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语制下多语事实如何存在——巴黎舒瓦西三角语言景观实探

王英姿

内容提要 语言景观是研究多语现象的重要手段，公共场所中语言的使用情况往往可以揭示一个地区的语言生态。法国是一个单一语言制度的国家，然而，由于其吸纳了大量的移民人口，该国在现实中出现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单语制和事实上的多语制的矛盾。本文运用语言景观分析框架，以法国巴黎著名移民及后裔聚居区—舒瓦西三角的店铺招牌为语料，对该地的语言景观现状进行研究，通过对招牌上语言的数量、排列组合方式和功能进行统计分析，探讨在单一语言制度下移民区语言景观的特征。研究发现，得益于移民的历史和移民语言带来的商业价值，移民语言在舒瓦西三角具有明显的可见性。该地自下而上的语言景观具有语言种类丰富、民族特色突出的特点，但各移民语言之间数量、地位并不平衡。同时，作为移民语言之一的中文在舒瓦西三角承担了明显的信息功能。

引 言

公共道路标志、广告牌、街名、地名、商业店铺标志和政府建筑上的公共标志的语言，共同构成了一个特定地区、区域或城市聚集区的语言景观①Rodrigue Landry & Richard Bourhis.“ Linguistic Landscape and Ethnolinguistic Vitality : An Empirical Study”. Journal of Language and Social Psychology, 1997 (16): 23—49.，语言景观包括公共场所的所有标志，无论是政府的、私人的还是商业的。②Gail Cormier. «Le paysage linguistique en milieu minoritaire : Une étude de l’affichage commercial à Saint-Boniface, au Manitoba ».Minorités linguistiques et société, 2015 (5): 84–99.通过分析公共空间语言标牌上的语言使用情况，语言景观研究能够揭示语言选择背后蕴含的深层次的政策取向、语言权势、族群的身份认同与社会地位等问题。③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研究的视角、理论与方法》. 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02）：214—223+320；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的分析维度与理论构建》. 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2014（06）：81—89.因此，语言景观被视作研究多语现象④Durk Gorter. “Linguistic landscape as a new approach to multilingualism”. 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06, 27(2): 107—115.和城市语言生态⑤Bernard Spolsky. Language Manageme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的有效途径。

依靠语言景观，不同学者在世界各地开展了很多考察多语环境中不同语种权势、地位、关系的研究⑥H. William Amos. “Chinatown by Numbers: Defining an ethnic space by empirical linguistic landscape”. Linguistic Landscape.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2016, 2(2): 127 ; Wu Hongmei & Sethawut Techasan. “Chinatown in Bangkok: The Multilingual Landscape”. Manusya:Journal of Humanities, 2016, 19(3): 38–52 ; Rama Kant Agnihotri & Kay McCormick. “Language in the Material World: Multilinguality in Signage”. International Multilingual Research Journal, 2010, 4(1): 55–81 ; Maria Vittoria Calvi & Marcella Uberti-Bona. “Negotiating languages, identities and space in Hispanic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Milan”. 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 2020,41(1): 25–44 ; Laura Macgregor. “The language of shop signs in Tokyo”. English Today, 2003 (19): 18–23 ; Fiona Willans, Jim Gure, &Salanieta Koro. “Signs of multilingualism in the urban linguistic landscapes of Fiji and Vanuatu: Reflections of national identity”. Social Identities, 2020, 26(4): 475–498 ; Eliezer Ben-Rafael et al. “Linguistic Landscape as Symbolic Construction of the Public Space: The Case of Israel”.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ultilingualism, 2006, 3(1): 7—30 ; Jasone Cenoz & Durk Gorter. “Linguistic Landscape and Minority Languag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ultilingualism, 2006, 3(1): 67—80 ; Gail Cormier, op.cit.，但其中鲜少涉及法国。⑦Caroline Lipovsky. “Belleville’s linguistic heterogeneity viewed from its landscap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ultilingualism, 2019,16(3): 244–269.法国是典型的单语制语言政策的国家。从大革命时期以“一个国家，一种语言”为基础的民族团结，到1882 年儒勒·费里（Jules Ferry，1832—1893）教育改革在所有小学和中学都强制推行法语教学；从1992 年宪法中规定“共和国的语言是法语”，到1994 年保护和促进法语的宏伟政策的一部分⑧Dennis Ager. Language policy in Britain and France: The processes of policy. London: Cassell, 1996, p. 158.—“杜蓬法”（loi Toubon）的颁布，为了支持法语在意识形态上至高无上的荣耀和纯洁，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法国制定了一系列强有力的语言政策。⑨Bernard Spolsky. Language polic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63.但同时，法国又是一个事实上的多民族、多语言、多文化的国家：法国有众多的外来移民⑩此处移民（immigrant）的概念是：居住在出生国之外的国家的人。例如：在法国，一个在加拿大出生的人是移民，与其国籍无关。，根据2019 年的数据，移民人口占法国总人口数的13%，高于欧盟28 个国家的平均值（12%）。⑪Cris Beauchemin, Caron Louise, Haddad Marine et Temporal Franc. «Migrations internationales : ce que l’on mesure (ou pas) ». Population et Sociétés, n° 594, novembre 2021. https://www.ined.fr/fr/publications/editions/population-et-societes/migrations-internationales-ceque-l-on-mesure-ou-pas/. Page consultée le 15 février 2023.除法语外，还有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波兰语、土耳其语、阿拉伯语、柏柏尔语和越南语等移民语言在法国广泛使用。但目前有关法国移民语言使用的研究较少，并且主要集中在有关数据的调查⑫«Fiches thématiques - Education et maîtrise de la langue - Immigrés - Insee Références - Édition 2012 ». https://www.insee.fr/fr/stati stiques/1374021?sommaire=1374025&q=langue+immigres. Page consultée le 15 février 2023.以及讨论移民语言在其后代的继承⑬Condon Stéphanie & Régnard Corinne. «Héritage et pratiques linguistiques des descendants d’immigrés en France ». Hommes &migrations, 2010 (1288) : 44—56.等方面，这些研究都忽视了语言在实际环境中的应用情况。在一种意识形态的单语制和事实上的多语种的矛盾中，移民语言在实际社会环境有怎样的地位和处境？在一个聚集了多种移民语言的多语社区中，又呈现出怎样的语言活力和冲突？

本文拟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考察巴黎著名移民及后裔聚居区舒瓦西三角（Triangle de Choisy）的语言景观现状，探讨移民到来及融合对语言景观的影响。通过分析该地区语言景观中语码组合方式、优势语码选择和语码功能，探究舒瓦西三角语言景观的特色。首先，我们将总体考察舒瓦西三角店铺招牌的语码组成状况，探究移民语言在舒瓦西三角店铺招牌中的可见性（visibilité）；之后，我们将采用斯科隆夫妇（Ron Scollon，1939—2009 & Suzie Wong Scollon）提出的地理符号学框架分析包含移民语言的多语招牌上的优势语码，探究在多语招牌中移民语言的地位；最后，我们将聚焦于招牌上的移民语言，以中文为例，考察移民语言在自下而上的语言景观中承担的功能。

一、舒瓦西三角的移民历史及现状

巴黎13 区曾是一个工人阶级集聚的老城区，20 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政府在此进行了大规模城市规划项目意大利13 号行动（l’Opération Italie 13），在意大利大道（Avenue d’Italie）周围兴建起了许多高层建筑，但这些建筑并没有受到预期受众—巴黎年轻行政人员的欢迎，因此大多被闲置。20 世纪70 年代，在前印度支那（Indochine）国家政治动荡的背景下，大量东南亚难民来到法国⑭1975 年至1987 年间法国接收了来自这些国家的约14.5 万名难民，这些难民中有60—70%是中国血统或后裔。，他们将这些被闲置的建筑视作初到法国的中转地，并在此定居下来。因为没有其他行业的从业资格，这些初代移民专门从事零售、餐饮和服装业，以及亚洲美食、亚洲产品的制作销售，给附近地区带来了商业和活力。经过几代人的传承和融入，由舒瓦西大街（Avenue de Choisy）、伊夫利大街（Avenue d’Ivry）和马塞纳大街（Boulevard Masséna）组成的三角区域舒瓦西三角成为一个“亚洲街区”（quartier asiatique），集中了众多原籍国不同（老挝、柬埔寨、越南、马来西亚、泰国）的移民人口，其中大部分是华裔。⑮Yves Charbit. «Michèle Guillon, Isabelle Taboada-Leonetti—Le triangle de Choisy. Un quartier chinois à Paris ». Population, 1988,43(2): 482–483.原文为：Le «Triangle de Choisy » est caractérisé par une forte concentration de populations majoritairement d’origine chinoise, même si les pays de départ sont divers (Laos, Cambodge, Viet-nam, Malaisie, Thaïlande).但由于法国禁止进行族群身份统计，这些亚裔人口的具体种族来源并没有具体数据。⑯Michelle Guillon. «La localisation des Asiatiques en région parisienne ». Perspectives Chinoises, 1995, 27(1): 41–48.这里被视作欧洲最大的唐人街⑰«L’histoire du Chinatown parisien ». Chinatown Paris. 2019–01–14. https://chinatown.paris/histoires/histoire-chinatown-parisien/.Page consultée le 15 février 2023. Chinatown 一词可能暗示其居民有中国血统。实际上，13 区唐人街的亚洲人口并不是来自中国，主要由来自柬埔寨、老挝和越南的难民组成。因此，该区的特点是人口具有多重身份。，与其他唐人街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红色和金色的大拱门、带有弧形屋顶的砖砌建筑或照亮街道的中国灯笼。直到2020 年，由法国艺术家乔治·卢斯（Georges Rousse）设计的地标性建筑“博爱之门”（l’Arche de la Fraternité）—一个巨大的红色繁体汉字“門”—才在舒瓦西三角的中心，舒瓦西大道和维吉里的阿斯蒂尔兄弟街（Rue des frères d’Astier de la Vigerie）的十字路口落成。因为各民族相互交融的历史，舒瓦西三角的语言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这里不仅存在法语、普通话、高棉语、越南语、老挝语、泰语等语言，还有粤语、潮州话、福建话、海南话等几种汉语方言。⑱«L’histoire du Chinatown parisien ». Op. cit.

二、研究方法

1. 斯科隆语言景观分析框架

斯科隆夫妇在其著作《场所符号学：物质世界中的语言》（Discoursesinplace:Languageinthe materialworld）中提出的地理符号学，即“对符号和话语在物理空间中的位置以及我们在该世界中的行为的社会意义”⑲Ron Scollon & Suzie Wong Scollon. Discourses in place: Language in the material world.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 2.进行研究的框架，是语言景观研究中比较成型的分析框架之一。⑳尚国文，赵守辉，前揭文。地理符号学分析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语码取向（code preference）。当语言标牌涉及多种语码或文字时，语码的优先关系主要通过各种语言排列的空间位置体现：在包围式排列中，出现在中间位置的为优势语码；不同语码上下排列时，出现在上方的为优势语码；而在不同语码左右排列时，出现在左侧的为优势语码（文字阅读方式为从右向左的情况除外）。此外，字体大小、颜色等因素均能影响语码的突显性（salience）。

2. 语言景观的信息功能和象征功能

语言景观有两个基本功能：信息功能（informational function）和象征功能（symbolic function）。㉑Rodrigue Landry & Richard Bourhis, op.cit., p. 25.信息功能是语言景观最基础的功能，是指语言景观不仅可以传递字面信息进行交流，同时可以作为一个特定语言社区所居住的地理区域的区别性标志㉒Richard Bourhis. «La langue d’affichage publique et commerciale au Québec : Plan de recherche pour l’élaboration d’une loi linguistique ». Québec : Conseil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1992. 转 引 自：Landry Rodrigue & Bourhis Richard. “Linguistic Landscape and Ethnolinguistic Vitality : An Empirical Study”. Journal of Language and Social Psychology, 1997(16): 23—49.，提供有关某个语言群体的地理边界或某社区内语言使用状况等信息，它具有直接的实用功能。相对而言，象征功能则比较隐蔽，它主要在情感方面发挥作用，它能够映射语言及语言所对应族群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及其在多语环境中的权势。㉓Rodrigue Landry & Richard Bourhis, op.cit., p. 27.

3. 雷的多语文本分类

梅希特希尔德· 雷（Mechthild Reh）将多语书面文本的信息类型分为四类：复制式多语、片段式多语、重叠式多语及互补式多语。㉔Mechthild Reh. “Multilingual writing: a reader-oriented typology — with examples from Lira Municipality (Ugand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 2004(170): 1—41.复制式多语是指两种语码提供的信息完全一致，通晓任一语言的群体都可以获取全部信息，两种语码地位相同，无法通过多语文本分类直接判断优势语码；片段式多语是指一种语码提供全部信息，另一种语码只提供了部分信息。提供全部信息的语码为优势语码，提供部分信息的为弱势语码，只掌握弱势语码的群体无法获取到全部信息。重叠式多语是指两种语码提供的信息既有重叠又各有另一语码没有提供的信息。互补式多语则是指两种语码提供的信息完全不同。在后两种情况下，只通晓一种语码并不能获知全部信息，因此对目标群体双语或多语能力要求较高。

三、数据收集与分析

本研究的语料由舒瓦西三角外围和内部的五条商业道路—舒瓦西大街、伊夫利大街、马塞纳大街和波德里库特街（Rue Baudricourt）、伊夫利角街（Rue de la Pointe d’Ivry）上商业店铺的招牌组成。相较于门帘、遮雨帘、墙壁和橱窗上张贴的海报等，店铺招牌上的文本更具有固定性和持久性。法国法律规定，在指定、提供和介绍商品、产品和服务以及面向公众的广告中，必须使用法语，但使用法语的义务并不适用于商标、公司名称或招牌。㉕法国经济、财政、工业和数字主权部网站. https://www.economie.gouv.fr/dgccrf/Publications/Vie-pratique/Fiches-pratiques/emploilangue-francaise. 访问日期：2023 年2 月23 日。在没有政策规定语言环境中使用的语言的情况下，商人可以在店铺招牌上自由地展示他们想要使用的语言。从本质上讲，这种选择是对一个地区的语言群体之间“微妙关系和冲突的说明”㉖Louis-Jean Calvet. Linguistique et colonialisme : Petit traité de glottophagie. Paris : Payot, 1999, p. 55.。为了对该地区店铺招牌的语言选用进行一个全面的描述，笔者及团队拍摄了舒瓦西三角外围和内部的五条街道上所有的店铺招牌。由于有些店铺在其外部展示不止一个招牌（如店铺正面、侧面或背面、第一层或最高层），而这些招牌往往包含相同的内容，为了避免数据的偏差，收集过程采用 “一店一招牌”的原则（one shop one sign principe），即只对最主要的招牌（往往在第一层店铺正面）进行了拍摄计数和分析：尽管商店的规模或展示的招牌数量不同，但一个主要的名称招牌足以让我们识别其语言选择和使用模式。㉗Shang Guowen & Guo Libo.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Singapore: What shop names reveal about Singapore’s multilingualis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ultilingualism, 2017, 14(2):183–201.语料全部通过手机影像记录，拍摄时间为2023 年5 月，共得到有效样本177 个。㉘在正式拍摄之前，我们曾于2022 年10 月进行了初次拍摄。2023 年4 月该处开始进行整修，拍摄时有两家店铺处于外部装修状态，我们采用了2022 年10 月初次拍摄时的照片补充。

之后按照语言种类、优势语码、多语文本种类等特征对所得招牌进行编码。在确定语言种类时，繁体中文、简体中文均被视作中文，罗马化的拼写均归为其原语言。由于一些亚洲语言在发音上的相似性，罗马化拼写的来源往往难以辨别，为了避免作者语言熟练程度造成的偏差，我们使用了ChatGPT 协助辨别，并进行了人工核对，无法辨别的文本标记为“未知”。另外由于法语和英语的有些词汇在拼写上相同，由此造成语言无法辨别的情况标记为“未明确”。㉙同时，考虑到法语和英语在形容词与名词位置方面的不同，若招牌组成方式为“英法同形普通名词（如restaurant）+用作名称等形容词意义的成分”，则该招牌中的普通名词标记为法语；若组成方式为“起形容词作用的成分+英法同形普通名词”，则标记该词为英语。之后按照招牌上出现语码的数量对招牌进行编码，将招牌分为单语招牌、双语招牌以及包含三种及以上语言的多语招牌（包括三语招牌、四语招牌、五语招牌和六语招牌）。最后对双语招牌进行多语文本分类，在标记过程中，如果两种语码传递的信息只在店铺名称的部分有所不同，考虑到店主对两种语言代表的文化的顺应，此种情况仍然标记为“复制式多语”。编码结束后对各类招牌的频数及所占百分比进行统计分析。

四、结果与讨论

1. 舒瓦西三角语言景观中的语言种类丰富、双语和多语招牌占比大

经过统计分析，在舒瓦西三角的语言景观中出现了中文、法语、英语、越南语、高棉语、老挝语、德语、日语、泰米尔语、巴斯克语和泰语，共十一种语言。语码种类众多，除官方语言法语外，不仅有移民群体的语言，也有其他欧洲邻近国家语言。此处语言的丰富性首先与该地区移民人口来源的复杂历史有关，这些难民来源于战乱时期的东南亚国家，其中一些又是中国人的后裔，战争难民和文化的交流传承使得该移民群体受到多种亚洲语言文化的影响，具有多重身份。之后，因为这些移民的到来及他们进行的商业活动，舒瓦西三角形成了一个以亚洲文化为特色的商业区，吸引了世界各地尤其是亚洲各国和各种有亚洲血统的游客，得益于这些商业价值，移民群体带来的亚洲语言得以维系和进一步发展。其次，自1985 年《申根协议》（ConventiondeSchengen）签署后，现今已有26 个成员国相互取消了边境限制，《申根协议》的履行使得欧盟内部许多国家基本不存在边界，极大促进了欧洲国家之间人员的流动性。法国作为申根国家，其境内舒瓦西三角的语言景观也受到申根区其他国家语言的影响。

在舒瓦西三角，这些不同的语言通过排列组合，产生了语码种类多样、组合丰富的招牌，招牌上的语言种类有单语、双语、三语、四语、五语，直至六语之多。如图1 所示，在采集的177 个店铺招牌中，单语招牌有67 个（占比37.85%），双语招牌84 个（占比47.46%），有26 个（占比14.69%）店铺是多语招牌。

图1 招牌上语码数量统计

图2 展示的是舒瓦西三角的一个多语招牌。招牌最左方是繁体中文的“美发”，右上方占据招牌大部分的是英文的Kim Hair Line，下方较小字号的依次为越南语Tiệm Uốn Tóc（烫发店）、泰语ร้านเสริมสวย（美容店）、法语Coiffure Mixte（男女通用的理发店或美发沙龙）和高棉语，招牌上出现了6 种语言。在这个招牌上不仅有法国的官方语言法语，还有移民群体原籍国的语言以及全球化背景下的通用语英语。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传递实用信息、承担信息功能的中文、英语、越南语、泰语和法语，招牌上的高棉语并不是具有实际含义的词汇，或许是高棉语“美发店”一词的误写。这印证了博纳德·斯波斯基（Bernard Spolsky，1932—2022）提出的公共标牌语言选择理论，标牌上语言的选择通常应该考虑使用创设者熟知的语言，使用外语书写的标牌上经常会有拼写错误。㉚Bernard Spolsky & Robert L. Cooper. The languages of Jerusalem. Oxford: Clarendon, 1991.但招牌上的高棉语明显承担了一种象征作用，表示讲此种语言的族群在此也受到欢迎。因为语言景观可以刺激人们对一个语言群体的归属感。当标牌上使用某群体的语言时，该群体成员就会感到被重视。㉛Rodrigue Landry & Richard Bourhis, op.cit., p. 28.虽然多种语言的并存可能会使标牌看起来奇怪并难以理解㉜Shang Guowen & Guo Libo, op.cit., p. 189.，但店主还是选择展示尽可能多的语言来照顾潜在的顾客群体，招牌上的语言涵盖了此地区聚居的大部分族群，使讲法语的群体、讲部分移民语言的群体或讲英语的群体都能对店铺的经营内容有基本的了解。

图2 舒瓦西三角多语招牌Kim Hair Line ㉝ 文中所有图片皆为作者拍摄。

这种多语招牌最直接地反映出了该社区语言景观由于其面向的群体具有种族和语言丰富性而展示出的极大多样性，移民语言和法语、英语的并存显示出该地区同时保持了移民历史的延续与新环境下适应时代的文化融合，展现了一个移民社区语言的活力。

接下来对招牌上的语码进行进一步统计分析，得到各语码出现的频率如图3：在采集到的177个招牌中，法语出现的频率占绝对多数，一共在134 个招牌中出现（占比75.71%），其次是中文，共在95 个招牌中出现（53.67%），远超出现频率第三的英语（出现39 次，即在22.03%的招牌中）和第四的越南语（27 次，即在15.25%的招牌中）。另外，高棉语和泰语分别出现8 次和6 次（分别占比4.52%和3.39%），老挝语和德语各出现了2 次（占比1.13%），泰米尔语、日语和巴斯克语各出现了1 次（占比0.56%）。可见，法国的官方语言法语在店铺招牌中占据主导地位，没有被其他语言替代的可能性。㉞Louis-Jean Calvet. La guerre des langues et les politiques linguistiques. Paris : Payot, 1987, p. 51.而在移民语言的使用方面，通过对其出现频率的考察可以发现，移民语言虽然在舒瓦西三角的语库中出现，但所占比例较低且均衡性不足。首先，相较于官方语言法语，移民语言处于明显少数地位，即使是出现频率最高的移民语言中文，出现频率也与法语有一定差距。一方面，这与法国殖民东南亚（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的历史有关，来源于这些国家的移民群体对法语并不完全陌生，法语是部分移民群体所具备的技能；另一方面，这证明了接受国语言对移民群体的影响和渗透。由于法国学校普遍反对种族飞地（enclave ethnique）㉟Yves Charbit, op.cit., p. 483.的形成，随着移民群体的后代纷纷在法国接受教育，移民群体同法国语言文化已经实现了良好的融入。其次，在移民语言内部，各种语言的出现频率具有很大差异：中文在超过半数的招牌中出现，使用频率远高于出现频率第二高的移民语言越南语，而高棉语、泰语、老挝语和泰米尔语只在几个招牌中零星出现，所占比例极低。这种出现频率的差距反映出在移民语言内部，不同移民语言的地位、权势、所具有的象征性及其所面对的潜在顾客群体的规模也有很大差异。

图3 各语码在招牌中使用频次统计

2. 突出显示的民族特色

在110 个双语和多语招牌中，法语作为优势语码的有25 个，中文、越南语、泰语作为优势语码的分别有55 个、4 个、1 个，日语作为优势语码的有1 个，英语作为优势语码的有16 个，德语作为优势语码的有1 个。各语种作为优势语码的占比见图4。如图所示，法语作为优势语码的招牌占比为22.73%，移民语言作为优势语码的招牌占比54.55%。可见在双语和多语招牌中，移民语言作为优势语码的招牌占据绝大部分。也就是说，在展示多种语言的店铺招牌中，店主更愿意选择民族语言作为招牌的优势语码展示。选择突出强调店名中民族语言，可以给店铺赋予异域特色，增加潜在的商业价值。但同时，这也可能成为驱赶其他不同族群潜在顾客的因素，因为这暗示着与同一语言群体的顾客联结更加紧密。

图4 多语招牌的优势语码统计

图5 是一个以移民语言作为优势语码的典型招牌。招牌的最左侧是数字“106”，指示本店的门牌号，左上部是法语的Salade Grillade Fondue à volonté，下部是繁体中文“沙律 燒烤 火鍋 自助餐”，招牌最中间是中文“小肥牛”，最右侧则是法语Au Village du Choisy。在招牌左侧，法语和中文传递了完全一致的信息，都是对店铺经营内容的详细介绍；中间的“小肥牛” 是对本店重要食材的描述；Au Village du Choisy 则是对本店所处位置的描述。虽然传递的信息不同，但它们都承担了作为店铺名称的功能，并且中文和法语的名称都相当具有中国和法国本地餐馆的特色。在两种语言传递的信息、承担的功能基本一致的情况下，店主选择移民语言作为店铺招牌的优势语码，一方面直接给店铺增加了异域特色，符合顾客在此处感受到亚洲风情的愿望，增加了潜在的经济效益，是出于商业性的选择；另一方面，这种选择间接强调了店主的出身和身份，表示店主愿意通过民族语言彰显自己的种族身份，这也与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华人群体的社会地位上升有密切关系。

图5 舒瓦西三角招牌“小肥牛”

但同时，与前文中移民语言出现频率的情况相同，在选用移民语言作为招牌优势语码方面，移民语言内部各语种所占比例也有着巨大差距，如图4，中文作为优势语码的招牌占据了绝大部分（50%），此外包含少量的越南语（3.64%）和泰语（0.91%），其他民族语言如老挝语、高棉语和泰米尔语并没有作为招牌的优势语码出现过，可见各种移民语言的地位并不平衡。中文的“突出可见”或许与当地中国人后裔商业网络的发展有关：根据埃马纽埃尔·马蒙（Emmanuel Ma Mung）和吉尔达·西蒙（Gildas Simon）的调查，巴黎近98%的亚洲特色企业是由华裔经营的，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以前在柬埔寨有移民经历（所有亚洲特色企业的老板中95%以上是华裔柬埔寨人）。㊱Emmanuel Ma Mung & Gildas Simon. «Commerçants maghrébins et asiatiques en France. Agglomération parisiennes et villes de l’Est ». Masson, 1990, p. 37. 转 引 自：Augustin-Jean Louis. «Les Asiatiques de Paris entre particularisme et intégration. L’exemple de l’alimentaire ». Perspectives Chinoises, 1995, 27(1): 49–54.

3. 承担信息功能的中文

不同于之前众多研究中㊲Jackie Jia Lou. “Chinese on the Side: The Marginalization of Chinese in the Linguistic and Social Landscapes of Chinatown in Washington, DC”. In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the City, 2010, p. 96–114.唐人街中的中文作为“中国性”（Chineseness）的象征，舒瓦西三角语言景观中的移民语言之一中文体现了明显的信息功能的特征。即使在一些店铺招牌中，中文是用作象征功能，用以招徕说中文的顾客群体或表明店主的中国血统或身份，大部分店铺招牌上的中文起到的是信息功能，用作向懂中文的潜在顾客群体传递与本店经营内容有关的信息。

接下来以包含中文和法语的52 个双语招牌为例进行多语文本分析㊳包含中文的双语招牌共有62 个，语码组成方式分别为：中文+法语（52 个）/英语（7 个）/越南语（3 个），中文+法语的组成方式占比最高，且法语是法国的官方语言，故以“中文+法语”的招牌为例更具代表性。，得到表1。如表所示，在包含中文的双语招牌中，复制式多语的招牌占比约有半数（48.08%），其次是片段式多语招牌，占比40.38%，其中中文为优势语码的占比21.15%，法语为优势语码的占比19.23%。重叠式多语和互补式多语占比较小，各占5.77%。可见，在69.23%的包含中文的双语招牌中，中文传递了与另一语码（法语）相同或更多的信息。

表1 中法双语招牌的多语文本类型

图6 是舒瓦西三角一个典型的复制式中法双语的店铺招牌。招牌中间左侧是店铺的法语名称Pakkaï，中间右侧是中文名称“百佳”，两个名称互为音译。招牌的左右两侧分别是法语Produits de Selection 和繁体中文“精選食品”。招牌呈现着明显的对称性，中法双语呈现的内容完全对应，中文与法语承担了相同的信息功能。这种“平行多语制”的应用暗示着店主同等地愿意接待法语和中文语言群体的客户。㊴Reh Mechthild, op.cit.同时，不同于哈拉尔德·哈尔曼（Harald Haarmann）有关双语标牌中一种语言承担主要的信息功能而另一种语言作为象征意义存在的结论㊵Harald Haarmann. “Verbal strategies in Japanese fashion magazines: A study in impersonal bilingualism and ethnosymbolis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 1986(58): 107–121.，舒瓦西三角内双语招牌中的两种语言都承担了传播有效信息的功能。

图6 舒瓦西三角招牌“Pakkaï 百佳”

以中文为优势语码的片段式多语招牌如图7，招牌的上方是用较小字符呈现的法语N[O]UV[E]AU [YV] NGHY，下方是繁体中文“友誼食品有限公司”，左右两侧的数字67 表示本店的门牌号。虽然是一个双语招牌，但法语和中文传达了完全不一样的信息。招牌的法语语码只有NOUVEAU（新的）一词有确切含义，YV NGHY 并没有传达有效信息，而中文的语码则直接明确表示了店铺食品商店的性质。也就是说，路人如果只通晓法语，并不能通过招牌知道店铺的经营范围，而必须具备一定的中文技能才能获得有关信息。中文在店铺招牌上承担了明确的传递信息的功能。

通过对以法语为优势语码的片段式多语招牌进行进一步分析，发现优势语码法语比中文传递的更多的信息大多意在突出店铺的“亚洲特色”，例如强调cuisine chinoise traditionnelle（传统中国菜）、restaurant asiatique（亚洲餐厅），并不包含有关店铺营业时间、产品细节等实用信息，也就是说，这些双语招牌对不掌握法语技能的中文单语族群的影响是有限的。

最后，还有一些只包含中文一种语言的招牌，如图8 的糕点店招牌㊶2023 年5 月拍摄时，该店所在建筑处于外部装修状态，故采用了2022 年10 月拍摄的图像。上，有用繁体中文写的“廣南泰餅家”和简体字的“蜜饯糖果 中越食品 中秋月饼 生日蛋糕”字样。虽然这家店位于法国，经营范围包括中（国）越（南）食品，但店铺招牌上只有中文一种语言。通过餐馆招牌，懂得特定移民语言的群体可以获取关于本店经营内容的全部信息，懂法语的群体只能通过店铺门帘上有法语的PATISSERIE DE CHOISY（舒瓦西糕点店）字样知道本店宽泛的经营内容，而不懂某种特定移民语言或法语的群体则无从得知店铺的经营范围。这种移民语言单语的招牌最直接显示了中文作为信息功能的作用，鲜明地展示了移民群体在舒瓦西三角的存在。

图8 舒瓦西三角招牌“廣南泰餅家”

通过分析不同文本类型的双语招牌及单语招牌，我们发现，与之前的研究不同，中文在舒瓦西三角店铺招牌上承担了明确的信息功能，这种“特殊性”可以从两方面来解释。首先，在法中国人数量众多，根据法国国家统计及经济研究所（Institut national de la statistique et des études économiques, INSEE）的数据，来自中国的移民人口目前在法国有10 万多人，舒瓦西三角是其主要聚居区之一㊷«L’immigration chinoise en France ». https://www.ined.fr/fr/actualites/presse/limmigration-chinoise-en-france/. Page consultée le 1er mars 2023.， 因此招牌上的汉语有大量的受众。其次，来法中国游客、留学生众多。2019 年，中国赴法游客人数达到创纪录的220 万人次㊸《法国观光业者如何准备迎接中国旅客回流》. https://www.rfi.fr/cn/专栏检索/法国风光/20230112-法国观光业者如何准备迎接中国旅客回流．访问日期：2023 年3 月1 日。，中国位列法国留学生来源国第3 位㊹«Chiffres clés -La mobilité étudiante dans le monde. https://ressources.campusfrance.org/publications/chiffres_cles/fr/chiffres_cles_2022_fr.pdf. Page consultée le 1er mars 2023.，有46%的学生选择了英语授课课程。㊺CampusFrance. https://www.chine.campusfrance.org/zh-hans/english-programs-faguo-liuxue. Page consultée le 1er mars 2023.对于从中小学只学习一门外语英语的中国人来说，法语相对而言是小语种，绝大多数游客和众多来法留学生并不具备法语技能，因此在被广泛认为是唐人街的舒瓦西三角，有相当广泛的讲中文群体的潜在顾客，对他们来说，中文是最有效的沟通语言，中文必须要承担信息功能来保证交流。

结 语

移民是全球化背景下人口流动的产物，这种流动促进了世界各国的文化传统以一种和平的方式交流融合。对移民群体来说，他们离开自己的母国在另一个国家生根、发展，必然要面对传承旧的语言文化与融入新的语言文化的问题，这种矛盾的解决不仅取决于移民群体自身的主观能动性，还在极大程度上受到接受国语言文化政策环境的影响。

法国是有单一优势语言的多语国家。㊻Louis-Jean Calvet. op.cit., p. 52.法语在法国的推行几乎是势不可挡的；但同时，法国又有大量的外来移民，这些移民带来了丰富的语言文化，使得法国成为一个多元化社会。通过对店铺招牌的调查分析，本研究发现舒瓦西三角自下而上的语言景观体现了明显的多样性、包容性和互动性，移民语言在实际社会环境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大量的多语招牌和招牌上多种不同的语言都明显地表明了此处有多种语言被使用。不仅如此，得益于此处商业活动的发展，民族语言因其特殊的商业价值往往被置于店铺招牌的突出位置。但不可忽略的是，不同民族语言的使用频率和地位有巨大差距。同时，本研究还发现，不同于之前的研究，在舒瓦西三角的语言景观中，作为移民语言之一的中文发挥了明显的信息功能。

在全球化背景下，由人口流动带来语言和文化的交流融合是未来世界的必然趋势。如何在接受“移民不是入侵”的观念的同时，摒弃其注定被同化的观点，在多元共存中寻求一个动态的平衡，是今后世界发展过程中人类必然要思考的问题。希望本个案研究能为之提供一个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