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川
《园冶》成书于明末崇祯四年(1631 年),作为我国最早记述园林营造技艺与美学的专著,曾因人事的牵连而一度在清代社会被列为禁书,直至民国年间由“营造学社”的创始人朱启钤从日本引介回国[1]21,后经国内学者不断研究诠释,终成为中国传统造园最具专业性与重要性的历史典籍。
由于《园冶》原书为文言体,且用典繁多,对于今日的读者而言具有一定的阅读门槛,因此现代中国对于《园冶》的研究以注释为首,以阐明其义为旨。其中,以林学家、造园学家陈植先生晚年整理成书的《园冶注释》,以及建筑与造园学家张家骥先生出版于20 世纪90 年代初期的《园冶全释》最具代表性。而在陈、张两位先生的读本之外,赵农先生首版于2003 年的《园冶图说》一书,则在原文阐释的基础上,辅以古典文化赏读的趣味,以及历史学观念的拓展,为今人释读《园冶》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
赵农先生陕西西安人,早年就读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任教于西安美术学院,著述和研究跨越工艺、设计、民俗及传统美术史学等多个领域,兼顾治史、校注和评论等多种角度,其著作《中国艺术设计史》一书作为该学科领域内的奠基作品之一,对推广及发展中国艺术设计学研究影响甚重。
作为国内改革开放之后,艺术设计学研究的代表学者之一,赵农先生的著述以中国艺术设计史论为基础,同时重于探索中国古典造物的匠作传统与美学渊源,使其针对中国古代艺术设计的研究超越了工艺、材料、功用等概念,而直指古典中国的文化传统与精神世界。《园冶图说》作为先生早年的作品,借助于对古代文本的考据,对如何开展艺术设计学研究,尤其是艺术设计史的书写提出了独到的看法。故此,本文对《园冶》文本及其内涵的造园理念不再做赘述,而特从“体例”“行文”“史观”三个层面对赵农先生所著《园冶图书》(以下简称《图说》)一书中的用意进行梳理,同时试图对赵农先生隐含于其文本中的“艺术设计学治学方法”进行提炼与分析。(图1)
图1 赵农《园冶图说》2003 年、2010 年、2018 年版封面
对于一部文言体的专业典籍而言,释译其言辞,阐明其语义,是今人进行释读的首要工作。而伴随人们对《园冶》认知的不断普及,一般的释义性工作显然已不能满足继续开展研究的学术需要,因此,尽管今日学界对《园冶》中个别措辞的意指还存在争议[2],但针对其文本的释读愈发多样化。尤其在交叉学科不断兴起的背景下,《园冶》中对于造园技艺与美学的叙述,被转译为传统文人的知识趣味,广泛出现在不同的研究视野中。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图说》的体例主要由“注释”“延伸”“图例”三块内容构成,分别承担了针对《园冶》的文辞释义、知识拓展与图像补充。在对原文进行必要的注释之后,《图说》的叙事策略主要体现在后两者之中:其中“延伸”的内容不仅表现在对文中所述及的典故进行介绍,还往往以文中涉及的事件与逻辑为引申,填补以相关的历史知识进行延展;而“图例”则不仅提供了与正文相关的视觉依据,同时还在立意与趣味上为阅读拓展了维度。
以“卷一·兴造论”为例,对文中作为背景参照而一笔带过的“公输”“陆云”,《图说》特对其事迹与著作进行评述。而为了令读者对于明代造园的艺术旨趣产生更为立体的认知,《图说》将身处于同一时空背景中的文徵明及其名篇《拙政园记》设置于注释之后,并辅以相应的视觉材料——其中不仅有文徵明绘制的,兼具历史信息与美学价值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也有作者现场拍摄的照片。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不仅在时间维度上予以读者某种感召,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在治学上一种独特的历史观。
这样的“图说”方式,对于《园冶》中着墨极少的下级标题便打开了极大的阐释空间。以“卷一·屋宇”中“房”篇为例,原文仅以东汉刘熙所撰《释名》中的一句阐释为内容,尽管体现了古人在概念意指上的传承性,但对于一般读者对“房”产生具体的认识难以提供更多的信息。为此,《图说》特例选“苏州留园涵碧山房”与“扬州片石山房”两处现今仍存的景观。尽管在行文中《图说》并未强调二者的时代背景,但其均与《园冶》的成书身处于同一时空之内(留园始建于明万历二十一年,而片石山房则由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石涛创设),在体现作者治史的敏感性之外,石涛、绘画,人生境遇与历史变迁的故事也为我们理解“造园”的内涵与所指提供了新的角度。[3]117
上述体例上的巧思,与《图说》极具人文关怀的行文风格形成了很好的契合,展现出形式与内容极其统一的成书面貌。
如前文所述,《园冶》作为最为重要的中国古典造园典籍,其文体决定了对于今日的读者存在着一定的障碍。然而阅读门槛的另一个面向则是《园冶》行文中饱含的,独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美感与趣旨,其“骈散结合”的行文风格,使得《园冶》“具备了李诫《营造法式》、李渔《闲情偶寄·居室部》等同类著作没有的审美趣味和文学价值”[4]。
而赵农先生在对《园冶》的文辞进行释读与发散时,其文风也体现出了优美的散文气质,尤其在段首中善于以对仗的诗句为开端,在感怀中引述物象与人事,令人读之欣然而抒怀。如在评述“苏州拙政园三十六鸳鸯馆”时所叙“华堂朱户,馆枕池风”;论及“杭州孤山小龙泓洞吴龛”时所作“清风拂明月,流水盘高山”;再如描述“扬州个园冬山”时所引“青山原不动,白云自去来”……使得翻阅《图说》一书,便如置身于曲径通幽、户门叠嶂的园林,入口处必有上下对仗、优雅古朴的诗句为题眼,启引读者深入其中,展开阅读。
除却形式上的文风之外,《图说》在行文内容上的选择也颇具发散性。如在“选石篇”中对于“名士与名石”的“考据”,最终延展至《聊斋志异》与《鹿鼎记》的叙事渊源,不仅体现了作者广博的知识储备,也为文章赋予了更强的可读性。总之,相较于一般意义上的“学术写作”,《图说》的行文展现出了很强的诗意、趣味与想象空间,既与《园冶》本体完成了契合和呼应,也体现了赵农先生自身的语言魅力。
体例的设计与行文的选择,于文章的构成而言,尚属于“器用”的讨论范畴,而其经营与运作,终须指向某种“道行”。在《图说》中,最令笔者深以为然的,是赵农先生通过自己极具浪漫气质的行文所传递出的历史观念——其史观既阐明了古人造园的时代境遇,更在一个充满共情的维度中为今人解读历史提供了参照。
园林的营建往往连接着古代知识分子阶层的艺术理想与政治命运,这一点早已是中国园林艺术中的常规叙事。而于此之外,《园说》更注重于以缜密的历史推论,结合作者自身的切身体验,来丰富今人感知传统文化遗存的况味。如前文中所提及“扬州片石山房”一篇,作者即以自身游历之体味,引述石涛命运之蹉跎,并最终描绘出知识分子个体在国运牵动中的彷徨与困境。坚持在《图说》中使用自己亲自拍摄的配图,则强化了这种历史感怀的现场感。在研究与教授中,赵农先生曾提出“行走的美术史”的观念,强调游学兼备的重要性,在学界颇有影响力。改借今日流行的说法,即“身体与灵魂应同时在路上”,而《图说》则无疑是赵农先生践行自身历史观念最为典型的作品之一。
因此,《图说》中对于延伸的案例选择,往往饱含深意。如开篇释读郑元勋为《园冶》所作的“题词”,在论及郑元勋自身造园的历史境遇,及其对计成的评述后,作者突举“圆明园”一例,在看似离题的错位感中,生动地刻画出了历史之于“人”的挟持与运势。而超越个体的境遇与感悟之外,这些看似与原文并不直接关联的引申,逐渐刻画出一条暗含的逻辑:当孕育东方园林艺术的中华传统文明处于繁盛时,“园”是典雅的象征与景观;而当时局国运身陷危难时,“园”又成为屈辱性的目标与伤痕。因其功用上的“闲适”,以及审美上的集大成于一身,园林的营建以表征性的姿态与家国命运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叙事方式一方面结合了中国古典的治史传统,另一方面则与西方以“年鉴学派”为代表的新史学运动所倡导的历史观念有关——个体的、微观的行为,与群体的、宏观的动荡间的关联与互证。在2008 年再版增补的“再版前言”中,作者对于计成的生平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考据,对于其中无法证实的某些历史断片,也通过相关的史料进行了合理的推论。最终,围绕《园冶》的命运,作者勾画出了一幅极其鲜活,又令人读罢唏嘘不已的晚明群像。在一门以“技术史”为内涵的历史典籍中,提炼出如此悲天悯人的历史情怀,不得不令人佩服赵农先生治史的视野与手段。
在《园冶图说》再版的后记中,赵农先生特别提出“陈植先生的《园冶注释》……(与)张家骥先生的《园冶全释》”两部先论,并指出“以建筑学论”,二者“对园林学术研究的贡献,前后接力,功不可没”。此述既表达了作者对学术传统的延承与敬重,也表达了作者自身的学术定位与历史观念。在一个“建筑学”之外的学术空间里,作者发现了以“园林”为指代与寄托的造物文化在中国传统文明发展中的特殊作用。
同时,基于“艺术设计”概念的指向在当下的不断延展,越来越多的研究方法与历史材料被引介到艺术设计学研究的方法与路径之内,但“艺术设计学”本体的研究方法与学术观念仍需要被建构。并且,这种建构特别需要注意艺术设计形态自身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从而体现所谓“本体”的“在地特征”与文化立场。从这一角度而言,《园冶图说》可谓提供了一种极具本土文化特征的研究范式——不仅其对象、语言与立意基于自身的历史与美学,其方法、理念与情怀也为我们开展艺术设计学研究提供了一种参照。
在笔者看来,在赵农先生等身的著述中,这本精巧而悠远的小书颇能体现他治学的志趣和情怀,“园”在赵农先生的笔下,是文辞、观感、体悟三位一体的异托邦。今人读之,仿佛为我们构建了某种对抗局促而平淡日常的彼岸。同时在文图互证的历史景观中,为我们解读传统、认知造物,提供了一种可循的方法与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