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城(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共享”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小到友人之间互相出借物品的行为,大到国家之间对于资源和市场的共用,都可归于此类。与“分享”的单方面给予不同,“共享”更强调“共同”,这里既有利益的获取,也有责任的承担。在共享新发展理念提出的今天,如何实现发展成果的全民共享是实践的重点和难点。市场自发形成的“共享经济”曾经在前些年风行一时,虽然也带来局部经济繁荣的表象与高度的话题性,但其无序、快速地扩张导致了一系列恶果。资源的浪费和消费者信任的丧失使得“共享经济”受到了普遍质疑,在热度逐渐消退以后,我们可以更理性地看待共享概念并利用社会管理来对其进行引导规范。设计的参与或可为社会化共享实践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在这其中,全适性设计以其对边缘群体的研究和达成普遍适用的目标,成了研究者、实践者优先考虑的设计干预方向。
在社会学的概念中,文明本身就是由全体人类所共同构建并共享的一种成果,这既包括实体的物质,也就是人造物,也包括非物质的知识、社会规范和共同认知。传统社会中的共享行为,往往首先出现在“社群”的概念内:家人之间、宗族之间、村社之间,这是一个首先在熟人社交网络内发生的行为,很大程度上也被限制在熟人社会中。这一传统的运行规则、对资源共享的形式,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社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今天的地球已经是满负荷运转,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在全球范围内传播,使大量的、越来越多的人口丢弃了以前的生存方式,失去了生物学和社会、文化意义上的生存手段。[1]但是另一方面,现代社会的数字技术平台,以及由设计所导向的按需求划分用户群体的模式,也使得共享这一行为延伸到了陌生人群中间。
针对这一趋势,许多学者分享了自己的思考。设计理论家维克多·帕帕内克(Victor J. Papanek)在其《绿色律令》一书中,提倡了共享而非购买的精神。在购买之前先考虑十个问题:我真的需要它吗?我能买这件东西的二手货吗?我买它的时候可以打折吗?我能借到这件东西吗?我能租到这件东西吗?我能租赁它吗?我能分享它吗?我能以群体的方式拥有它吗?我能自己制作吗?我能买套件商品吗?[2]帕帕内克的这些提问更多的是从节约资源以及避免浪费的角度提出,而在另一些学者眼中,共享的概念兼顾了平等和对边缘群体的关照。
20 世纪中后期,欧洲委员会(Council of Europe)曾经重点对“社会排斥”(Social exclusion)概念进行研究并将相关成果运用于其政策的制定。“社会排斥”是由法国学者勒内·勒努瓦(Rene Lenoir)所提出的用以描述个体与社会之间产生割裂情况的概念:社会的边缘群体及弱势群体被排斥在主流之外。另一位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在《21世纪资本论》中,提到了个人层面的不平等长期存在,在收入层面主要分解为三个方面:劳动收入不平等、资本所有权及其收益的不平等以及这两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3]皮凯蒂对不平等的关注重点主要是经济上的,而勒努瓦的研究对象还包括身体受限制、心理问题以及诸如滥用药物等社会问题。如何解决这种排斥和不平等,两位学者都认为政府的介入起到很大的作用:通过干预分配制度、有倾向性的项目导引等,可以帮助这部分群体实现共享。也正是社会学中的共享理念,为社会治理提供了参照的标准。但一味推行平等主义也有其缺点,一般认为过分强调社会平等容易导致社会的扁平化,造成竞争和活力不足等问题。而政府主导的许多项目,尤其是针对Bop(经济金字塔底层)群体以及社会弱势群体的项目,如何避免流于形式、如何提高效率,共享及普适是需要考虑的重点。
社会发展所要求的共享恰是针对解决社会公平正义的问题,让全民共同享有物质及精神文明的发展成果。实现共享的形式有很多,除了宏观层面的政策外,在实践层面的设计思维以及设计方法同样可以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在现代设计语境中谈及共享理念,社会设计(Social Design)与社会创新(Social Innovation)是常常被共同提起的两个概念。社会设计被更多认为是由政府部门或社会福利机构推动的事项,而社会创新的许多具体案例则常来自企业。企业回馈社会的很多行为,被认为具有共享物质财富的性质,商业管理学反复提及这种回馈,但大部分企业对共享理念缺乏自主、系统认知。
哈佛大学商学院的迈克尔·波特教授(Michael E.Porter),首先提出了创造“共享价值”(Shared Value)的概念。(图1)波特认为企业需要保持长久的竞争力,而这一问题解决的途径在于共享价值原则,即通过解决社会的需求和挑战,创造经济价值,为社会创造价值。企业必须将公司的成功与社会进步重新联系起来。共享价值不是社会责任、慈善事业,甚至不是可持续性的,而是实现经济成功的新方式。[4]与传统的所谓“企业社会责任”不同,共享价值概念不再强调企业单方面的回馈社会,企业在提供经济价值之外,也为其所在社区改善社会环境提供价值。社会需求的满足恰恰是经济机遇的新重点。
图1 Michael E.Porter提出“创造共享价值”
本文认为,企业在为社会创造共享价值方面,可以引入全适性的概念。全适性设计(Design for All)首先诞生在北欧,其主要概念是通过研究特殊需求群体,开发出适应尽可能广泛人群的设计方案,进而达成普适的成果。同时全适性的思维可以被用以重新定义利益相关者;重新定义产品和用户之间的关系;对帮助边缘群体参与社会生活起到重要作用并最终在商业方面实现良好的价值增长。这里所谓的共享价值就是通过创造社会价值来获得经济价值,这是一个社会层面的共享良性循环。同样在全适性的设计思维中,设计师不能将自己看作是独立的个体,而应当将自己视作利益相关者群体的一部分,进而成为整个社会运转的其中一环,关心社会生态、满足社会需求,深度参与社会共享价值的创造。
客观地看,共享经济曾经随着网络平台的兴起而蓬勃发展。线上的二手物品交易,共享交通工具、拼车、网络共享虚拟社区、自宅共享出租等,无一不是其表现形式。阿鲁·萨丹拉彻(Arun Sundararajan)在其关于共享型经济的著述中认为,这一经济体系具有五个特征:高度以市场为基础;资本高效利用;具有群体网络结构,而非中心化或层级化结构;个人行为与专业行为界限模糊;全职与兼职、正式工与临时工、工作与休闲的界限模糊。[5]这些优势推进了共享经济的发展。但是当资本大量涌入之后,也产生了许多乱象。今天我们再复盘这些年共享经济的发展,可谓并非一帆风顺。共享单车造成的大量浪费以及押金纠纷(图2)、Airbnb 等民宿共享平台的退出、线上二手交易的欺诈等,都是随共享经济而来的问题。当共享经济失去了其主要的优势要素,共享就难以为继。正如波特所认为的,只考虑经济价值,既忽略了利益相关者的重要性,也边缘化了社会效益。在操作层面应当通过共享实现社会利益最广泛化,并且适用尽可能多的人群,这也是全适性设计所要达成的目标。
图2 共享单车坟场 图片来源:凤凰网,共享单车下半场:从粗放运营向精细化转型
在全适性设计的研究方法中,协同共享是重要途径。首先是找到利益相关者,这一群体较为广泛,诸如设计者、合作伙伴、公司机构、社区民众以及特殊用户等都属此类。在定义特殊用户以及他们的需求之后,通过协同设计的流程,让用户参与到设计中来,以共享其需求和知识推动设计的进程,通过整理和分析用户测试的反馈,不断完善创意和原型,最终获得成果的产出。利益相关者的多样化,意味着他们来自不同的领域,对设计项目有不同的思考和优先级,这提供了不同的视角,有利于整体看待所面临的问题,也有利于将方案成果更好的惠及所有群体。在协同共享中,弱势群体或残障人士等可以分享其特殊需求;专业人士或某爱好者可以提供专业知识或经验。之后通过跨领域研究、辅助技术,创意方案便能够实现从特殊群体推向主流大众的实践。(图3)
图3 全适性设计中的协同共享
全适性思维的核心点在于,始终把人作为研究的中心。显然这是一种设计的概念和方法,设计本身的目标导向是物,是产品,但其服务目标是人,所以作为设计目标的人对思维起着主导作用的因素。全适性思维应当立足于现实生活中的人,包括所有的社会人的总体,以人的尺度决定运行方向、进程的主要因素,成为这一概念的中心。
同时,共享的理念是全适性的内生价值所决定的。毫无疑问,全适性设计思维的核心点也包括参与和共享。实际上,随着20 世纪60年代全球性的社会变革的发生,设计学科也发生着从专业化到广泛参与的变化。“用户参与设计的过程”成了逐渐被接受的理念。对于设计参与过程的理解,按照理查德·布坎南(Richard Buchanan)所说的“服务于工作、生活、娱乐和学习的复杂系统设计或环境设计”中,应有的理解方式:理解一种政治想象情境,即“一致行动”,因而也就是一个协同建构过程。[6]
在全球化的今日,随着生活交往的加强,利益之间的相关性日益增加,面对社会存在的共同问题,在人与人之间对话、沟通、协作,在特殊性中寻求其一般性和普遍性意义,寻求现实生活的合作达到共享、共赢的目标,是实现人的存在和生命存在的设计实践意义。“与”而不仅仅是“为”特定的人群进行设计,是在团队协同时,设计师时刻要铭记于心的。团队协作是一个古老的议题,在不同的领域都会有团队协作的需要,这甚至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石之一。在整个团队中,每个成员个体可以被看成是系统中的要素。虽然每个个体都是独立而复杂的,但可以抽象成分工明确的部件。设计过程中整个团队的协同可以被看成是多个阶段的体验过程。“参与设计过程”这一点导向了“分享设计成果”的目标,有更多的群体参与协同,就有更多的普适化的成果惠及大众。
综合来看,全适性设计的思维,是把设计看作一个整体的系统,由更多不同的利益相关者共同参与思维发散,在团队协同的过程中,成员之间具有平等的地位,通过收集和分析反馈信息,定义需求,进而实现创意的可能。这种系统思维也是协作思维,是作为一种特定的“协作质”而产生并存在于主持者和设计者心中,通过对于资讯和知识的共享,进而在实践中不断更换、补充、变革,实现其目标。
2019年以来,世界范围的设计产业遭遇了经济下行以及随之而来的保守创新和投入收缩。如何应对社会面临的种种挑战是一个艰巨的课题。当下我国所提出的“创新、协调、绿色、开放与共享”的新发展理念,正是为了实现发展成果的全民所享,将有可能在更广泛的群体中找到实现社会价值、经济价值的新增长点。从这个角度看,全适性在面对老龄化、包容经济弱势群体、维系多元化社会等方面都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我国在21 世纪的开端就面对社会老龄化的趋势。但从经济角度来看,人口老龄化即是风险又是契机,因为这意味着新的消费市场。实际上,在大多数发达国家,高龄人群的消费市场是巨大的,因为老年人掌握有相当高比例的社会财富和可支配收入。但大多数对于老人的产品和服务创新是针对社会隔离的现象,而不是其所产生的原因。他们被视为“就地老龄化”基础设施的被动接受者。[7]在全适性共享思维中,将老化看作为生命过程的一部分,而非问题。由于老年人的人生经历,其对于产品和环境的长期使用经验,使得老年人成了极为出色的设计参与者和目标用户群体。
在传统社会中,人的主体性更多的服从于社会架构的约束,也由于技术的限制,更多地表现为单一性。现代社会,由于信息和交通技术的发展,人口的自由流动以及不同思想理念的快速传播,造就了多元文化的社会现实。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对社会治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设计上升到思考人与社会的关系时,设计师就必须考虑多元化的社会现实。全适性的概念恰恰是从设计层面尊重多元文化的范例。相比起欧美曾经实行的社会“熔炉论”对少数群体的排挤,首先承认人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在多元化参与的基础之上实现对社会各阶层的包容是全适性思维的目标。
全适性设计的重点之一是从特殊群体入手,使设计成果尽可能服务更多的人群。谁是特殊群体?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所有人都属于有特殊需要的群体。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幼年,步入中年随后衰老,都会有身体不适以及暂时失去特定机体功能的时候。如果把上述所有看起来只占少数的人聚在一起,把所有这些“特殊”的需要合起来,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竟然已经在为大多数人设计了。[8]全适性和多样性的合集解决方案,同时也是基于“设计伦理”的推动,对于实现经济落后群体以及身体机能受限制的群体的社会化共享有着重要意义。
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是“开放社会”(Open Society)理论的提出者。波普尔认为,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复杂难解、不断演化中的系统,我们在这个系统中学到的东西越多,我们的知识对这个系统运转状态的改变就越多。[9]这一理论的基本要求之一是保护自由和保护弱势群体。通过设计干预的方法,采用全适性的社会化设计和服务系统,将更多的边缘群体包含进来,正是符合“开放社会”的可行方法,这也说明了全适性共享思维发展的前景。
一种容易被忽视的客观事实是,迄今为止的全球化,几乎是不受管制的,不受控制的进程。这并不是由某个国家或某些国家的联合体所规划和制定的发展方向。一方面,先发国家可以通过全球化的进程,通过商品化、商业化和货币化来攫取全球其他地区的资源和劳动力;另一方面,很多发展中国家和经济落后地区,几乎是被快速地强行拉入了全球化的风暴,许多之前仍然维持着传统生活方式的人口,突然被“现代性”所席卷。随之而来的是全球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人口过剩、生态平衡的打破、区域冲突、资源枯竭、贫富差距扩大……许多人认识到了全球化危机并给出了不同的应对方法:贸易上的保护主义、技术上的封闭自足,这些孤立主义的行为成了去全球化支持者所追求的目标;而继续追求开放和包容,通过共享协作使更多后发工业国以及弱势群体在全球化过程中受益,是另一部分研究者所要求的优化全球治理方向。
在中国的历史上,很早就存在“公”和“共”的概念,早在先秦时期,就有了“公私之辩”。共生、共享等朴素的哲学理念是中国传统重要的思想之一。共享与普适的方式,与现代设计全适性观念的目标是一致的,人、物、自然和平共享,相互依附,方可平衡发展。中国今天所推行的“一带一路”等政策,恰恰是对全球化的主动反思与结构性规划。其中的“共享”理念,指的是所获得的经济成果和社会成果等,由全民共同享有。在这个过程中,全适性的设计思维与共享的社会理念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