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不小——读王立世的小诗

文 呼岩鸾

如果人们能用看待王维、钱谦益、海德格尔、庞德的眼光来看待周作人，就能批判地阅读他附逆期的作品，同情地阅读他暮年的作品，尊敬地阅读他在五四时期的作品。

周作人写于1922 年的《论小诗》，迄今仍然是解读小诗的最重要的参考。

周作人给小诗的定义，在形式上是一至四行的诗歌，在内容上是“怀着爱惜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的“真实简练”的“一块文艺精华”。

他叙述了世界上一些国家的小诗诗史：古希腊的“诗铭”；古印度佛教的佛偈；现代印度泰戈尔的小诗；日本的短歌、俳句、川柳、小呗；古波斯的“柔巴依”。

他叙述了中国的小诗诗史：从《诗经》里的国风谣曲，到唐代兴起的绝句和元曲小令，再到历代各地民谣中的子夜歌、懊侬歌等。

他展示了五四后新生的白话自由体新诗小诗诗人及作品，比如冰心的《繁星》、俞平伯的《忆游杂诗》以及汪静之的《湖畔》。前二人是他的学生，后一人蒙他热情提携指教，作论宣传。

中国现代新诗诗人写自由体小诗蔚然成风。李大钊、胡适、鲁迅、周作人、沈尹默、刘大白、刘半农、康白情、王统照、叶圣陶、左舜生、梁宗岱、朱自清、郑振铎、冰心、汪静之、卞之琳、鲁黎等等，都写出了优秀的小诗。

当代中国很多著名诗人也写出了优秀的小诗：洛夫、昌耀、郑愁予、孔孚、刘章、桑恒昌、北岛、多多、罗青、夏宇、顾城、海子、西川、非马、张枣、徐英才、麦芒、马启代、李不嫁、刘川、包容冰、王爱红……和本文评论的对象王立世。

马悦然在早年《另一种乡愁》一文，和2011 年来华演讲中，回忆了诸多中国新诗小诗诗人与他们的作品，特别深情地提出了被遗忘的两位小诗诗人：四川省的杨吉甫和日据时期台湾省的杨华。马悦然认为小诗应定在三行以下，举出的诗例都是一至三行的。杨吉甫和杨华都是反抗日寇的爱国者，他们在离世很久以后的今天复又被人记起，令人感慨。有关杨华的文学研究已经成为学术界的显学。而何其芳永远记得杨吉甫教他怎样写诗，以及他在朋友离世后替亡友搜集遗诗遗文编辑成书作序自费出版发行。今天，杨吉甫小诗研究也成了大学博士论文的选题。

同样，我们也不应忘记和杨华同时期的台湾省爱国诗人张我军、杨守愚、陈虚谷、林克夫、毓文（廖汉臣）等诗人，他们都有小诗作品流传。

1936 年，杨华在日寇阴霾压迫下因贫病折磨自缢，同年不久前，胡风在日寇即将入侵的困危的上海，将杨华作品介绍到大陆。这是特别值得一提的。

我觉得，在这么一幅广阔厚重的纵深背景前面，来阅读阐释王立世的小诗，应该更能体悟诗人避开大诗写小诗，以小见大、小中见大的特殊情趣，历史悠远返身敲击现实的回声。现场发掘抒情、叙事、说理三体凝缩隐微之术，实现诗意幽谷显身之乐。

王立世2015 年的四行小诗《一生》：“左手加/右手减/左脚从朝阳出发/右脚迈向日落。”左一下右一下驾驶着人生，自得其乐或自得其苦。就像冰心《繁星》中的一首四行小诗：“婴儿/是伟大的诗人；/在不完全的语言中，/吐出最完全的诗句。”刚刚开始人生的人，用不完全的语言写出完全的诗，给日暮的人送去新的生命。王立世汲取了前人的营养，把遗传基因变异得更强壮有力了。

我现在要重点介绍的，是王立世写于近年的小诗。后疫情时代大于“新冠”的小诗，有更高的引睛度。

2022 年

在徐州丰县

一条狗链

勒死了春天

——《立春》

这是轰动全国的极其恶性的刑事案件。狗链锁人，勒死了人性；又在立春之日，套住了怦然而至的春天的脖子。法院判决书上，罪犯的罪状应是这首四行小诗。

把锁链

当项链

戴在脖子上

感觉很美

——《狗》

“锁链”与“项链”一字之差，内涵却有天壤之别，有狗偏偏却混淆这种差别。谁把锁链当项链戴在脖子上还感觉很美，谁就是狗样的人或人样的狗。这样愚昧的动物多极了，美滋滋地遍地行走。写狗就是写人，隐喻人的麻木、虚伪和苟且。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最可怕

我怕的是

影子太多，迷失方向

——《影子》

哪些人没有影子，值得深思，值得警惕。影子太多，也是问题。写的是影子，讲的是人生。

思念是一条鱼

一刻也离不开水

——《思念》

一般而言，思念是因为时空距离而产生，这首诗正好相反，鱼一旦离开水，生命就终结，思念也就不存在了。这首诗告诉我们的是：要珍惜当下和身边的，否则后悔莫及。

天空太高

地狱太冷

你正好

——《灵魂说》

灵魂自白，你最适合我。你既不是高不可攀的天空，也不是冰冷而黑暗的地狱。你是谁？你是啥？你在哪？让人想象。

我的爱

藏在一只蝴蝶中

它随时准备飞舞

——《无题》

由李商隐的《无题》化出，但更神秘，又贴近人心。随时准备为所爱的人飞舞，爱情不是盲目的，而是有准备的。

我有三颗心

一颗爱你

另一颗也爱你

最后一颗还是爱你

——《心》

三心并无二意只是一意，联合起来一心一意爱你——这般方式表白爱情的，世上只此一家。

比地上的更汹涌

为爱左冲右突

蒙着划伤的眼睛

感悟阳光的心跳

——《地下河》

暗恋者最揪心、最细致的绝唱，秘密的爱寻找出口，不顾眼睛的伤痛，只为那明媚的心跳。

《断语》共有十一首小诗，都是两行或三行。现选两首窥豹。

认识你

世界一下变了样

——《断语》其一

一下，立竿见影。变了样，肯定是变得更美。彰显爱情的力量。

我爱你会说话的眼睛

也爱你行走的脚丫

——《断语》其四

爱一个人就要从头爱到脚，你的眼睛说的话我听着，你的脚丫走的路我跟着。不是诗人的爱法特别，而是诗人表达爱的说法特别——太诚实、太天真，像一个大孩子了。

沈尹默四行小诗《月夜》：“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棵顶高的树立着，/却没有靠着。”王立世懂得接过五四诗歌的寓意，继承最优秀的传统而生长，但绝不靠它活着。所以，一百年后，他作了一个两行的回答——“树想鸟的时候/春天就飞来了”。（《春天》）五四的树长得更高了，老树抽枝发新芽，想鸟了，鸟就带着春天飞来了，有了时代的气象。

我猜王立世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卞之琳，都读过庞德的两行小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在一个地铁车站》，杜运燮译）东方中国的方块字作了对应，卞之琳写了四行《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王立世写出了两行《断句》：“围栏拦不住跳动的火焰/我的羊可以出入你的草地。”一百多年的时间在东方和西方的空间中过去了，诗人的视角变了，侧向了各自的癖好。

“只有在隐喻的国度里才有诗人。”（史蒂文森语）诗人在自己的旮旯里隐喻——变成了意象。每一个汉字都是隐喻和意象，何况意象已经叠加。桥、窗口、围栏、草地，中国的诗花园风景独好。

诗人在日复一日的忙碌枯燥的苟活中，已经活得很累、很无趣、很麻木。忽一日，刹那间电光石火击中了他，或大欢喜，或大觉悟，或大痛苦，或大恐怖……此时恰好有不多的几个词语蹦了出来，契合了他或明显或晦暗的思绪，于是“一块文艺的精华”从天而落，一首小诗就诞生了。诗人感觉自己已被解放，在自由的时空中飞翔上升——然后又跌进往昔的生活。

王立世的小诗，在诗歌的土地上已铺出一大片“文艺的精华”，引人一眼看过不会忘记。

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铺着古今所有的小诗、短诗、长诗的“文艺的精华”。当代诗人在诗国能参加再添繁华的劳动，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