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南/著
一
在一座名叫那掌坡的山上,我找到了另一个百乐街。那掌坡临水,立于山顶,便可与水之下的百乐街遥遥相对。
站在山脚往上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百乐街像一棵树,或是树的种子。山原是荒山,只生长着萋萋野草,后来,这树的种子被飞鸟衔起,播在山顶上,就这样,生长出另一个百乐街来。
街是崭新的,它还来不及陈旧,来不及让风霜斑驳它的颜容。街很静,两旁是整齐规矩的楼房,树木低矮,花草生疏,它们和街一样,还来不及长成圆润丰满,来不及嵌入山的灵魂,与山融为一体。光洁平坦的水泥路箭一般果断地在百乐街穿行,左拐,右拐,每一道弯,每一条巷,都干脆利落。
我走在街道上,对每一个路过我身边的人微笑,努力做出与百乐街很熟的样子。
其实,与他们足够熟悉的人是哥爽,他一路遇着熟人,一路说着百乐话——那些软绵的壮话,每一个尾音都拐出一个悠长的只属于百乐街人的韵脚来。这些来自声音里的软绵韵脚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蓦然生出许多想象,每一个想象都与水之下的百乐街有关。像立起的一道界,那些有着软绵韵脚的声音将我与哥爽隔开,与路过我身边的每一个百乐街人隔开,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在百乐街的前世和今生之间自由穿行,像一群通灵的异人。
百乐街的日常生活
那些天,我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小旅馆在街头,往左走是百乐街细长的巷;往右走是下山的细长的路,路像一条绳子从山上垂下来,一直垂到水边,来或者去的人就可以坐上船,从水之下的百乐街上空驶过,去往更遥远的地方。白天里的百乐街很静,黑夜里的百乐街也很静,我住在离水很近的山头,却没有听到山脚下流水的声音。
因为哥爽,百乐街人看我的目光里多了一些温润,我知道我成了一整条街的亲戚。乡下总是这样的,一个人的亲戚便是全寨人的亲戚。亲戚的身份像一根互相缠绕攀爬的藤,将本应陌生提防的两颗心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我们肌肤里散发出的温度和血液在血管里潺潺流过的声音。这样的温度和声音真叫人喜欢。
我坐到一个或三两个百乐街人的身边时总是在傍晚——他们都是一些老人,七十岁或八十岁,也许是九十岁甚至一百岁。他们大半个世纪的时光停留在水之下的百乐街里。我们坐在大门前,风从山之外不知什么地方吹来,有些冷。临江而居,风便显得比平常更凌厉,刚刚进入十二月份就开始往骨子深处割了。我迎视着那些温润的目光,听他们聊起水之下的百乐街、水之上的百乐街,聊起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忧伤。在聊天的间隙,我会抬头,将目光伸向很远的地方,我得仔细想想,才能分清,此时此刻我到底是在水之下的百乐街还是水之上的百乐街。
2007年。百乐街的人提到这个年份时,眼睛总要越过我的头顶望向很远的地方,仿佛目光抵达那里,就能穿越时光回到过去,回到水之下的百乐街。
有人说起那年二月,风冰得像刀子,源源不断地从南盘江面割来。百乐街三百多户一千五百多人赶着大大小小牲口把通往那掌坡的路塞满了。路很细,像一根绳子从山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南盘江边。他抱着祖宗灵牌,走在人群中,锅碗瓢盆在人们的箱子里袋子里不停咣啷咣啷地响,他看到一路被遗弃的垃圾——猛然被撞击破损的碗,崩断绳子散了架的纸箱子,或是有人心血来潮,走到半路突然改变主意不愿带走的家什。他停下脚步,往前看,又往后看,百乐街的人像一群蚂蚁吊在细细的绳子上。
哥爽坐在远离我们的地方,独自一人隐进灯的阴影处,两指间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他低着头,眼睛一次也没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风从我们身旁吹过,拍拍我的脸颊,又往他那边吹,我们的话会不会被拍得碎散,从他耳旁绕过?
哥爽是百乐街人,在市电视台当记者。那年二月,百乐街的人像一群蚂蚁往一根细绳子攀爬的时候,他正跟随摄制组在几百里外的田野上拍摄田园风光。那是一片别人家的田园风光,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云一般层层叠叠向山腰缠绕。哥爽看着摄像机取景框里的画面,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几百里外百乐街的牛哞马嘶。——很多年过去,一直到现在,这个场景被他无数次提起,在每一次酒醉后。
二
多少年里,百乐街的人一直在孜孜不倦谈论着那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时间已经老得没有人记起确切的年份了),有一位地理先生来到百乐,走过街道时,这位地理先生四肢着地,战战兢兢地往前爬行,人们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何不直立行走,地理先生回答说,百乐街下面是空的,他怕直立行走会塌陷下去。
在传说中,百乐街是一只竹筏,停泊在南盘江南岸,它会随着水位的升降而浮沉,永远不会被淹没。百乐街的人都相信这个传说。事实上,千百年来,南盘江无数次的水涨水落,无数次的洪水肆虐,百乐街从来没有被淹没过。它真的就像一只竹筏,安安稳稳地停靠在南盘江南岸。
是一座大坝,很轻易就击碎了这个传说。
很多年前,在那座大坝还没有开始修建的时候,关于百乐街将要沉入南盘江底的消息就已经在大街小巷里疯传。百乐街人的心空了很多天,乱了很多天,又慢慢愈合了。人们看到,南盘江仍然每天都在眼前咆哮,捕鱼的船只仍然每天进进出出。一切平静如常。人们想起那只竹筏的传说,不相信会有一座大坝能将百乐街沉没。他们的心安定下来,和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直到2006年。
搬迁这个词在百乐街无数次被提起,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提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直到政府工作人员频频上门,百乐街的人才肯相信,他们脚底下的这只竹筏真的即将沉进南盘江底,成为一段历史、一种记忆。很多年后,它将和流传在百乐街的那些个故事一样,成为一个传说。
百乐街人的心又空了,又乱了,而且越来越空,越来越乱。像一棵即将被拔离泥土的树,惊慌失措。
总得有一片泥土让树继续生长。百乐街的人却不希望是板干乡或其他任何一个乡。尽管板干乡比百乐街更大更热闹。他们不愿意把根须伸进别人的泥土里,与别人的根须纠缠不清。他们也不愿意搬到太远的地方——就算被淹没,他们也要住到离百乐街最近的地方。
2006年。提到这个年份,汤伯需要停顿许多次,需要侧脸看我许多次,才能零零碎碎叙述下去。我以为汤伯的语气里或者目光里会有一种狠,汤伯却是淡淡的,像在说一段记忆不甚清晰的往事。
汤伯已经记不起第一次纷争是怎么发生的了,之后接二连三的大纷争小纷争他也记不起了。他只记得2006年9月,那天,他拉着横幅,和一群百乐街人从街头走过,一直走到乡政府大院。汤伯记得,那天清晨,铺满鹅卵石的街道特别清亮,百乐街最勤快的媳妇一大早就挑着水从巷子走过,她们扭动腰肢,晃悠的水桶洒下一路斑驳的水渍,把巷子洒得晶亮亮的。
百乐街上补渔网的女人
两年多的对峙、较量、挣扎,百乐街累了,乡政府也累了。疲惫不堪的他们坐下来,把愤怒的目光从彼此的身上拔出来,投放到别处去。南盘江浩浩荡荡地从他们身旁奔过,是那样健壮有力。而在江的下游,在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大坝让他们清晰地看到彼此的渺小。他们的目光掠过水面,也就在这个时候,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那掌坡。
百乐街上的老人
那时候的那掌坡像一匹不能驯服的野马,伫立在水岸边,沉默却不羁。它让自己身上长满荆棘和荒草,伪装出一副无法招惹又没用的样子。
百乐街的人熟知水也熟知山,他们的祖辈父辈都是入水能捕鱼、进山能打猎的好手,可是,那么多年过去,尽管那掌坡就近在咫尺,他们却从来不曾多看它一眼。没有人会想到,有一天,百乐街竟会像一棵树,或树的种子,被飞鸟衔起,播种到那掌坡去。
汤伯是小旅馆的主人。我每天走进走出都看到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缩在沙发上,沉默地盯着电视机,看到我们走出旅馆的门,便摸摸索索地找出钥匙一间一间帮我们把房门锁好,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又慢慢地一间一间帮我们把房门打开。其余的时间,便缩在沙发上,沉默地盯着电视机。我曾以为他是一个木讷寡言的老人。
汤伯,您的祖上是哪里人?
嗯,广东。他指了指老伴,说,她祖上是梧州的。都来了很多辈了。
哦。我应答。却又想到很多很多树,或树的种子。
汤伯突然站起来,转身走进房间里,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以前的百乐街。他说。是一张过塑的照片,陈旧得泛了黄,照片上,南盘江曲曲折折地从狭长的百乐街旁奔腾而过,那样子,真的很像一只竹筏停靠在水岸边。
汤伯指着照片说,我家在这里。以前,我家也是开旅馆的。我在一片密密匝匝的房子里认真寻找,却发现,几乎每一所房子都像是汤伯描绘的样子。
汤伯,您觉得以前的百乐街好还是现在的百乐街好呢?我的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就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里,主持人站在街头,拦住一个又一个过路的人问,你幸福吗?如此浅薄的问题,现在也从我嘴里蹦出来。之后很久,我一直在想这个蠢问题。在我矫情的想象中,我以为汤伯会说,是过去的百乐街好。在百乐街的这些天里,我耳朵听到的,都是老人们念念不忘的往事,我想,水之下的百乐街已烙进百乐人的心里,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汤伯沉思了片刻,说,都好。想了想,又说,还是现在的百乐街更好些。现在,水泥路修通到县城,孩子们回家就方便多了。
汤伯有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以前没有公路的时候,儿子们都得乘船从南盘江驶过,才能抵达百乐街,抵达家。
三
哥爽沉默地看着岸两旁的山
我的双脚刚踏上百乐街,第一眼就看到那舞台了。它远离人家,特立独行地站在街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之后的几天里,我在清晨或黄昏从它面前走过,都会忍不住多看它几眼。它立于街头,冷眼背对着南盘江,仿佛它来自另一个时空,或是要去往另一个时空。
客船从平静的南盘江驶过
一天晚上,我听见窗外有锣钹声。走出旅馆一看,舞台那里灯火通明,一个女人正站在台上,翘起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她顾盼生辉,流光溢彩,像是刚从某一段历史故事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舞台一改平日里的冷清漠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似乎它之前的孤冷只是为了这一时刻的抵达。
我站在台下痴望,蓦然回首,看到我身后或站或坐着的百乐街人,他们的眼睛跟随台上人的步子移动,间或一声轻幽的叹息,间或几声欢快的轻笑。灯将淡黄的光投向他们,近处的亮和远处的暗交织出奇异的光影,他们的眸子像一汪清亮的水从遥不知处的地方向我流淌而来,熠熠生辉。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猛然坠入时空里,那位名叫王周济的商人从时光深处向我走来。
那一年应该是光绪年间吧,王周济骑着高头大马,扬扬得意地从百乐街走过,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班的戏团。那一次,他们在百乐街头搭起了戏台,一连唱三天三夜的戏。王周济不曾想到,他带来的戏,从那一唱就是一百多年,一直唱到现在。
清越,悠扬,俏皮,泼辣。陌生的装扮,陌生的腔调,这些有别于百乐街的陌生,一下子就抓住了百乐街人的心。他们的眼睛越过戏台,看进很远的时光里,敏感地捕捉到那里有似曾相识的气息。
田林县是北路壮剧发源地。那种桂西北壮族唱腔的地方戏乾隆三十年(1765年)就已经在田林县兴起,到光绪年间,北路壮剧水一样漫过田林县内,又漫过田林县外。拖着唱腔,节奏缓慢的北路壮剧迅速在桂西北蔓延。百乐街就在田林县域内,百乐街人唱的却是另一种不同的戏。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很多年后的2015年,我站在那掌坡上的百乐街戏台前,突然明白了流淌在百乐街人的血液里,那些来自他们先祖的基因密码。
百乐街人把王周济带来的戏叫“雨过街”,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雨过街”其实是“咿嗬嗨”,也就是彩调剧的早期叫法。“咿嗬嗨”最鼎盛的时期正是王周济带着戏班从百乐街头走过的那些年。
南盘江流经的地方,是黔江,是浔江,是西江,是珠江,是之外更远的河流。水像长长的手,牵引着更多更远的人来到百乐。
那掌坡的路像一根绳子从山上垂下来
很多年前,当百乐街的名字还叫首寨的时候,它只是一个闭塞的小渔村,一群壮族人生活在那里。有一天,一个外地人乘船从南盘江经过——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他是怎么被搁浅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弃船走上岸来,他看见树林间隐隐有炊烟升起,连忙循着炊烟寻去,几座吊脚楼零零星星散落在绿树间。外地人欣喜万分,走上前,敲开了其中一户人家的门。他并不知道,他那一敲,一座村庄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户人家也不知道,他打开的是一座村庄的大门。从此后,首寨平静的生活将一去不再复返。
那掌坡上的百乐街
外地人在那户人家住了下来,他得等首寨的人划船将他送回去。在等待中,他百无聊赖地在寨子里转悠,他发现,这条日夜嘶吼的河流两旁是莽莽的丛林,里面孕育着丰富珍贵的物产,这里以狩猎和捕鱼为生的村民淳朴天真,他们竟然算不清一张老虎皮和一两食盐在山外的价值。他知道他撞见了一座宝藏。
像一块肥肉被烹煮后盖也盖不住的香味,更多的外地人循味找到这里,他们从广东来,从海南来,从首寨人闻所未闻的地方来。他们从山外带来食盐、布匹和各种日用百货,以换取首寨人的兽皮和药材。之后,是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汇聚在这里,到清康熙年间,首寨便已成为黔桂之间重要的商品集散地。也就是那个时候,首寨变成了百乐街。
直到现在,百乐街的老人仍清晰记起很多年前赶集时的热闹,上百只商船停靠在南盘江南岸。船带来山外的百货也带来山外的男人,有些男人来了又走了,有些来了却再也无法离开。他们被百乐街的女人留住,成了永远的百乐街人。如今,百乐街上的汤姓、王姓、李姓、吕姓、吴姓、梁姓,绝大多数是他们的后代。有人便戏谑:“十个到百乐,九个得老婆。”这句顺口溜风一样快速在百乐街卷起,很快沿着河流往山外奔去,几百年过去,至今仍然在南盘江沿岸流传。
与田林县其他乡镇不同,百乐街人会说软绵的壮话,也会说软绵的粤语,这些来自祖辈父辈的母语,被他们从山外很远的地方带来,又被他们移植到子孙的身上,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嵌进几百年后百乐街人的舌头里,变成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就像一棵树,或是树的种子,不管时光如何流转,它身体里的某一个地方总会保存着有关树的秘密。
就像那舞台。
四
有人又提到那面铜锣。
最后一次敲响铜锣是什么时候了?问的人犹豫地望向身旁,身旁的人眼神懵懂,对这个时间也不能确定。最后,他们的眼睛全部望向坐在一旁的我,似乎我才是那个最后敲响铜锣的人。
在这之前,百乐街的丧礼总是那么郑重其事。五天五夜或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道公领着一班徒弟绕着棺材日夜唱诵经文。香烛袅袅,长明灯幽幽,穿着道袍的道公敲响锣钹,高声唱:万里长江空渺渺嘞哟——咣!再不回头——咣咣!灵堂后,孝子孝女们披麻戴孝,席地而跪,哭成一团。
停泊在鱼馆前的船只
发丧时辰在凌晨,那时候天还没亮,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只隐隐透出模糊的轮廓。负责报时的人提着铜锣走到街上,他扬起木槌使劲敲,咣的一声,又咣的一声。清冽洪亮的锣声从办丧事的人家响到街头,又响到街尾,穿透凉津津的晨气,钻进人家户里去。很快,一整条街的门全都吱嘎吱嘎打开了。
在船上听哥爽说水之下的百乐街
有了锣声,丧礼似乎才是完整的。躺在棺材里的灵魂听见锣声,原先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因为他知道,他将被百乐街的人抬起,簇拥着,体体面面地去往另一个世界。
没有人知道那面铜锣是什么时候丢失的。那段时间,百乐街人的心纷纷攘攘,像南盘江奔流的水,浩荡澎湃。年轻人的眼睛望向远远的山外,望进他们先祖从几百年前来时的地方。有人开始往山外走了。更多的人往山外走了。他们沿着南盘江的流向,去广东,去海南,去之外更远的地方。他们踩着祖辈父辈当年溯流而上时的脚印,逆着方向往山外奔跑,像一把从百乐街撒出去的沙子散落到大大小小的工厂里,变成流水线上的男工女工。
百乐街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寂寥。在大面积的静里,南盘江拍打河岸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惊心动魄。老人们的心颤了颤,迷茫的目光在空荡荡的街头穿行,突然就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想到那个即将在凌晨为自己敲锣报丧的人。等他们回过神来,却蓦然发现,没有锣声了。早就没有锣声了。那面铜锣已不知所踪。不知什么时候起,发丧报时辰的铜锣已经被鞭炮代替。
没有铜锣的丧礼显得那么敷衍,报时辰的人站到事主家大门前,懒洋洋地点响一串鞭炮。鞭炮声的脚步很短,它不能让好时辰像风一样在百乐街的大街小巷奔跑。棺材里的灵魂在鞭炮声中醒来,满腹狐疑地将头往门外伸去,他看见,自家门前,浓郁的硫黄味弥漫着,久久不散。他没有看到簇拥而来的百乐街人。
公华就是在这个时候自杀的。这个民国末年的土匪,挺过无数次政治运动,强悍地活到八十多岁,却在百乐街日渐空旷的时候自己杀死了自己。
百乐街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那一年。1948年。那年,有一支土匪队伍从百乐街走过,长着一把长胡子的匪头钟日山对百乐街的人说,只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就会有用不完的金钱美女,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公华动心了,他家境贫寒,三十好几也没讨上老婆。他不奢望金钱美女,也不奢望荣华富贵,他只想要个女人,帮他暖被窝,然后,再帮他生一堆儿子。
公华跟着土匪队伍走到云南。有一天,他发觉身旁的人不太对劲,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神情慌张,一打听,才知道解放军要打过来了。没过多久,这群乌合之众便各自逃散。公华只好一个人走回百乐街。在一个村口,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独自走在路上,便又想起自己当土匪的目的,冲上前,扛起女子撒腿就跑。女子挣扎着呼救,一个妇人从屋里追出来,边追边哭,求公华放了她女儿,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孤儿寡母的,没有女儿她就不能活了。公华心一软,当下又返回去,把妇人也抢了,取道百色,回到百乐街。这件事被当成笑话,在百乐街人的茶余饭后,谈论了很多年,一直到现在。
公华把抢回来的女子当宝贝,小心侍候,把妇人当亲妈用心赡养。母女俩见木已成舟,况且这个土匪的心眼还不坏,便也安心地在百乐街住了下来。妇人有手艺,会做好吃的云南豆腐,为了补贴家用,她在百乐街摆起了豆腐摊,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一直到她病逝,她都是百乐街唯一做豆腐卖的人。
再强悍的土匪也有年老的时候。几十年后,这个民国末年的土匪老得颤颤巍巍的,他一天到晚坐在家门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南盘江。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百乐街的人说他在想女人。那个被他抢来的云南女人,白白净净的,她刚来百乐街的时候,走哪儿都低着头,有人跟她说话,她的脸总是红的。生了孩子后,这个云南女人长得越来越像百乐街的女人,她甚至敢和百乐街的男人开一些叫百乐街的女人听了也会脸红的玩笑。后来,女人走了,她比他年轻,却比他先走了。有一天,公华的儿子说要去广东打工,也鸟一样飞走了,他先是扑进广东,又扑进海南,最后扑到没有人能说得清的地方,几年几年也不回来看公华一眼。
公华的故事从老人们的嘴里跑出来的时候,仍然是在傍晚,薄的暮色从山后漫过来,笼罩在百乐街上空,迷蒙得像一帧安静的水墨画。不知怎的,我又想起汤伯说的公路。想象年老后的公华,孤独地坐在南盘江边,如果有一条公路,像百乐街伸出去的长长的手,会不会牵引得公华的儿子,从路的那头走回来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不知道。
五
我喜欢在早上,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百乐街上转悠。
街道安静,偶尔有人扛着农具走过,脚步轻盈得像是怕吵醒还在沉睡中的人。小旅馆对面是一个米粉摊,店主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每次看到我,她总是笑,眼睛里有一半羞涩,一半好奇。她不说话,手脚麻利地烫好粉,等着我自己加料。在百乐街,早餐是自己加料的,味道纯正的各种肉料就摆在摊前,想加多少加多少。不知怎的,我无端端地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卖豆腐的云南女人,想必她的笑,也是一半羞涩一半好奇吧?百乐街的时光,在水之下,在水之上,在每一个交错的瞬间穿越时空,蓦然落到人的眼前,让人恍如梦中。
青菜摊、肉摊,在街上,也是那样安静。摊主坐在一旁,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或是就让菜自己留在货摊上,没有人看守。买的人走过来,选中了,叫一声,卖的人才慢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
哥爽说,百乐街历来如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从还是首寨的时候就是这样了。那么多年过去,这个风气从来不曾改变。我记起我们刚到百乐街的时候,一群人钻进小商店里购买日用品,牙膏、牙刷、脸巾,店主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任由我们挑选。那天晚上,店主拿着一长串小袋装的洗发液,走进小旅馆找我们,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询问,是谁忘拿洗发液了?那么多个房间问下去,都找不到那个人。走出旅馆的时候,店主一步一回头,似乎还在等待有一个人能跑出来,认领走那串洗发液。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往山后走去。通往山后的路是一条曲折干净的水泥台阶,两旁是开得正盛的花朵。我在山上找到了百乐街人捐资建起的文庙、岑大将军庙和观音庙。汤伯说,这些庙原先都在山下,百乐街迁到那掌坡后,百乐街的人也把它们一起请到山上来了。
庙宇不大,张贴在墙上的捐资名单还没有完全褪去红色。我在名单上浏览,找到很多这些天里刚刚熟悉的名字。我默念着这些名字,不知不觉中又发了好一阵子呆,等到我走进庙门的时候,看见香炉里,插着一把还没燃尽的香火,不知道是什么人刚刚来过。
离开百乐街那天,我们又一次从南盘江驶过。我们将要离开一座村庄,从另一座村庄上空驶过。这两座村庄,它们都叫百乐街,它们是彼,也是此。它们一个在水里,是前世;另一个在水外,是今生。
这下面是百乐街了吗?我惦着水之下的百乐街,无数次问哥爽。哥爽往岸边随意一瞥,就能准确说出距离百乐街的远近。我站在哥爽身边,跟随他的眼睛往岸两旁看去,群山不语,共同捂着一个我无法破译的密码,我不能从它们身上窥探出水之下百乐街的细枝末节。
这里是库淹区。确切地说,是龙滩电站库区。哥爽说。我的眼睛从渐渐开阔的水面掠过,伸向更远的地方。水随山转,几道水湾裸露在山之前,几道水湾隐藏在山之后。我看见一条汹涌的江水从山峡奔过,横冲直撞,桀骜不驯,就这样奔腾了千百年。有一天,一座大坝将它拦腰截住,它便安静了下来。
网箱养鱼,把南盘江宽阔的水域划分成很多个区域
我曾见过那座大坝,在河池市天峨县境内。我看到庞大的水幕从高高的堤坝上飞泻而下,地动山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磅礴气势背后,是安静缄默的南盘江。我仍清晰地记得当时的震撼,正如现在乖巧温顺的南盘江给我的震撼一样,刻骨铭心。
时间最强大的一件事,就是它会改变。而百乐街的日子从来不曾离开过南盘江。
一片又一片网箱将宽阔的水面划分成很多个区域。捕鱼的船驶过我们身边,偶尔也会看到扑棱棱的鱼被人从水里捞起,哗哗地倒进船肚内。沿着河岸开有几家水上鱼馆,一些船只停靠在鱼馆前,进去或出来的人步履匆忙,谁也顾不上看别人一眼。岸很静,水很静,像搁浅在旧时光里的画面。
我突然记起很久以前读过的诗,一位名叫拓夫的诗人写一种被移植的树:后来 它们慢慢长出叶子/慢慢 适应这片新的土地/慢慢知道这里是城市/风吹过,它们也会/互致问候 也会打探/故乡的消息……
船慢慢行驶,我走进船舱内,把身子平放,躺到座位上,极力让自己与水贴得更近。我躺在一座村庄上想另一座村庄。许多年后,还有多少人会记起,那座山曾经叫那掌坡呢?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该叫它百乐街了吧?像移植的树,终有一天,慢慢长出叶子,慢慢适应这片新的土地。终有一天,街与山会合为一体,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