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到无穷:明末清初兴盛的纸上园林艺术

2023-12-08 17:29李委佳
美与时代·城市版 2023年10期

摘 要:随着文学与园林的深度交织,明末清初涌现一批纸上园林,这种在文字中构建园林的现象可以追溯到两汉时期。梳理现有相关纸上园林的记载,厘清其发展脉络,重点研究明末清初出现的成体系的纸上园林,总结其“造园”原因与特点,结合当代的景观实践,得出一些具有现实意义的启示。总而言之,纸上园林园有尽而意无穷,文字的描述在时间上延长了园林的生命,在空间上拓宽了园林的边界,使园林实现了从乌有到无穷的跨越。

关键词:纸上园林;园林意境;园林文学;以文存园

古语有“壶中天地”“一拳代山,一勺代水”“芥子纳须弥”,从壶、勺到芥子,尺度逐渐变小;古园有勺园、残粒园(图1),从勺到残粒,空间越来越被压缩。实体园林的营造往往受到物力、财力等多方面的限制,在空间上逐步呈现“小型化”的趋势。到明末清初(16世纪末到17世纪中期),出现了在纸上造园的热潮。广义上的纸上园林包括在纸上对园林想象的书写,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的《诗经》,其中《斯干》和《考槃》均描述了作者想象中的园林形貌及生活,到两汉时期有张衡的《归田赋》。而明末清初的纸上园林描述更加具体,是对园林空间形态的完整呈现。这种对纸上园林的想象直接将时空的存在压缩到极致,从小园到乌有园,尺度跨越了虚无,进入另一个无穷的想象天地。从无到无穷,园林突破了时空限制,园林建造突破了经济紧缺,园主突破了世俗桎梏。纸上园林体现着文人对园林雅致最极致的追求。本文意在梳理现有的纸上园林记载,从中了解文人对园林的情感寄托及造园理念。

一、文学与园林

园林与文学、绘画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古至今以诗歌和文章来描述园林的作品汗牛充栋。文学作品中常常以园林环境为故事发生的场景,如《红楼梦》《牡丹亭》《十二楼》等;绘画中也常常描绘园林场景,如文征明的《拙政园图咏》。反过来,园林场景中也描绘了诗意与画境,“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园之佳者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到了明代,文学、绘画和园林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紧密。古建筑和园林艺术专家陈从周说过:“明代之园林,与当时之文学、艺术、戏曲,同一思想感情,而以不同形式出现之。”文震亨认为“园林之以金碧著,不若以文章著”,即园林装饰得再金碧辉煌都不如在园记中记载得华丽。而晚明纸上园林的出现将文学与园林的联系推向了高潮,此时对虚构园林的记录,使得园林与文学相互依存、相互促进。

二、纸上造园

(一)纸上造园涌现的背景及成因

1.时代背景

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市民的生活水平变高,文人更加追求日常的生活情趣,从而衍生出丰富的文化内涵。彼时社会环境动荡不安,社会风气虚伪浮躁,文人从追求仕途转到追求隐逸,更加注重个性发展。晚明的园林兴造进入了全面兴盛的阶段,园林数量剧增。这也使得园林主人的身份更加复杂,园林艺术进入趣味追求和景境营造色彩纷呈的复杂阶段。这一时期还产生了许多园林艺术理论专著,如《园冶》《长物志》《闲情偶寄》等。纸上园林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兴盛起来的。

2.宋元写意园的影响

宋明理学对文人的影响也折射到了园林景境营造上,使得文人造园的观念和意识产生了变化与发展,更加强调园林的内在艺术人格。陆九渊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观念,明确反对程朱理学,强调物质和意识深度融合。这种观念也影响了当时的园林建设,文人造园不再追求园林占地面积的广阔,而是意識到有限的空间里也可以包罗万象。苏舜钦《沧浪亭记》曰:“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邵雍《瓮牖吟》曰:“有屋数间,有田数亩。用盆为池,以瓮为牖。墙高于肩,室大于斗……气吐胸中,充塞宇宙。”又有《心安吟》云:“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谁谓一室小,宽如天地间。”这些记载可以体现出宋代文人对园林的欣赏方式就已发生改变,文人评鉴园林之美在意不在形,境由心造,景以境出。

3.历史上园林保存困难

园林易废,实体园林在失去了园主后很难再完整保存。清初钱泳的《履园丛话》中记录的五十多个园林,约有三十个都已经荒废。袁宏道《园亭纪略》中记载,“吴中园亭,旧日知名者,有钱氏南园,苏子美沧浪亭,朱长文乐圃,范成大石湖旧隐,今皆荒废。所谓崇冈清池,幽峦翠篠者,已为牧儿樵竖斩草拾砾之场矣”。李渔在《十二楼》开头就提到:“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的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陈继儒认为园林有“三易”,“曰豪易夺,久易荒,主人不文易俗”,即容易被抢夺,时间长了容易荒废,尤其是主人不文,园林容易变俗。这些文人的观点皆反映了园林易废的特点。而有文字图画记载的园林可以穿越时空呈现在我们眼前,如宋代司马光的独乐园,园子虽早已消失,但我们仍能通过文字和图画了解这个园子。司马光留有《独乐园记》,明代仇英以此为基础创作《独乐园图》,卷后拖尾还接裱了文征明的《独乐园记》《独乐园七咏》、苏东坡的《独乐园诗》及项禹揆等人题跋。此外,《洛阳名园记》中的记载也能让我们一窥当时的独乐园景象。纸上园林的作者也表达着以文存园的希望,《乌有园记》的作者刘士龙就说:“夫沧桑变迁,则有终归无;而文字以久其传,则无可为有。”《将就园记》的作者黄周星说:“形易逝,而神不灭。”虽然这些园林没有真实地存在过,但文字使这些园林得到了永生,纸上园林的出现将文字存园推向了极致。

4.条件限制不能构园

随着中国古典园林逐渐鼎盛,由于外力限制无法构园的文士开始向内探寻,通过想象与文字构建纸上园林,将自己的造园观念和理论文学化,以神游代替身游。南朝人宗炳有“卧游”之说,以欣赏山水画卷代替真正的跋山涉水;王世贞也认为,品读园记就足以饱览园林之美,而不必真的“长有兹园”。关于财力、物力限制造园的叙述在园记中也有体现,《寒夜录》中描写了“大司空刘南垣公麟,晚岁寓长兴万山中,好楼居,贫不能建,衡山为绘层楼图,置公像于其上,名曰神楼……常存其迹于天壤,士亦务为其可传者而已”。张师绎在《学园记》中说,“无弓之地,一蠡之池,又无千金之产”,所以写《学园记》;刘士龙在《乌有园记》中提到了纸上造园“不伤财,不劳力……虚构则结构无穷”;董其昌在《兔柴记》中也提到造园的限制,“余村居二纪,不能买山乞湖”。由于种种限制,文人们转而在纸上造园,满足自己对园林的向往。

5.园林不易到达

从纸上造园的记叙中可以看出一些文人的园林观,即园林再华丽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在园林中的感受才是自己的。“余忽发议论曰:‘园亭不必自造,凡人之园亭,有一花一石者,吾来啸歌其中,即吾之园亭矣,不亦便哉!”这与历史上众多有园却从未去过的园主达到某种程度的契合。如清代顺治初年,官居弘文院大学士的陈之遴于苏州购拙政园,但“十载未归,图绘咏歌,目未睹园中一树一石”。乾隆时期的毕沅几乎与陈之遴际遇相同,他虽屡任疆臣,却仍于家乡苏州构筑灵岩山馆,然其卒于总督任上,未曾踏足该馆。有园却无法享受,何如纸上造园能随时在文字中遨游,获得园林之趣。

基于以上背景及文人的观念转变,许多文人从现实的园林兴造转到文字造园。文献中纸上园林的成因大概有四类:第一,是将其作为未来的蓝图,相当于一个设计方案;第二,现实中的想法没有条件实现,转而在纸上造园;第三,记录一个梦境;第四,对现有设计不满意,用文字补之。

(二)纸上园林的特点

通过对纸上园林的梳理,可以发现它们的一些特点:

一是多与《桃花源记》相关。比如《意园记》,园中生活的人忘记时间,“岁几更欤?代几变欤?不知也”,这与《桃花源记》中“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相似之处。这类纸上归隐园林建构了一种精神隐态,也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自适”的目标。“写尽苍茫半壁天,烟云几叠上蛮笺。子孙翻得长相守,卖向人间不值钱。”文人的纸上造园也恰恰反映了与世俗的背离、对世俗的抗争,和逃离世俗隐居的愿望。纸上园的叙述中也有相关的记录:湄隐园北部的隐秘空间“高垣圭窦”,僻静幽深;乌有园“竹径通幽”“花间迷路”;将就园洞口瀑布形如“悬簾”。纸上园林体现的文人的精神追求和意境营造与传统园居无异。

二是园主大多为进士出身,多有仕途不顺、生活穷困的经历,并都对园林有主观的喜爱和向往之情,如学园的园主“张子好园居,自通籍从大夫之后……”。

三是从纸上园林本身来看,其特点也较为突出。首先在选址上,多远离城市,大多在山林之中,入口隐蔽,这与计成《园冶》中“惟山林地最胜”的观念相契合,也反映了纸上园林主人对于隐逸的向往。其次,园中景境丰富,大多具备山、水、建筑、植物等要素,有真实的描写和夸张的想象。但纸上园林并未摆脱现实中园林营造的程式化模式,也像明代的传统园居一样遵循着一定規律,山、水、建筑、湖石皆有现实原型,其中不乏生产性空间的描写。最后,纸上园林在风格上注重自然写意,园内风格多与选址地的山水风景相融合,注重植物山石的自然形态,比如将就园中水的形态模拟自然的瀑布、涧、溪沼,湄隐园中的植物配置注重田野风光的季相变化。总的来说,纸上园林由于不受限制,景境非常丰富,寄托的思想更自由,艺术境界更上一层楼,园林内容和表达的感情更加丰富。

三、结语

严格来说,纸上园林已不是虚无。头脑中的园林抽象且变幻不定,为个人所独有。然而对那些愿意分享造园之趣的文人来说,将头脑中的园林转化为文辞或图画,那么纸上园林就具备了可知可感的形象。他人可通过这些文字和图画,实现同赏。从存在来说,它比脑海中的园林多走了一步,让现代人看到了它的内容;从含义来说,纸上园林跨越时空限制,展示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从意义来说,纸上园林不仅延长了实际园林的生命,还保留了人们对园林想象与追求的记录。随着技术的发展,我们可以保留实体园林,然而纸上园林存在的意义并不会因此而消失,因为纸上园林除了向我们展示了对园林的描述外,还展示了“设计师”对园林大胆的想象与情感寄托,这不是仅仅依靠实体园林就可以传达的内容。园有尽而意无穷,文字的描述在时间上延长了园林的生命,在空间上拓宽了园林的边界,由此纸上园林使得园林实现了从乌有到无穷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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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委佳,苏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