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晚清状元和一座城市

2023-12-07 02:26江凤鸣
秀江南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五山狼山张謇

又是一年四月天,牛毛细雨里,擎一把蓝布伞,我来到南通。微风吹拂,雨丝仿佛一块飘动的、微湿的透明绸布,将整座城市擦成一片翠绿。潇潇雨声里,谁家的篱笆墙上,缀满了浅红淡粉的蔷薇花,好似刚出浴的娇娃,羞涩地笑着。虽然,由江南来到江北,一江之隔,风景、情怀并没有什么明显不同,我觉得南通更赛江南。

知道南通,是因为一副对联。向往南通,是因为我办公楼下的一条雨巷。

那年也是暮春,一对君臣一起下江南,走进烟雨迷蒙中。“吃货”皇帝乾隆,忽然想起了曾经品尝过的南通贡品白蒲茶干,入口一咬,唇齿生香。当时,他御笔一挥,“只此一家”。这小小的茶干点心,由此生意兴隆到如今。“嗯,南通,我要出题考考才子纪晓岚”。于是他吟出上联要纪晓岚对:“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纪晓岚猝不及防,被皇帝给难住了。他看了眼一脸“坏笑”的乾隆帝,闷头思索,继续赶路,不做一声。忽然,他看见一店铺门前旗杆上挂着个大大的“当”字—哈,有了!他脱口而出:“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乾隆帝立马击掌,叫一声:“好!”

纪晓岚不愧有才子之称,真是妙对。

在大学的阅览室里读到这副佳联,让我对南通有了兴趣。浩荡神州,自古严谨,怎会有两个通州?翻看古籍才知,原来,中国南北各有一个通州,乃是战乱割据所造成。金代天德三年,女真人在今北京东部设置了通州,是谓“北通州”。五代时后周显德五年,在今上海北部长江出海口的沙洲上设置通州,以地居江海之会、为通吴越之路而命名。清代雍正年间,为区别于直隶顺天府的通州,俗称“南通州”。1912年废“南通州”为“南通县”,“南通”之名始定。

我居住的江南小城无锡,著名的崇安寺西侧有条小胡同叫大成巷。小巷就在我办公楼目光所及处,因此,每日午饭后,我都会去巷子里散步消食。小巷僻静幽深,是旧时无锡名门望族居住的少数几条街巷之一。大成巷内有毛主席老师王立庵儿媳吴启瑞旧居、我国近代著名工商业者薛明剑故居、清末状元张謇的老师赵菊泉故居,还有许多其他名人故居,是个五洲四海文人墨客发思古之幽情的去处。

赵菊泉故居在大成巷20号,坐北朝南,建于清代同治年间。赵菊泉是道光朝举人,他在大成巷设“教仁堂”学塾,后来出任海门训导,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他为人正直,学识渊博。同治十年,一身破衣烂衫的19岁南通少年张謇慕名拜师,赵菊泉欣赏他才华横溢,当即收为弟子,免其学费且提供三年膳食。张謇不负师望,最终荣登榜首,高中状元,日后更成了南通最著名的企业家。因此,大成巷至今仍保留着“张謇读书处”。这段师生情谊的佳话,让我有了去南通一游的动机。

其实,张謇在高中状元之前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艰辛求学路。除了恩师赵菊泉,还有两位助他走上成功之路的贵人—恩师宋先生、同门好友顾延卿。中国封建时代的科举考试是台阶式、宝塔型,分为童试、乡试、会试与殿试。童试由府县主持,乡试由省府主持,会试由礼部主持,殿试则由皇帝亲自主持,通过考试的人分别称作秀才、举人、贡士和进士。考中进士第一名的叫作状元,也就是如今说的全国高考第一名。

别小看了秀才,他可是读书人博取功名的第一级台阶。清朝时报考秀才要去当地府州县衙,还要带上身份证明材料,主要包括籍贯、父祖、年龄、相貌、三代履历等。一旦考取了,不但资格终身有效,还可穿戴蓝绸青缘长袍、镂花银座冠帽,公服与文九品朝带相同,走在乡间,那也叫个威风。

张謇自幼聪慧,加之悬梁刺股式苦读,15岁时,已经精通诗文。到了应试的前一年,他父亲张彭年不禁焦躁起来。因为那时的考试制度规定,凡报考秀才者,必须祖上曾经三代为官或有人中过秀才,否则不能参试。张家世代躬耕,都是白丁,如何博取功名?

焦急之下,爱子心切的张彭年找了张謇的蒙师宋先生,宋先生带张彭年找到邻县如皋东乡的大户张世德计议。张世德听了张父的诉说,两掌一拍,爽快地说:“这事好办,我侄子张栓刚死,就让你儿子充作张栓的儿子去应试吧。”张彭年听了感激不尽,当下许下诺言,若是张謇考中秀才,一定送上240贯钱报答张世德。于是张謇入了如皋籍,更名为张育才,取得了入试资格。

第二年,张謇如愿考取了秀才,还结识了同门好友顾延卿,两人经常切磋磨砺,友情深厚,这令张謇非常高兴。但很快张謇就高兴不起来了。原来,张世德得了张彭年送的240贯钱就去抽大烟。这家伙是个“鸦片鬼”,再多的钱也填不满他的大烟枪。此后,他就盯上了张彭年,死皮赖脸地伸手要钱。后来,张彭年实在无法,就断了他的钱路。于是,张世德一张状纸告到衙门,状告侄孙张育才忤逆不孝。这在当时是个大罪名,不久张謇就被传到县衙,软禁到学宫,官府准备革除他的功名后再行治罪。

好友顾延卿听说了张謇的遭遇,立即跑回家翻箱倒柜,变卖资产,凑出一笔厚资,上下打点官府,终于获得了县衙让张育才“逃跑”的默许。在如皋被关押了三个月的张謇,趁着一个风雨夜,踩着满地泥泞,狼狈不堪地逃到了顾延卿的家中。两人泪眼相对,为感激顾延卿出手相助,来不及换下一身滴水衣衫,张謇挥毫写下一副楹联:半世仇人张世德,一生知己顾延卿。这之后,顾延卿又帮助张謇入籍通州,改名张謇。在他的大力帮助下,张謇终于中了状元。

历史,有时就像个戏谑幽默的说书先生。中国最后一任状元郎的秀才功名竟然来自冒名顶替。张世德恩也?仇也?凭谁言说?

走进张謇故居的时候,南通城到处飘着绵绵细雨,灌进耳膜的仿佛是暮春的窃窃私语抑或初夏愉悦的笑声。这是濠河边一座西洋样式的三层小楼,楼前有张謇的半身雕像—一个不甚威严的普通老头子。来这里,我不是朝圣,也不是瞻仰,而是想以平和的心境与一个不凡的灵魂对话,寻找中国近代化的来时路径。

虽然经歷了百年风雨,坐落在濠南路19号的张謇旧宅,似乎一切照旧。这里被称作“濠南别业”。别业,自然不是正宅,张謇在与上海一江之隔的海门还有一座“状元楼”。他是晚清最后一位状元郎。这位状元郎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当官,在那个“学而优则仕”的年代,他却石破天惊地“下海经商”,并由此赢得“一个人,一座城”的美誉。

从无锡恩师赵菊泉处回到南通,张謇日夜苦读,在41岁的时候,上京赶考。1894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年,慈禧太后六十大寿,特开恩科,张謇高中状元,朝廷授职翰林院修撰,一时名扬京师。

只是时运不济,大清国已在风雨飘摇之中。次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惨败。一心报国的张謇,在一众朝官同僚疑惑的眼光下,脱下长袍马褂,丢下乌纱帽,弃文经商,扬长而去。

1898年4月,面对日益临近的亡国危机,维新派首领康有为在广东会馆发表演讲:“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他血脉偾张地大声疾呼:“今日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

受此影响,张謇决定兴办实业救国。

回到家乡的张謇,得到洋务派代表、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大力支持,筹集白银60万两,创办大生纱厂。自此,他建工厂、开农垦、兴交通、修水利、办教育,响应产业报国的号召,走上了实业救国的道路。他居然靠一人之力,振兴了远在海防边陲的一座小城。他当年创办的大生纱厂至今还在,经过了智能化改造的车间,窗明几净,不见人影,只闻机声。这家百年老厂旺盛的生命力是对创业者最好的告慰。

张謇不是南通城里人,他的老家在南通属县海门长乐乡。长乐乡历史很短,兴起于清咸丰年间,因常受江涌海潮之苦,乡民以美好意愿命名,至今镇上仍有状元街、富民路、长久路等纪念张謇的地名,还有张謇故居“状元楼”、张氏祠堂旧址等。或许正是早年的困苦生活,让他早早萌生了实业报国的心愿。

自张謇创立大生纱厂后,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南通到处奔波,居无定所。直到1915年,他才在城南的濠河畔修了“濠南别业”,举家迁入。

这座青砖铺砌、红色线条勾勒的英式建筑,遮蔽在一片翠绿中。拾级而上,一株紫藤像是垂直洒下的瀑布,另有一株银藤仿若攀爬而下的游龙。两藤上都是翠叶铺底,开满鲜花,一束紫,一束白,缠绵相对,仿佛一对浪漫的恋人。如此装点,令人窥见主人心怀的柔软处。

作为实业家的张謇是严肃、务实的。像所有商人一样,他很会赚钱。大生纱厂开车后运转顺利,历年都盈利,获利颇丰。1903年,同样遭遇经济危机,上海各棉纺厂都有不同程度的亏损,张謇却获利34万两白银。到辛亥革命前,张謇已成功组建一个以南通为基地,以棉纺织业为核心,包括榨油、面粉、冶金、发电、交通运输、金融贸易、垦牧、盐业、造纸、玻璃、酿造、油皂等众多企业在内的庞大集团,几乎垄断了南通城的产业。

作为诗人的张謇又是浪漫的,就像他楼前的两株藤花一样。他用兴办实业赚到的钱与民同乐。他修路架桥,建设博物馆、图书馆,建造五山公园,兴办学校。在濠河建造长堤,沿河建起“五公园”,临水造亭,鱼游鸟鸣,将一座小小的县城塑造成他梦中的“理想国”。他一直渴望着将江尾海角的故乡建设成人间天堂。

与江南的苏锡常杭嘉湖等动辄有数千年历史文化的古城不同,南通在千年前的唐代还是浮沉在万里波涛中的一片小小沙洲。与占有西湖、太湖、千岛湖、瘦西湖的那些秀丽古城相比,面朝大海的南通没有湖,但她有一条可与湖水媲美的濠河,这足以令她自豪。

濠河全长10公里,最宽处215米,水面面积72公顷。水波浩渺,像极了波涛荡漾的湖泊。这里也曾“亭台楼阁烟雨中”,也曾“帆樯林立,佳人倚江楼”。在这条半是人工半是自然的护城河两岸,从1915年到1918年,张謇先后建起了北公园、中公园、西公园、南公园和东公园,人们将其统称为“五公园”。

漠漠四周云水裹,参差几处露红墙。今天,我们望着曲折迂回间的廊檐桥栏、涟漪飘荡中的水光花影,闻听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语、老人们舒缓愉悦的洞箫笛声,依然能忆起张謇当年丈量濠河的脚步,感触他对故土乡梓的那份深情。

与中国大地上那些秀丽山川相比,南通没有华山的险峻,没有黄山的秀丽,没有泰山的神圣,没有峨眉的佛光,只有五座百米上下高程的小丘,参差站在长江入海口,从东往西依次为军山、剑山、狼山、黄泥山和马鞍山。五山附近的江面宽三十余公里,水天一色,壮阔如海,气势磅礴。

远古时代,五山还是大海中的一列孤岛。唐朝时鉴真和尚东渡日本,还看见五山浮沉在波涛中。到了宋朝,五山才与陆上的沙洲连成一片。五山之中,最美的是狼山。狼山并无狼,而且名字不雅,宋朝淳化年间的州官杨钧执意改狼山为琅山,琅是美玉,狼山多紫色山石,故狼山又名紫琅山。我们登临狼山望海时,发现山上至今还有紫琅园。

余秋雨在他的《狼山脚下》中开篇就说:“狼山在南通县境内,并不高,也并不美。我去狼山,是冲着它的名字去的。”

我是同意余先生的论断的。说实话,五山在惯游名山大川的资深“驴友”眼里,真是没有多少姿色的。但这并不能动摇张謇装点美丽家乡的意念。他出手修建了五山公园,将它们修造成了海边江畔的天然水石盆景。

“狼山青几点,极目是天涯。”当年文天祥转战逃亡时,留下这样的诗句,足见当年在江海尽头的大平原上,见到突兀而立的狼山时,诗人心中的震撼。

狼山说不上秀丽壮阔,但站在山上远望江水滔滔,感受海风阵阵,在这江海汇合处,足以令人激情澎湃、文思潮涌。近百年之前,有个叫张謇的人,他涉水而来,又踏水而去。岁月一挥手,便是沧海桑田。然而,总有一抹余晖常挂天边,总有一种情怀矢志不渝,那就是对故土的深情、对祖国的热爱。

在濠河修了五公园的张謇,又在江畔海边修了五山公园,这山水的情怀,这家国的情怀,远胜于那些文人墨客在名山秀水间的浅吟低唱,远胜于那些清幽淡遠的诗书章回。

有道是“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江山的美靠描画,江山的美靠装点。张謇先生就是百年之前不辞艰辛、努力描画、尽心装点中的一位。振兴中华的美梦,要靠我们亿万炎黄子孙后代一起涂抹成真。在我们的共同奋斗之下,中华神州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母亲。

站在狼山之上,远望江海尽头,正是晚霞余照之时。山上千钧熔金闪烁,水中万朵玫瑰跳跃。我仿佛看到张謇先生在这金光闪耀里、一片风情浩浩中,渐渐远去,隐入光影。

民国11年,北京、上海报纸举办民意测验,张謇以最高票数当选民众“最敬仰之人物”。一生奔波,终获人望,足令这七旬老人欣慰。

只是,在旧中国,他实业救国的美好愿望,只能是一个梦。

1922年,棉纺织业爆发危机,导致张謇的实业全面崩盘,国民政府没有向他伸出援手,他求助于美国资本也借款不成。张謇的大生集团由此以悲凉收场,实业救国之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终究没有走通。

民国15年,满怀失望的张謇在南通病逝,享年73岁。张謇身后的南通,在过往的数十年里还是不可救药地没落了。

如今,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江尾海角的南通城再次崛起,GDP已过万亿,濠河、狼山愈加美丽,人们再次想起了这座江海之城的近代化先驱。于是,人们写了一本书纪念他—《一个人,一座城》。

作者简介:江凤鸣,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集《凤鸣梁溪》《烟雨里的粉墙黛瓦》《心窗》等,另有小说、诗歌、散文数十万字发表在报纸、杂志和文学网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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