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文 力歌

我看到6 号车厢的列车乘务员向我走来时，心不禁兀自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她身穿铁路春秋季的蓝色路服，头戴无檐帽，那时有制服的工作并不多，无檐帽便显得很特殊，铁路制服清一色地用的确良制作，是时兴的新型布料，洗后不变形，不像那些棉布制品需要拽拉熨烫，才能保持没有皱褶，这种材料的服装更让铁路职工有荣誉感。我虽然也是铁路职工，但不在服务一线工作，开始时还没有这种待遇。

她来到我身边，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说，票，车票？

我被她那双别有韵味的眼睛所打动，多少年以后，我还总想起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很多文人都用一泓秋水深不可测描述过这种眼睛。

我不是从她值乘的车门上的车，不然对她会有印象。我从别的车门上车后循到这节车厢，找到临窗的空座位坐下来后，就拿出书放在茶桌上学习，理所当然没有注意到本节车厢的列车乘务员。

这是从郑家屯始发，经由通辽，终到锦州的412 次列车，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列车，由蒸汽式的火车头牵引的绿皮火车，座椅还是木板条的老式车厢。

我从通辽车站上车，这个一等车站的旅客下得多上得少，下车的多是铁路通勤职工，当时的郑家屯铁路分局正准备搬往通辽，很多单位职工便预先调到了通辽，于是这样通勤性质的铁路职工就占据了旅客的多数。

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专门来询问我的车票，同时也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节车厢。就是因为从郑家屯上车到她这节车厢而在通辽下车铁路职工偏多，腾出很多的座位，我才能在这节车厢就座，而经常乘坐这节车厢的沿线上班的职工，她几乎都认识，突然冒出我这张陌生的面孔，当然会引起她的注意。再有就是她对我认真学习的态度充满了好奇，或是好感，那时的人们对这样拿着书本学习的人都抱有某种敬意。

她看到我从兜里掏出铁路工作证并翻开，透明的塑料薄膜下显现出铁路的工作免票，脸突然红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她把工作证接过去，看着工作证和票面上的文字，声音软下来，说，唔，电务段的，去锦州？出差？

是，学习。

她看了一眼我摊在茶桌上图书的封面，是本高等数学，饶有兴趣地问，数学还有高等的吗？

我笑了，那时刚刚恢复高考，她显然没有这方面的认识，我笑着解释说，这是大学的教材。

她在我对面的空座上坐了下来，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充满了疑惑。

我是去铁路局参加面授的。我笑着说，却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到疑惑的消失，便进一步解释道，我是北方交通大学的函授生。

唔。她似乎明白了我的身份，说，听说前一段时间铁路的大学招了一批函授生，就是你们吧？可什么是函授生？

她的好奇，明显是对当时的新生事物不了解。我耐心地告诉她，就是在职不耽误工作的自学，经过考试可以拿到大学学历。

你们可以拿到像那些参加高考上大学的大学生一样的待遇呗。她的话里带有一种天真。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应该是吧。

你们是人才啊。她说。

我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敬仰。那时高考后的大学生还没有毕业，他们最早的一批是在1982 年才走上工作岗位的，也就是俗称的“82 本”。我们是1981 年在铁路内部招收的第一批函授生，被北方交通大学录取的。锦州铁路局还不到三十人，那时锦州铁路局下属三个分局一个办事处一个工程处，郑家屯分局考上五人，其中一人是学运输专业的，学通信专业的郑家屯电务段考上三人，通辽电务段只有我一人。说来自己也很骄傲，段里筛选后近二十人去参加考试，却只录取了我一人，其他人多是与我一样招工录用的新职工。

她问起了我如何学习方面的情况和单位是否支持一类的话题，我们聊得很开心。这时从我的对面传来了一声呼唤，下小雨。

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瞥向车窗外。上车前天就一直阴着，所以我才会有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当我看到外面的天空虽然还那么灰暗，却见不到一丝雨滴，不禁茫然望向对方。

她煞有介事地从我面前的座椅上站了起来，这时一位岁数较大的穿着同样铁路制服的女人，来到我们的座位旁，她先将目光别有意味地投向我，再收回，然后面对她说，小雨，车长马上过来检查了。

我的茫然瞬时豁然，原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名叫夏小雨，我觉得她的名字挺好玩。

夏小雨像受惊的兔子，蹦蹦跳跳，顺着我的目光跳过对面的椅背，渐渐地逃离出我的视线。那个年龄较大的女人再次将目光投向我，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扭身朝来的方向返回。我在她转身时，看到了她袖标上“补票员”三个字，这就是列车上称为“甲列”的人，是车上除了车长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随后，夏小雨打扫卫生或从我身边路过时，多是目光对视一下或是点头招呼，并没有其他更多的交流。

到了中午，我将来时带的面包拿出来，并将充当水杯的罐头瓶放在了茶桌上，那里面是早晨特意灌装的白开水。

我低着头咬嚼那种副食店最常见的黑面包，并用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她走进了我的余光中，准确地说，是她拎着的水壶吸引到了我，我向上望去，看到了她真诚的笑容，她说，这里有热水，我给你蓄一些。

我顺从地将瓶盖拧开，她将水倒满后，把铝制水壶放在我的脚边，说，先放你这儿吧，倒水方便些，啥时送水工来送水时，我再来取。

她说着，自然地坐在了我的对面，看到我有些不自然地吃面包时，她把手伸向了茶桌上喝水的罐头瓶。

那是新出的一种圆筒式的罐头瓶，跟传统的大口压封装式不同，盖可以螺旋拧开，盖内有胶带，拧紧后，瓶内装的水不会漏洒出来，拿这种罐头瓶充当水杯便于携带，当时才有这种罐头瓶不久，一般并不多见。

看到她在摆弄罐头瓶，我说，你要是喜欢，这个送给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

没事，我家还有好几个呢。我父亲是铁道兵，这是他们特供的商品。

她笑了，说，我哪能要哇，这几天你学习还要用到。

我想了想，说，也好，下次坐车时，我再拿来一个送给你。

有了夏小雨，那天的旅程非常愉快，虽然我们没有过多的接触，可看到她过来过去，哪怕是远远地眺望，我心里也会很充盈、很滋润。

到终点站锦州时，我从车门下车，夏小雨用轻柔的口吻说了声，再见。

我被车下凉爽的秋风吹拂，禁不住缩紧了脖颈，夏小雨的声音，立时荡漾在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还增添了一种融融的暖意。

那是我与夏小雨的第一次接触。

我是随父亲落户到通辽的。父亲是建设通辽至霍林河铁路线的铁道兵部队副政委。高考时，我在居住地那个省仅以七分之差落榜。有人为父亲出主意，把我户口转入高考录取分数较低的内蒙古去参加高考，当地政府对随军家属也有这样的政策，我就将户口迁入了通辽。刚来没不久，赶上铁路招工，父亲先让我参加了招工考试，我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铁路通辽电务段录用，父亲笑称这是磨刀不废砍柴功。

上班后，到了高考报名时，因有工作的人需要单位介绍信证明其身份，我找到单位教育室，主任却说有文件规定，这种情况不能给我开介绍信。我还是在最近几年才从同事那里搞明白为什么单位不给开参加高考的介绍信，原来当时的政策规定，定职工人参加高考的，允许带工资上学，而我的这位同事就是因单位不给开证明，在街道以待业青年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的，为此他丢失了下乡和在校上学期间的连续工龄。

电务段虽然没有让我参加高考，但教育室主任随后为我报名了在职的函授考试，我成了北方交通大学第一批函授生。我们段之所以只考上我一人，是与我一起参考人员的学习成绩都不行，否则在内蒙古录取分数相对低的情况下，他们早就考上大学了，哪会来铁路这里上班。

当时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还没有毕业，我们这种函授生在铁路也算是凤毛麟角，铁路局每个月发电报，让我们去铁路局所在地的锦州集中面授，才让我有乘坐412 次列车的机会，也开启了我与这个年轻列车乘务员夏小雨的一段难忘的经历。

那次面授仅有三天，回来时没有赶上她乘务的车班。再次乘坐她那班车去锦州面授学习，是在一个月之后，我远远望见她守候在6 号车厢的车门前，当时自己还有些不好意思去她那节车厢，觉得要是从她那个车门上车，她一定会认为我是奔她而来，好像专门到人家车厢寻求服务似的，这与自尊有关，我便上了其他的车厢。

列车开行刚过两站地，看见夏小雨匆匆走进了这节车厢，我以为她只是路过，就将头低下装着去看茶桌上的教材，同时偷偷地观察她是否会注意到我。

从茶桌下我窥见那双穿着绒布工作鞋的脚，停留在过道处，我忐忑，心急促地跳动了几下，没有把头抬起来。

喂，你咋坐这里了？我听见夏小雨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无奈，我只好抬起头来，接上了她的目光。

唔，今天是你的班啊？我装糊涂。

是呀，我看到你上这节车厢了，难道你没看到我？她说得直截了当。

我没注意到你啊。我只能掩饰自己，撒谎说。

夏小雨眼里现出一丝狡黠，但没有直接揭露我的行径。

我岔开话题，问，你这是干吗去啊？

她莞尔一笑，说得更加直接，就是来找你的啊。

我脸一阵发热，不知如何应答。

你是不是没给我带来你说的瓶子，才故意避开我呀？她脸带愠色，说得一针见血。

哪呀，我带着呢。我无地自容，指着行李架上的包，掩饰道，只是不知是不是你的班。

夏小雨看到我的窘态，并未收敛她的话锋，单刀直入地做了邀请，说，走吧，去我那节车厢，我挺爱听你说话的。

我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推托，她却已经动手拿下我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挎在肩上，扭身便走。我只好拾掇起茶桌上的书本，乖乖地尾随在她的身后。当她经过这节车厢的列车乘务员身边时，说了句，我家亲戚，接他去我的车厢。

她称我是亲戚，让我有了别样的感觉，觉得很受用。夏小雨看到了我表情上的变化，顽皮地说，说你是我亲戚，看你美的。我要是不这么说，她肯定会追问我干吗把你挪到我的车厢里去。

是呀，干吗要把我挪到你的车厢？我没有了刚才的顾虑，追问道。

让你把那个罐头瓶给我呀，难道你想给这节车厢的列车员吗？她看到我难堪的表情，进一步揶揄道，在车上有你这个熟悉的人说话，就不孤单寂寞了。

你不还有好多的旅客呢，哪会孤单寂寞。我也有了挑衅的意味。

你和他们不一样，旅客也分我喜欢和不喜欢的。夏小雨说这话时，我们已经进入了她值乘的6 号车厢，她将我的背包放到了紧挨乘务室一端的空座椅上，然后用那双别有意味的眼睛望向我，我不敢接住这样的目光，一边躲避一边矮下身去，打开包，拿出那个本已准备好的罐头瓶。

夏小雨将罐头瓶接到手中，好像接过一件珍贵的礼物，摆弄着、把玩着。

你要真的喜欢，我家还有呢，下次我再给你带过来一个。

她摆着手，说，不，不用，一个就够了，我只是为了喝水方便。

车到站了，夏小雨跑去开车门。

夏小雨忙着工作，时不时会坐过来，跟我聊天，如今想不起来当时都聊了什么，总之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有很多的话题，只觉得很愉快、很开心。但有一点，我是记得的，我们说到了年龄，她比我还小一岁，是接她妈的班。

那天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到达锦州与夏小雨告别时，我还有些依依不舍。

第三次遇到夏小雨时已入冬季，天气寒冷，刚刚下过雪，月台还有些未除净的冰雪，走起路来趔趔趄趄。

有了上一次乘坐夏小雨车班的经验，不管是不是她值乘，我都要去6 号车厢，一般情况下，乘务员基本不调换值乘的车厢。

那一天，我直接到了6 号车厢门口，若她不主动张口打招呼，还真不敢断定那个列车乘务员就是夏小雨，她换上的铁路棉装十分臃肿，尤其戴着的棉帽遮挡了她大部分脸颊。

我回应了一下，随旅客一起上了车。

那天的旅客比较多，我只在车厢的中间部位找到一个靠过道的空座，背朝夏小雨值乘车门的方向坐了下来。

列车开动不久，夏小雨找了过来，同时还带过来一位旅客，对我说，我把这个旅客换到你这里来了，你跟我走吧。

她说着，去取我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我被动地跟随她来到靠近乘务室的一端，看到靠里面空出来的座位，也是我上次坐的座席正被一副红毛线手套所占据，我猜这是她动员刚才的旅客让出的座位。

夏小雨看出我的心思，一指刚才过来的方向，说，那个旅客还有两站地就到地方了。

她如此说明，是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坐下来。

夏小雨拿起座位上的手套，放到茶桌上，说，你对面靠边的这位旅客在甘旗卡下车，他下车后，你把手套放那儿占上座位，到时我再过来。

她看到我还在犹豫，说，那一站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有空位，你让他们上里面找座位就可以了。

她把我安顿好后，便忙她的工作去了。

我和往常一样，把书和那个喝水的瓶放在茶桌上，翻开书学习。

到了甘旗卡车站，我对面的旅客果真下了车，我立即将那副红手套放过去。那副手套便如一双张开的小手，花一样静静地盛开在板条座椅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赫然醒目。很多旅客路过时，只看上一眼，便走过去，也有不识时务的旅客问询一下，我只是提醒有人占据，那人随即向里面走去。车厢的空座太多了，人家懒得跟我计较。

车开动后不久，夏小雨走了进来，先拾起红手套，在身上拍打了几下，然后摆动手套驱散从她衣服上飘起的尘雾，不好意思地说，这冬天啊，还要我们烧锅炉，身上到处都是灰。

这种老式车厢需要各节车厢里的烧锅炉进行供暖，她时常要向炉门添加燃料，用来保障车厢里的温度。她坐了下来，问，最近怎么没见你去面授？

唔，去了，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只是没有赶上你的班。

她说，多是见你去锦州，可没见你从锦州返回坐车。

我说，通常回来时乘坐快车，那趟到通辽的167 次列车运行的时间为白天，时间也短。

但旅客人多啊。显然夏小雨知道这趟列车的客流情况。

其实我每次乘坐快车还有着个人的小盘算，跟我一起函授的郑家屯同学都是乘坐411 次列车返回郑家屯，中间要途经通辽。去锦州时，我可以找借口，避免与他们同行，而回通辽，我乘坐167 次快车，走的是通辽至让湖路的铁路线，不经由郑家屯车站。因为我要见到夏小雨是我的小秘密，不希望其他人知道。

望着夏小雨审视的目光，我以为她窥见了自己的秘密，心虚地喃喃道，人是多了点，但车快，时间比较短。

夏小雨没再纠缠下去，见我在往外掏那个充当水杯的罐头瓶，她站起来，说，你等着。

等她返回来时，一手拎来了铝制的水壶，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带颜色的东西。她将壶嘴对着茶桌上开盖的瓶口倒入热水。水倒一半时，她放下水壶，弯腰将水壶放到茶桌下，在座椅上坐直身体，顺手拿过那个罐头瓶，将瓶盖拧紧后，上下摇晃瓶中的水，我看着热水在瓶子里翻腾，心也随之提起来，唯恐烫到她的手。

她停下来，抖开手中的东西，我才看清那是彩色塑料线的编织物。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她含笑抻开闭合的筒状塑料线编织物，示意说，这是要给你这个瓶子穿上的罩衣。

夏小雨说着话，将她口中的罩衣开口处套入瓶底，随着塑料线遇热软化，她用手将罩衣一点点向上撑蹭，那套彩色的罩衣慢慢地包裹在了整个的罐头瓶上。

我对套上的罩衣有了崭新的认识。

罩衣通体都是用暗红色的塑料线编织的，中心位置用粉色和黄色线，以及大红色的塑料线编了个梅花图案，精巧而生动，盛开在周遭塑料线扣结出的暗红色花丛中。

我由衷地赞叹道，太好看了，这已经不像是一个罐头瓶了，而是一件艺术品，提升了一个档次。

夏小雨听到了夸奖，很惬意，说，这主要作用是防止烫手，我专门找人学的，拿我那个水瓶做过好多次实验呢。要么口小塞不进去，要么太大松松松垮垮，有好多次失败，才有现在这个成功的产品。

看来她是下了气力的。我说了一句，这么用心啊。

当然了，这不是要把最好的送给您吗。夏小雨说过这句话后，突然感到了什么，脸顿时红起来，忙做掩饰，说车快到站，要去开车门，趁机从我身边溜了出去。

那天，我一直心神不定，根本看不下去书，目光一直流连在穿着罩衣的水瓶上，觉得有种暖意在心中萦绕，猜测她这么做是否对我有其他意思，甚至还想到过信物一类的东西。

夏小雨一直没有再来打搅我，直到中午我吃过带来的干粮后，她擦地经过我席间，看到我扔在茶桌上的包装食品的废报纸，问，你吃完午餐了？

我点了点头。

报纸上的油污太不卫生了。她指着旧报纸，关心地说，下次最好带个饭盒过来，可以事先把蒸好的饭放到里面，再放些菜，上车后把饭盒放到锅炉上保温，吃饭时就不会太凉。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我称赞道。

很多通勤的职工都是这么做的。她拄着拖布把说。

看到夏小雨累得满头是汗，我主动说，你歇一会儿，我来帮你拖地吧。

夏小雨忙摆手说，哪能让你这个大学生拖地啊。再说了，旅客拖地，若是让车长看到了，我会挨批评的。

从那以后，去锦州面授，我经常乘坐夏小雨车班的列车。

前面我说过的上下行列车和多少次列车，读者可能弄不明白，我觉得有必要普及一下铁路知识。一般进入北京为上行，驶出北京为下行。若不是经由或终到北京，就要以铁路局或按大站等级来定，经由这些车站的列车就要更改车次，上行车为双号，下行车为单号。

那时乘坐的列车没有那么多的类别，不像现在又是G 高铁，又是D 动车，还有什么C 城际、Z 直达列车，那时只有快、慢车，以及特快列车，百位1 字开头为快车，之后的均为慢车，百号以内为特快，后加了T 字头。也就是说411 是下行慢车，412 是上行慢车，167 次就是下行快车。

当时，我想方设法地创造乘车与夏小雨见面的机会，我已经搞清楚了她乘务的规律，她值乘一个往返后会休息两天，那个日期很容易算出来，这个乘务车组一共有四个车班，只要计算得当，就会赶上夏小雨车班。

前三次相遇都是无意遇上的，而后来都是我特意赶在她乘务的车班乘车。一般情况下，我们的面授时间在三四天，上差下错不过两天，接到铁路局电报后，面授时间安排也灵活机动，而且单位里的函授生就我一人，早走一天或是晚去一天，也影响不到其他人。

郑家屯的函授同学也乘坐这次列车往返，我常常故意与他们错开一天，他们要是赶上乘坐夏小雨的车班，我就故意乘坐那趟167/168 次快车，这次列车不经由郑家屯，可以轻易地躲开他们。快车从锦州到通辽只需6 个小时，那是从北京至齐齐哈尔之间的列车，乘车的大多是长途旅客，上车后基本没有空座位，幸运的话，能在旅客下车后找到座位，而常态是与他人挤坐或是坐在地板上，一路上相当辛苦。

有了多次的乘车经历，我与夏小雨逐渐熟悉起来，因为有夏小雨的存在，旅途显得不再漫长。

遇见申文学的那天，是我去锦州参加第二学期开学后第一次面授，那已是初春时节了。列车驶往锦州，随着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象变化愈发明显，大地萌动，开始吐露绿色的嫩芽，呈现出盎然的生机。

到达石山车站时，随着停车后车门的打开，一股清爽的空气灌入车厢，伴有潮湿的青草香味迎面而来。

我惯常坐在乘务室面向夏小雨值乘的车门一方座席，夏小雨朝着我的车窗的方向站立，我可以通过车窗的侧角瞥到她，观察到她的每个动作。这时一个高高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这个人面对着夏小雨说话，从他后背的衣襟下，我看到耷拉在屁股上的工具套，里面装着钳子、螺丝刀一类的工具。我马上意识到他是同行，这些是铁路电务段职工的标配，多有一种炫耀在里面，因为那是当年让人羡慕的技术工种。

我们那批招工来的人之所以能到电务段上班，主要得益于招工考试成绩占优。铁路在电务段工作的职工除学校分配来的，或是接班的，还有家庭有背景的人，这些自然条件让他们有了优越感，常常放松挂在腰间的皮带，把工具暴露在外，故意炫耀。

列车开动后，夏小雨走进车厢，面对我时，她的脸突兀地红了起来，而随着她前移脚步，在她身后闪出了一张白白的面孔，从身高和服装上判断，他就是刚才那个与夏小雨说话的人。我下意识地看向他屁股上的工具袋，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故意将工具袋往前拽了拽，一屁股坐在了这排过道对面座席上，夏小雨扭身坐在我的旁边，两人隔着过道斜向面对坐着。

你不是要在石山站开始做终到站的整备工作吗？

那个人说出这句话时，我才发现自己疏于观察，不知到终点站前还要做整备。铁路的整备，就是对车厢设备检查，以便于进库后车辆人员对设备的整修，这期间也包括了卫生清扫一类的工作。

这时我看到夏小雨显出一丝不耐烦。

今天怎么没去擦地板呢？他这是明显没话找话地搭讪。

唔，我有点累，先歇一会儿。夏小雨翻了对方一眼，说。

他对夏小雨的态度没有丝毫的不适，哂笑说，那我来帮你去拖地板吧。

夏小雨未置可否。

那个人站了起来，我以为夏小雨也会像阻止我那样阻止他，可夏小雨非但没有阻止，还将手指向厕所方向，说，拖布在那里面哪。

那人笑着去了厕所，夏小雨对我诡谲地一笑，说，真烦人，只要他上车，就到我的车厢来围着我转，我特别怕他堵在乘务室的门口，所以我以拖地为由躲开他。

她是故意解释给我听的，明显带有贬损对方的意思，我心里立时升起柔情蜜意来，她看出我眼神中的异样，羞赧地低下了头。

那个人拎着拖布、水桶，从我们身边经过，特意在夏小雨面前抖擞一下，去到车厢另一头开始拖地。

你找了个雇工。我调笑说。

夏小雨笑笑，将头转向背面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对我说，他也是接他妈的班，他爸是铁路局的领导，把他弄到电务段来上班，先到工区锻炼，很快会调回段里科室去工作。

我明白这个人是为了追求夏小雨才显摆自己优越的家世。我意味深长地说，条件不错哟。

夏小雨意识到我的妒忌，娇柔地嗔怪我，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狡黠地笑笑，说，我说那个人挺有意思的。

你们都这么烦人，不跟你说话了。夏小雨气咻咻地站起身来，回到乘务室。

那个人几次拎水桶、拖布去厕所，打水涮洗拖布，每次经过乘务室，都要跟夏小雨搭讪着说上两句话，表现着殷勤。等他拖到我的这面地板时，整个车厢地板基本拖擦完毕。他把水桶、拖布送到厕所，出来后去乘务室报告，夏小雨却走出乘务室，把他领到我的面前，介绍了我们彼此的姓名，我因此知道了他叫申文学。夏小雨说，你们都是电务段的，是同行，你们好好聊聊吧。

夏小雨介绍完，从车窗看到晃过的车站，扭身去了车门处。

申文学累得满头是汗，看到我对面的旅客站起身收拾包裹准备下车，趁机坐在那张空出来的座椅上。

你是通辽电务段的？他刚坐下来，便发问道。

我点了点头，感到蹊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通辽的？

嗨，我猜的，这条线不是通辽，就是郑家屯电务段的。

还有大虎山电务段呢，再有就是你们锦州电务段的。我笑着指他，说。

申文学也笑了，对对，这条线上归锦州分局管的还有大虎山电务段，石山信号工区归锦州电务段管辖，看你带着水，肯定是长途，所以我猜你是通辽的。

就没有可能是上郑家屯的？我故意抬杠。

他并不在意，说，看起来你对电务系统的情况很了解。

我不想与他谈论铁路管理方面的知识，看他在擦汗，向他竖起大拇指，说，雷锋啊。

申文学做出谦虚的样子，咱们不是青年团员吗，这是应该做的。

这时他看到我摆放在茶桌上的书，说，你怎么还学这些？

我便介绍自己在学北方交大的函授课程，他轻蔑地说，我们段也让职工报名了，我没报，我爸说这种函授不一定会承认学历，他让我明年报中专的职工班，可以脱产上学。

听得出他有意提到父亲，我稍加询问，他便说父亲在铁路局机关工作，明显有种优越感在里面，口气很大，说上班安排工作都是他父亲所为。而我却听出来，他的父亲不过是机关的干部而已，充其量也就是个科长。

申文学看出我对此并不感兴趣，转移话题问，你学的是通信，还是信号专业？

这是电务段的两个工种，我答道，学的是通信。

我是做信号工作的。他脸上充满自豪之色，说，一般情况下，电务段段长都是从事信号工作提上来的。

想到我们段的领导，确如他所说，我顺从地点点头，是，信号工是铁路的十大工种，而通信工不是。

我们聊了很多，他说到他们单位也有两个人在学北方交通大学的函授，听到名字，我感到很熟，但那时的人们互相之间不像现在的联系这么紧密，何况在锦州工作的函授同学都不住宿，只是在听课时，才会直接去课堂，我们之间也就很少打交道。

申文学看到茶桌上喝水的瓶，摆弄一下说，这是夏小雨的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却很自信地说，她就是这么丢三落四，我送还给她。

说着，他拿起那个瓶子，我忙阻拦，说，这是我的。

他将刚刚抬起的屁股又落在了座上，并将疑惑且又惊讶的眼神投射过来，我坚定地再次强调说，这是我的。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却顽强地为自己的难堪解脱，这杯上的图案与夏小雨的一样。

我没有给他留情面，说，这就是夏小雨编的。

申文学语塞，好在这个人调解能力很强，很快找到新的话题，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自己的窘境。

在我们聊天时，夏小雨多次从我们身边走过，她时常会露出一些复杂的表情，但始终没有过来打搅我们的谈话，直至快到锦州站时，她才过来提醒我们到站了。

我没有说话，申文学却主动地对夏小雨说，晚上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说真的，像他这么大胆地邀请一个女孩子，我可没有那种胆量。

夏小雨别样地瞅了我一眼，对着申文学拒绝道，3 月份是文明礼貌月，整个车组都要进车库清洁车体搞卫生，没法出去。

那次面授结束，郑家屯电务段的艾玉贵提出邀请，让我与他们一同乘411 次列车返回，主要目的是方便在车上打扑克，玩的是大家都会的“对主”，就是两人一伙从A 打起逐渐升级到K 结束。前面说过在郑家屯有四个同学，两男两女，其中一个男同学在分局工作，是学运输专业的工程师，因工作原因没来参加这次面授，于是“对主”成了“三缺一”。

一个人旅行多没意思。一个女同学说。

看不出来吗，人家年轻人，不愿意跟我们年岁大的人同行。另一个女同学戏谑道。

在锦州铁路局的函授同学中我是最小的一个，刚满19 岁。

快车人太多，连座都难找到，咱们坐的车虽时间长，但在一起玩扑克，可以打发掉旅行时间。艾玉贵是教育回潮那年的中专生，在段通信检修所当主任，他说话总有股领导口吻，不容置疑。

经他这么一说，我不好意思继续拒绝，如果再躲避人家，会显得不合群，关键是如果我不与他们同行，还会影响到娱乐活动，所以我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

经过一个学期的学习，同学们慢慢地熟悉了起来。现在，没有人把函授当回事，各种各样的面授五花八门，都是以赚钱为目的，函授教育甚至都已经产业化了，以满足一些人的学历需求。而那时铁路开办的函授教育非常正规，北方交通大学等铁路高校都是铁道部直属，铁路局更为重视，教育处设有专门的函授站，且不收个人学费，那些与学习相关的，如住宿老师授课产生的费用，都由函授站统一结算。每个月铁路局向我们所在的单位出电报，将我们集中到锦州举办面授教学，多是北方交通大学的老师专程下来讲课，每个学年期末我们还要到北京的学校去考试。我认为其重视程度不仅与恢复高考的大学生还没有毕业有关，也与招收的人数及这些函授生的身份有关。

我们同学的年龄、职务参差不齐，做什么的都有，很多人职务职称都已经是科级干部或是工程师了。你们可别瞧不起科级，那时的站段一级领导都还是科级干部，哪像现在到处升格，遍地都是科级干部，我的一个同学是锦州铁路局政治部办公室秘书科的科长，就是他把我调到铁路局的，这是后话。再有就是年龄相差得很多，最大的都超过了50 岁。

那时的我们以自己是函授生为荣，因为我们知道一些重要人物就是函授毕业，并且取得了非凡成就。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前程一片光明。

授课地点和住宿都是函授站为我们提前安排的，那时经常几个人住在一个房间，还有一次把我们安排在职工学校的教室里，临时放了十几张床，十几个人住在一个房间，条件虽然简陋，但是我们在一起很快乐，白天面授学习挺紧张，到了晚上闲暇时，就聚在一起，开展打扑克下棋一类的娱乐活动。

那次面授为时四天，我知道返回车班值乘的是夏小雨的车组，艾玉贵邀请我一道返回时，我已经默默地盘算过她的车班。原本以为跟着几个同学到车站，他们不一定选择夏小雨值乘的车厢，也就不会发现我的这个小秘密。

火车还没有停稳，艾玉贵看过几个车窗后，说，这个车班跑车的有我同学的妹妹，喝水啥的方便些。

铁路职工愿用跑车这个词来形容乘务，他说着话，领着我们朝车头的反方向走去。

上行列车车头后面的车厢按照从前到后的数字排列，下行列车车头要调到反方向来牵引，所以火车头后面的车厢数字就要从后向前排列。

他带着我们往车后走去，也就是朝着车厢小号的方向走去，越往夏小雨值乘的6 号车厢接近，我越忐忑，觉得艾玉贵说的同学的妹妹就是夏小雨，最终我的判断得到了证实。

夏小雨看到艾玉贵，叫了声艾哥后，说，你们回去啊。

她跟我的其他同学也很熟悉，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我猜他们只要赶上夏小雨的车班，都要到这节车厢里就座，可夏小雨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从他们的身后闪出来面对夏小雨，希望她不会揭露我们的相识，可没想到夏小雨没做任何掩饰，诧异地问，你咋没坐快车？

我支吾，说，是艾师傅拉我与他们一起走的。

正在上车的艾师傅回过头，惊喜地问，你们认识？

坐过她的车。我掩饰，说。

艾师傅没有在意我窘迫的表情，也许人家压根也没有深想，在他那把年纪，早就见怪不怪，其实我也没有必要那么心虚。

走进车厢，第一眼就见到了申文学，他坐在我经常坐的座席上。他见到我后热情地打着招呼，我只是笑着回应了一下，尾随着艾玉贵他们来到车厢的中间位置找到空座位，然后便与相关几个旅客商议调座，调出与茶桌相连的面对面四个座位，然后坐下来。

夏小雨把水壶拿了过来，拎着壶等在那里，她先看了我一眼，我没好意思在她的示意下，将自己那个心爱的水瓶拿出来，另外的两个女生也没有掏水杯，只有艾玉贵从包中取出大号的白瓷杯，上面的奖字赫然醒目，下面标有郑家屯分局一排字。

艾玉贵打开杯盖，茶杯壁上存有厚厚的茶色碱垢，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泛着茶香的报纸包裹，打开后，露出深褐色的茶叶，他一边抓茶放入杯中，一边对我说，这是红茶，能提神的，你也来点。

我摇头，说，喝那东西，晚上睡不着觉。

习惯就好了。他说着话，将杯子递向夏小雨。

夏小雨提着壶，将水倒入杯中。霎时间，红茶浓烈的香气，随着热水的冲击荡漾而出，弥漫了车厢。

夏小雨倒过水后，将水壶放在我们的脚下，惹来其他旅客羡慕的目光。

艾玉贵拿出扑克，跟我一伙，两个女生一伙，准备开打“对主”。

时间过得很快，快打到半圈时，申文学过来了，坐在我旁边的座席上。他是来跟我们告别的，我问道，快到石山了？

停车就是了。申文学点头说。

他在一旁看着我们玩了一会儿牌，看到车慢了下来，跟我们告辞说到站了，站起来离开，那套插着工具的工具袋砸着屁股，颠出一路的响动远去。

你们认识？艾玉贵指着申文学的背影，问。

上次坐车认识的，锦州电务段的，叫申文学，在石山信号工区。

唔，这一段时间总看他坐这节车厢。艾玉贵出着牌，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敢接艾玉贵的话茬，不然会暴露我也经常乘坐这节车厢的意图。

在申文学下车后，夏小雨几次过来坐在我身边，饶有兴趣地观看我们打扑克，还多次为我出谋划策，指挥我出牌，看到我有好牌，即将露出马脚得胜时，她几次兴奋地撞在我身上，让我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从A 再打到K，一圈下来就要两个多小时，不到两圈时，车长过来了，请我们去餐车吃饭。

那天我跟着艾玉贵借光吃的乘务饭。艾师傅是通信检修所的主任，在他领导下还有广播工区，那个工区负责维修列车上的广播设备。车长对艾玉贵十分客气，列车广播员播报到站信息和播放各种文艺节目，都离不开广播设备，出了故障车长也要负责任。铁路所谓的“大动联机”，各单位之间的工作联系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

吃饭回来，两个女生掏出各自的水杯，都是市面上最常用的那种小茶缸，其中一个女生说，你没带杯吗？

唔，带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兜里掏出了那个塑料线编织的罩衣套瓶，立马引起了两个女同学的注意，两个人拿到手中，相互传递着观赏，这么漂亮，谁编的？

我脸有些发热，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其实人家并不在意我如何回答，还自话自说，肯定是你妈的手艺。

恰在这时，夏小雨经过我们的座席，她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走过去后，背着两个女生方向，对我扮了个鬼脸，还做了个妈的口型。我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我看出了夏小雨的顽皮，她一定是在占“当妈”的便宜。

看到我的表情，一个女生愕然，问，我说得不对吗？

对对，正因为你说得对，我才笑的。

从那次与郑家屯的同学同行后，我再也不好意思找什么借口，每次面授出发前艾玉贵总要提前打电话到我们工区，定下车上的会面，如此一来，很长时间都会错过夏小雨的车班。在别的车班乘车时，经常遇到通勤的申文学，或是早晨他从锦州上车，或是傍晚从石山上车，每次见到我，他总会热情地打招呼，还会过来看我们打扑克。

一般情况下，我们这些同学总是寻找中间位置，那天“三缺一”的同学从郑家屯跟艾玉贵他们一起上了车，他的年岁比较大，打扑克人多出一个，就可以互相替补一下。

再次乘坐夏小雨值乘的那班列车时，已经到了6 月下旬，那也是这个学期在锦州的最后一次面授。

夏小雨换上了白色的铁路夏装，衬着她那张生动的面容，有种新奇的感觉，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充盈着饱满的光泽，她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脸，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说，你盯着我脸，看啥呢，我脸粘东西了？

夏小雨这么一问，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吞吐着说，没，没有，只是有些水津津的。

她的手往下抹了一把，将手掌张开，怨怼道，你呀，这不是出汗出的嘛。

我也觉得有道理，说，看着亮堂。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可真有意思，脸又不是房间，咋还形容成亮堂呢。

我哑然失笑。因我站下来与夏小雨对话，影响到了后面的旅客上车，她催促我说，快上车吧，你的同学在车厢中间等你哪。

来到车厢的中部后，四个同学打扑克的“战事”正酣，都只跟我打声招呼，便专注于与对手的博弈。他们双方都进入了这一圈“对主”的尾声，且相持不下，轮流打了几把K，每次都被对方拉下马来，最后的结局以女同学胜利、男同学的失败而告终。

艾玉贵不服气地要求再战，女同学劝说，歇会儿吧，上车玩到现在，两个多小时了，还是喘口气吧。

看你输得那个急眼劲吧，愿赌服输，老爷们要有点肚量才行。另一个女同学讥讽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向列车一端，进了乘务室对面的厕所。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车厢即使大开着窗户，也不能使车内的温度降下来。像167 次快车那种新型车厢配有电风扇，而这种老式车厢里没有电风扇，只能靠列车行驶时，通过车厢两面的窗户形成过堂风，才能带来凉爽。

我拿出灌满凉白开水的瓶子，拧开后，喝着水。女生显出羡慕来，说，看人家拿的这种瓶子，放在兜里，水一点都洒不出来。

姐，我家里还有这样的罐头瓶，你想要的话，下次给你带一个来。我说过话后，觉得不合适，便对艾玉贵两人说，也给你们带。

艾玉贵并不买账，一掂手里的大茶杯，说，还是我这个好，随时可以沏茶，喝热茶多出汗才解渴呢，你那花花玩意不实用。

工程师也对艾玉贵的意见表示赞同，拿着同样的水杯向我“示威”。

这时，那个女同学返回来了，脸上挂着几分神秘的笑容，隔着几排座席就能感觉到她有话要说。

我发现了个秘密。她还没有进入我们的区域，声音先传了过来，说着话，把异样的目光盯向了我手里的那个水瓶。

诧异间，我看到夏小雨匆匆向我们这里跑来，远远地跟我挤眉弄眼，结合两人的表情，我马上意识到女同学说的秘密一定与我手中的水瓶有关。

女同学背对着夏小雨，指着我的喝水瓶，说，他这个与列车员夏小雨的水瓶套的是一样的图案……

她还未说完，夏小雨就拎着水壶到了眼前，马上接过话来，他那个是人家妈编的，我这个是照人家学的。

我猜是女同学去乘务室取水壶，看到夏小雨喝水的瓶，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急不可耐地跑回来揭露这个秘密。夏小雨怕同学让我难堪，特意赶过来为我解围。

他们是一款，啥啥都是一样的。女同学还在描述。

那瓶是我送给她的。我觉得这应该坦白承认下来，拿这种罐头瓶子的人毕竟不多，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不好撒谎。

夏小雨却抢过话来，是我跟人家要的，我看到他拿着这么好看的编织图案，就想着学习一下。

夏小雨的话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也许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看到她眼里充满戏弄的意味。

你手很巧啊，看看就能学会呀。另一个女同学羡慕地说。

我们的解释并没有完全解除那个女同学的怀疑，好在艾玉贵对此并不感兴趣，可能还在对刚才输赢的牌技跟自己较劲呢，他随口说，年轻人嘛，学什么都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来吧，咱还接着玩扑克。

我马上积极响应，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艾玉贵跟我一伙，誓与女同学决一死战，并且排斥打击那位工程师，说，都是你出臭牌造成的失败，让你学习一下，看看我们重新组合起来的战队，怎么战胜女生团伙。

我顺理成章地替代了工程师，参与到“对主”的“战事”当中，化解了刚才由喝水瓶引发的危机，夏小雨得以逃脱，回去开始她例行的工作。

在我们玩扑克期间，夏小雨拖擦地板到了我们的座席间。由于天气炎热，我看到她低着头将拖布推入我们的脚下，汗水顺着头发不断地坠落，擦到我脚下时，她仰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哀怨让我心痛。她擦另一面座席下的地板时，朝向我的后背湿漉漉的，将白色汗衫浸得透明，里面穿着的那种半截内衣一览无余。那时很少有女人戴后来称作文胸的乳罩，多是女人自己制作的这种类似半截衬的内衣，在前面重点区域添加一些装饰布来遮挡胸部，这让我联想到了罐头瓶上的罩衣，想到罩衣这个词，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想得太多分了神，导致我与艾玉贵初战不力，人家打到5 了，我们还未开牌，这让工程师抓到了把柄，在一边冷嘲热讽，搞得我俩灰头土脸。可就在对方打5 时，借着5 的得分优势，我们把她们俩人拉下马来，并一路高歌打过了10。这又让艾玉贵有了攻击工程师的理由，为了找回工程师的颜面，我借口去厕所让他替我打牌。

我从厕所出来，看到乘务室门开着，想进去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

夏小雨弯腰面朝开着的窗吹风，潮湿的汗衫箍紧她的背部，沁出了皮肤的颜色，我觉得有些异常，当我看到她手里抓着一把白布制品，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觉得异常了。

我正欲离开，夏小雨可能也觉察出了背后的动静，转身直立起身来，正好面对着我，那件因浸湿几近透明的白色汗衫下的双胸赫然耸起，峰峦的制高点对视一般照亮了我的双眼，我惊悸，愕然呆立。

她看到我骇然的目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慌忙抱住双胸。我心跳加剧，逃也似的想要摆脱眼下的窘境。

回到座位上，工程师推让我接手，我说自己要看书学习，他牌兴正浓，也不多客气，一路拿下此圈的胜利。

去餐车吃过午饭回来，我和艾玉贵再次与女同学交手。我看到夏小雨过来过去，目光却总是有意躲避我，一直也没到我们这边的座席来。以往每次我们乘车打牌，她至少要过来几趟，坐在一边观战，刚才的遭遇一定影响到了她的情绪，也让我有了思想负担，一直心神不宁，导致了又一圈扑克的失败。这时工程师看到我兴致不佳，再次披挂上阵。

快到锦州的锦县站刚过，夏小雨路过时，看到我不再玩扑克了，趁其他人不注意，向左晃了一下头，用眼色示意我过去。我心领神会，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去了乘务室。

夏小雨坐在乘务室的座席上，胳膊拄在茶桌上，托着腮帮子，用她独有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表神很平常，半晌不言语。

我仍很尴尬，不敢正视，目光从她头顶上游移过去投向窗外。想到那天过了石山站没有看到申文学，我找到了话题，问，怎么没看到申文学？

他要考中专，休假复习。她心不在焉地应道，说过话，仍保持原来的姿势。我拘束地站在那里，正愁找不到与她继续交流的话题时，听到她别有意味地说，跟你学习的老大姐对我说，你们期末考试要去北京？

是啊。我把目光调整回来望向她，答道。

夏小雨迟疑了一下，似乎鼓足勇气，说，求你，帮我去王府井百货商店一趟。

好的。我马上答应，并问道，买什么？

乳罩。

她的要求让我不知所措。

夏小雨看到我的慌乱，进一步解释说，只有北京有卖乳罩的，别的地方没有。

她完全可以让那两个女同学帮忙，我怀疑她是有意为之，也许是她为了刚才的一幕帮我解围，才会求我帮助。但很快我便否定了自己，这样去想太龌龊了。

好吧。我低着头应承。

我给你拿钱。夏小雨忙站起来掏裤兜。

不用，我先垫上。我伸手阻拦，说完后扭身离开乘务室。

1982 年的夏天，是最难熬的夏天。我们这些函授生去北京复习考试，正值三伏天，酷热潮湿。

这个时间点，正赶在北方交通大学在校学生放假，我们住宿在应届毕业生住过的公寓。我们去报到时，楼道里到处都是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堆，一部分毕业生正准备离开，他们是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毕业生，听说我们是函授生，表情很高傲，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我们，而我们却不在乎，我们的心里充满着雨露阳光，我们有函授生出身的榜样们激励，榜样力量，对未来满怀信心。

住宿条件十分简陋，学校函授部临时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张凉席、一条毛巾被，还有枕头和枕巾，凉席只要往床的草垫上一铺，便可以睡觉。一个寝室住着5个人，共用一个脸（脚）盆、一个暖水瓶，在来京之前，函授站通知我们自备了洗漱用具和水杯。

听课地点是在外面临时搭建的简易教室，那时还没有空调，只能靠两面开启的窗户来通风，教室闷热难挨，学习辅导多是待在教室。但即使条件艰苦，我们的热情仍丝毫不减。大家学习都很刻苦，一般都坚持学习到深夜。我们得到了学校老师的首肯，他们说我们比在校生素质好，说我们这些来自现场的函授生，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我的心里一直揣着夏小雨交代我帮助购买乳罩的事儿，我偷偷地跟来过北京的同学打听好了去王府井百货商店的公交线路。趁着自习，我乘车去了王府井百货商店，之前已经记牢在哪上车、坐几站、在哪下车，这些必备的功课早已了然于胸。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百货商店，原以为会在服装品柜台处找到卖乳罩的地方，可单一个琳琅满目的服装区域就转悠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发现乳罩的踪迹。我明白了这儿与其他的城市不同，王府井百货商店售卖的物品，将人身上的穿戴分门别类划出区域，如鞋、帽、头巾、围脖、袜等，这样一想，目标明确，很快找到了重点，我终于看到卖乳罩的柜台，那些花花绿绿颜色的隐私物品，明目张胆地悬挂在柜台后面的一面墙上。

这个柜台的顾客不多，人们走过这里时也都匆匆忙忙的。那时的人还很保守，一点也不能触碰与性有关的话题，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以流氓的称号。

为了完成夏小雨交代的任务，我鼓足勇气围绕着那个柜台转了几圈，却难以启齿。最揪心的是我还被那个年龄较大的女售货员盯上了，真怕她把我当成心怀叵测的流氓。我心里发怵，强力躲避着她投来的目光，随时准备逃离现场。

同志，你是要买乳罩吗？那个售货员主动搭话。

我仿佛被人抓了现行，满脸发热，踌躇不前，但想到夏小雨的委托，我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柜台前，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那个售货员就故作聪明地说，是给女朋友买乳罩吧？

她看到我的窘态，露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要哪一款？

我羞怯地瞟着墙上挂着的乳罩，胡乱地指了指，说，就那样的吧。

多大码的？她随便地问。

人家平静地一问，却在我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乳罩居然还要尺码？这让我更加难堪，只能用手比画着，吞吞吐吐地说，就那么大吧。

售货员见怪不怪，笑着说，是跟你一样年轻的女孩子吧？

我惊慌失措地点了点头。

她从墙上摘下几种乳罩，摆放在我面前，让我挑选，我哪里好意思在此久留，拿了两件，问明价钱，交钱拿着包裹好的乳罩，迅速地逃离了柜台。

在北京的那几天，乳罩成了我的负担，总是藏着掖着，唯恐别人发现。有时趁人不在，也会偷偷地拿出来观赏，那种针织绸缎花色，着实让人喜爱，浮想联翩，当然，由此产生的罪恶感，也常常令我自责。

从北京回来后，我一直犹豫用不用到车站专门去送一趟，可又怕夏小雨多心，怀疑我动机不纯，只好等待下次面授时，顺路送给夏小雨。

新学期第一次去锦州面授，为了躲开郑家屯的同学，我撒谎说家中有事，特意晚走一天，以便与夏小雨见面。那天，我没有从夏小雨的车门上车，凭她直爽的性格，一定会直接问我要买的东西，这会让我在旅客面前难堪。

我跨过几节车厢后，来到夏小雨的车厢，惊奇地发现，那个我常坐的靠乘务室一头的座位还空着，我走过去问旁边的旅客，那旅客说列车员留下的，这也许是夏小雨布下的天罗地网，等我就范，猜测归猜测，我还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便坐在了空座的另一边。

车开动后，夏小雨走过来，说，你怎么没坐在里边？

我不知道你给谁预留的。

这就是给你留的呀。我看到你从别的车门上车了，就从窗口告诉旅客留下了这个座位。夏小雨直接把遮羞布揭开。

你真是火眼金睛啊。我一边调侃，一边进到里面坐下。

郑家屯的同学没过来呀？

他们昨天去了锦州。说完，我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却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能红着脸面对着夏小雨。

夏小雨果然识破了天机，嗔怪道，你就不能专门到车站来为我送一趟乳罩啊。

她那么大胆直接地说出乳罩，而且她声音足以让周边的旅客听到，让我十分紧张。

你要是专为我送一趟乳罩，何必还要耽误一天的面授时间。她愈发不管不顾地说。

我只能招架着含糊其词，说，我怕被别人误解。

误解？她狡黠地望着我，在她目光的逼视下，我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她笑着问我，你花了多少钱？

我没说数字，只说没花多少钱。她也没多问，掏了10 元钱给我，看来她打听过价格，她说，多少就这些钱了。

这多大个事呀。我装得很大方，其实那时我还是学徒工，工资不足30 元钱。

你一定要收，不然像你说的那样，让人误会了怎么办啊。

她的话让我无法再坚持下去，只好收了钱放入兜里。

一会儿我请你吃午餐，以表对你跑腿的谢意。

我以为是去吃乘务饭，觉得难为情。自打与艾师傅他们一起吃乘务饭，跟车长和餐车人员都混了个脸熟，我没好意思说去还是不去。

夏小雨看到我表情的变化，说，我请客是要掏钱的，人家艾大哥是主任、是领导，你们可以借光，我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带干粮了。我忙解释。

夏小雨看着那个放在茶桌上穿着罩衣的水瓶，说，那些食物干巴巴的，有啥吃头。

我还在犹豫，说，只是觉得……

她打断我说，觉得什么呀，别抹不开面子了，到时我过来叫你。

中午时，她把我的背包拿进乘务室，还在我座位上留下一个作业本，表示有人占据，叮嘱坐在另一边的旅客代为照看，便领我去了餐车。

夏小雨把我领到一张桌旁，她去了另一桌与乘务员们坐在一起。她们的桌上事先都摆放好了菜和饭，一桌四人到齐后便开餐。她们吃得差不多时，厨师才给我桌上送来两盘菜，一大碗大米饭。那时大米饭并不多见，夏小雨的乘务餐都只有二两饭，菜一盘是木须肉，另一盘是芥菜炒肉，肯定是夏小雨专门订的，这么丰盛。

我偷觑了夏小雨一眼，意在表示感谢，她对我仰了下头，意思说不必客气。这时，在她旁边的列车乘务员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引来同桌的人的窃笑，她还推搡了那个同事一把，我想她们议论的话题肯定与我有关，估计她把我买乳罩的事告诉给了这些同事。还没等我吃完饭，夏小雨她们就收拾餐具送往后厨，从我身边鱼贯而过时，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瞥向我，我心虚得不敢正视。夏小雨走过时，悄声说，慢慢吃，别着急。

我吃过饭后，回到原来的座席坐下，夏小雨把包拿了过来，并将加满了水的瓶子放在茶桌上，然后便去为下车的旅客开车门去了。

列车刚开动，见夏小雨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像是飘了过去，我心生诧异，扭头追随她的背影，看到她手拿着我带过来的乳罩。

列车逐渐快了起来，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喊，可又听不清楚，我敏感地觉得有什么意外发生了，便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到了车门处，清晰地听到了车门外的呼救声。我扒到车门窗一看，见一人手拽车门的扶栏，脚踏车梯站立，疾速行驶的列车将他身上的衣服鼓吹起来，随风飘扬。

我听说过因为有旅客赶不上开车时间扒乘在车梯上的，这种老式车体，虽存有车梯空间，悬在车外也很容易被甩到铁路线上，以前出现过这种人身伤亡事故。我敲窗让他保持镇定，示意他，我去找列车员开门。

我迅速地跑过一节车厢，在另一节车厢的乘务室看到夏小雨正拿着乳罩跟同事炫耀。她看到我慌张的表情，料想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了，忙跟着我过来。路上我告诉她有人扒车，夏小雨脸色吓得煞白，风一样地跑过车厢过道，等我赶到车门时，那名旅客已被夏小雨拽进车厢连接处。夏小雨尖厉地对旅客嚷着，由于愤怒，脸部发生了变形。

我理解她发火的缘由，连忙关上了两面车厢的车门，劝她息怒，说，这么高声会招来旅客的围观，小点声，以防不必要的扩散。

没想到她将怨气撒到了我身上，吼道，走开，不用你来管闲事！

我望而却步，畏惧地退出车厢连接处，并关紧车厢的门，悄悄地返回座位，侧耳去听，已听不到了夏小雨的叫喊声了，也许她平静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夏小雨出现了，从我身边走过时，只是暗淡地与我目光相撞，她肯定是去取乳罩了，由于刚才慌乱的离开，把乳罩扔在了前面车乘务员那里。我没有见到那名旅客跟过来，估计也被夏小雨的态度吓坏了，哪还敢坐在她值乘的车厢。

夏小雨一直没有到我的座席来聊天，过来过去都显得匆匆忙忙的，我装作看书学习的样子，不与她形成交流之势。

过了石山站，夏小雨开始收拾卫生，拖地到我这里，这时的她早已平复了情绪，面对我有些难为情，说，刚才失态了。

可以理解，太危险了。

是啊，正常情况下，我应该在列车出站后，才能离开车门，真要是出现人身伤亡事故，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我不愿谈论刚才不愉快的事，便转移话题，问，没看到申文学在石山上车呢？

夏小雨愣了一下，说，他考上了中专，已经去运校报到上学去了。

10 月3 日，我与郑家屯的同学约好乘车去锦州参加面授。北方交通大学的老师要在10 月4 日为我们讲授和辅导专业基础课，那时我开始感受到了学习的难度，因为自学，对电子课的抽象内容学不懂、弄不通，专就等着学校的老师帮助答疑解惑。

那时国庆节只休一天，要借两头的星期日，才能集中休息三天。函授主要以自学为主，面授时间每次都要占用星期日，当时只有星期日一天的休息时间。这次面授借用国庆节的一天，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知道那天是夏小雨的车班，我站在月台上，找准夏小雨值乘的6 号车厢位置，等待着列车进站。

火车机车头喷吐着水蒸气进站，很长时间才散去，绿色的车厢如穿云破雾般进入我的眼帘。雾气散去，前几节车厢已经通过我站立的位置，6 号车厢在我眼前越来越慢，我通过车厢开着的车窗看见同学向我招手呼唤，然后晃了过去，那个框着夏小雨玻璃窗的车门正好与我并列时，车咣当一声停了下来。

我仰望着夏小雨的笑靥，心中不免有些暖意，但只是一瞬间，便看到从她右侧冒出另一张面孔，我心底顿时发凉。

这是申文学的脸，我感到十分意外。

夏小雨与申文学先后下到月台上，申文学跟我热情地打着招呼，说他放假期间去了在郑家屯的中专同学家，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讲述与这名同学如何游玩。他说得很可疑，据我所知，郑家屯那个地方没有什么游玩之处。他还说学校换季给他们放了五天的假，为了照顾那些有家有孩子的同学。

艾玉贵从车窗处再次高声召唤，我借故上了车，到车厢中部同学那里。那位工程师站起来，按下我坐在他的位置替他玩牌，他则躲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我虽然玩扑克，心思却在车厢的另一端。我的目光时常掠过座席上端，不停向车厢靠边的座席处眺望，看到申文学与夏小雨两人对坐交流，不禁泛起醋意。我的心不在焉导致常出错牌，遭到同伴艾玉贵的埋怨和责怪。

在我们去餐车吃过午饭后，申文学过来，在我们这里坐了一会，观看我们打牌。

因为心情不好，牌打得很臭，我早被工程师同学替换下来，与申文学一样成了观众，我们俩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学校学习紧张吗？我问，纯粹是搭讪。

学习也就那么回事吧，不像你们，我们脱产学习不费劲，60 分万岁呗。说完这些后，他颇为自豪地炫耀，说，我挺愿意参加学校的社会活动的，我现在是班级的团支书，还是学生会文艺部的成员。

我觉得正因为有了这些职务，才给了他见夏小雨的理由。我对申文学也产生了嫉妒，因同学们在场，无法过多地表现出来。话不投机，申文学只礼节性地在我们这里待了一会儿，便回到原来的座席上。

过了沟帮子车站后，听到车厢连接处申文学的吵嚷声，大家都向那边观望。在车厢的乘务室过道上聚集了很多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正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过去，艾玉贵放下了手中的扑克牌，说，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们过去时，看到申文学正与几个人对峙，从那几个人工装胸前印着的路徵上，可以看出他们是铁路工程单位的职工。

艾玉贵问申文学，怎么回事？

申文学指着那些人厉声道，这些人耍流氓！

那个领头的人乜斜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对谁流氓了？

申文学一时语塞，咬了咬牙，转身指着乘务室里的夏小雨，说，你们对她耍流氓了。

那个人吃吃地笑着问，我们怎么耍流氓了？

他说这话时，将那种邪恶的眼神移向了夏小雨，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夏小雨身上。

我这时看到夏小雨懦弱的一面，她不再是那个面对旅客尖锐的夏小雨。她说，他们捡我的便宜。

申文学义正词严，说，听到没有，你们这么做，就是耍流氓，就该找乘警处理你们。

那人却毫无顾虑地说，你是她什么人，关你什么闲事？

申文学脸红脖子粗，理直气壮地喊道，她是我对象！我当然要管！

申文学的一声呐喊，震惊了所有人，也换来了片刻的安静。夏小雨紧张地望着我，我装作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嘴里却泛出了苦涩。

那个人突然伸手推了申文学一把，申文学也不甘示弱，回敬了对方一把，“战事”一触即发，那个人仗着人多势众，动起手来申文学一定会吃亏。

艾玉贵一步窜上去，横在双方之间。他长得又黑又高又魁梧，极具震慑力，你们是电务工程段的吧？

那些人面面相觑，这时我看到了他们工装下面腰带上挂着的工具袋，估计艾玉贵就是从这些工具上判断出这些通勤职工具体单位的。

艾玉贵说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是我们函授的同学，是这个段的副段长。那些人显然知道这个领导，很多人坚硬的目光一下子软化了，只有那个领头人还在硬扛，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啊，你提他也没用。

那好哇，那你就试试吧，明天我跟他在一起学习，有能耐你把姓名告给我，我把你在车上调戏女列车员耍流氓的事跟他说一说，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谁调戏了？那个人声音软了下来，显得理屈词穷。

与他同行的其他几个人连忙上前，推着那个人，对艾玉贵说，都是铁路职工，不过是开个玩笑，哪能做出格的事呢。

申文学此时有了仗势，底气十足，上去拽那个人，余忿难平地吼着，有能耐你别走啊，一会儿等乘警过来，咱把事情好好捋一捋。

夏小雨跑出乘务室，阻拦申文学，柔声劝说，算了，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申文学看着逃离这节车厢的那些人的背影，不依不饶地叫嚣，你们有能耐别走啊。

看到申文学以胜利者自居，我惆怅地返回座席。

那次面授回来，工作时间一算，已经两年多了，鉴于我的情况，单位给提前定了职。

郑家屯分局此时已陆续搬迁到了通辽，机关人员的变动很大，一些干部因家属、配偶、子女等实际困难无法到通辽来，致使机关人员奇缺，只好在通辽地区选拔干部，那时开始要求干部达到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四化”标准，我一下子便入列，成为机关干部的候选人，调去分局团委。

干部部让我去报到时，我感到十分意外。干部部部长谈话时对我说，你虽然还差“一化”——知识化，因为你的学历还未拿到手，但已经在路上了，等于你已经有一半的知识化了。

那个领导看我一脸懵懂，笑着对我说，现在你算是赶上了好机会，那些老的大学毕业生，比如现在领导岗位上够条件的，年龄最小的都到中年了，而恢复高考的那些大学生才刚上班，时间不长，等他们有了历练，还不得到了猴年马月啊，那时你早就飞黄腾达了。

他的话，我没能完全理解，而多年后再去品味，确实有道理。我转干那年20 岁，成为机关里年龄最小的干部。

到了年底，铁道兵被撤销，并入铁道部管理，父亲被调往北京的铁道部工程指挥部任职，我们家便开始研究如何往北京搬迁。当然，不涉及我，因为我是为了高考才到这里参加铁路工作的。

10 月以后的两次面授都没有赶上夏小雨的车班，也就是说，这一个学期我再也没有见到夏小雨。

3 月初去锦州参加新学期第一次面授的途中，在我们玩扑克一圈结束后，艾玉贵神秘地说有事找我，把我带离了同学们的座位，找到个空座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对夏小雨有心思？我可以给你们当介绍人。艾玉贵说。

我有些难为情，推托说，你那天没听申文学说夏小雨是他的女朋友吗？

他当时就那么一说，不能当真的。

看得出，申文学正在追求夏小雨。

夏小雨若是满意申文学，就不会让他哥来找我说这件事了。艾玉贵一急，说了实话。

这已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夏小雨的态度，但我仍顾虑重重，说，我才20 岁，还小着呢。

夏小雨比你还小一岁呢，人家都不赚岁数小，你嫌个啥呀。

父亲去了北京，以后我能不能继续在通辽工作，还说不准呢。我仍在找理由。

你干脆点吧，这算不算是拒绝人家了。艾玉贵有些不耐烦。

我一直对夏小雨充满好感，直接拒绝夏小雨有些于心不忍，便含糊不清地说，那也不是，现在我的事业刚起步，还要努力奋斗，我想过两年再说。

你呀，真是个孩子。你等，人家能等你？

那要看我们是不是有缘分了。

扯呢，话虽那么讲，可缘分是靠争取来的。

我是年轻人嘛，当然要以事业为重。我说着那个年代常说的套话。

什么先立业后成家，都是屁话，说白了，你就是个官迷。艾玉贵有些恼怒地说。

再有……

什么？

她太厉害了。

艾玉贵笑了，当列车员的厉害点没错，省得旅客纠缠。

我干涩地笑笑，说，我也是旅客。

没人跟你磨叽，不行就拉倒。艾玉贵显然失去了耐心，不想再将话题谈论下去，气咻咻站起来撇下我，回到同学们的座位上去了。

从那以后，艾玉贵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因为有了这个过节，有几次面授赶到上夏小雨的车班，我不是半夜坐快车，就是往前或错后一天乘车去锦州，避免与她见面时的尴尬。

这个学期结束时，锦州、吉林铁路局撤销，合并到了沈阳铁路局，函授生统归沈阳局教育处函授站管理，从那以后我们去沈阳参加面授，都坐从通辽始发，经由郑家屯，终到沈阳的列车，不再乘坐到锦州的列车，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夏小雨。

有一次在去沈阳的车上，女同学偶尔说到了夏小雨，听说申文学与夏小雨处了朋友。

那不是申文学一直在追夏小雨吗？另一个女生说。

听说申文学为了夏小雨，要往咱们段上调转呢，因为这，跟家里都闹掰了，他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却非要这么做。

这才叫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个女生不无赞叹地说。

缘分是靠人家争取来的。艾玉贵阴阳怪气，话里有话。

他的话是在针对我，我装作没有听见。

函授学习满三年时，出于一部分同学的实用需要考虑，学校为大家办理了大专学历。有些同学已升任到了领导岗位，他们只为稀缺的学历而来，这个特殊政策便是在他们一再要求下出台的。

办理大专毕业证的有原在锦州局政办秘书科当科长的同学，合局后随着局领导去了沈阳，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局领导需要一个年轻的秘书时，他推荐了我，一年后他又去了局团委。

在函授学习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要脱产去学校参加毕业设计，这需要局主管领导的批准。我找到副书记说明情况，他很不满意，说，像你这么年轻的副处级干部，算是凤毛麟角，你一走半年，岗位要腾出来交给别人，回来后不一定有位置，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坚定地表态说，我肯定不后悔。

之后我去了北方交通大学参加毕业设计，拿到五年半的函授学习的大学本科学历。回来报到时，果如副书记说得那样，连个科长都没当上，只能是部员，好在副处级还起了作用，没多长时间，便调到铁道部工作。像我这样又有学历又有经历，还有职务的年轻干部并不多见，往后，我曾在基层挂职锻炼，并在多个单位工作，最终在国家部委办任职。

因为工作和身份的关系，一直也没有回过通辽。虽有过多次动念，但一直没有成行。不久前，通辽搞活动邀请我参加，这样的邀请，以往也有多次，但我都没有参加了。可这次的邀请，我觉得应该参加，一是活动内容，二是年龄的原因，想回去看一看通辽的变化。

通辽的活动时间安排得很紧张，使我无暇看望从前的一些同事、同学们。其实我跟这里的同志，特别是与函授班同学一直保持着联系，艾玉贵几个同学因分局搬迁，也都到了通辽工作。他几次去北京开会办事，总要跟我说一声，有时间我就会过去见个面，一起叙叙旧。有时他还会带着其他一起开会办事的同志参加聚会，那些人因为我的到场，露出羡慕嫉妒的表情，觉得艾玉贵很有面子。

在一次我招待艾玉贵的宴席上，他偷偷地告诉了我夏小雨的近况，说她也随列车段到了通辽，一直在跑车，她那个当车间主任的丈夫申文学早在几年前带职工扫雪时，不幸被过来的火车撞死了。我很悲伤，碍于其他人在场，没敢多问，毕竟是陈年往事，不能说曾有过什么经历。从那以后，艾玉贵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也没主动谈及夏小雨。近几年，函授班的同学都已退休回家了，几乎都在照顾老人或是晚辈，联系逐渐少了。

会后，通辽方面安排我观赏浏览通辽城区，我不禁生出感慨，通辽已今非昔比，变化太大了，当年我走时，城区多是干打垒的土房，现在高楼大厦矗立，到处呈现出繁荣昌盛的景象，早已不是从前“一个公园两个猴，交通警察守两头”的城市面貌了。

听到我的感慨，在场的当地同志问我，在通辽还有什么计划要做的事情？

我长叹一声，颇为遗憾地说，晚上就要乘车走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听出我的话外之音，问，需要见什么人吗？

夏小雨的名字确实掠过了我的脑海，但也只是一时之念。随后我想到几个函授班的同学，试探地问了一下，当地的同志表示这应该不难，愿意帮助联系。

晚餐时，帮助联系的同志对我说，已经联系了你那几个同学，可以去车站与他们见上一面。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样仓促的见面，颇有点领导会见的意味，但还是表示了谢意。

在车站贵宾室里我见到了艾玉贵等四个同学，真是年龄不饶人啊，连我都到了退休的年龄。几个同学没有任何的拘束，见到我就和我连搂带抱，全然不顾周围的人们。

寒暄中，我从外围的人群中隐约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似有似无，那双独有的饱含水分的眼睛牵动着我，我撇开同学，迎着那双期待的目光，走了过去，问，夏小雨？

是我。夏小雨没有躲闪，说。

一种灼热撩得我目眩，我不好问是别人通知过来的，还只是偶尔的邂逅。

夏小雨望着我，笑着说，你看什么呢，这么长时间盯着我？

我掩饰说，我觉得你的身高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高了。

她笑道，人老了，活抽抽了呗。

我无言以对，走到我身边的艾玉贵接话说，夏小雨哪里会抽抽，这身板依然挺拔。

夏小雨的意外出现，让我又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年代一对青涩的年轻人的过往。

夏小雨注意到大家都在看着我们，提醒说，那么多人还在等着你哪。

放下那些送行的同志，我也觉得不妥，她看出我的顾虑，问，有微信吗？

我有微信，却很少使用。我看到她饱含希望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并掏出手机，让她扫了我的微信码。我将流连的目光收敛回来，转身去了那些送行的人群中间。

乘上高铁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窗外灯火疾速地闪过，追忆当年的青春往事，仿佛还历历在目。

这时听到手机一声提示的铃音，我打开手机，微信上呈现“小雨”加好友的提示，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受”键，显示屏上立刻出现“我是夏小雨”的字幕。我发去了握手的图标，很快对方发来了一条视频。

我迫不及待地把连线接入手机插孔，戴上耳塞，随即打开视频，原来是最近猎人组合演唱的一首很火的歌曲，悠扬的歌声伴着视频上蒸汽机车牵引绿皮火车的场景，与歌词相关的意境，迭进着变幻的画面，那歌声和影像重重地叩击着我的心弦。

绿皮火车呼啸穿过/穿过山林/穿过村落/车上坐着孤独的我/去寻找曾经的青春之歌/绿皮火车开进隧道/隧道黑暗没有尽头/蓦然一切回到从前/遥远的往事让我泪落/我好像看见年轻的你/你身边坐着年轻的我……

我回想起了绿皮火车，特别是那个中间带有梅花图案的瓶罩。那个喝水的罐头瓶在函授期间我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有了各式各样杯子，再带觉得不合时宜，就把它与一些旧物放在了一个纸盒箱子里尘封起来。

后来有了妻子，有了家，又有了儿子，天天奔忙，几乎忘记了那些旧物。有一天，我听到书房传来爆裂声，与妻子跑进书房，看到5 岁的儿子惊恐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塑料罩兜着罐头瓶里的碎片。

玩耍时乱翻东西是孩子的天性，造成东西的破碎，不好多埋怨。妻子忙着查看孩子有无伤到，我取来笤帚、撮子，将那个瘪下去的塑料罩拾起，塑料线已变质褪色不再鲜艳，我对着撮子抖落里面的玻璃碎片和碴子，妻子看到后，说，瓶子都碎了，还要那东西干吗？

我没有回答，担心她继续追问这是谁的手艺，可她并没有纠缠下去，她更关心的是儿子，或许她压根没把这东西当回事。

我默默地将这塑料编织罩放回到孩子翻过的旧物纸箱中，同时放进去的，还有乘坐绿皮火车那一段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