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早日与自己相逢

2023-12-10 19:44池莉安宁
青年作家 2023年6期
关键词:池莉安宁作家

池莉 安宁

允许青年作家从幼稚开始

安宁:在豆瓣上看到一則关于您的中篇小说《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的评论:“我大概会永远怀念这部小说和豆芽菜了。我看到人的一种原始状态,这是很难在其他作品中找到的。也许如果有勇气,我们都可能成为那个豆芽菜。”豆瓣很多读者将这篇小说看作关于知青的浪漫青春小说,尤其在其中的豆腐坊一节,我读到一种热气腾腾、原始野性且散发着自由的光。您现在回望这篇小说,有无新的认知?您如何看待不同时代的青春,您觉得它们有无差异?

池莉:你能够从《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读出“一种热气腾腾、原始野性且散发着自由的光”,这就对了,这与我写作时候的感觉一致。当我们现在再次阅读,不仅认同初读感觉,且有更具深度广度的觉与悟,这就是新知。

青春无差异,都很傻。时代有差异,因此,不同时代的青春有不同的傻。但,都是热气腾腾的傻,是人生的明艳与可爱。

安宁 :我发现当下年轻人的写作,因为迁徙、出国留学、对国外作品的大量阅读、观看美剧等原因,视野比较开阔,没有传统作家对故土的强烈认同;题材也涉及魔幻、海外生活、科幻等等,呈现出一种世界性写作的趋势。您如何看待传统作家对作家地理的重视?比如您一直立足武汉的写作,和年轻作家天马行空似的无边界写作,您认为这到底是一种视野的开阔,还是会让年轻写作者失去某种立足的水土?

池莉:你的两个提问,我这里都没有直接答案。最近我在读两本书,一本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七十五页》,是他当年写作《追忆似水年华》的构思笔记;一本是丹麦女作家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他们是同时代作家,他们描写的时空落脚点,完全不同。前者为他自家门口的一条小路一朵鲜花魂牵梦绕,寝食难安,甚至琢磨到生病;后者是一个欧洲女人写的非洲。而这两部作品的心理视野与文字视野都具有超高级的艺术品质。中国小说《红楼梦》与《西游记》也是一个例子,不能说《西游记》是天马行空无边界写作,而《红楼梦》是传统作家对自家大院的重视。因此,文学的本质,我想说,如果我们试图真正去接近它的话,从地理上的公里数去接入,肯定不是一个对的端口。

安宁:您之前说“我们老是提倡社会责任、历史厚重或者什么,其实是对年轻写作者的一种剥夺,一种思想剥夺。不应该提倡任何条条框框,年轻人能够尽情地感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才是良好的文学生态”。除了对年轻人写作选材的宽容,您觉得构建良好的文学生态,还需在哪些层面进行完善?

池莉:所谓良好的文学生态,大约应该是尊重文学写作的客观规律。客观规律就是行业专属性。也就是说农民懂耕种,医生懂治病,厨师懂得烹饪,作家懂码字。咱得允许人家从年轻幼稚开始,慢慢学习,慢慢进步,慢慢掌握技巧,他才有可能做到最好。如果初次耕作的青年农民,刚刚扛起锄头,咱就要求人家首先承担社会责任道德标高,青年还不懵了?锄头还不掉了?

安宁:在散文集《从容穿越喧嚣》中,您谈及当下社会存在的一种广泛的喧嚣和焦虑,对心智有害的碎片化阅读,以及缺乏获得幸福的能力等等问题。您认为这种喧嚣和焦虑,是独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吗?为什么?

池莉:确乎独属于当下时代。但不独对年轻人,是对所有人。但是由于年轻人大脑还不成熟,正在发育之中,鉴别能力不强,心智更容易受损。但愿年轻人能够及时意识到怎样保护自己大脑。

安宁:您曾经提及“就看你是一个怎样生活的作家。怎样生活的作家就有怎样的作品,作品中自然就有怎样的人物语言”。您的语言麻辣鲜香,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会让人产生阅读的快感。同时您的用词也特别准确,尤其通过向您约稿《流氓》这篇散文,您一遍遍修改打磨的精神,给予我很大触动。能否给青年写作者谈谈您在语言运用上的一些方法或者技巧?

池莉:其实还是那句老话:熟能生巧。多写多读多思考,善于生活在毛茸茸的生活之中,而不是僵硬生活。所谓僵硬生活,就是那种充满大词的概念性生活。

安宁:您曾说您随时随地都会观察生活,如果某一时刻迸发出灵感,当时就会记下来,这个习惯也是从小就形成的。我很好奇,您是随身带着“灵感笔记本”吗?还是用手机备忘录记录?亦或回家后整理这些素材?能否给青年写作者分享一下观察的经验?

池莉:我觉得,一个天生的作家,会自带灵魂捕捉器,会自然而然去抓取生活,这项技能会随着个人意识的明确变得更强。至于采用怎样的方式来提留那些抓取的灵感和素材,就看个人的工作习惯了。

安宁:作为末代知青,您对农村与劳动似乎有一种狂热的爱。您学习插秧、割谷子、种菜、挑担、摘棉花,虽然疲惫,内心却十分自豪。您在《大树小虫》访谈中曾提及,目前的中国,城乡之间依然存在着巨大的裂痕和鸿沟。我18岁之前都在乡村长大,对乡村爱恨交加,感觉它给予我的伤害远大于滋养,这种伤害主要来源于重男轻女和对生命的漠视。我很好奇,您现在对于乡村的态度有无改变?您认为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乡土写作,有无对乡村民众的田园牧歌式想象?

池莉:我同意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乡土写作,充满田园牧歌式想象。我也同意中国城乡之间存在着巨大裂痕和鸿沟。我也同意乡村重男轻女和漠视生命,对一代代孩子的伤害大于滋养这个观点。

但是,我是我。我是一枚个体的人。无论什么时代,对于个体来说,A的地狱可能正是B的天堂。作为末代知青,我只是乡村过客。那时候国家大政已定,知青下放两年即可返城。乡村对客人,还是很友善的。而此前,我在城里一直备受欺凌,乡人友善,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人间温暖。我又天性喜爱大自然,田野耕作,让我通过亲身的劳动,领悟到什么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什么叫做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那年我17岁,这份领悟深深震撼了我,并且终身教育着我。从此我一直认为亲手劳作非常重要。从此我懂了:少废话,多动手,该吃苦,就吃苦。下放农村不到两年的那段时光,是我的青春好年华。

安宁 :通过您在《烦恼人生》《不谈爱情》《水与火的缠绵》《大树小虫》等作品中对爱情的书写,感觉您似乎并不认可纯粹的爱情。我个人还是相信爱情的,但又认为爱情和婚姻无关,爱情的美妙感觉是短暂的,一旦落脚为鸡零狗碎的现实,这种奢侈稀缺的东西就会慢慢消失。爱情更偏重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本质上是反世俗的。从《诗经》到《红楼梦》,我们看到每个时代的作家都会为爱情深情地歌颂。不知您对爱情的态度是怎样的?您在小说中呈现出的爱情观,与您的个人经历有无关联?

池莉 :关于爱情,可能适合那句名言,“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地球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爱情;而爱情观,不一定每个人都有。并不是所有人对所有事物都需要持有某种观点,我就没有爱情观。我相信任何爱情都可能发生,我也相信任何爱情都可能不发生。我相信婚姻中有爱情,也相信婚姻中没有爱情。我不歌颂爱情,也不批判爱情。我的写作关注点,是一个人的爱欲在怎样玄妙地发生与变化。至于我小说中写到的爱情,如果说完全与我的经历有关,那是假话;如果说完全无关,那也是假话。

安宁:豆瓣、知乎、小红书等,都是年轻人常去“种草”的地方。您会在这些平台浏览读者对您作品的评价吗?如果不去浏览,您如何获取读者对您作品的真实评价?或者您认为这些对您的写作丝毫不重要?

池莉:是的,我不看这些平台的评价。难道你认为,如果我看的话,就会获得真实评价吗?比如某平台的“池莉”词条,都错误百出,连生日都错,我能认可它是真实的吗?更重要的是,社会评价与作家写作,完全是两个工作体系。

我只是想努力地成为我自己

安宁:豆瓣有读者评价说:“一个词汇概括生存状态,文学史上至少会留下这个时代‘烦恼人生与‘一地鸡毛的记忆。”又有读者说:“池莉的小说俗得有意思。”您是怎样通过书写“世俗”,抵达文学的“诗意”的?您觉得在文学创作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将大俗和大雅融合在一起?

池莉:说到文学写作中的雅俗,是我迄今为止也没有搞懂的问题。鲜花是雅吗?生殖器是俗吗?可花蕊就是生殖器。美是浑然一体,不可割裂。对于我来说,雅俗是一个伪命题,我从不考虑。

安宁:作家王朔说您的中篇《一去永不回》写得“可真好”,我个人认为这部小说中的叛逆女孩温泉,散发着一种理想主义的色彩,她在爱情上的大胆,让人惊讶;《生活秀》中的来双扬、《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中的豆芽菜、《烦恼人生》中的雅丽,也有同样的特质。您如何看待这些女性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这是否代表了您对女性的一种期许?

池莉:王朔是我要郑重感谢的一位作家朋友!他对我作品的认真阅读,是作家之间的一种难得,不管他提出我有多少问题,我都乐意积极理解并用力思考。同样也非常感谢你的阅读。我对女性有理想主义的期许吗?嗯,应该是有。

安宁:您的写作总是密切关注社会问题,比如《大树小虫》中的环保问题、生殖焦虑、城乡对立、重男轻女、处女情结、阶层差异等等。您是如何平衡社会问题的当下性和小说经典性的关系?

池莉 :对我小说的阅读,同样也适于这个词:见仁见智。当他者看见并评论一棵树、一朵花,你有没有想到:他者是他者,树与花是树与花。各自在做各自的事情。如果单说当下性与经典性的关系,我想这类关系并不冲突。

安宁:《不谈爱情》这部中篇小说,颇有戏剧中“三一律”的冲突感,您如何看待这种“设计”感很强的小说结构?

池莉:小说就是文字码起来的艺术品,肯定会有种种匠心与设计,也肯定会被读出来,这是写作与阅读的一种正常状态。

安宁:《惊世之作》这部中篇小说,很像实验或探索类型的作品,跟您的其他小说有着鲜明的差异。有读者认为您仿佛在这篇小说中,化身成了一个技艺娴熟的导演;也有读者认为您关注到了现代人的人格塑造问题;还有读者说您是一个多变的作家。您当时写作这篇小说是基于什么心态?您现在怎么看这部作品?

池莉:对,摇身一变。我写作《惊世之作》就是求变。觉得这个构思很巧妙,想要摇身一变,以狙击手的潜伏、高倍长镜头和一击中的,挖掘与展示主人翁心理与人格形态。中国人善于隐藏真实心理,我则渴望深入挖掘一把。我超级喜欢《惊世之作》的心理画面感。

安宁:《预谋杀人》这部小说在豆瓣网上颇受好评,许多读者都说相比起您的新写实小说,更爱这部作品,感觉非常惊艳。我觉得这篇写得气象万千、惊心动魄,又意味深长,能拍成一个很好看的商业电影。这篇小说提及革命家陶铸,您还曾因此与中国著名经济学家于光远先生有过美好的忘年交。我觉得您完全可以在这类题材上,有更好的成就。不知您现在是否有继续关注并写作这类历史题材的计划?

池莉:《预谋杀人》就是新写实。新写实不是某一类题材,是写作手法。拒绝用类型化手法编造故事和塑造英雄人物,绝不用大词空词造神。其实所谓新写实,并不是实写,是摒弃皮囊,逮住灵魂。

凡我关注的,都在继续关注;凡我播种的,还在继续耕耘;只要气候与生态合适,庄稼就会长出来。

安宁:20多年前,您的写作一直在关注中国产业工人,比如《烦恼人生》《你以为你是谁》等,那时您认为“作为中国社会的一个群体,他们生活得好与差势必会影响中国历史的进程”,您把印家厚、陆武桥们当做国家主人来写。而今,农二代进城,成为新的打工群体。上世纪九十年代兴盛一时的“打工文学”,而今也已衰颓,一些作家甚至不愿再被称为“打工文学作家”,您现在如何看待工人这一群体?有无更新的文学视角的关注?

池莉:如果你细读《烦恼人生》,就会发现,我的中国产业工人“印家厚”们,在当时就已经觉察时代巨变的震动,尽管他们当时的宣传口号,还立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主人翁位置,但山雨欲来,他们对未来的预言有一个字:“网”,还有另一个字:“梦”,现在回望,惊人地精准。这也就是说,工人阶级不会放弃对自己的关注。作家也不会放弃对社会各阶层的关注。至于这方面文学作品的衰颓与兴盛,应该还是依赖于文学生态,季节到了,花儿必开。

安宁:许多读者对您的认知,是通过《烦恼人生》《来来往往》等作品建立的。但您也写了《预谋杀人》《凝眸》等历史题材小说,还有《云破处》《惊世之作》等偏重心理分析的小说,以及《请柳师娘》《梅岭一号》等独特但难以划归类型的作品。新世纪后,您也陆续推出长篇《所以》《她的城》,散文集《熬至滴水成珠》《立》等。可以看出您的创作力非常丰沛,在文学类型和主题方面也不停创新,您这种开拓创新的能力,从何时开始变成自觉意识的?您接下来打算在写作上做怎样的开拓?

池莉:我只是想努力地成为我自己,努力地写我想写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别无奢望;说实话,我认为“成为自己”就已经太奢侈了。你说的创新也好,开拓也好,对我来说,不敢想多。

安宁 :您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为什么?您最遗憾的作品是哪部?为什么?

池莉:我自己的作品我都是最喜欢,没有之一。遗憾肯定有,就是那些被要求删改的章节与文字;只因我的作品已经完整成型,删改即损伤,损伤即遗憾。

这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安宁:在“新写实主义”这一概念刚刚提出的时候,您似乎并不认可或关注它对您作品的界定。随着后来先锋文学的衰落,现实主义重新成为作家创作的“主旋律”,回顾历史,我们发现作为“新写实主义”的发轫者,您和刘震云等作家在当时开拓性的写作,成为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您如何看待这种变化?

池莉:这世界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还会怎样变。更不知道文学史对我作品的界定会怎样变。现在的我,对新写实草创阶段最深刻和温暖的记忆,就是文坛朋友们当时的戏谑,笑称“池莉是新写实之母,震云是新写实之父”,起哄让我俩合影留念,那是一次神农架的笔会。然后今天,我看待变化的态度,是泰然处之、行若无事,写作、继续写作,向着那个多样性的自我,跋涉,或者不跋涉。

安宁:2001年1月,您在跟程永新先生的对话中提到,“中国还没有形成当作流派存在的通俗文学”,同时您认为“定义网络文学还为时过早”。而今网络文学已非常成熟,玄幻、穿越、仙侠、奇幻、同人小说等各种类型都有大量的读者。每年我在大一学生中做阅读调查,发现网络小说深深影响了90后和00后两代人,我提起唐家三少他们反响热烈,提起国内严肃文学作家,他们则知之甚少。20年过去,您认为现在的中国,形成当作流派存在的通俗文学了吗?为什么?

池莉:那一年和程永新对话的我,很青涩且很无知。当然今天和你对话的我,仍然不敢拍胸说不青涩与不无知了。只是随着年龄增长,看到了更多。有你们跟踪与研究文学流派,就很令人欣慰了。而我只是一个作家,我更多会从审美或审丑的角度看潮起潮落:一切都是外表,风景对人类灵魂也没有多少拯救。我不敢再断言任何流派。

安寧:您的小说对于女性的描写非常出色,从《生活秀》中的姐姐来双扬,到《你是一条河》中的母亲辣辣,再到《大树小虫》中的叛逆女儿钟欣婷,《所以》中的女性叶紫,她们都以其特有的方式,与世俗的世界进行对抗。您认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女性的地位,和女性意识的觉醒,有多少变化?您认为中国女性的地位,放置在整个世界审视比较,大约处于怎样的位置?

池莉:回答你第一个提问,变化当然是正在进行时,至少我小说中的女性状况,似乎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第二个提问,在世界范围内审视中国女性的地位问题?我审视不了。我不是做这个专题研究的。我只能从文学角度来回答:没法比!比不成!别比了!

安宁:二十年前,您的《生活秀》先后被改编为影视剧,并带动了武汉鸭脖产业,催生了周黑鸭、绝味、煌上煌等3家鸭脖上市公司。放到现在,这种大IP,将会开发出大量衍生产品,您也会获得更多的经济收益。同时我们也看到,而今纯文学的写作越来越圈子化,许多作家的影响力,似乎只限定在发行量不过几千或上万份左右的文学刊物,出版的销量也大幅下滑。您对作家的市场影响力和文学价值的关系如何看待?您认为在娱乐方式多元化的当下,严肃作家还具备过去那种影响力和号召力吗?

池莉:哦,你戳中了我的伤心点,哈哈!我之所以成不了亿万富翁,就是我极度缺乏市场意识,否则我一定会在虚构鸭脖子这道美食的同时,注册一个商标专利。看到了吧,我只是一个孱弱的女作家,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卖给了我自己的命运。既然已经在我自己的命定里,既然已经有你们对社会提出振聋发聩的问题,我就很自律地不想那么多了——“我想私下一个人独自呼吸空气/我的心从不集体跳动/我只是我……除了我之外什么都不是……没有墙,只有一段伟大对话/在我和宇宙间进行”——这是佩索阿的诗句,他写了,我写不了了,我学习和引用。

安宁:当下文坛总是将小说家、诗人、散文家划分得特别清晰。为了各种奖项,作家们也对自己精准定位。但您每一种文体都写,您还在《新民晚报》等开设小说家们不太感冒的随笔专栏,读者可以在其中读到您最真实的一面。您如何看待中国作家在文体上的“严格”划分?

池莉:可以理解。从前我去理发,一位理发师全包了。现在进门是迎宾小姐,再是前台导询,再是技术总监派活,再是洗头师洗头,再是发型师剪发,再是养护师保养,而且他们每个专业,都有级别与评奖。我想文坛当然也不例外了。只是说我的心从不集体跳动,那一刻灵感光临,哪种文体正合我意,我就会动笔。

安宁:您曾提及喜欢德国尤塔·鲍尔的绘本《爷爷的天使》,因翻坏一本,特意又买两本,以备再次翻坏。优秀的绘本可以影响孩子的一生,老一辈的作家比如鲁迅、丰子恺、叶圣陶等都为孩子们写作过,但我发现当下中国纯文学作家圈(儿童文学作家除外),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冒,您怎么看?您在女儿童年时,为她写过故事吗?

池莉:是的,优秀的绘本不仅仅影响孩子一生,也影响成年人一生。我非常喜欢《爷爷的天使》,它是我唯一一本不变的枕边书,我常读常新,有光指引。很遗憾我早就丢失了童心,都不知道丢哪儿了,想找都找不回来,因此写不了童真故事。伴随女儿长大的过程中,倒是写过《怎么爱你也不够》以及近年新版的《和女儿一起成长》,但都不是童话,是实话,是被现行教育毒打的伤痕与委屈。

安宁:有人认为“上个世纪的新写实文学给人的是一种与自身生活的共鸣,让读者有某种宣泄外,却缺少了继共鸣之后的‘杂念去除,趋向崇高升华的效果”。隔着二十年时光回望那段写作,您怎么看这种观点?

池莉:按照事物发生的逻辑关系是:作家写在前,他人阅读在后。两者不是一回事,没有互相要求的可能性。问题是,总有人喜欢挥舞理想主义并当作标尺衡量他想要衡量的,那就让他去吧。

安宁:身为职业作家,您觉得文学到底承担着怎样的社会功能?是向读者展示人生的切片,认清社会现实,还是引领读者灵魂向诗意和高尚靠近,并得以升华?

池莉:作为人类,我认为只有人性,才是人的终身伴侣,世界对于个人来说,只是一个无。我从事文学写作的内心动力,就是认识人性、寻找人性、意识到自己的人性,早日与自己相逢。天啊,假如人类人人都能够认识并做好自己,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世界。我说的是假如!

我希望早日与自己相逢

安宁:因为祖辈家境殷实,您从小就过着富足的生活。童年时丰富的物质生活,给予您一生怎样的影响?我们的教育常常强调苦难,您认为苦难真的滋养人,尤其是作家吗?

池莉:富足的物质生活并不等于内心不贫穷,反之,物质贫穷并不等于内心不富足。小家庭殷实也并不等于社会大家庭的不贫瘠。因此,问题没那么简单。问题也不在这里。

安宁:作为八十年代出生的女性,我身边有不少选择不婚不育且人生幸福的女性朋友,您的许多小说都关涉婚姻,但看上去美好的并不多见。随着不婚主义者的增加,以及选择借助医学手段独自孕育并抚养孩子的“去父”年轻女性的增加,您对婚姻的看法有无改变?她们跟我们的人生有怎样的关系?身为作家,书写她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池莉:前面我已经说过了:身为作家,我写作的目的,也就是认识人性、寻找人性、意识到自己的人性,早日与自己相逢——其中就包括我的写作涉及到的爱情婚姻家庭——我只是经由这类写作寻找自己,我希望读者也和我一样通过阅读寻找自己。女性一旦认识和寻找到自己,她们才能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适合婚姻还是不适合。婚姻不是与生俱来的,是社会的世俗产物,就看自己的需要吧。当然,需要也是一个异常复杂的东西,永远没有一个简单办法来解决。

安宁:读散文集《怎么爱你也不够》时,感觉您作品中的婴儿,有您女儿的印记。比如《太阳出世》完成于1989年12月,恰好当时您的女儿也刚满一周岁。小说中赵胜天为了给孩子办理落户等手续,跑了两万多公里,在《怎么爱你也不够》中也有如此记录。小说结尾于赵胜天和李小兰的女儿周岁纪念日的时刻,让这篇小说看上去非常温暖,似乎所有的人生烦恼,都被孩子朝气蓬勃的生命融化。您认为女儿给您的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您方便透露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吗?

池莉:是的,《太阳出世》有不少素材是我自己的亲历,怀孕、分娩与乳养,世上最苦的三样我都承受了。这种承受是母爱的直接源泉,也是书写暖色的直接动力,婴幼儿对母亲真是一种非常积极的生命鼓励,感谢新生命!

我孩子现在的情况,我可以说的是:现在她很好。她已经成年,我不再有权利透露她了。

安宁:您热爱美食,厨艺也好。武汉的鸭脖子风靡全国,也归功于您在《生活秀》中的美食虚构。还有《预谋杀人》中的一群人逃狱后,第一件事是去“过早”,这一细节让人印象深刻,感觉对饮食的热爱几乎刻进了人物的血肉和灵魂。您除了自己喜欢做饭,平时会经常去街市品尝或发掘武汉美食吗?您最喜欢吃的一道武汉美食是什么?您觉得文学和美食是怎样的关系?

池莉:我认为人生最简单的美好时刻,只有两个:一个是饿了开口吃的那一刻;一个是困了倒头睡的那一刻。而其他种种美好时刻,皆有太多不确定和附加条件,因此我热爱吃和睡。因此美食、厨艺之美,经常出现在我的文字中。早年我频繁走大街穿小巷,吃吃喝喝,发掘美食,我感觉大街都被我吃完了,现在大街上一无可吃,几乎都是缺乏厨艺含量、食材粗糙的简餐、奶茶和烧烤排档,极少数精致会所价格死贵,那主要是吃派头吃钞票了。

文学和美食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并不是非写不可。看作家的个人爱好。

我最喜欢吃的一道武汉美食:菜薹。不妨参看我的散文《假如你没有吃过菜薹》。

安宁:武汉与我的童年记忆息息相关,因为我的父亲母亲都曾去过那里。一次他们吵架,父亲不辞而别,“逃”至武汉;一次母亲应武汉姑姑邀请,前去小住。在我眼中,武汉热烈,江湖气,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而其高温酷暑更让人生畏,这点在您中篇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有着精彩的描述。作为地道的武汉人,和一直以武汉人为原型创作的作家,您能否描述一下,武汉在您人生的不同时期,有无印象上的变化?

池莉:对,你对武汉的印象还是比较准确的。武汉当然有变化,变化很大。看着变。武汉有一句城市形象代言,叫做:武汉每天不一样。说得挺准。

安寧:您曾经说:“对文学真正的热爱,对人世真正的爱惜,对自己真正的珍视——一旦这三种理智与情感兼具,你就会发现自己格外清醒,这就是高贵灵魂的源头。”您又说自己是一个“比较孤僻冷傲的人”,但我能够感觉到您的孤僻冷傲之下,是一种真诚纯粹的性情,也透着一种可爱与天真。比起许多混迹文坛、在各类研讨会和会议中抛头露面刷存在感的作家,我觉得您背对文坛、过“清洁”人生的这种自省和真性情,弥足珍贵。您认为自己的这种生命选择,对写作有无影响?另外,您认为作家的品质好坏,跟创作优劣有无关系?

池莉:其实很简单,前面我也说过的,我写作到现在,就是一个寻找自己的过程。希望慢慢成为一个与自己相等的人,慢慢消除现实对自己的毒害,慢慢清醒过来,能够喜欢“喜欢”本身,能够爱“爱”本身,努力把自己眼中的主观世界——是的,没错,不是客观的——是我已经用我眼睛选择过了的存在,写出来,写得更好,这就很好了,这就很符合我的性格与习惯,对我写作很有益处。

另外,说真的他人怎样,我觉得无可厚非。我也不认为人品与作品有多么直接的关系。

安宁:您在《大树小虫》中曾提及,“每个人都是被设计到一棵大树上的小虫,都在朝一个方向爬行和前进。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都被设计,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爱情或者命运”。这是否可以说,您是一位悲观的宿命论者?这对您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池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悲观的宿命论者。我的《大树小虫》是我迷恋爱因斯坦思想的产物。宏观宇宙,微观量子,再反观人类命运,我认为活生生的现实就是一物理板块,十分神奇,十分微妙,十分醒脑。

安宁:您曾说:“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生命的视点。”您本人选择背对文坛的姿态,但又喜欢隐匿于市民之中,您是怎么看待这种看似有些矛盾的背对与融入的?难道文坛中形形色色的人,不属于市民的一个部分吗?还是因为您对这部分群体,丝毫没有观察书写的兴趣?

池莉:不矛盾。我背对的,仅仅只是文坛的江湖气味和追名逐利,换句话说,是极少数坏人。事实上,我自然还是身在文坛,有好多作家朋友。作家也是市民,市民也是作家,都不矛盾。至于写谁不写谁,那要看我构思的需要。

安宁:您曾提及,“当我感觉我与他们应该见见面的时候,我会举办一个小型的读者见面会,与喜欢我作品的读者面对面交流”。这听起来颇为浪漫的相见,是您在45岁前后因某些事影响而做出的选择,还是您一直以来身为作家的理想?

池莉:这不是一个浪漫理想,这就是一个现实存在,这就是我的方式。我出道以来一直都是这样,过几年与我的读者举行一个见面会,一般是我新书面世的时候。平时就安安静静地写作,很少参加社会活动,我有社恐症。

安宁:您身边熟悉的朋友、家人、同事是怎么评价您的?

池莉:你认为我们中国人习惯当面评价人吗?除了说好话。因此我面对的,都是好话。

代际隔膜更多是年轻的隔膜年长的

安宁:我在网上收集了不同年代读者对您的提问,我在此转问一下。50后读者问:女性形象一直在您的小说创作中占据重要位置,您能否结合自己的创作,谈谈中国“女性主义文学”这一概念是否成立?如果成立,其特质又是什么?

池莉:在中国文学中,有女性,无主义。包括我的作品。

安宁:60后读者问,您的小说大多写的是平凡市井中小人物的悲欢,您为何喜欢将目光投向这类群体?

池莉:在我写作视线里,全中国人民都在平凡市井中。谁不在呢?谁不是小人物呢?你以为你是谁?如果我的目光不投向我们人民,投向谁呢?

安宁:70后读者问,您现在是否会读自己八九十年代创作的小说?现在的您读过去的作品,是怎样的感觉?您认为自己的写作有无变化?

池莉:我一直都会读自己的作品。文学艺术作品,就是依靠时间推移的距离,展现出更多审美角度和生命意识。比如现在我还读《红楼梦》《金瓶梅》《品花宝鉴》,也还读托尔斯泰、海明威、莎士比亚,音乐则还听贝多芬、莫扎特、拉赫玛尼诺夫,绘画就不说了,古典部分甚至有中世纪的。好的文学艺术永远是现在进行时。但愿我的作品有好的,有经得起读的。

我的写作一直求变,或者说一直根据新构思的需要采用新的写法。

安寧:80后读者问,您曾说小说永远是电影的母体,我们也看到您的很多作品被搬上舞台或者荧幕。您对自己小说被改编后的艺术呈现是否满意(可举例说明)?您认为什么样的小说适合改编?

池莉:迄今为止,对我小说的所有改编,我都满意。我有什么权利不满意呢?合同签订得清清楚楚:拿走你的小说,拿的就是改编权。人家投资人家会尽到全力。哦,收视率高,对你有利,你就满意?收视率低,对你无利,你就不满意?那样就太不厚道,太没有契约精神了。

影视改编很复杂,审批环节很多,并不是你认为什么样的小说适合改编就会拿到改编,我不会花时间去考虑这种事情。

安宁:90后读者问,读过您的《大树小虫》这部长篇小说,您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钟永胜、高红、俞亚州等人物把控得很好,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无论是人物设置、时间跨度、叙事方式和篇章结构,都有新颖独到之处,也展现了您的大视野、大气魄和文学“野心”。但感觉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俞思语、钟鑫涛、钟欣婷的人物形象构建,稍有逊色。您感觉自己对年轻一代是否有理解和沟通上的隔膜?

池莉:一般说来,如果有代际隔膜,其实是年轻的隔膜年老的,下一代隔膜上一代。没吃过糖的说吃过糖的不知道甜,没吃过盐的说吃过盐的不知道咸——年轻阶段就是这么一个无知无畏的物种,我年轻过,我太明白了。

安宁:00后读者问,作为00后写作者,我感觉我们这代人的人生体验与阅历都变得快餐化、浅俗化,进而对现实主义的把控与兴趣也越来越低。在这种状况下,现实主义,包括以您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我们应如何承继,又如何发展呢?

池莉:随缘吧。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承继什么不承继什么,都是时代与社会的发展所决定,不可强求,也不必强求。

【访谈者简介】安宁,散文家、教授;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著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等26部;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索龙嘎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现居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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