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儒
梁任公《饮冰室诗话》尝曰:“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虽然,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洲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诚为笃论。仆谓学诗之大要,无非两端,一曰知古,一曰从新。不知古者,徒为野体,不从新者,神理焉存?盖内容情感,诗之本也,字句文法,诗之末也,今人多知本末不可倒置之言,然不知末既不存,本又安恃?推之诗法,内容情感无字句文法以出之,虽能偶发天籁,终如牙牙学语,不可久也。荆公《伤仲永》之寓言,斯足为我辈之诫。
我与钺一相识已久。知其诗善能与古为新。虽不以堆垛故纸为能,亦不失之野。余尝作五古一首示钺一,旨在揭其诗法,明其得失,诗云:
学诗如鏖兵,峙久见庸懦。嘉君长勃发,三鼓意不挫。行伍列森严,浩气自弼佐。虽乏上古姿,犹不作昔唾。同时少年场,质匮文实过。偶然嗟挺出,孰视亦糠莝。自谓法前修,古道遂相左。高怀良已稀,龌龊更岂奈。我诗虽清浅,折冲无不可。置此磊落胸,欲逐天宇过。子亦游侠儿,横行思颠簸。破世须异才,居奇未宜货。读子新传句,陈观偶碎琐。琳琅虽摇目,执锐安用夥。草蛇无形迹,苦觅终自裹。君看苏夫子,竟日但高卧。
盖同时少年,多倾心向古,未免濡染老手颓唐之气。实非少年之所宜。钺一之诗,自以壮气行之,尝记其《交毕业论文路上作》一首云:
去事成沙入眼酸,三年奔走旧悲欢。
但求宗悫风涛至,记取孙康雪影寒。
是日经纶重检束,此生肝胆作平安。
且看法治如星斗,遣我高歌行路难。
宗悫有“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之语,孙康囊萤映雪,亦为苦读故实。用此二典,以况自身,颇为贴切。颈联亦实在之语,尾联“法治”云云,盖钺一所学为法学也。虽有曲折之慨,不失进取之心。甚觉真挚。又有《题于百乐手写治愈馆》一首云:
墨已成堆纸不禁,书山回望但萧森。
唯中二病今犹在,过北三环我亦临。
眼底何妨经世态,笔端不废注初心。
大千更待诗家录,暂为华年驻一吟。
通篇围绕百乐笔手写治愈馆而立意。首联贴题而写,开宗明义,次联宕开一笔,尤其用时语之“中二病”对地名之“北三环”,颇具巧思。余昔日赠钺一有句云:“自君之出东三省,今我来思北四环。”盖自此出耶?然我与钺一此二联,皆取巧有余,沉厚不足,可博读者一时之眼明,亦如蘧庐之不可久处也。观者切勿以此为法。
颈联之“眼底何妨经世态,笔端不废注初心”。承上启下,眼底一句,承接颔联之宕开感慨,笔端一句,收归本题,见转合章法。最喜末联之豪情。华年一驻,记录大千,正是以小见大之处也。
此外,钺一之诗,思力颇具。如《菜市》一首云:
北调南腔任自嚣,满街喧嚷挤吾曹。
眸于凝罢眉知蹙,喉在嘶时舌更劳。
物价潦潮诚易涨,秤砣燕雀不能高。
惟勤惟俭持家计,攒起小康多一毛。
能以小见大,窥破世态。真诗人除却吟弄风月外,自当注目山河,俯仰古今。钺一有《闻大连建日本风情街有感》一首云:
木桩题字对空城,难掩人屠厉且狞。
霞坠滩头犹泣血,骨销焰里只无声。
青山长证万忠墓,闹市偏垂一剪樱。
事去斯民容易忘,可能歌舞久升平。
盖欲警国人勿忘当年之耻也。大有“西湖歌舞几时休”之感慨。次联之“霞坠滩头犹泣血,骨销焰里只无声”,振聋发聩,堪称警句。
欣赏与创作,如火车之双轨,缺一不足以行道里。孔子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欣赏之义也。陆放翁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此创作之义。果不能赏,何以知高格,其创作亦取乎下矣。钺一之诗,不忘师古,而创作亦繁,故而其欣赏与创作之间,往往相辅相成。近来观其七律,常有佳句,笔格渐老,如“以茶代酒三杯满,抚髀伤心一例肥”之感慨、“各是谁家千里驹,昔时豪气渐清癯”之流宕、“时代灰从天阙落,桃梨花报海风来”之深沉、“潮名失业车曾覆,人到南墙首易回”之变化,似皆为向时所不能造。大有士别三日之感。此亦坐学而能化之功耶?或可为今日学诗同仁所鉴也。
钺一猛志快意,非无瑕疵。如作诗尚不免用字粗硬,时造拙处,诗中章法,亦乏绵密。然新刃发硎,自待磨砺,明珠有瑕,不掩其美。他日深研于学,敛发其芒,或能造今古融合、刚柔并臻之境耶?此我与钺一之所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