利箭射穿,加上烛光美酒,一切都很完美。有些事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他们黏在沙发上缱绻,她又是在夏天出生的女子,但毕竟有一点不同……他们搂抱的动作熟练又幼稚,吻得苍白又炽热,他的目光突然触到头顶那面墙,无数的包苞紧瞪着他们……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伏在她耳边低语:“去你卧室吧。”她却闭眼摇着头:“不要……不要……就在这儿……
白天一觉醒来,他的身侧空空,他像被寒冰激地一跃而起,茶几上落了一张纸条:“冰箱里有面包牛奶,我今天和包苞回芦镇。”
他心头一阵气恼,昨晚的杯盘狼藉烂污贪欢一下子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从餐桌器皿到地面,再到这房里的空气,像是彻底净化了一样……他简直想抄起菜刀将那面照片墙横刮竖划彻底毁掉,搅成混浊不堪的一滩菊泥,最好再掺点血,他的血,她的血,她们的血……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做了早餐(不过是土司片加煎蛋),平静地吃掉,平静地洗好碗碟。他在这座俗艳热力的展览馆里四下逡巡,包雪菊的华丽卧室对他而言几乎没了神秘感,那个只是摆设的书柜里零零星星放着些古早的言情小说和“青春小说”,要不就是古风玄幻,“哈利·波特系列”,《达芬奇密码》《白夜行》之类,此外还有厚厚摞起的《时尚芭莎》《嘉人》《ELLE》杂志,花艺和烹饪的书。他从来没和她聊过他看的书,他也很少和别的女人聊,除了孔蓉蓉……这个名字像突然冒出的尖刺刺得他烦闷,他出了卧室,一把推开了对面房间的门。昨晚包雪菊只是在门前指了一下说那屋子给包苞当画室,似乎没有让他进的意思。这会儿他置身这间屋子,被华丽的阴郁感裹挟了一身,顶上悬着一盏蜘蛛形状的大吊灯,正中鸟笼灯罩里垂着硕大的黄灯泡,其余被蛛丝状吊架吊起的同款灯盏要小一号。墙纸是印象派的氤氲风格,紫蓝粉绿的混杂(他瞬间想起包苞上次的发色),墙上,地下,单杠滑轮画架上,到处是完成或未完成的水彩画,油画,素描……肖像风景静物,台子上散落着颜料盘,画笔,丙烯颜料,树胶媒介,插在瓦罐里的干花鲜花,还有四下摊放的花艺工笔设计图……屋里弥漫着颜料呛人的气味,那扇大窗户被落地窗帘牢牢遮住透不进光……他随手翻了翻那些设计图,从那下面掉下一沓黑白画稿,他拾捡的时候目光在一幅画上猛然定住……那上面是个男人,感觉……好熟悉……为什么……这是他吗……
他简直像逃出监牢一般离开了那屋子,连客厅都像沾了鬼气。那天从包雪菊的公寓出来,竟好像改天换日,他生出荒诞的祈愿,自己若是《聊斋》里邂逅菊妖的穷书生,但愿回头已是一片废墟,然而他终究是中了菊蛊,脱身不得,拔步难行。那年过年他照例去了上海陪母亲过年。那位将杜宝琴视为明星皇后的孔继父在他读大学时去世了,孔蓉蓉那会留学归来,嫁给了同门师兄樊宇亮,两人定居在上海,在不同大学里教书。樊宇亮出身浙商,不愿继承家族事业投身学术,为此他母亲和他的异母兄弟樊宇星在家里闹翻了天,活活气死了他老爸。谁想到他干脆携了遗产一走了之,樊宇星倒捡了个便宜,把樊老夫人安顿在别墅,保姆司机厨师配了一大堆,樊老夫人并不领情,一个劲地吃斋念佛,樊宇亮和孔蓉蓉带孩子去看过她几次,但她坚决不来上海。杜宝琴在上海帮他们带孩子,从此便脱不开身,杜宝琴原本想卖了芦镇的房子给邹暖付新房首付,被邹暖劝住了,“那俩人终究是外人”,他是这么想,只是没有明说,杜宝琴也会意。他每次在上海住他们的大房子,给那小男孩儿当“大马”骑,和他们在餐桌上六目相对,胸中总泛起一阵呕意。他对樊宇亮甩开母亲的“行径”深感憎厌,可他自己不也如此?还有孔蓉蓉,自从她成了樊太太,成了小母亲,笼罩她周身的金色纱雾便消失殆尽,当真是贾宝玉的名言,未出嫁时是珍宝,但凡嫁人生子便是奔向死珠子和鱼眼睛的不归路。不过这倒有一点好,彻底绝了他的念想,现在的孔蓉蓉不过是幻梦的躯壳,他往里面装过很多心,来来去去花花绿绿轰轰烈烈,如今猛然跳进一颗菊心,又烫又冰,又妖又素,又实又虚……他就要招架不住了……那一家人出门看电影(没错杜宝琴和他们处得不是一般的好),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视线内层层叠叠的高楼林立,他的心也像折了又折叠了又叠,突然手机提示音响,“菊心花艺-Daisy”发来一个拜年表情包,下面附了一句:“在干吗?”
自从那菊斋一夜后,他们一直没联系,他的心就像被拉开的手风琴哑哑乱响,菊斋的气味,甜腻又清冽的冷柔香……瞬间如蛛丝缠紧了他,指腹在手机屏幕上乱颤了半天,打出了“想你”两个字,才发出就点了“撤回”,竟然没有成功。
那边嗖嗖地发来一堆照片,“菊妖姐妹”的大头照,全身照,蓝天大海椰林茂密,“来过三亚吗?”
“没。”
“下次一起来。”
“就我们俩吗?”
“不然呢?”
他打了“你妹妹准吗”几个字,又迅速删掉,换成了“想你,此刻。”
那边没了消息,他将烟蒂丢在废弃的花盆里,火星子在残土里扑闪了几下,他又伸出左手食指,猛地往旁边仙人掌的刺上一扎,鲜血细细地涌出,他伸出舌头来舔,是菊心的味道,没有错,他剜了它出来,再占有了它的主人。
那个春天他成了菊斋的常客,当然避开了包苞。其实他已经习惯了包苞在“照片墙”上的凝视,他甚至觉得哪怕包苞亲眼看着他和包雪菊的缠绵他也會无所谓。比起睡包雪菊的公主床,睡在那张复古沙发上的他们才是君王帝后,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菊之王国。他们在王国的深夜一起看着《廊桥遗梦》,他环臂将她搂在胸前,电影里的俩人春宵共度之时,他探头去吻她的脖颈,发现她已经合目熟睡,他将她轻轻按躺下去,盖上被毯。他想起他母亲向他宣告要和他父亲离婚的那个夜晚,“给你再找个爸”,他溜开了,从罗伯特和弗朗西斯卡的身边。据说邹建刚(他的亲生父亲)和杜宝琴离婚后又结了两次婚,又都离了,酗酒得了肝硬化,和他继父孔志华前后脚走的,简直和电影里弗朗西斯卡的丈夫情人先后过世一样。这都是命吗?他有一回在芦镇撞见过坐轮椅的“胖头鱼”,听人说他得了老年痴呆,原来就睁不开的眼睛成了两个鼓鼓的核桃,推轮椅的是他女儿还是儿媳?不知道,反正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The old dreams were good dreams.They didnt work out,but Im glad I had them.(旧梦都是好梦,它们都没实现,但我很高兴我拥有过它们。)”他如同在冷风飒飒的菊国圣殿上独自听着罗伯特的倾诉,他不过是个凋零的君王,他什么也给不了她,除了他自己,一具被菊妖吸食了精血的枯骨……
包苞的那间画室始终房门紧闭,直到有一个周末下午他和包雪菊逛街回来(难得那天他没有采访),拎着大包小包的晚饭食材,进门就闻到浓烈的烟味。画室的门敞开着,从“照片墙”上跳下来的包苞正立在画架前画着瓶花,换了个复古飞女郎短发式,一身酒红色套裙,搭着黑色针织镂空马甲披肩,胸前的鹰头吊坠换成了一个天秤星座(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秋天出生的),手腕上粗粗细细的镯子叮叮当当,颜料沾了满手,戴了花手套一般。画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烟蒂和空烟盒,包雪菊朝她喊了一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和我说一声。”包苞压根就没抬眼看他们,包雪菊一边放东西一边又喊:“晚上一起吃饭不?正好邹暖也在。”
这口气,就好像他已经成了自家人似的,他干脆腆着脸搭腔:“难得见大画家一面嘛。”
尽管她侧对着他们,可他还是感觉到刀子般的目光朝他生猛刺来,却有意躲闪了他的皮肉。
“家里没椰奶了?到处找不到。”
包苞开口的第一句话,显然拿他当空气。包雪菊已经冲到包苞面前一把搂住,两手在她身上乱摸一氣,贴着她耳朵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两人一会儿就笑成一团。
“那个……要不我去买吧……”他扶着门框弱弱来了一句,话音未了就被包雪菊挡了回去。
“我去我去啦,我们家包苞小姐就认椰奶是命……”
包雪菊飞身而出,朝他抛了个媚眼,内中自有深意重重,看来“包苞”这一关,他是不过不行了。
屋里只剩了他和菊妖画家,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她的侧后方看她作画,空气里闪着滞闷的火星,他果断摁灭了一颗:“我以为你会喜欢喝酒。”
她手上的画笔仍在上下刷动,突然就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他自觉自己的声音无比生硬,“也不想知道。”
“你又养不起她,何苦呢?”
“你怎么知道我养不起?”
她的眼神,那是种什么眼神?他从未在年轻女孩眼里见识过这种凶狠、那样滑稽的傲慢、装腔作势的愤怒,但却清白正直得那样坦荡,坦荡到他都要觉得羞耻的地步。
“你爱她?你不会跟我说,你爱上她了吧?”
他突然朝她扑过去,紧紧掐住她的右胳膊往外一拧,画笔直朝着斜右方“刷”地一扫,一道宝石绿穿花而过,飞溅的绿血一般。
“那你呢?你不靠她养会死吗?”
这是他冲口而出的话,而且是微笑着说的,他一定是疯了。
“她要是没有我,早被你们这些男人玩死了。”她捡起掉落的画笔,顺手捞起画台上的空烟盒,懒懒一笑:“有烟吗大哥?”
他掉头就走,冲出大门,冲到电梯口,按键按了半天也不见电梯上来,他干脆从楼梯口一路冲下去,十几层一骨脑儿冲完,整个人像是从直升机上被垂直抛出,砸落在地浑身是血,颜色竟是刚才画布上的宝石绿,绿得熠熠发亮璀璨夺目。
待到稍微冷静了一点,他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他摸出手机又放了回去,决定还是和她亲口道别,她果然就从那条路上走来,手里拎着购物袋,那一身紫粉色的春装衬得她如蝴蝶轻舞。他这么隔着一段路看着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这陌生升级了她的美艳她的性感她漂浮在浊水上的五光十色不可方物。
“怎么下来了?”
“那个……我临时有个采访,刚准备打你电话……”
“是不是包苞?”她猛地打断了他,口气冷硬如铁,“她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别理她。”
“我是真的有事……好啦,过两天去我那儿……”搂她在怀里,他的心又软了些,然而那宝石绿的鲜血还是污染了紫蝴蝶的翅膀,只是她看不见……他目睹那双翅膀再次悠扬飞起,飞进一片蒙尘的绿霾……
盛夏里迎来了她的生日,包雪菊两个星期前就和他说,她们已经在一家“jungle moon”西式餐吧预订了生日宴包场,“都是包苞操办,你什么都不用管”。她看出他有点不高兴,环住他的脖子,撒娇的口气:“就是场面上的事,你私下给我补过一个就是了。”他问她都请什么人,“也没什么人,就是一些小姐妹……哦对了,还有一两个老同学,说不定有你认识的……”他放她去了,一个人在屋里吸闷烟,他总觉得这个生日宴要发生点什么……应该是不能再拖了,他和她的关系,要么往前要么退回,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他要把她介绍给杜宝琴?把她领到上海,领到那个他厌烦的孔家客厅,领到那个他曾经痴想过的女人面前吗?他抱住头,盯着桌上他们俩的合影,是在市郊的郁金香园,她的鲜橙色外套和浅绿太阳镜,衬得他一身的土灰越发土灰,“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但他是爱她的,不管有多么不可思议。
到了生日那天晚上,jungle moon里的布置倒有点惊艳到他,他以为会像“菊斋”里那么浮夸,却只是优雅的简净。长条方桌正中摆了两列盒装鲜花,两侧的白瓷餐盘上各铺着块餐布,上面是一小扎满天星,旁边的刀叉调羹玻璃酒杯工整罗列,椅背上系着的紫罗兰色和乳白色的气球微微颤动,室内播的是拉丁风的浪漫音乐,而今晚最亮眼的那一双姐妹花就在波浪般的旋律里尽情摇摆,肆意斗艳。
她们选的是同一色系的“菊裙”。包雪菊的那件,Sandro的长款印花连衣裙,荷叶短袖深V领,缀满橘红和金黄的雏菊、菊朵、菊瓣……脖颈上是他送的那串项链,脚上一双闪粉金色高跟凉鞋。包苞穿的是Maje的印花连衣裙,也是满身的金黄菊色,泡泡袖,系带露背,丰腴的一身白肉从菊苞里挤爆出来,令他浑身燥热,尽量回避那女孩的目光……
那些被请来的姑娘们,个个如花似玉(化上妆感觉都长得差不多),多数穿着露背露肩的时髦裙子,水钻凉鞋,头上的各色发带蝴蝶结,脖子手腕上闪闪发亮的首饰……他被她们簇拥在中间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又成了许多年前的邹暖,邹宝玉,暖公子,坠落在梦乡、酒乡、温柔乡……桌上的盘盏越来越琳琅满目起来,惠灵顿牛排、班尼迪克蛋、法式香煎嫩鹅肝、炭烤牛舌、帕尔马火腿芝麻披萨、墨西哥玉米片牛肉卷、水果沙拉、奶酪面包、提拉米苏布丁……他的嘴里不停地被塞进各种食物,还没咀嚼到味道就换了下一轮……他被她们卷着冲上巨浪之巅,和包雪菊脸对脸唇贴唇,他们浸泡在笑语纷飞的花海,他们是今晚的菊王和菊后,他们把她遗忘了,那一直沉默不语的菊妃……
那个人,那个个头很高的光头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冲进来的,他们都不得而知。在场的盛宴宾主被气球的爆炸声惊得花容失色,姑娘们手里的酒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你推我,我抱你,尖叫着满屋乱窜。他已经醉得站不稳脚,但还是拼命将包雪菊护在身后,摇摆的视线里是光头男臂上的文身和饱鼓的胸肌,冲过来了,他就冲过来了……邹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额头磕在了椅腿上火辣辣地疼,他几乎是倒立着看见了那一幕……花胳膊揪住了包雪菊的肩膀,荷叶短袖“哗”地被扯下,女人的嘶嚎湮没进野兽般的狂吼:“我×你妈,把老子的钱……钱,他妈的吐出来……你个贱×烂货……”
喝大了,那个人……显然也是喝大了……他从浓烈的酒气里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几个服务生站在门口像是在打电话……包雪菊被那男人压在墙角已经没了呻吟,他顺手抄起桌上一把切蛋糕的餐刀直冲过去,却不料男人一个侧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死拽着他滚到地上,挥拳就往他脸上一顿狂打……
这一回他是真的沉入了血海,不是宝石绿色的,而是菊金色,这炫目的菊金,令他狂热了这么久的菊金,此刻却这么冷,这么冰……下一秒也许他就被冻死了,冻成了一颗菊心,没有感情的标本,被包苞画在她的画布上。
他在医院躺了两天,包雪菊陪着他,眼睛一直红肿。他们没怎么说话,他甚至没有问那男人的来历和后续(虽然他心里清楚他是谁招来的),只是关心了一下她有没有受傷。报社那边他请了攒着的连休假,只推说家中事故。出院那天他没等包雪菊露面就回了住处,电话响了几遍也没接,她来找过他但他没开门,后来他就去了芦镇的老房子待了几天,顺便去墓地看了一下邹建刚和孔志华,给邹建刚带了一瓶二锅头,给孔志华带了一张DVD,他本来想选《廊桥遗梦》,又换成了《泰坦尼克号》。
在他们失联的这段时间,他曾路过“菊心”,只见门头紧闭,玻璃门上贴着转租启事,手机号是包雪菊的。又过了多久?两个月还是半年?总之他们再见面已经是冬天了。是包雪菊发来的微信,只写了一个地址,下附五个字“来不来随意”。
比起他们的第一次重逢,这最末一次见面(也许是)她的打扮前所未有的素净,发色恢复了纯黑,发型竟然令她回归少女时代,微微的蓬松,左前侧轻轻翘起一撮短发,眼影高光统统没有,只有唇上淡淡的一抹枫叶色,却也显媚。酒红色毛领风衣配米白色围巾,仿佛那些缠身的五彩音符已沉入水底,而那水色也不再显得浑浊,泛着菊金的光亮。
“怎么会想到这儿?”
此刻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废弃的溜冰场,确切地说是溜冰场改建后的游乐场,但显然游客寥寥濒临倒闭。芦镇的王子山公园,曾经芦镇孩子的童年圣地,而现在差不多只剩了个空壳。
“邹暖,你来这儿滑过旱冰吗?我赌你没有。”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了她一支:“你就这么自信?”
“不抽,戒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滑过呢?”
“得了吧你。”她是在笑着,并没有看他,“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是好学生,好学生那会哪有空来这儿啊?”
“我又不是上学时来的……”他吐了口烟,自觉无趣,想换个话题,却被她抢了话头。
“我初吻就在这儿。初一下学期……不对,好像是初二……嗨,反正就是在这嘛。”
“跟谁?”
“教我滑冰的男生啊。”
“我们学校的?”
“才不是。”
“看来是很帅?”
“谁记得啊,记得才怪,帅哥那么多,懒得记。”
他就站在她旁边,突然就涌上一股冲动,想紧紧搂住她,永远地……
“我准备把房子卖了,钱分包苞一半,让她开个画室,或者……随便她怎么样吧。”
“花店呢?”他是故意问的这么一句。
“关了。我可能会去上海……或者杭州,反正就我一个人,我想一个人生活。”
“我会去找你。”
她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仍然是在笑着:“其实我本来想……我本来想过完生日就带你去见见我爸妈,不过你不想的话也无所谓……我跟包苞说了,她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知道这丫头来这么一出……算了,现在说这些都好没意思。邹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恨包苞。”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别恨我。”
“我会去找你。”
她从坤包里拿出一个项链盒子递给他,他接了,转身便走,他怕他再待上一会儿,就再也走不了。
这之后又过了多久?一年?两年?总之他没有去找她,也许找过,在他去上海的时候,只是找到了又如何?
他后来结了婚,妻子是小学老师,某领导亲戚的亲戚,不算是美女,但长得也还算娟秀。他们的“恋爱”并未费什么周折,他甚至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过那么一段,经人介绍后交往了半年,也不过吃饭看电影逛公园。他感觉敏莉(妻子的名字)和他一样,都像是“谈不动了”的人,对彼此的过往也没兴趣探究,索性就闪婚了事,好在婚后两个人还算过得下去。敏莉的个性比他“阳刚”,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他们暂时没要孩子。杜宝琴从上海回来卖了芦镇的房子,他的新房款差不多有了着落,但杜宝琴执意不肯留下说除非他们生了孩子让她带。他在火车站送走母亲感觉很失落,他爱的女人总是要走,除了他妻子,不对,也许他根本就不爱敏莉,所以她最后留了下来。
他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很可耻,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敏莉也是如此,负负得正,所以他们还是可以爱着的。
敏莉有个画家朋友,参加了一个女性艺术家画展,他和敏莉去美术馆看画展,两个人很快走散,就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作里,一支橘金色的利箭朝他射来,他的全身像被电击了一般牢牢定格……那是一幅油画,一对姐妹花面对面侧卧在一片雏菊海洋之中,中间是一颗爱心,不,是数不清的心,爱心套爱心,爱心套爱心……
他的身体就膨胀起来,就快要被菊心充满,但他放弃了,掉头去寻找他的妻子敏莉,任凭那些炽热的菊心在身后爆炸,碎裂,化作云烟。
【作者简介】焦窈瑶,作品发表于《钟山》《山花》《萌芽》《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扬子江》《诗刊》《草堂》等刊。著有短篇小说集《暗夜魔术》,曾获“重唱诗歌奖”“千纤草女子诗歌大赛十佳诗作奖”等。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