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故人来

陆盛

他，虽然不是我的任课老师，但在我心中，他却是我的启蒙老师。

1977 年的秋天，我和几个青年被分配到县制药厂工作，当办完报到手续后，车间主任领着我们這批新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两间屋大的平房，门沿上挂着白底红字——车间主任办公室的牌子。进门一看，里面坐了好多人，我大概瞄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脸庞在我脑海中定格：这不是宣大哥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亲切柔和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小陆，你也到厂里上班啊，来来，过来坐。”

我好奇地问道：“宣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宣田云笑而不答，一把将我拉到他身旁坐下。我满脸通红，感觉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刚落座，便传来车间主任“大家静一静”的吆喝声。紧接着车间主任例行公事地介绍了原料合成车间的基本情况以及干部配备、人员构成等。我这才得知宣大哥是某某工段的工段长。但让我遗憾的是未能成为他的直接部下，而是被分到了另一个工段。

初进工厂，我既兴奋又新鲜。可是没过几天，我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整天闷闷不乐。一天下午，我上中班，闲着没事，便提前来到厂里，正巧碰到宣田云从厂部回办公室，他开口道：“怎么样？还适应吗？”

我挠了挠头答道：“不怎么样！”

他笑眯眯地又说：“遇到什么难题？”

我毫不掩饰地告诉他：“制药化工我一窍不通，像生产工艺，操作规程，成分配比，时间掌握，温度把控，产品收率，等等，太复杂了，我担心干不好……”他略加思索道：“只要空闲或者方便的时候你到办公室或家里，我来帮你讲讲。”于是，他成了我工作中的老师。好在他和我同住一栋楼，上下极为方便。就这样，他从化学原料、成分、反应、分子结构、操作程序，再到储存方法及注意事项等事无巨细地进行传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付出，让我提前进入独当一面的操作队伍。

也许是我俩接触机会多了，加之性格、说话、处事也比较合拍，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哥们”。在我的印象中，他对工作很努力，也很敬业，特别爱读书、学习，爱钻研，在车间喜欢搞一些小改革、小发明。成品药“克喘素”是制药厂的当家产品，在省内外医药市场小有名气。当时，宣田云是生产该药品中间体的主管，其中有一道生产工艺——“通氢”最为关键，把握不好直接影响生产成本和产品质量。于是，他深入生产第一线跟班作业，亲自试验、不断摸索操作过程，掌握第一手资料，直到取得最佳收率。

当然，他的魅力不仅于此，还在于他收获的爱情。

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城市户口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产物，也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势和意识。因此，男婚女嫁必然要求门当户对，尤其是户口。然而，他的妻子——冯华，出生书香门第，城市户口，单位正式工，却打破常规，敢于冲破世俗观念，不顾一切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农村户口的宣田云，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我曾经问过冯华，当时怎么想的？她告诉我：“爱一个人，就去爱他的所有，不会因为世俗的东西而改变，就这么简单。”

一年半之后我应征入伍了。记得那是一个深冬的下午，寒冷挡不住关怀的脚步。他和冯华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来到新兵集中地为我送行，除了鼓励我在部队好好干之外，还为我准备了钢笔、日记本以及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到了部队，虽然相隔数千里，但丝毫没有削弱我俩的感情。尽管部队生活严格、严谨，训练紧张、艰辛和疲惫，我有过后悔、迷茫，但是，只要一看到家乡的信，看到宣田云那苍劲、优美的字体，我会将所有的疲劳和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又过了一年，我被上级选派到省军区教导队学习培训，他得知后迅速给我回了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让我记忆犹新：“机会靠自己争取，命运需自己把握。

我相信人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是的。我庆幸，部队大学校的培育和大熔炉的锤炼使我渐渐走向成熟。我庆幸，宣田云老师的“鸿雁传书”使我心潮激荡、受益匪浅。

几年后，我退伍回到家乡，起先在乡镇工作。那时虽然交通不便，但还是隔三岔五利用进城办事的机会与其相聚。在我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他家做的汤面，总是让我回味无穷，百吃不厌。

90 年代中期，我调进城区工作，相处的机会更多了。特别是当我遇到挫折，工作不顺心时，他总是耐着性子听完我的倾诉，而后又和风细雨地帮我分析事情的成因，并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的每次开导，总是让我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宣田云不但字写得漂亮，而且文章也写得好。他告诉我，一篇好的文章或作品，除了主题鲜明，有了灵魂之外，还要选好题目。只有好的题目，才能吸引读者的眼球。因此，耍耍笔杆子也成了我俩的共同爱好，许多时候，如何写好文章成了我俩聊天、交流的话题。

有一次，我俩一起被邀请参加某杂志社在溧阳天目湖举办的笔会。报到当天，我俩和几个同伴一起驻足于湖边，一边赏景，一边谈笑风生，好生愉悦。此时，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俊美的笑脸上，我感觉此时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晚饭后，我俩同住一室，话匣子从社会现象、人间世态到各自成长经历，再到写作手法，聊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好在当时我们都很年轻，尽管一夜没睡，吃过早饭照样参加笔会。

忽然有一天，他没有打招呼便来到我的办公室，当时我“咦”的一声，很是意外。这时，他微笑着竖起大拇指，连说了三个“好”，弄得我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他变戏法地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说道：“祝贺你的大作发表了。”他那个高兴劲儿好像中了头彩似的，最后还来了一句：“我来，就是给你一个惊喜。”

后来，我到了机关工作，动笔的机会更多了。他便鼓励我说：“既然你有如此爱好，如今又有这样的平台，就要全身心地投入，把爱好变为能力。”

我按照他的话去做了。

宣田云从工段长、车间主任、试验室主任、厂办主任，一直干到集团党委委员兼党政办主任，直至退休。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他突然病倒了。好在经过一番寻医觅药，总算从上海治疗归来，医生给了他生的希望。于是，我们几个老友相约，期待着一起出去兜风，感受祖国的大好河山、风土人情呢。然而，没多久他又住进了医院，病况非常严重。当我在病榻上看到原先那个高大帅气的汉子，一下子变得那么瘦小、憔悴，脸部没有一点儿血丝时，我的心都碎了。尽管他对死亡坦然自若，但他的眼神中透出心有不甘。

一天上午，我突然感觉全身很冷，很冷。是的，冬天来了。

连续不断的铃声让我一阵惊恐，按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冯华低沉的哽咽声：“宣田云走了……”

下午，吊唁的人不少，我默默地来到他的身旁，目睹他那被病魔百般折磨而归于平静的面容，真切地感到一个生命的远离，仿佛像一片落叶随风飘走了。此刻，我的眼睛湿润了，眼前浮现起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胸口就像插了一把尖刀……

宣田云走了，他虽然没有豪言壮语，也不是名人，但是他的一言一行处处都显示着人间的真善美，让我充满荆棘的人生路上开满了鲜花，也让我感受到了人间温情、朋友情义的可贵。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