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6 05:17阿呷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大海生命

许多时候,我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会跳脱出我的身体,去往千山万岭之外我未曾经过的地方,丛林、沙漠、峡谷、深渊,或者是土地的深处、植物的根系,又或者是天空的最高处。我通常是以一种流动或者奔涌的姿态,在柔软的荡漾或者是激越的穿行中完成我思想的旅程。这使我坚信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我意识的本质应该是水。

如果水是我的本质,一滴雨、片雪花、一粒霜、一颗露珠、一条欢快的小溪、澎湃的江河,一个安然的湖泊和汹涌的大海,甚至是蒸发的水汽,化为无形,朝着天空升腾,那也是我,都是我。我至纯至洁,却没有你看到的简单。我柔顺悦纳,却没有你想象的温柔。我暴怒狂野,却始终安静优雅。我虚伪善变,却永恒炽烈忠贞。我从天而降的时候,时常借助风的狂乱,雷电的暴虐。但大多数时候,我皆寂然而至。

世界上有文字的民族几乎都有洪水滔天的神话传说,而史前大洪水已经被科学证实。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据说在完成星体形成的初期,曾经历无休止的地震和火山喷发。这飞沙走石,岩浆四射,浓烟滚滚的世界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灼热的气体带着二氧化碳和甲烷,在大气层的作用下产生了液态的水。而地球之后连续不断地下了数百万年的雨。浓烟、迷雾和高温被水驱散,地球成了一个由海洋、陆地、湖泊、河流、瀑布、小溪组成的蓝色星球。

我一直相信只有神的安排,才会有第一滴雨水顺利地降到地面。为什么地球有大气层,为什么会有雨水降下来,而且是一直持续了百万年。这炽烈的火球是如何被雨水浇灭,成为那个涵养万物的生命之源的?

我真的不知道。作为雨,我也不记得我是如何从天而降的,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最早的一滴。但我知道,尽管我来自天空,但那里并不是我的故乡。我无数次感觉到一种热烈、一种赤诚,或者是感觉到一种召唤,我把它理解为使命,我知道我从高空而降的速度和落差,那失重的感觉,那分崩离析的痛楚,还有那无时不在的惊惧和不安。我应该最早是在大气层里游走,之后在云层里,我曾是那样安适无为地待在那一块轻浮缥缈、变幻无穷的地方,与我的同类一处。这让我误以为我也是一片云,或者云影,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我的内心深刻地暗示我并不属于那里,那虚幻的无力和空旷,使我勇敢的灵魂感到疲累和局促,我时时被饥渴和希望折磨,我在等待,等待一个理由,使我可以离开,也在等待一个机会,能够离开。

一个响雷炸开了真相,或者是一个闪电,让我在一刹那看到了生命之路的缘起。我或者跟我一样的飘移,因为见到了真理变得狂喜和兴奋。黑暗里,天地因为耀眼的光芒连成一体,在这样的瞬间我确认了自己是源自火焰的核心,是地底沸腾的岩浆之上永不熄灭的烈焰,是烈焰之上可以点燃一切的光。是的,我曾是滚烫的气体,来自大地深处,不属于天空,也不属于云,我只是一个过客,停留是因为需要积蓄力量。如果回到地面是一次不确定生死的旅行,那我宁愿毁灭也要回到我来时的地方。于是我的生命充满了期待,在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刻,我等到了那个机缘巧合,也许是我的运动,奔走,呼号,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一个陌生的音符從最遥远的天边传来,穿透空气,一束光也随之而来,我四周的世界随之亮起来。我感到强烈的吸引力控制住了我,我从未感受到的新奇和愉悦由此发生。这神奇的力量来自地面,它抓扯住我,将我拽向一个深渊。在急速的旋转之中,我隐约地看到美丽的蓬勃,它们覆盖于焦黑的大地上,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鲜亮,我后来才知道这是绿色,是生命抵达之后的色彩。

我听到了那绿色的召唤,一次一次地,直到时时刻刻,而这蜕变就在眼前。不安,拥挤,堆叠和汇集,强大的漩涡一时间吞没了我,在极端的冷和极端的热的作用下,我在空气中开始翻卷起巨大的气流。

当我化作雨滴降落,那种涅槃的幸福使我忘掉了过程的艰难和苦痛,让我由衷地感动。我对自己拥有的重量和力量感到吃惊和欢乐,那向下急速的坠落却并没有使我有丝毫不安,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永远地告别那曾经让我厌倦和害怕的轻浮于空中的虚无。这从天而降的幸福,让我阅尽世间所有最美最磅礴的风景。我看到无边的松林,随风起舞,那翻卷起伏的林海,气势磅礴,于静穆中沸腾,撼动群山。我看到荒漠里那最后的夕阳,被云彩拱卫,与大漠融为一体,那华贵耀眼的金色胜过天庭的光辉。我看到生命的绿色,跟我在散淡恍惚中所想象的一样,那葱翠的色泽,写满了期待。漫天的水滴,正汇集成细小的水流,哗哗地倾倒于地面,我缓缓地汇进了这股水流之中,深深地扎进那巨大的绿色枝条编织的希冀之中。

冬的透骨奇寒,于萧瑟中透出阴郁和沉重。风很果断,将之前世界的生龙活虎尽数抹掉。大地之上,万物凋敝,皆龟缩于这肃杀的严酷。

飘雪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冷。先是几粒,从深灰色的天空忽然就落在跟前,跟着就又有一些纷纷扬扬地下来,再接着,又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只剩几粒在眼前飘。之后,远处的雪粒慢慢地开始密集,一步步朝近处涌过来。雪开始渐渐地变大,急促起来,在半空中伸展,成为一朵一朵花。仿佛之前的那些雪粒是发通告的使者,是含苞的蕾,而之后的这些逐步展开的花朵才是雪的本尊。天色更加灰暗下来,漫天的雪花开始缓缓降落。

我,是这些奇妙的六角形冰花中的一朵,是闪亮的银色冰凌。我的线条是这样细微完整,没有一点马虎。当我飘落到你的掌心,那松软的六角形线条便像是展开的树枝、盛开的花,或者一枚闪耀的钻石戒指。你会惊讶吧,想到这便是神造之物,因为世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仿佛童年节日里的惊喜、熟悉、温暖、喜悦和梦幻。每一朵雪花都是这静雅温柔的天外之物,是善舞的精灵,安静、纯洁、童真,踩着美妙的音符从天而降,那么悠然自在。有些直直地飘落下来,从容尊贵;有些就着风,斜斜地飘下来。还有些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翻滚着,像顽皮的小孩儿,摇摇摆摆地坠落下来。雪花在天空洁白纯然地盛开,身体透着水晶一般的质感,像极了自己的品质,却又是那么蓬松柔软。

是的,我们中的一部分,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奔向高山之巅,堆叠成雪山,再凝成冰,化为水,穿透岩,成为细流,汇集为生命之河的源头。另一些,则飘向了峡谷里,辗转在峭壁和深渊之间,朝着无尽的幽暗勇敢地坠落。于是,森林中那些枯瘦的枝条之上便站满了来不及化掉的新雪。还有长青的松柏,也收敛了绿色的骄傲,心甘情愿地被这纯白覆盖。湖泊上有一层薄薄的冰,但它之上的雪仍是蓬松柔软的,像是白色的泡沫。湖边上白日里的一些脚印被覆盖,它们是通向附近村庄的。

这峡谷里的村庄在天还没有黑尽之前就完全臣服于雪所带来的欢欣了,而在此刻,它显得出奇地安静。院子里的柴火被一层厚厚的雪盖住,家家户户的炉火此时都较之以往更旺,老人都笑着说是好兆头。孩子们在院坝里追打着累了,也停下来,兴冲冲回到屋里,挤到火塘边的大人身边,其中一个问道:“妈妈,下雪了,要过年了吗?”这稚气欢乐的童声被一阵风带到屋外,在飞雪里打着旋儿,传到更广的天外。

我们像在空中盛开的花,渐次落下。在降落过程中,作为舞者,最初我们还仅仅只是陶醉于那些舞蹈,对因我们将会改变的一切并不十分清楚。我踩着风的节奏,时快时慢,脑海里的旋律让我不断地转着圈。我在空中停留了很久很久,这一次,我知道,我将飘向这座等待中的城市。

只小半天的工夫,街道两旁便有了积雪,而中间的道路,因为车辆不断,已经湿滑发亮。树枝上、屋顶上、路灯上、街边的窗户上、栏杆上、汽车顶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街景变得生动起来,那些生硬的钢筋水泥,甚至冰冷的空气,此刻都参与到一场欢乐盛大的舞会中来了。中心广场上的那座青铜雕塑,在飘飞的雪花中静穆地存在。那些匆匆而过的人们,脚步会放缓,眼睛会变得柔软,脸上也会有笑意,他们伸出手去触摸,或者抬起头望向天空。此刻的天地,在欢庆与喜悦中流泻出美妙的旋律。风停住了,我们在空中抱成团飘落,这应该也是舞蹈的需要,又或者是我们的游戏。这样的雪花不再是一朵一朵的,我们在空中停留的时间仿佛更长,变成了雪片一般的模样。这雪片像神鸟失落的羽毛,在空中划出高贵的弧线。天色更加暗下来,四周的天空开满了雪花,空气中飘浮着浪漫的气息。时间的节奏变得缓慢,每双看向雪花的眼睛都满是惊喜。地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世界在静寂中被完全改变,万物皆被覆盖。

一个小区里,一群孩子在堆雪人,看样子,他们是在比赛。小区中庭院坝里,已经有一大一小的两个雪球,孩子们仍然没有停下来,戴着厚手套的小手在地上捧起雪,捏成团,再把它们拍到那两个立在地上的雪球上面,雪球在慢慢变大,孩子们兴奋的声音此起彼伏。五楼的窗台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拄着拐杖立在那里,她的右腿打着石膏,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堆雪人的孩子。她轻轻地咬住嘴唇,看着眼前这群欢乐的孩子,这些人中也有她的朋友。我早在遥远的空中便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她忧伤委屈的小脸看起来是那么可爱,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窗帘自上而下地包裹着她,使她看起来是那么小。她的右上方可以打开的那一小扇窗户关得紧紧的。母亲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把那个小窗户开了一条缝。一股冷风吹了进去,小女孩的眼睛终于离开了那群孩子,转而看着打开的窗户上面的那一丝缝隙。母亲笑着转身离开了房间。小女孩挪了挪位置,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尽管这样使她的头发被吹得盖住了眼睛,她还是没有放弃。从那一丝狭小的缝隙中,可以看到飘扬的雪花,尽管从玻璃窗里面也可以看到,但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觉。雪花是那么晶莹洁白,在那一小块缝隙里泛着一种真实的、异样的光彩,小女孩不再看那群孩子,她被自己的新发现感染了,失落和伤感被新奇和希冀代替。我为她感到高兴,在半空中为她舞蹈,她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那热切的期待穿过那窄窄的缝隙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没有犹豫,越过窗户的缝隙,在风的帮助下,缓缓地落在她的手心。她瞪大双眼,慢慢展开手掌,小心翼翼地看着银装的我、蓬松柔软的我,仿佛两个老朋友,在湿漉漉的梦幻中重逢。

我隐匿于地下,成为暗河,在岩石的褶皱与缝隙之间穿行。在洞穴里,我千年万年地透过岩层往下滴落,一滴一滴,竟然穿透了巨石。

我喜欢我成为河流的时刻,朝着大洋的方向永不停歇地奔流,尽管隐约中我感到我的旅行注定会有未知的危险,但对于大海的梦想却使我一刻也不想停留。应该是我的基因里深藏有关于我归宿的暗示,这样,才能使每一滴水都在冥冥之中遵循这必须的使命。即便是在幽暗的洞穴里,我还是一滴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将汇集成流,就像此刻的我,倾尽全力地奔流在这自由炽烈的土地之上。是的,我深信,我最终必将抵达海洋,这是属于每一滴水的成长与梦想。

通向大海的道路,当然不同于一滴雨,一片雪花的路线,它不再是从天到地的急速坠落。这样的路线注定我将穿越大地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越过群山,流经大漠,走过荒原,也掠过沼泽,时时刻刻,岁岁年年,永不间断。是的,我的河床是我的摇篮、我的温床、我的依傍。它是我流过的烙印,是我成长的印记,也是大地生命滚动的刻槽。有时因为泥沙的沉积,河床抬升,我又像是悬于空中的河流,于水汽、水花和水雾之间咆哮如雷,奔流不止。尽管并不深邃宽广,水底也没有奇妙动人的世界,但是我的欢乐和活力,一往无前。

当然,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忽然感到孤单。那些和我一起成为河流的水滴,事实上我们早已离散。每天都有百千万亿滴水汇入,它们是陌生的雨雪冰雹,有时也会是山涧溪流。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经历巨大的变化,被挤压,被撕裂,被强大的力量裹挟着向前。我懊丧地感到我引以为傲的自由和欢乐正在慢慢远离我。

在某些时候,其实我很想停下来休息,或者看一看,在河流的分叉口,我真正想要跨入的是另一个看起来要窄小一点的支流。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去向,只是感到深深的迷惑,仿佛穿行在一条永不会抵达终点的迷途,因为在这个时候,时间彻底失去了意义。是的,当我的情绪坠入困顿苦痛的深渊,夜晚总是会提前来临。天气晴好的时候,这深邃辽远的夜空,像是母亲温暖丰腴的身体,繁星缀满天际,宝石般亮眼的星辉在河流之上的苍穹组合成神奇的图案。如果我望得足够远,是可以看到闪亮的银河的,有时候,我会想象每一颗星子都源自那里。在寂静的空旷里我时常仰望夜空,尽管有时候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始终在那里。我期待夜晚,这样可以看到或者感受到它们。看到它们的坚持,温暖的注视。那奇妙的星光给予我许多力量,慢慢地,我开始明白,即便是在白日里,它们其实也都在苍穹之上与我遥遥相对,只不过是因为太阳的光辉、白昼的光亮,使我看不到它们。于是,我不再沮丧和困顿。

在有风的夜晚,我会听见海的回应。那声音像是更大更浩瀚的水声,在远处激荡、轰鸣。它们被风推送着,清晰、动听,像是切切的召唤,牵动着我的心。我于是无法停止对大海的想象和思念,更加努力地朝前行进。每向前一步,我的勇气就会成倍增长。我是这样渴望大海,传说中奇妙的鱼群、珊瑚,海底的群山、峡谷,千奇百怪的生物,海豚和鲸鱼,岩石、沙滩,还有海市蜃楼,他们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千万次地在心底描绘他们的样子,于困顿之时,于迷惘之中,也于痛苦之后。迷雾挡不住我,困境挡不住我,而河道是我摸索行进的轨迹,是我追逐理想的方向。我永远都自上而下,从高到低地流淌,因为山势和地形,我流动的速度随着河道的变幻,不断变化出不同的姿态,时而磅礴浩荡,时而汹涌激越,时而曲折迂回。

我被严寒封冻,在高地的冬天。我的表面凝结成冰,尽管冰层之下我仍在流淌,但我的力量因为严寒而衰减,水流变小,下游开始断流。人们把这个时期称为枯水期。这是一个万物休眠的季节,天地死寂,我的水流声被厚重的冰层覆盖,尽管如此,我也从未停止热切地奔向大海。我衰减的能量终于还是迫使我在某一个时刻于某一个河段停了下来。我在静寂的峡谷汇集高地的山涧和溪水,每一个春天,我都会慢慢地等来它们,等它们一点一点地漫过河道中巨大的卵石,再与我一道重新在河床里振作起来。我们缓缓地流动,但不用太久,就会有更多的细流汇入。一些从山上滚落的石头和尘土,急迫地汇入我的浪花里,我用时间将它们变成卵石和细沙,而那些珍贵的部分,我将它们变成闪耀的金子,静卧于河底。我在时间里无数次停顿等待,蓄积,再出发,可是从没有放弃奔向海洋。每当我又一次蓄满前行的力量,穿行于土地之上,都会再一次被大地的辽阔和壮美惊艳,而这一切更加使我明白梦想的价值和自由的意义。

我感到时间一路向前,仿佛坠入黑洞里的星河,永不复返,而藏在它身后的死亡,除了终结生命的面目可憎,反过来却也使有限生命的意义变得耐人寻味和珍贵。那些枯死的野草、干裂的土地、奄奄一息的生命,他们不只是在等待严寒酷暑的结束,他们也在等待我的经过,等待我重新蓄满我的河床,流过我的河道,浸润冰冷的岩石,唤醒熟睡中的土地。我所经过的地方,将重新爬满生命的绿藤,村庄和人类、森林和野獸、草原和牛羊,所有的枯萎都将在流水的润泽后于死亡的边缘重又变得蓬勃。那沙漠里的绿洲、荒原里的炊烟,都是我隐秘的牵念。我站在最高的山巅,目光却被深谷里千万朵水仙吸引,那冰肌玉骨的纤巧花朵随风起舞,使我内心激荡起温柔的爱意。在宽阔的河道上,我从容地流淌,那丰沛的水流,浩浩汤汤。在草原上,我的河面与草地齐平,我更像是镶嵌在它之上泛着银光的白练,徐徐向前伸展。当我穿行于峡谷之间,总有陡峭的山体阻隔,我被切割、被阻挠,河道变窄,因为落差,我起伏跌宕于山势之间,形成许多高低错落、湍悍激越的水瀑。但是啊,我的坚持是这样强烈,它从来不会因为任何压力改变。而我,从滴水嬗变为河流,本身就是一次涅槃重生。钻石生成于地底,有人说是被岩浆带到地面,我却总以为是我在岩层之间穿行的时候带走了它,或许它也是被带到地面之后,再被地表上我的水流卷走。这个坚硬固执的石头,它知道它的光是我给予的,即便埋在最深的地底,终有一日也会在大地之上闪耀光芒。

有些水滴注定会停止前行,当湍急的水流在暴怒下失控,他们中的一些会被浪花带走,并被扔在险滩上。还有一些也会流连于溪水边的安适浪漫,在某一刻化作水雾洒落在一旁的灌木丛里。我在遗憾中继续向前,告别高山和峡谷、草原和森林,一直向前。直到有一天,在湖滩沼泽里奔流了很久的我忽然看到前方浩瀚无垠的水域,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眼前,那蔚蓝的水波轻轻地荡漾,仿佛张开的手臂,在宁静安详中深情地等待。我知道,那就是大海。当我急切地汇入海洋,那穿行过黄土与沼泽之后的身体浑浊疲累,交汇时泛黄的河水与海水显出泾渭分明的黄与蓝。还未等我的不安与羞愧浮出水面,大海深沉博大的悦纳与爱便快速地洁净了我的身体,并清除了那些界限,使我彻底地融入其中。我从未领略过这样深邃的水域,而它的广袤远远超过我所经过的土地,我在脑海中对她无数次地勾画和想象,都不及眼前看到的浩瀚和苍茫。那汪洋之中掀起的巨澜,缓缓推动我进入惊心动魄的回流之中。我看到与我一样的江河、雨雪,任何一种形式的水,都在这水的世界里抱作一团,不分彼此,那种无我共荣的高尚感染并控制住我,使我感到幸福和满足,这时我才明白,我的荣耀,我滴水的生命意义其实就是为了汇流入海。

为什么海的味道苦涩咸腥?是因为盐,还是鱼?或者是海底奇妙的生物群落、大陆架、喷溅的岩浆、沙滩上死去的贝壳?这些答案总也不能消除我的疑问。在静寂的夜晚,月亮可以照见的海面上,作为一滴水,不,应该是海水中的一滴,我本应该枕着月光在涛声中安然入睡,与其他组成这浩瀚海洋的水滴一样随波安眠于大洋之上。可是我,亿万千兆海水中的一滴,却被这探究生命之旅的那份炽烈灼烧得火热滚烫,为什么海是咸的?我的执着和热烈传递并带动我周围的海水,使她们也在冷寂的夜里逐步地暖起来。我们于是更加地相信那苦涩古怪的味道里暗藏有生命与死亡的秘密,隐匿着风暴雷霆也无法摧毁的坚持。

我真的不记得我从淡水变成海水用了多长时间。我们中的一些认为是在与海水交汇的刹那间完成的,还有一些却认为用了不只百千万年。我的答案在这两者之间,又或者我时常否定之前的肯定,始终无解。当我汇入这无边的汪洋,其实就已经忘记了时间。我强烈地感到我的身体正被一种崭新的能量包围,进入,溶解,一点点改变。我在浩瀚的大洋里任意浮沉,这无边的洋流推着我缓缓前行,有时候我与更多的水滴会在海面上停下来等待,在浮浮沉沉中看阳光穿过我们的身体,在最广的海域收拢,使海的颜色像是镀上了一层华贵的金色。我们仰头看海鸥在头顶飞过,看天上的云朵在蔚蓝的天际开出不同形状的花朵。有时候我们会被突然而至的巨型鲸打扰,它们喷水的样子最让人开心。成群的海豚不断地从我身边飞跃而出,在空中留下好看的弧线,而后又重新回到海里。一艘三桅帆船穿过迷雾,出现在我眼前,白色的船帆在湛蓝的海面上看起来是那么耀眼。我喜欢有月亮的夜晚,因为没有风暴。深色的天幕上依旧可以看到云朵灰色的剪影,远处密集的云层很厚,垂悬在空中,当我凝视它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移动的姿态。云朵在黑暗中快速游走,厚实的核心在运动中分离变薄,露出比夜色更黑更深邃的缝隙,那些缝隙是神秘宇宙世界通向无极的通道吗?在此刻它们是如此清晰,无极的无极就是没有终点的空白吗?在这样一种无限的空旷和寂寞里,我开始感到难过。我怀念清冽甘甜的淡水的曾经,那个时候的每一天,无论我是溪流、山涧,还是江河,都充满了冒险的快乐和自由。纵然我曾是静止不前的湖泊,那山坡和天空之上不断变幻中的倒影也让我足够多地体味到这个世界最具深情的妩媚。当我在万顷碧波之间荡漾,那种无助的迷惘加深了我的孤独。我明白我永无希望跳出这大洋之外,而这精彩美丽的陆地组成的世界将与我毫无关联。这使我感到被束缚和被遗忘之后痛楚的怨愤,尽管我是这样热爱大海,曾这样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急切地想成为她的一分子。可是现在,眼前这随波逐流的日子却使我感到无聊和失望。那淡水时代鲜亮的记忆时时被唤醒,浮上我思念的心头。

可我是一滴海水啊。我与生俱来的梦想就是如何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我的迷惘让我在矛盾重重中慢慢见识我的海洋。我跟随洋流来到温暖的陌生海域,却没料到风暴会来得这样迅疾。我从未见过被风搅动的云团可以如此这般神速地占据我头顶上的天空。天迅速黑下来,云团的底部变成了深色,风以每小时数百公里的速度,继续推动云团集结。数千公里宽数百公里厚的云团形成漩涡状的风眼,面目狰狞地出现在天空之上。一切都带着毁灭的目的,而风暴即将来临。远处传来气流摩擦的巨响,雷暴穿行过后在云层里发出恐怖的强光,闪动裂变出无数张骷髅一般痉挛抽搐的丑脸,之后再重重地击打在海面之上。暴雨裹挟飓风将整个海面锁死。洋面被风速控制,滔天巨浪汹涌不止,蓄积足以击碎巨石的千钧之力相互撞击,发出骇人的声响。巨浪在风速的帮助下将大海边缘的力量吸到风暴中心,果决地吞噬它周围的一切,坚固的铁船,甚至经过的飞鸟。海平面不断上升,我被卷入海洋中心,瞬间又从千米之外回到了眼前,刚踏上一波骇浪,我就被狂乱的风送上了云端。我俯瞰这魔域一般极速变化中的大洋,既惊恐又兴奋。风雨雷电组合成末日的景象,而这暴烈的大海即将越过堤岸。海边的渔村,此刻正在风暴里颤抖,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生命,都将不可避免地死亡……

我在风暴平息之后醒来,海面上静静地漂浮着被摧毁的建筑和船只残骸,还有失去生命的鸟和鱼,沙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死亡的苦痛和悲伤在海面上浮沉。我为自己的好奇和鲁莽开始感到难过和羞愧。一缕朝阳缓缓地斜照在我冰冷的身体上,温暖正一点点进入我体内。这时我才真正感到静谧祥和与沉寂幽深的可贵。后来我无数次地见证了海底山脉的崩塌和峡谷的断裂,由此引发的地震和海啸,让无数海底生物灭亡,我看到海岸边无数的城市和村落的损毁与消失,才明白作为一滴海水我必须承受的一切是我身为淡水时无法想象的沉重。那些暴风、云团、地震和火山,都是我无法控制的灾难。尽管作为大海,我知道这是大自然释放能量的规律,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但每一次灾变,我都会感到痛楚,这无法停止的喜与忧、爱与痛的轮转,使我变得复杂和咸腥。

我在深海漂游,像一条鱼一般自由。那些海底的珊瑚、暗礁、山脉、峡谷,千奇百怪的鱼,色彩各异的生物,在珠蚌里酝酿的珍珠,它们是这般神奇美妙,令人惊叹。有些色彩我甚至从未见过,我常把植物认作鱼类,也会反着将鱼当作植物。凶猛的鲨鱼、温柔的水母和海马,我都喜爱,当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生物越来越多的时候,我这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这斑斓多姿的大海,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生命的诞生,她是起始,也是摇篮。我永恒的好奇和热情再度填满我的内心,我很快明白这大洋之浩大,绝不是空穴来风。这个星球百分之七十的面积都覆盖了海水。我即便耗尽一生,也只够了解它的万一。可我仍旧止不住地欢喜,因为在这里,我不仅见证死亡,我也看到新生。一些微尘从海底泛起,它们都是新生命的开始,当阳光照进大洋深处,它们就会慢慢变成母亲的样子。我停留在它们身边,久久不愿离开。我宁愿让时间将它们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身体里,这些记忆会使我在往后无聊沉寂的岁月里也会有温暖和热情。

见惯了火焰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烧,却从没见过火焰在水里也可以不灭。深海里突然喷发的海底火山,那撼动大地的力量并没有惊到我。真正让人震惊的是赤焰与海水交汇之后的样子,那是淡水的世界看不到的奇景。源自火焰核心的爱与渴望深切无畏,那积蓄的能量明知是牺牲却仍旧奋然不顾,这决绝的勇敢感动到我。作为一滴海水,我的感知可以是无限的,这取决于我的想象力。即便我漂浮于极地寒冷的海域,我依然可以通过水的方式感受到千万里之外热带风暴的威力。我能够感觉到火焰正穿过我的身体,就像岩浆如火毯一般在海底肆意流淌。我开始止不住地沸腾,我看到一些生命正在死去,可我预感到这充满伤痛的死亡背后,更多的生命即将诞生。海与火泾渭分明地僵持,然后缓缓地穿过彼此,慢慢交融,他们仍然值守着自己原有的样貌,海依旧是海,火也仍旧是火。是啊,无论这海与火的旅程还将继续多久,我也可以猜到他们最后的结局。火焰终将泯灭于大海。我看到毁灭前的花朵因为决绝开出别样的精彩,这是人类永生也不可理解的悲伤。我的身体此刻不只是咸腥,它开始变得苦涩。

当深色的岩石冒出海面,我才恢复了往日的温度。火焰已然消散,岩浆被海水冷却之后变成岩石。这层层堆积,渐渐高于海面,绵延千里的岩层,就这样在某一天突然地耸立在跟前。它是巖浆与火焰的涅槃,这新生,将重新组成新的大陆和岛屿。海与火终不能相守,而这涅槃之后的重生却将与海厮守一生。沸腾之后的我再不是一滴普通的海水,这战栗一般摄人魂魄的燃烧,那勇气与坚贞的注入同样也是我涅槃的开端。我看到这不可预测的生命之船正在悄悄地偏离死亡航线,慢慢地驶向希望的彼岸。我信守大海的秘密,让痛苦在内心悄然变得欢欣。尽管它已经变作焦黑的岩石,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火焰的本质,那曾经点燃我的赤诚和无畏,此刻已然化作了深沉的凝视。我热爱这岩石的坚毅与静穆,任凭风雷贯耳,闪电刺破天际,也毫无惧色,也巍然屹立。我汹涌于他的跟前,接近他、轻抚他、润泽他,又或者狠狠地击打他、洗练他,他的本质是这样顽固和傲慢,却又是这样心甘情愿地为我改变。浪花撞击岩石,发出惊天的咆哮,这是我们的交锋,也是我们的语言。海岸线,由陡峭平直到曲折蜿蜒,岩石由锋利尖刻到圆润饱满,全在于我的锤炼。我们都坚信,这未来的岩层之上,必将覆盖新生的绿草和森林、昆虫和猛兽、淡水和人类。

我游弋在无垠的波涛之上,内心充满和平。我是海,真切汹涌地存在,是这生命之国的摇篮,也是支撑这个星球庞大生态圈的开关。我喜欢阳光下泛着金色细浪的海面,在有月亮的夜晚,却更加使我感动。我的微波被这清冷的光吸引,因她的疏与亲、远与近,潮落潮起,并于大洋之上摇曳出生动奇异的光影。偶尔我会在这光影之上看到更多的盛景。踏浪入海,出水飞天的仙女,在管弦乐声中舞蹈嬉戏。百千艘古老的战船于大洋中对峙,浓雾中战鼓雷鸣,战旗猎猎。我的岩石在海岸边通体透明,他的光吸附住所有的月光,发出比钻石还要耀眼的光芒,即便他的一部分深入海底,也使整个海面因他如同白昼一般流光溢彩。我们中的一些会说那是海市蜃楼,但我却深信,那是大海的记忆,是真实的奇景。

我时常在入海口停留,看那些欣喜若狂的江河如何汇进大海。这样的场景,会唤醒我的一些记忆,让我的意识在长久的幸福中澎湃不已,也令我的思想在万顷碧波之上翻卷激荡,始终百感交集。

【作者简介】阿呷,彝族,四川冕宁人;曾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某出版社资深编辑;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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