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一
1017年,周敦颐出生于广西桂岭——父亲的知县任上。他聪慧,过目成诵,小小年纪便有和其名字相符的老成持重。所幸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有灵动的荷花时时相伴。
周家老宅边有溪名濂溪,澄澈如练(周敦颐号濂溪即源于此)。溪西有岩名月岩,岩有东西两座洞门,中间中空若月,人仰视若上下弦。从东往西走是下弦月,再走,月缺而圆,到岩洞中央是圆月,继续走,月圆而缺,成为上弦月。
月缺月圆之间,小小的周敦颐在静观沉思,多年后,当他提笔著述《太极图说》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直是月岩变幻莫测的样子。只是不久,父亲病逝,失去依靠的他只得离开家乡,随母亲投奔京师的舅舅郑向。
对聪慧仁孝的周敦颐,郑向有喜欢,有欣赏,更有怜爱,他关心周敦颐的生活,还亲自教周敦颐做学问、做人。周敦颐喜欢莲,郑向就在自家宅前种了满池白莲,甚至按惯例,郑向可以恩荫子弟为官,在儿子和周敦颐之间,郑向选择了周敦颐。因此,19岁的周敦颐就是将作监的主簿,相当于主管祭物的衙门小吏。也是在这一年,周敦颐娶妻陆氏,正式成家立业,一切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噩夢很快来了。一年后,郑向病逝于杭州知州任上,不久,周敦颐的母亲也病逝了。一年之中失去两位至亲,让他情何以堪?他把母亲葬在舅舅旁边,兄妹情深,没有什么能够分开他们。
为母亲和舅舅守丧期间,周敦颐经常造访镇江名寺鹤林寺,后来干脆筑屋寺旁,在那里读书、求道。至亲接连离世,他悲痛之余,产生了诸多疑问,生死是怎么回事,宇宙是怎么回事,和人的关系如何?这些问题如山,常压得周敦颐透不过气来。唯有沉浸在书里,沉浸在寺庙的晨钟暮鼓中,他才能稍微得到解脱。
在寺前,周敦颐凿池种莲——莲是人品的隐喻,他喜欢莲花,常想起舅舅为他种的满池白莲。他这是在隔空向舅舅致敬,也向崇尚莲花的人致敬。在润州,周敦颐结交了诸多名士,他们都颇有莲花的气质。譬如范仲淹,对后学周敦颐是一种骨子里的欣赏和喜爱。后来,周敦颐的身上一直有范仲淹的影子。
还有比周敦颐小四岁、恃才傲物的王安石。《濂溪年谱》中记载,王安石拜访周敦颐,却连续三次被拒之门外。这点值得商榷,周敦颐能和其他名士相交,实在没有拒绝王安石的必要,而且还是三次。真相可能是,周敦颐和王安石不仅相见,且相谈甚欢——只有这样,两人20年后的再见才合乎逻辑。
周敦颐为母服丧期满,任洪州分宁县(今属江西九江)主簿,负责主管出纳官家物资并登记造册,以及相关文书的记录和注销等事务。江西,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他宦游三十多年,辗转十余州县,有23年是在江西度过的,直至最终隐居庐山。
周敦颐的出场很有辨识度。
有桩案子拖了很久没能解决。周敦颐上任后,手持绘有莲花的折扇,开合之间,轻描淡写地审问了一次,案子立刻水落石出,人称“一讯立辨”。之后,周敦颐又到南安军(今属江西赣州)任司理参军,仍主管案子。这期间,他和转运使王逵有过一段经典冲突。
其时,南安府有个重犯罪不至死,但苛峻冷酷的王逵坚持要将其处以极刑,周敦颐力劝不听,便撂挑子走人。此时,周敦颐的官职相当于州长助理。转运使可以弹劾地方行政官员乃至最高长官,因此,王逵算得上周敦颐的上司。王逵没有发怒,而是沉思后重新拿起了案卷。最后,他从宽处理罪犯,而且不仅不给周敦颐穿小鞋,还向朝廷举荐他。
在南安州,周敦颐遇到了他未来的弟子二程。其时,程父是周敦颐的上司,很欣赏他的才具和人品,程父的方式很实在——让两个儿子程颢和程颐拜周敦颐为师。周敦颐教的第一节课便是,思考孔子、颜回以何为乐,乐在何处?孔子为推行仁政学说,周游列国,处处碰壁却怡然自乐,颜回更是身居陋巷,箪食瓢饮却安贫乐道。二程给出的答案是乐天知命。之后,二程又把这理学核心如绣球般抛给宋朝乃至明朝,让那些士子们在等待中打了几百年的哑谜。
庆历六年(1046年),由于王逵的举荐,周敦颐升任湖南郴州县令。
郴州教育不兴,学合尽毁,周敦颐上任后,立即修学校,教子民。其上司知州李初平武官出身,对儒学心有余而力不足,周敦儒就亲自教他,李初平成为周敦颐的人室弟子。之后,周敦颐又任南昌知县,还有一段花絮:有冤屈的听说周大人竟是传说中的“一讯立辨”者,无不奔走相告,这回有人替我们申冤了;那些不安分的倒吸了口气,还是老实点,别惹他,这人很厉害;百姓们则互相告诫,周大人是好官,千万别犯法,自己受罚,也给人家脸上抹黑。
一时间,周敦颐成了道德风向标,南昌风气大变,几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百姓如此给面子,周敦颐很感戴,他只有更加尽职尽责。有一桩轶事很能说明他的清廉:某日,他病重欲死,朋友欲为其料理后事,竟发现他家产不满一箱,钱不满百。朋友感慨之余才得知,周敦颐的俸禄一部分接济了宗亲,一部分招待了朋友,剩下的少之又少。清苦如此,好在周敦颐安贫乐道,并不以为苦。
嘉祜元年(1056年),周敦颐任合州(今属重庆)代理通判官,通判是朝廷直接派到地方州郡的辅助和督办官员,相当于监察官。周敦颐‘生游宦,官不大,多为监察官。监察官多唱黑脸,唱多了,讨人欢更讨人嫌。在此任上,他就和主持财赋、督查和审核官员的上司转运使赵扦闹过不愉快。
合州任上,周敦颐办了许多大案、要案,深受百姓爱戴,百姓只认准周青天,有些事情他不点头,官吏也不敢轻举妄动。得罪的人多了,许多流言便混淆了赵忭的视听。赵忭脸黑须白,很有个性,疾恶如仇,和包拯齐名,却又有隐士风骨。听说周敦颐如此这般,他脸黑得能挤出墨汁来。有人劝周敦颐向上司赵忭解释,周敦颐微微一笑:清者自清,公事公办,有什么好解释的?那时候,大概周、赵二人都不会料到,心有隔阂的他们多年后会成为挚友。
而此时,周敦颐的另一个朋友王安石正走在与他相见的路上。
嘉祐五年(1060年)六月,周敦颐合州任满奉调回京,巧遇回京述职的江东刑狱王安石。无巧不成书,周、王的这次相遇值得大书特书。二十多年前,周敦颐在润州为母守丧时,他和王安石就有过交集,算得上惺惺相惜的朋友。
过去,王安石为度支判官时就向仁宗上书,要革除弊端,变法图强,仁宗虽没采用,但改革之心呼之欲出。这次,周敦颐和王安石看似巧遇,很可能早已心照不宣。
周敦颐长期任职地方,熟知州县政治军事生态,这种活地图是志在改革的王安石急需的;同样,王安石的济世情怀正符合了周敦颐的政治预期,因此,他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毕竟他和天下儒生一样,希望通过改革实现易风易俗,国富民强。
这样,在回京路上,两人必然相遇了。从政治到经济,从天文到地理,他们彻夜长谈,惺惺相惜。以至于多年后,弥留之际的周敦颐还在为未能为变法效力而耿耿于怀,而当时,熙宁变法正如火如荼,弊端还未显现……
几年后,周敦颐为虔州(今江西赣州)通判,他的太守上司恰恰是曾经的对手赵忭。人生如此富有戲剧性。
赵忭在任时,周敦颐特意转道庐山。他对庐山心仪已久,多年前游览时就生终老之心,这次重游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于是,莲花峰下,一条小溪前,周敦颐买田造屋,起名濂溪书堂,小溪起名濂溪,当然,溪边免不了荷叶田田。隔着遥远的时空之距,他一直在怀念家乡,怀念童年时光。濂溪书堂后改为濂溪书院,成为后代士子的求学圣地。
四
北宋嘉祐八年(1063年)六月,江西虔州府衙内。周敦颐和上司知州赵忭正凭栏远眺——一方池塘里,荷花开得烂漫。这方池塘是周敦颐所开,这些年,莲花是其标配,他步步莲花,无论到哪里做官,第一件事便是凿池种莲,他赏花,属下果腹,一举两得。
对周敦颐,赵忭刚来时还拿着端着——耳旁风吹多了,心里成见积得不少。和周敦颐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赵忭才发现自己犯了偏听偏信的大错:周敦颐并非那些流言说的刚愎自用,沽名钓誉,相反倒是一个仙风道骨,学问精深,政事卓绝的学者型官员。以至于他多次向周敦颐致歉:众人误我啊,你如此英才,差点失之交臂。周敦颐淡淡笑笑,说大人言重了。是啊,这个时代有王逵、李初平、赵忭,有范仲淹、王安石这些有责任有担当的朋友,足以说明这个时代不坏,值得怀念……
望着荷花,赵忭轻吟起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周敦颐的文章《爱莲说》里的词句。一个月前,周敦颐和朋友游山玩水,兴之所至,写文互娱,周敦颐写的是《爱莲说》,被大家推为杰作,还刻石纪念。
吟罢,赵忭和周敦颐相视一笑。虔州岁月如涟漪,在笑声中荡得很远。不久,赵忭奉调回京,与周敦颐依依惜别,山高水远,各自珍重。周敦颐知道,从此,虔州再无赵忭,他是一个人在舞蹈,无论现实还是梦中。
第二年冬天,赣州城发生火灾,代理知州的周敦颐本在巡察,并无责任,却甘愿受罚,被调到家乡永州。在永州,周敦颐作《拙赋》明志:大智若愚,火巧若拙,大家都来行拙,天下也就太平了。这期间,周敦颐回了趟老家,顺便处理了家产——他在庐山莲花峰已有濂溪,老家的濂溪就让它流在记忆里吧。
熙宁元年(1068年),由于赵忭等人的举荐,周敦颐被任命为广东转运判官,不久,又任广南东路刑狱,这是周敦颐仕途的巅峰。
周敦颐上任后,继续霸气侧露,一面为民申冤,一面监督官吏。这次,他啃的硬骨头是端州杜太守。端州产砚,杜太守以开发名义与民争利,获利无数。太守如此,下属就更不用说了,一时间,端州石屑纷飞,怨声载道。为此,周敦颐深入民间调查了解,然后把情况如实上报朝廷,希望朝廷明令禁止官员采石,同时提出建议,所有任职端州的官员,每人在任期内最多只能携带两枚制砚端石。一时间,端州官员收敛很多,百姓拍手称快。
走在南方的山水间,周敦颐的脚步却越走越慢,他已五十多岁,身体本来不好,何况瘴疠弥漫。不久,他就生病了。此时,他又听说母亲的墓地遭水淹,更是心急,便自请调到南康(今江西赣州)。
周敦颐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后,他的铁粉、隔代弟子朱熹也知南康军,不仅把住所命名为“爱莲堂”,池塘命名为“爱莲池”,还在墙壁上、井上刻写《爱莲说》,随时吟诵。有徒如此,周敦颐该瞑目了。
到南康后,周敦颐把母亲的坟墓也迁到了庐山,那里有濂溪,有濂溪书堂,有他们的新家,朝夕陪伴,母亲想必不会寂寞吧。为母亲迁完坟墓,周敦颐就以病为由辞职了。之后,周敦颐在濂溪书堂讲课,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当下要做的是和时间赛跑,把道传给更多的弟子。淙淙流水声中,莲花开落间,是周敦颐日渐瘦削却沉静无比的脸。
两年后的初夏,莲花开得格外早,也格外艳,56岁的周敦颐缠绵病榻,他想起了变幻不定的月岩,听见了鹤林寺的钟声,看见了虔州、南康的莲花如白云,正破空而来……
五
周敦颐是硕儒能吏,生前却并不显赫,只任过地方官,身后也颇落寞,和他风头强劲的弟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弟子二程开创洛学,隔代弟子朱熹开创闽学,开启了宋朝理学的新时代,更有甚者,他们身后都配享孔庙,哀荣远远盖过老师周敦颐。
这种不公正无关命运,很可能和周敦颐的朋友王安石有关,和他的政治立场有关。只是,王安石的新法由于种种原因失败,北宋没有国富民强,反而大伤元气,五十多年后就亡于金国的铁蹄,王安石于是成了罪人,也殃及与他有关联的人,譬如赞同新法的周敦颐。因此,对周敦颐,二程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是老师,另一方面他又是敌人。他们从不称其为师,甚至还直呼其名。朱熹的感情更复杂,他热爱周敦颐,却也不能容忍他有一点瑕疵,他故意篡改或曲解周敦颐的文字或思想,以便使其与王安石彻底划清界限。
只不过这些,周敦颐不会在意,以他莲花般洒脱的个性,生前不会,死后更不会。他兢兢业业工作,潇潇洒洒讲学,随心随性地写作,一不小心竟成为宋明理学的开创者。
更厉害的是,据说“中国人都知道”的太极图就是他从一位道士那里传承下来的。无极(万物之前) 太极(化成万物)一人极(天道在人身上的反应) 诚(人的德行最高处)。他继承了“诚”的思想。《朱子语类》有言:“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之道也。”为什么“真实无妄”是天道,可能是说上天从没刻意向人隐瞒什么,一切现象都无虚伪吧。所以对“真实”的追求自然催生了“理学”,把“格物致知”当作追求圣人的手段,与心学相对。这样就基本理顺了理学的发展传承。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主静、至诚、无欲、顺化这些理学积木,被后世理学家诸如朱熹、陆九渊等人不断组建和拆卸,一座座理学宫殿不断坍塌或矗立。
好在时间终会还周敦颐一个公道。南宋理宗时,周敦颐的理学奠基人身份获得承认,他终于从祀孔庙,和孔子朝夕相伴,和弟子坐而论道,而此时,距他逝世已近百年。百年间乃至千年间,莲花峰下,濂溪学堂前,虔州……乃至有经学、莲花和阴阳鱼的地方,就有周敦颐的传说,他已成为隐喻,成为风景和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