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娣
八年前农历腊月初十那个寒冷的冬夜,是我此生中最难熬也是最漫长的一个夜晚。父亲因脑出血深度昏迷已经第三天了,从离开医院那刻起,我们兄弟姐妹都已接受了父亲即将要离开我们的这一残酷现实。
医院内科主任是我的朋友,他看了父亲的脑CT对我说,脑部出血量太大,就是普通的中年人怕也很难起死回生,老爷子已经84岁了,不如让他少受些罪,这样他就可以有尊严地离开。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对我至亲骨肉的死亡宣判的现实。50年来,第一次站在即将死去的亲人面前,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地绝望和无助。
记得我过生日那天早上,我回山里老家看望父母,每年的生日当天,我都要先回家看望父母,待母亲给我煮一碗鸡蛋挂面,然后二老看着我美美地吃完,他们才会高兴而满足地让我离开。而我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几句话,让他们不要做体力活,好好保重身体,可父亲却总安慰我说,家里有吃穿有柴烧,日子天天像过年,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常年开个车在外面跑,要注意安全才是。父亲还说,村里的你明贵叔和成宗叔,还有你长银大哥今年都死了,我比他们都大呢。
其实,父亲晚年已经将死看得很淡了,他一生看到太多的生与死,也体会过很多的骨肉分离和人间冷暖,他知道他这辈子已经吃过84茬新麦,喝过84茬新米熬成的米汤,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也许就是那年,父亲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不管农村人还是城里人,总觉得七十三和八十四是人生的一道坎。那天我离开父母回家时,就感觉到父亲十分不舍,可他又没有理由留下我,父亲跟着我走了两里多路。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时,父亲一把拉住了车门,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此刻我看到父亲眼里已噙满泪水,我不忍心延长这种分离的场景,只是对父亲说你回家吧我要走了,便立马开车驶离。
以前父亲送我时,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每次送我出门,父亲都是扬着头怒放着笑脸,遇到乡亲们时,表情显得骄傲和自豪。可那天当我离开很远回望父亲,他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正望着我远去的车影在擦拭泪水。
这难道真的是我们父子二人最后的诀别?如果世上真的有心灵感应,如果哪怕我有一点点预感,说什么那天我也要陪父亲多说一会儿话,让父亲多看我几眼。可是今天,父亲就躺在我身边,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已持续了将近三天,三天了父亲水米未进,那是正常人的生理极限,我知道父亲扛不过。
父亲咽气的时候是深夜两点,此时我的小山村早已被漫天风雪包围得严严实实。可是父亲哪里知道,三天前的那个下午,他还在家门前洒满阳光的小路上,一镰一镰地割去伸向路中的枯枝和荆棘,就短短三天啊,我的父亲就跟我们阴阳两隔,离开了这个世界,告别了他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亲人。
此刻,亲人的哭号搅和着猎猎北风,正将这个山村的风雪之夜无限拉长。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我们家就要经历一次53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三天来,我们兄弟姐妹各负其责,安排好父亲丧葬的各种事务。按照母亲的吩咐,在父亲呼吸越来越弱时,我们已将父亲转移至堂屋事先备好的门板上,这是鄂北的风俗,家里老人去世时,一定要在自己家的正堂上咽气,因此,人死之前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回家,哪怕只有半口气,也要硬撑到自己家里。
趁着父亲刚咽气,身上的余温还在,我们必须得尽快给父亲洗澡并穿上寿衣。像这样给亡人洗澡穿衣的事,本应有专门的乡村殓师来完成,可父亲走在半夜,屋外又是风雪交加,我们怎么好麻烦别人。好在我十多年前跟父亲一起,为去世的外公洗过澡,穿过寿衣,因此,我很有把握为父亲做好这一切。
收殓父亲的一应事物都具备,在此之前,大哥已将父亲微张的嘴慢慢合拢,尽量让父亲以安祥的面容面对亲人。该我为父亲洗澡了,说是洗澡,其实只是个仪式而已,一盆清水,一条白色的新毛巾,沾上水拧干,先从脸部自上而下擦拭一次,第二次重复动作,自上而下擦拭胸前,第三次是洗脚,自上而下擦拭脚背。我知道,我这简简单单的三次擦洗,比起我小时候父亲无数次的为我洗澡擦身,是多么地微不足道。给父亲洗完澡,姐妹和嫂嫂们已将父亲的寿衣准备好,这时,父亲的体温渐失,身体已开始慢慢僵硬,我们得尽快给父亲穿上寿衣。我将父亲的上身抱起,让他的身子靠在我怀里,正准备为父亲穿衣时,母亲却突然嘱咐我们说,穿寿衣之前孝子应该先暧衣。所谓暧衣,就是让孝子先把寿衣穿在自己身上,等暧和后脱下,然后再给亡人穿上,这个鄂北风俗也是过后我才知道的。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最终成为给父亲暧衣的人,我想母亲做这个决定,一定有所考虑的,一是因为兄弟三人中,我和父亲最亲近,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八字相生吧;二是父亲一生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最多,得到的荣耀也最多;再就是兄弟三人中我最小,所谓父母最疼小儿。按照陈规,暧衣非大哥莫属,即便按长幼次序,我也得排到最后。我不知道大哥二哥过后有没有计较这些,但我知道,我为父亲暧了衣,父亲就得到了我的体温,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会第一个保佑我,这是父亲赐给我的最后的福祉和恩泽,也是我留给父亲最后的念想。
父亲的寿衣是我和姐姐亲手挑选的,那是一套里外两层暗紫红色的高档寿衣,价格1300多元,内衣是白色棉布,洁白而柔软,外衣是丝绸面料的棉衣,看起来端庄而华贵。我想如果父亲知道他死后,我们如此为他铺张,他一定会阻止我们的。我知道,这套寿衣的成本价值,不过是其售价的十之一二而已,可所有的子女在给父母挑选寿衣时,都不会讨价还价,因为父母一生就穿一次壽衣。
我穿上父亲的寿衣,忽然全身都温暧了起来,仿佛这衣服不是我现在才穿,而是多年前父亲刚从自己身上脱下穿在我身上,于是,40多年前父亲送我上学的无数个场景又无端地泘现在眼前。我上初中时,上学要走15里的山路,那些个冬天的早上,为了不让我上学迟到,父亲鸡叫三遍就起床,然后在火塘里烧上几把松毛,我起床后,先是在火塘边将身子烤热,再吃一个父亲为我烙的油面馍馍后,父亲就送我到一里开外通往学校的大路口,如果同伴还没到,父亲就会解开那件油乎乎的军大衣将我搂在胸前,并将我整个身子裹在大衣里,同伴们到齐,父亲再三叮嘱后才会离开。
天终于亮了,亲友和乡邻们都来跟父亲做最后的告别。乡亲们都知道,父亲彻底地告别了他们,以后再不会有人给外出的他们家门前拔除杂草,再也不会有人帮他们往干涸的秧田里浇水,再没有人帮那些第一次烧炭的年轻后生们圈筑炭窑,再也没有人帮那些留守的孩子们寻医挖药。只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父亲这一生并不完全属于我们,他更多的时间和心血都给予了家乡的父老乡邻。
穿好寿衣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木里,那是父亲自己挑选的寿材,他20年前亲手栽下的泡桐树。我曾劝说父亲,要为他选一副上等的松木棺材,父亲却阻止我说,再好的棺材最终都会化为泥土,泡桐棺材最轻,人死了抬棺的人也会感激你。是啊,父亲一生抬过无数次棺,收殓过无数个亡人,他何尝不知抬棺人的辛苦,又何尝不知松木和泡桐的价值之比。这就是我的父亲,他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就连死后,也要怜惜他的子女和那些为他抬棺的乡亲。
父亲上路的那个早晨,天气突然放晴,封棺之前我跟父亲作最后的诀别,透过泪眼,我仿佛看到父亲跟活着时一样在对我微笑,那笑容依旧灿烂,依然是那么慈祥和温馨。可我更知道,父亲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将带着我的体温,迎着这冬日暧阳,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是他的天堂,也是他人世间最后的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