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图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探微

2023-12-05 00:56郎嘉晨
船山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周敦颐朱熹

摘 要:周敦颐《太极图说》的“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一句,素称难解。己丑(1169)中和之悟以后,朱熹对该句的诠释历经反复,其定说保存在成于乾道癸巳(1173)的《太极解义》及《通书解》中。朱熹对该句的理解虽符合儒家的义理,且有其经典的来源和训诂的依据,却未必是周敦颐的本义。在朱熹解的基础上,结合《通书》中的相关段落,对“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完全可以提出一种既不越出朱子学的义理架构,又更符合周敦颐本义的解释。并且,这一解释还可以回应张栻、吕祖谦、牟宗三、劳思光等对其提出的各种批评。

关键词:周敦颐 朱熹 太极图说 通书 中正仁义

作者郎嘉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433)。

引 言

周敦颐(1017—1073)《太极图说》后半段言: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无欲故静)立人极焉。[1]6

其中“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一句,素称难解。我们可以追问:“中正仁义”四字究竟指的是什么?它们之间有何关系?“圣人”如何来“定”?“定之以中正仁义”与“主静”又有何关联?要回答这些问题,即使对于《太极图说》最权威的解释者朱熹(1130—1200)而言,也非易事。朱子对该句的理解历经反复,这一事实本身就揭示了该句义涵的复杂性。兹先梳理朱子诠释该句之演进,指出其间所蕴含的义理架构、经典渊源、训诂依据。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结合《通书》的相关段落,提出一种既不越出朱子学的义理架构,又更符合周子本义的解释,并回应张栻(1133—1180)、吕祖谦(1137—1181)等在朱子生前,牟宗三(1909—1995)、劳思光(1927—2012)等在朱子身后對其提出的各种批评。

一、朱子解“中正仁义”之演进

朱子自言早岁初读《通书》,“茫然不知所谓,而甚或不能以句”[1]49。于《通书》尚且如此,面对更为简洁精微的《太极图说》,其困难恐怕只会更大。在《延平答问》时期(1157—1163)和丙戌(1166)中和之悟以后,朱子对《太极图说》陆续有所讨论,但都没有涉及“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一句,此处姑且按下不表。直到乾道己丑(1169),朱子在发生第二次中和之悟的同时,对“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作出了全新的解读。当年春夏本文所引朱子书信之年月,皆据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在《答张钦夫》(“诸说例蒙印可”)一书中,朱子指出:

周子之言主静,乃就中正仁义而言。以正对中,则中为重;以义配仁,则仁为本尔。[2]1420-1421

朱子第一次把“中正仁义”与“主静”联系起来考察,指出“主静”就是“中为重”“仁为本”,而正为对、义为配。其言下之意是,中、仁属静,而正、义属动。至两年后的辛卯(1171)春,朱子仍持此观点不变,其《答吕伯恭》言:

今指其未发而谓之中,指其全体而谓之仁,则皆未离乎静者而言之。至于处物之宜谓之义,处得其位谓之正,则皆以感物而动之际为言矣。[2]1432

朱子此时仍以中、仁为未发为静,以正、义为已发为动。值得注意的是,朱子认为这里的仁是指其全体而言,即伊川所谓“专言之仁”,而非“偏言之仁” “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参见程颐:《周易程氏传》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页。】,由此显示出朱子此时绝无将中正仁义并列为四德的想法。

到了壬辰(1172)仲秋,朱子作《记论性答稿后》,对己丑(1169)“以正对中,则中为重;以义配仁,则仁为本”的旧说作出修正:

所谓周子主静之说,则中正仁义之动静,有未当其位者,当云以中对正,则正为本;以仁配义,则义为质,乃无病尔。[3]3636

此时朱子转而以正、义属静,中、仁属动。在辛卯(1171)或稍后,朱子《答方伯谟》亦指出:

“中正仁义”,如“君子时中”,“顺受其正”,“仁者爱人”,“义以为质”之类。[4]2013

稍微熟悉道学话语的人便可看出,“君子时中”“仁者爱人”是就已发而言,“顺受其正”“义以为质”则就未发而言。朱子对于中正仁义分属动静的理解,在辛卯(1171)、壬辰(1172)间发生了翻转。与此同时,其言仁也从“专言之仁”转变为“偏言之仁”,显示出朱子此时已将仁视为四德之一,只是还未将中、正纳入四德的序列而已。

稍后,朱子开始将中正仁义明确对应于四德。辛卯(1171)、壬辰(1172)间,其《答张敬夫》明言:“仁元,中亨,义利,正贞。”[2]1337

作于庚寅(1170)或稍后的《答何叔京》也指出:

“《太极》‘中正仁义之说……只以‘乾,元亨利贞五字括之,亦自可尽。”[4]1835

这一立场,成为朱子关于“中正仁义”的定说。不过,令人稍有不解的是,定稿于癸巳(1173)的《太极解义》,对于“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但言:

“其行之也中,其处之也正,其发之也仁,其裁之也义。”[1]7

“行”(出行)“处”(居处)二字暗示了中属动而正属静,“发”(发散)“裁”(收敛)二字则暗示了仁属阳而义属阴。但此注仍未说破中、正就是礼、智。《太极解义·附辨》则指出:

“仁者,善之长也;中者,嘉之会也;义者,利之宜也;正者,贞之体也。”[1]10此即以仁、中、义、正对应元、亨、利、贞。同年成书成书年代据王懋竑:《朱子年谱》卷一,《朱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59页。】的《通书解》,在《道》章“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下,更断言:“中,即礼。正,即智。《图解》备矣。”[1]19其“《图解》备矣”一句,提示我们,该注自然同样适用于《太极图说》。但朱子毕竟未在《太极图说解》中点明中、正就是礼、智。到了绍熙庚戌(1190),朱门高弟吴必大(?—1197)还对此提出疑惑,唯恐“起初学者读之犹未能分明,欲乞更详下一语”[4]2429。然而,朱子最终没有对“其行之也中,其处之也正”这一含糊的注解作出修改,可见他并非疏于照管,毋宁是有意为之。

总之,朱子对《太极图说》“中正仁义”的理解大体经历了以下三个环节:(1)自己丑(1169)至辛卯(1171),以中、仁属静,正、义属动,以仁为专言之仁。(2)辛卯(1171)、壬辰(1172)间,转而以正、义属静,中、仁属动,同时以仁为偏言之仁、四德之一。(3)辛卯(1171)、壬辰(1172)间以后,继续以正、义属静,中、仁属动,且将仁、义、中、正对应于仁、义、礼、智四德。

二、“中正仁义”朱说辩护

前文回顾了朱子解“中正仁义”的演进历程。其间最令人疑惑的是,朱子起初以中、仁属静,正、义属动,随即以正、义属静,中、仁属动,如此反复,何以服人?这是否意味着朱子的这种比配方式属于任意穿凿呢?抑或这本身就证明了张栻的观点——“四者皆有动静之可言”,“必欲于其中指二者为静,终有弊病”[5]675?

抛开中、正不论,仁义之动静刚柔,本为儒学史上聚讼千年的老大难问题。朱子也是到其晚年,才对这一问题作出完美的解答。绍熙甲寅(1194)后,其《答董叔重》言:“仁体刚而用柔,义体柔而用刚。”[4]2374庆元戊午(1198),其《答袁机仲》亦言:“彼杨子云之所谓于仁也柔、于义也刚者,乃自其用处之末流言之。”[2]1673此理极为精微,姑举春秋二时以明之。春雨绵绵,秋风瑟瑟,从发用上看,自然是春柔而秋刚。唯就其本体而言,则春意盎然,秋气阴森,是为春刚而秋柔。或就《易》象而观之,“仁体刚而用柔”,对应于《坎》之内刚而外柔,“义体柔而用刚”,对应于《离》之内柔而外刚,读者可就自身对水、火之观感而体会之。要之,朱子己丑(1169)后以仁属静,义属动,乃就其末用而言;辛卯(1171)后以仁属动,义属静,乃就其本体而言。言各有当,绝非率尔立论。故而朱子在《太极解义·附辩》中提到“有谓仁义中正之分,不当反其类者”[1]8-9,认为此说亦“有理”[1]9,惟于圣贤之意“得其一而遗其二”[1]9。得其一者,得仁义中正之用也;遗其二者,遗仁义中正之体也。而在朱子看来,本体无疑较末用更具优先性。

此外,最容易引起争议的还是朱子“中即礼,正即智”的断语。清代朱子学者汪绂(1692—1759)甚至觉得朱子说反了,应当倒过来说中即智、正即礼。 “中惟其时,知也;正不可易,礼也。”参见江永、汪绂:《近思录集注 读近思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页。】在现代学者中,劳思光也对朱说提出猛烈批评:

朱熹解此段则勉强以“中正”配“礼智”,以与孟子之四端牵合,可谓全失本意。且“中”“正”二字之词义,亦非如“礼智”之表德目。朱说殊无道理。[6]81

那么,朱子之说是否真如劳氏所言,不顾词义,殊无道理呢?

先说“正即智”。对此,朱子的解释是:“于四德属贞,智要正。”[7]2382众所周知,贞、正二字音、义相近,“贞,正也”之故训最早见于《周易·师·彖》。对此,郑玄(127—200)解释说,贞字本义为卜问,“问于正者,必先正之,乃从问焉”[8]263,故贞训作正。到了宋代,贞、正二字的关系更为紧密。盖以仁宗讳祯,贞为嫌名,也在当避之列。故凡遇贞字,宋人常写作正,如谥号文贞改作文正,年号贞观改作正观之类。周子如为《周易》作注疏,自可遵循“《诗》《书》不讳”(《礼记·曲礼上》)之例,直书元亨利贞。但《太极》《通书》乃周子自撰的子书,“中正仁义”乃周子自造的新语,这就不得不改贞为正。因此,极有可能周子本身想表达的乃是“中贞仁义”,惟发之于口,笔之于书,只得改作“中正仁义”了。当然,即便周子本想表达的就是“中正仁义”,从“贞,正也”的故训,以及宋人因避讳而形成的对贞、正二字联系的敏感程度,也很容易推导出“正即智”的结论。另外,根据孟子“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上》),“是”字从正,从这一点上看,“正即智”也是很显然的。

再说“中即礼”。《周礼》最早以中、和二字分别形容礼、乐之体段,如《大宗伯》言:“以天產作阴德,以中礼防之。以地产作阳德,以和乐防之。”[8]203-204

《大司徒》亦言:

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以六乐防万民之情而教之和。[8]115

《大司徒》且将知、仁、圣、义、忠(同中)、和并列为“六德”,其中与仁、义、圣、智并列的中、和,显指礼、乐二德,即以仁、义、礼、乐、圣、智为六德。中、礼互训,还体现在北宋人的名、字关系中,如比周子晚一两代的陈中(生卒不详)字礼夫,黄庭坚(1045—1105)为作《陈氏五子字序》,即引《大宗伯》以说明其名、字关系,并解释说:“无过不及,而一要于中者,礼之节文也。”[9]1503-1504在经传以外,先儒中最喜以中言礼的,要数荀子,如言:“曷谓中?曰:礼义是也。”(《荀子·儒效》)荀子又常言“礼之中流”(《荀子·礼论》),且称圣人立三年之丧礼为“立中制节”(《荀子·礼论》,亦见《礼记·三年问》)。朱子以中言礼,除《太极》《通书》外,还见于《孟子·离娄上》“淳于髡问男女授受不亲”章《集注》:“权而得中,是乃礼也。”[10]289《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章《集注》也说:“礼贵得中,奢易则过于文,俭戚则不及而质。”[10]62要之,以中言礼,强调的是礼在文质、多少之间达到一种无过不及的平衡状态。

当然,上文只是说明了,朱子对“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的解释符合儒家的义理,有其经典的来源和训诂的依据,还不能证成朱子所解即符合周子原意。探求周子“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的本义,还须结合《太极》《通书》的内证,考虑到朱子同时代人及后人的批评,才有可能得出更优的解释。

三、“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新解

朱子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在其生前、身后都招来了一些批评。在朱子写作《太极解义》的时期,“朱子与张栻、吕祖谦主要的理论上的分歧,是围绕朱子对《太极图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的解释”[11]33。张氏的主张是中正仁义“四者皆有动静”[5]675,吕氏的主张则是:“静者,用之源,而中正仁义之主也”[12]591。要之,二人都不同意朱子将中正仁义分属动静的观点。

现代学者对该句朱子解的批评,以牟宗三、劳思光最为突出。牟氏认为朱子“将主静工夫直拉于中正仁义之中而言之,把中正仁义亦套于阴阳动静体用之宇宙论的格局中而说之,此即减杀原文‘立人极之道德的警策之意”[13]160。劳氏之观点除前引之外,还特别指出:“‘中正二字连用,以表价值标准……本是《易》爻辞所依循之基本原则之一。……且周氏下文即连‘吉凶说,其旨尤为易见。”[6]81

我们知道,朱子之所以要将“中正仁义”对应于仁义礼智,是为了将“中正仁义”纳入“五性”,从而符合《太极图说》前半段所揭示的“太极/二/五”的整体框架。问题是,周子将五行模式运用于人性结构,是否只有仁义礼智信的五性说这一种可能呢?必须注意到,《通书·师》还提出了一种说法:

“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1]20朱注在章末小结中指出:

“此章所言刚柔,即《易》之‘两仪;各加善恶,即《易》之‘四象。”[1]21

淳熙甲辰(1184)以前,朱子《答黄直卿》甚至将之称为《太极》之数,他说:

《太极》之数亦自一而二,(刚柔。)自二而四,(刚善、刚恶、柔善、柔恶。)遂加其一,(中。)以为五行。[4]2155

可见朱子将此视作《太极》《通书》所通用的一种“太极/二/五”之数。

关于刚柔善恶,《通书·师》接着解释道:

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1]20

值得注意的是,周子直指“刚善”为“义”,提示我们或可尝试将刚善、刚恶、柔善、柔恶对应于四德。“直”“断”“严毅”仍是义的不同侧面。“干固”之说则显然来自《易·文言》中的“贞者,事之干也”“贞固足以干事”,故“干固”为智。“慈”为仁,盖“为人君止于仁”“为人父止于慈”(《大学》),一为君德,一为父德,君父一也。“顺”“巽”为礼,犹孟子以“恭敬之心”(《孟子·告子上》)“辞让之心”(《孟子·公孙丑上》)言礼。“猛”“隘”为不仁,盖取仁之宽裕义《中庸》言“宽裕温柔”,朱注以为乃仁之德,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8—39页。又《儒行》言:“宽裕者,仁之作也。”参见孙希旦:《礼记集解》卷五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408页。】。“懦弱”“无断”为不义,盖取义之决断义《白虎通》言:“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参见陈立:《白虎通疏证》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82页。】。“邪佞”为不智,因智为正,说详前文。“强梁”为无礼,清儒张伯行(1651—1725)解“强梁”为“强梁而不顺理”[14]356,根据周子云“理曰礼”[1]16,不顺理也即无礼。要之,周子此处绝非泛泛而言,而是直指刚柔善恶为仁义礼智。要言之,刚善为义,为智;刚恶,为不仁,为无礼。柔善为仁,为礼;柔恶,为不义,为不智。就现实的人性而言,有刚善之长者,多兼有刚恶之短,柔善、柔恶亦然。故义与不仁、仁与不义,相去不远,正合于《礼记·表记》所云“厚于仁者薄于义”“厚于义者薄于仁”。礼、智之相反,亦如仁、义。周子的这段论述,既植根于深厚的经典渊源,又立足于深刻的现实洞察,颇可玩味。

关于“中”,《通书·师》接着解释道:

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1]20

朱注解释以上两段说:

恶者固为非正,而善者亦未必皆得乎中也。[1]20

易其恶则刚柔皆善。……至其中,则其或为严毅,或为慈顺也,又皆中节,而无太过不及之偏矣。[1]20

前文说“性者,刚柔、善恶、中”,并未提及正。根据朱注,正即善,恶即邪。“俾人自易其恶”,即使人自正之意。进一步讲,正即智,“是非之心,智也”,智乃“知是非之正”[7]2382。使人自正,也就是使刚者存刚之善,去刚之恶,是为刚之正;使柔者存柔之善,去柔之恶,是为柔之正。刚之正即义、智,柔之正即仁、礼。反过来说,“匪仁,匪义,匪礼,匪智,……悉邪矣”[1]18。但刚正、柔正仍非极致,还须当刚则刚,当柔则柔,或刚或柔,皆得时中,这就不能止步于智,还需要礼。这层意思,要数清代礼学宗师凌廷堪(1757—1809)说得最為透彻:

礼也者,所以制仁义之中也。故至亲可以掩义,而大义亦可以灭亲。[15]29-30

其“制中”的说法,或即本于前引“立中制节”。礼之为中,不仅是文质之间的无过不及,更是在亲亲(仁)、尊尊(义)两种原则之间求得中道。亲亲、尊尊乃是《丧服》的两大义例,故而礼的这一特质,在《丧服》学中最为显豁。另一方面,仁为柔善、义为刚善,“制仁义之中”也就是“制刚柔之中”。周子说“中也者,和也”,而《周礼·大司徒》“六德”中的“和”之一德,郑注即训作“不刚不柔”[8]115,《周礼·大司乐》郑注亦云“和,刚柔适也”[8]240。这是礼德,同时也是乐德,盖因在仁义礼智四德中,礼德即包含礼、乐二德。

从柔恶、刚恶到柔善、刚善(自易其恶),再到刚柔之中(自至其中)的这一历程,如引《诗》以证之,或可说:“柔则茹之,刚则吐之”(《诗·烝民》),柔恶、刚恶是也;“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诗·烝民》),柔善、刚善是也诗义本谓常人吃软怕硬,仲山甫则既不欺弱,亦不畏强。本文别义,“柔则茹之”取“为人所欺之柔”义,“刚则吐之”取“为人所畏之刚”义。】;“不竞不絿,不刚不柔”(《诗·长发》)董仲舒已引此诗以释中和:“《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此非中和之谓与?”参见钟肇鹏:《春秋繁露校释》卷一六,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23页。】,刚柔之中是也。

劳思光不认同朱子将中、正解为礼、智,认为中、正本是《周易》中定爻之吉凶的原则。[6]81当然这也不是劳氏的新说,《朱子语类》中的“问者”“莫是此图本为发明《易》道,故但言‘中正,是否?”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九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81页。】,以及朱子再传弟子叶采(1241年进士)“《易》本阴阳而推之人事,其德曰仁义,其用曰中正,要不越阴阳之两端而已。”参见朱熹、吕祖谦编,叶采集解,何益鑫、郎嘉晨导读整理:《近思录集解》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8页。】都已提出过这一观点。本文以正为别白善恶之智,以中为节文刚柔之礼,不破朱子“中即礼,正即智”之说,而又与《易》密合无间。盖《周易程氏传》解《恒》九二有言:“中重于正,中则正矣,正不必中也。”[16]184正是刚善、柔善,未必得中。中则或刚或柔,皆得时中,必无不正。“自易其恶”(正)在先,“自至其中”在后。

明乎此,回过头来看“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便可豁然。诚如清儒陆陇其(1630—1692)所言,“之”字“承上文善恶分来”[17]252。盖“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气质之性发为气质之情,遂有刚善、刚恶、柔善、柔恶之不同。圣人使刚者存刚善、去刚恶,使柔者存柔善、去柔恶,是为圣人定之以正。圣人使刚善、刚恶随时而发,又皆中节,是为圣人定之以中。至于圣人定之以仁、定之以义,略为费解。盖仁为柔善,义为刚善;不仁为刚恶,不义为柔恶。故柔善者,治刚恶之药;刚善者,治柔恶之药。圣人治刚恶之病以柔善之药,是为圣人定之以仁;圣人治柔恶之病以刚善之药,是为圣人定之以义。

正因“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乃承“五性感动,而善恶分”而来,故此“中正仁义”皆就已发之末用而言。惟就已发而言,故仁为柔善,义为刚善,而非相反。中正就已发之动而言更无可疑,因周子此章明言“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通书·慎动》亦言“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1]18。所谓“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此道便是“动而正”之道、“达道”之道。

明乎此,乃可索解“而主静”一句。“五性感动,而善恶分,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这是就已发之情作察识工夫;“而主静”,则是就未发之性作涵养工夫,言察识必以涵养为主为本也。从这一点上看,我们的解释更接近于吕祖谦“静者,用之源,而中正仁义之主也”[12]591的主张。上文提到,牟宗三批评朱子“把中正仁义亦套于阴阳动静体用之宇宙论的格局中而说之,此即减杀原文‘立人极之道德的警策之意”[13]160。本文提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的新解,纯就心性工夫而论,庶可免于牟氏此讥。

基于以上所提出的“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的新解,或可解释周子“何以不直言礼智,而曰中正”朱子的回答是:“礼智说得犹宽,中正则切而实矣。”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九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82页。】。盖就刚柔、善恶、中而论,仁为柔善,义为刚善,礼为中,智为善(正),这是一组仁义礼智,也就是周子说的仁义中正。实则细分之,柔善不仅为仁,亦为礼,刚善不仅为义,亦为智,这是另一组仁义礼智。如以仁包礼、义包智,则可单举仁义以包之,此即仁义中正之仁义。故所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实可析分为“圣人定之以中(礼)、正(智)、仁(仁、礼)、义(义、智)”,如只说仁义礼智,则易混淆两组仁义礼智,而不能一一凸显之。

最后,关于“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中“中正仁义”的顺序朱子认为,中正仁义“言生之序,以配水火木金也”(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九四,第2381页)。不得不承认,此说同样会减杀周子原著所蕴含的道德警策义。】,在此也可作出解释。显然,这是从重到轻的排序。中先于正,是因为“中重于正,中则正矣,正不必中也”。正先于仁义,则因正兼包柔善(仁)、刚善(义)。且单言仁或义,由于“厚于仁者薄于義”“厚于义者薄于仁”,仍有滑向不义或不仁之可能,故仁义仍轻于正。

结 语

以上所提出的对“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的新解,其实并未越出朱子学的义理架构,其主要环节即基于《通书·师》朱注而展开。那么,朱子在《太极解义》中诠释“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句时,为何不取本文所提出的新解呢?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这一新解在心性结构上凸显已发层次,在工夫论上凸显察识工夫,至于涵养未发,则只以“而主静”三字一笔带过,极易产生头重脚轻、本末倒置的工夫流弊,乃至被误解为湖湘学的“先察识后涵养”周子原文的语势本就容易使人产生这一误解。翟奎凤便认为:“‘定之以中正仁义在前,实际上比‘主静更为重要,从语势上来说,‘而主静是一种补充。”参见翟奎凤《“主静立人极”断章取义源流考论》,《中国哲学史》2019年第2期,第86页。】。而朱子己丑(1169)之悟正是要告别湖湘学,确立涵养未发工夫的首要地位,故而本文的这一新解,应非当时的朱子所乐见。但是,话说回来,察识已发毕竟仍是朱学工夫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本文对“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的新解,仍可为朱学的义理框架所容纳,而与朱子旧说并行不悖。

【 参 考 文 献 】

[1]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

[2]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二)∥朱熹.朱子全书:第21册.2版(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五)∥朱熹.朱子全书:第24册.2版(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三)∥朱熹.朱子全书:第22册.2版(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南轩先生文集∥张栻.张栻集:第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0.

[6]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7]黎靖德.朱子语类: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8]郑玄.周礼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23.

[9]黄庭坚.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下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10]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11]陈来.朱子《太极解义》的成书过程与文本修订.文史哲,2018(4).

[12]东莱吕太史别集∥吕祖谦.吕祖谦全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13]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下册.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

[14]张伯行.近思录集解∥近思录专辑:第4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5]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

[16]程颐.周易程氏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

[17]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

(编校:刘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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