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伟
著名特级教师,中学高级教师,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兼职导师。任职于中国传媒大学附属临安小学。“全国名校联盟”秘书长。小学语文“十大青年名师”评委。
说到语言的繁与简,必先想到文言文和白话文。
想到一段轶事。
民国“文化疯子”黄侃先生反对白话文,有一次拿“新文学先锋”胡适开玩笑。说假如胡适的老婆死了,写一封电报,白话文必是“你的太太病死了,快回来呀!”11个字,浪费邮资。文言文只要四个字“妻亡速归”,言简意赅,省钱。后来,胡适讲白话文,提到自己拒绝政府邀请出任官员,请学生帮忙拟文拒绝。学生说:“才疏学浅,恐难胜任,另请高明。”胡适直接一句“干不了!”。
语言的繁与简之间,藏着许多秘密。
我们来读朱自清的《春》: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再来看日本作家清少纳言的《四季之美》里关于“春”的描写:
春天最美是黎明。东方一点儿一点儿泛着鱼肚色的天空,染上微微的红晕,飘着红紫红紫的彩云。
对比一下,是不是有巨大的反差?朱自清发现了春天无数的生命——小草、野花、桃树、杏树、梨树、蜜蜂、蝴蝶……它们“钻出来”“打两个滚儿”“嗡嗡地闹着”“飞来飞去”……一幅无比热闹的画面。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清少纳言笔下的春天却是那么安静,只是写了黎明的天空,“鱼肚色”只是“泛着”,“红晕”也只是“染上”,一切显得那么淡然,那么从容。
如果是画,朱自清笔下的春是浓墨重彩的,清少纳言笔下的春是淡雅宁静的;如果是歌,朱自清笔下的春是欢快奔放的,清少纳言笔下的春是抒情舒缓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朱自清早期的作品多是充满忧郁色彩的。1933年,朱自清喜结良缘又喜得贵子,正是春意盎然的时候,他的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是“新”的。这一篇《春》也是其作品风格的一个转折。
反观清少纳言,一生婚姻坎坷,为人生性淡然。极简的生活,极简的文笔,多是于淡淡的描述中隐藏着深深的感悟。《四季之美》正是如此。
语言的繁与简,藏着作者的秉性和境遇。
老舍先生的《草原》里描写了蒙古包里蒙汉欢聚的场面:
也不知怎的,就进了蒙古包。奶茶倒上了,奶豆腐摆上了,主客都盘腿坐下,谁都有礼貌,谁都又那么亲热,一点儿不拘束。不大一会儿,好客的主人端进来大盘的手抓羊肉。干部向我们敬酒,七十岁的老翁向我们敬酒。我们回敬,主人再举杯,我们再回敬。
课堂上,我问学生:这一段描写这么烦琐,我改成几个字——“我们相互敬酒”,如何?学生对比后发现,我的修改没有了画面,没有了过程,没有了人物,丢失了味道。这里的语言必须“繁”。
朱自清的《背影》中写到父亲: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父亲是个胖子,想必形态也并不甚美,但是作者恨不得一笔一画地描摹父亲的姿态,这其中绝无半分嘲讽或者难堪,有的只是深深的愧疚和难过。多年之后,朱自清才提笔写下《背影》,但是,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如昨。
梁晓声的《慈母情深》亦如此: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褐色的口罩上方,一双眼神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了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我想,梁晓声和朱自清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的情感应该是互通的,在人间至真的亲情面前,所有的修饰都是多余的,唯有实写,笔笔见泪,字字含情。
语言的繁与简,藏着作者的心境和情感。
长诗《孔雀东南飞》里,作者极力渲染女主角刘兰芝的优秀: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被休之后,刘兰芝被迫回娘家: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这烦琐的着妆过程,这极尽详细的描述,作者到底是要表达什么?他就是要表达女主角内心无尽的委屈,也传达自己深深的同情和悲愤。不惜笔墨,极尽铺排,于无声中传达着作者的情绪。
语言的繁与简,藏着作者的看法和情绪。
同样是长诗的《木兰诗》,里面有鲜明的对比: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打仗的过程一笔带过,十年戎马生涯,不过是三句话。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木兰化妆的过程描写详细,甚至不惜正面写完,还要以“火伴皆惊忙”来侧面衬托一下。为什么战争的描写极简,而化妆的描写详细?其实,作者的意思就藏在这繁与简之间:我要赞扬的木兰,重点不在于如何“英雄”,而在于她还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
许地山的《落花生》,“种花生”的过程只有八个字:买种,翻地,播种,浇水。而后面“议花生”的内容却很详细。这是为什么?因为文章的重点根本不在花生的种和收,只在于借物喻人。意不在此,一笔带过;意之所在,不惜泼墨。
语言的繁与简,藏着作者的行文意图。
语文教学中,繁与简的互相转化,也颇有味道。
谈歌的《桥》里老支书的表现前后“矛盾”:
老汉突然冲上前,从队伍里揪出一个小伙子,吼道:“你还算是个党员吗?排到后面去!”老汉凶得像只豹子。
小伙子瞪了老汉一眼,站到了后面。
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
水,爬上了老汉的胸膛。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小伙子。
小伙子推了老汉一把,说:“你先走。”
老漢吼道:“少废话,快走。”他用力把小伙子推上木桥。
突然,那木桥轰的一声塌了。小伙子被洪水吞没了。
老汉似乎要喊什么,猛然间,一个浪头也吞没了他。
老汉先是把小伙子揪出来,最后时刻又把他推上去,这矛盾的行为里藏着什么?“老汉似乎要喊什么”,如果老汉还来得及喊出来,他会喊什么?让学生在此处思考补充,化“简”为“繁”,可以触及文章的主旨。
同样,《穷人》里写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你知道吗?”桑娜说,“咱们的邻居西蒙死了。”
“哦?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昨天。唉!她死得好惨啊!两个孩子都在她身边, 睡着了。他们那么小……一个还不会说话,另一个刚会爬……”桑娜沉默了。
渔夫皱起眉,他的脸变得严肃、忧虑。“嗯,是个问题!”
“渔夫皱起眉,他的脸变得严肃、忧虑。”他会有怎样的内心活动?有没有片刻的犹豫和纠结?让学生想象描写,化“简”为“繁”,这对“穷”夫妻内心的人性的“富”将流出笔尖。
繁与简之间,藏着无穷奥妙。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附属临安小学)
责任编辑 郭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