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戏曲中有相当部分的女性表现出超脱于家庭之外的忠君爱国意识,分析其原因可以发现受明代官方与民间女教思想中的忠义教化的影响,大量女性积极投身于忠君爱国的实践,文人剧作家以此进行创造,歌颂女子家国气节,同时借女性的忠义书写来补振萎靡世风、教化须眉、激励男性奋进。
【关键词】明代戏曲;忠义观念;女性教化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2-0034-04
在封建政治场域内,忠是臣民对于国家和君主应尽的道德义务,“临患不忘国,忠也”“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义”是行事的适宜,是合乎伦理道德的规范和君子人格中必备的品德。忠与义相联结,即可以形容一个人既能对上言忠,又能对同类人言义。随着专制皇权的不断加强,忠义从普遍化的道德要求,演变成天理伦常的准则。“天地设位,圣人则之,以制礼立法,内有夫妇,外有君臣。妇之从夫,终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正女不从二夫,忠臣不事二君。”[1]9511“忠孝节义”与“三纲五常”互联,“臣”事“君”与“子”事“父”以及“妇”事“夫”一样,是一种天经地义的必然。
传统伦理纲常下的忠义要求往往外化于男性,以此得到他们政治的忠诚,而对于女性群体,因为活动场域的不同,则内化为身体的忠诚,妇贞于夫,臣忠于国,构成一个道德秩序的循环。这导致了女性政治的缺席,从而常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对女性忠义意识的质疑。但纵观文人书写从来不缺乏对忠妇烈女的美赞,明代戏曲中就出现了大量忠君爱国的女性形象,她们对于民族气节、家国忠义的体悟从来不比男性弱,相反,往往在家国危急,民族危亡的绝境中,本属须眉的保家卫国职责被巾帼群体转承,并表现出比须眉更强烈、更坚决的“男儿气概”。
一、明代戏曲中的女性家国忠义表现
(一)奇侅而建业者
《说文解字》:“侅,奇侅,非常也。”明代赞扬女性忠义的戏曲作品十之有八敷演女子以非常之身建功立业的故事,其中当以花木兰易装改服替父从军为第一。自北朝民歌《木兰诗》流传以来,木兰故事历代多加敷演,徐渭杂剧《雌木兰》就在《木兰诗》基础上加以改编,其笔下木兰形象既有女子的孝顺聪慧,又带有说一不二勇猛英武的男子气概。决心要替父从军时她说:“休女身拼,缇萦命判,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2]1198上阵杀敌,擒得贼首时畅言:“我杀贼把王擒,是女将男换。这功劳得将来不费星儿汗。”[2]1204正应了那句:“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2]1230徐渭还为这位忠义女将创造性地安排了姻缘情节,使得木兰故事更加圆满。
与木兰故事一样流传甚广的还有南宋名将韩世忠夫人梁红玉于黄天荡击鼓退金兵之事,张四维的传奇《双烈记》中的梁红玉虽身为娼妓,但不类寻常女子,心中自有沟壑,因此能慧眼识得韩世忠为英雄,在韩世忠犹豫新婚与国事之时,断然相劝以国为重:“兵机事岂容子女相眷恋迟梗。况为臣委身须当忘私,无劳念奴离别轻。”[3]46更能够主动投戎助夫,将金兵围困在黄天荡内。并在丈夫战场失误后为国忘私,上本弹劾其骄兵纵敌,塑造了不惜身先、勇谋兼备、公私分明的巾帼英雄形象。同样在战乱中建奇功的女子还有传奇《赠书记》中的贾巫云、《葵花记》孟日红、《金花记》娄金花。她们能文能武,在面临出征时毫不畏惧,显示出不输男子的勇猛气概:
【锁南枝】(旦)鸣金鼓,列阵图,闪闪毫光翔云布。宝剑血模糊,号令如雷虎。砍下贼头来,吾心未为足。[4]92-93
(二)临大节之节者
所谓临大节之节,即女子与男子一样在当民族、国家面临危难之时,有不惧牺牲、坚贞操守的忠义气节。
传奇《鸣凤记》中有兵部主事杨继盛不畏严嵩一党秉政擅权、颠倒朝纲、诛戮忠臣等恶行,上书言事望君王铲奸,但忠言逆耳怒龙颜,终被处斩,夫人张氏秉承丈夫一点丹心明夙愿的遗志,将书表交由判官后自杀尸谏,以夫妇死节的耿耿忠魂期望君主能及时醒悟剪除权奸。无独有偶,朱九经所撰传奇《崖山烈》中赵昂发之妻赵雍氏也是一位忠义堪比张氏的节妇,赵昂发守城抵抗元兵入侵,然势孤力薄,朝廷无援,决意为国殉职,劝妻子速速离去,赵雍氏却断然拒绝。“君为命官,妾为命妇,君能为忠臣,安独不能为忠臣妇乎?相公不必为妾有乱方寸,请先毕命君前,以绝相公迟远赴义之念。”[5]54其忠义之节、爱国之心拳拳可知,夫妻二人遂自缢殉国。
有替夫尸谏者,有忠义殉国者,也有不畏强权,宁死不降者。朱鼎所作传奇《玉镜台记》中都督王敦篡晋,抓走温峤老母、妻子做人质,威胁她们写信劝降,其母刚烈不屈“果若要使招降。我姑妇宁甘伏剑”,其妻也毅然言:“要杀便杀。今日夫为忠臣。妻为节妇。死亦何恨……我愿全节忘身。怎肯低头从叛。”[6]84耻与叛臣为伍,尽显对国一片丹心壮节。
更有智谋韬略、忍辱负重者。邹玉卿传奇《青虹啸》中伏飞琼面对篡国谋逆者恨为女儿身,盼不能以身救国,挥剑屠蛟:“我若不杀身成仁,定当留名砥志。也图个巾帼忠孝,建功立庙,把须眉愧杀,臭名遗消。”[7]6避世山中含辛茹苦抚养太子十八载,终除国贼,恢复了汉朝的大业。
(三)身居房闼而识早洞乎几微者
古往今来,能够凭借女儿之身成就一番事业的女性多是有谋略有远识的,她们往往能夠凭借女性独到的犀利眼光、缜密心思以洞察时事之微,窥得先机。以冯梦龙《女丈夫》中的红拂女为例,其常年侍奉越公客座,见多识广,具有慧眼识人之能,一眼看出李靖定有过人之才,与其改装私奔。当李靖认定李世民不履不衫真为异人,却不能下决心跟随时,红拂断然相劝“结交在未遇之先,你三人若相信,龙虎君臣,趁今朝,便今朝与他投分”[8]235。当李靖沉醉新婚,愿学鸳鸯宿水村时,红拂却洞察时局,胸有谋略“看群虎纷争日,岂是鸳鸯稳睡时”,催促丈夫“人民涂炭,扰乱安民,定有真主你还不求取功名,更待何时?”[8]246在红拂的劝解下,李靖终于下定决心外出寻觅真主,建功立业。
与红拂一样具有超凡洞察的还有《女丈夫》中的李世民之妹,柴绍之妻柴郡主,在隋末政局混乱,群雄并起的局面中,她见地高远,勉励夫兄大丈夫当奋力一搏,散尽百万家财,招募义兵,组成娘子军,助其兄共成大业。红拂女投奔其帐下,两个女丈夫相见,深有惺惺相惜之感:“我听你言词可敬,论世间男子尚不知兵。萧娘吕姥笑无能,中营巾帼劳相赠。木兰节侠,曾闻出征。宪英才智,把叛贼讨平。似伊韬略方堪并。”[8]251柴郡主随即任命红拂为参谋,权坐中军。正是“莫道裙钗无将略,不教男子独封侯”。
冯梦龙在评价红拂、柴郡主这些身居房闼而识早洞乎几微者时曾言:“豪杰憔悴风尘之中,须眉男子不能识,而女子能识。其或窘迫急难之时,富贵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9]157肯定了她们见微知著,慧眼识人,深谋远虑的卓越洞见,甚至连须眉男子都无法相比。
二、明代戏曲中的女性家国忠义观成因探析
(一)女教与实践:女教书中忠义观的构建与影响
女教顾名思义即封建社会针对女性进行的规范式教育,历朝历代统治者都期望以女性的教诫为出发点,建立起一个女顺于夫、子孝于父、臣忠于君的自下而上的顺从秩序,稳定社会统治,巩固政权,毕竟“夫妇为人伦之首,闺门乃王化之原,古圣王施政家邦,未有不先及于妇人者,妇人化,而天下无不化矣”[10]151。
明代女教的发展可谓集历代之大成,官方与民间都出版了大量的女教书教诫女性,其中流露出对女性家国大义的倡导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女性的自我心态,使她们能够在特殊的背景条件下表现出甚至男性所不及的爱国热情和独立意志。有研究者详细考述了明代女教书中的家国忠义观念形成脉络[11]:成书于永乐元年的明代官制女教书《古今列女传》已经关注到了女性于家国层面的非凡助力,此后成书于永乐三年的《内训》也表明了女性在国家社会层面具有“化成天下”的能动作用。在民间影响最大、流布最广的民制女教书《闺范》更是在官方态度的基础上,将传统纲常伦理中“忠臣”与“烈女”合并谈起。“仁人孝子, 正士忠臣,炳耀古今者多矣,而余录女流者何?示阴教也。此皆女仁人孝子正士忠臣也,欲为仁人孝子正士忠臣,是人之外无他心,是书之外无他道矣。”[12]1409女仁人孝子犹为正士忠臣,一定程度加强了女性身份与政治家国的联结。在这样对于女性忠义观念的逐渐强化下,《女范捷录》开辟了“忠义”专章,明确指出:“天下皆为王臣,男女皆君之民也。女子岂无忠义哉?”正式打破了性别分割,将女子纳入家国政治体系中。
在这种对于忠义女性的肯定与提倡的氛围影响下,加之千年来深厚根植于百姓内心的民族心理,当女性所处的稳固环境被打破时,她们自然而然就突破了传统的女性规约束缚,承担起男性的忠义要求,尤其在明朝这样一个生存环境常常笼罩在外族入侵阴云中的朝代——明初北元政权虎视眈眈,明中叶土木堡之变致使明王朝元气大伤,明晚期海贼、倭寇入侵猖獗,更有清兵入侵企图以夷代华的易代之危,女性群体当仁不让地走出闺阁,承接了本属男性的保家卫国职责,践行家国忠义观念。
“胜国末造奇女最多,其能执干戈以报社稷者,秦良玉最煊赫。外若沈云英、刘淑英、毕著辈皆见诸名家集中,为之碑版歌诗,功虽不成而名足以不朽矣。”[13]157赫赫有名的秦良玉从二十五岁为助夫率兵出征起,参加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南征北战近五十年,追谥为“忠贞侯”,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位作为名将被单独立传记载到正史里的巾帼英雄。与秦良玉同样以战功受到明王朝封赏女性的还有广西田州府土司瓦氏,她与徐渭创作做《雌木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曾亲临抗倭一线与倭寇交战的徐渭,目睹过“国朝土官妻瓦氏者,勇鸷善战,舞戟如飞,倭奴畏之”的奇景,见识过瓦氏奔赴江浙抗击倭寇的感人一幕。而瓦氏,字花,因壮语中“花”“瓦”同音,亦称“花瓦氏”,徐渭创造性地将历代流传的“魏木兰”改为“花木兰”,不能说没有受到瓦氏女的影响。
(二)补世与激励:以女子忠义呼唤男儿本色的文人根本意图
如果说明代官方与民间共同倡导的女性忠义教化与在其影响下女性或毅然为国投戎抗敌,或以忠义观念教子相夫的忠君爱国实践是明代剧作家创作的社会依据,是外部动因,那么剧作家在创作中流露出的企图借女性忠义观念的书写教化男子、有补世风的意识就是其创作的根本意图,是文人内部的自觉。
前文提到,自明王朝建立以來就一直笼罩在外族入侵的阴云中,而作为以“天下是非为己任”的文人群体,其身份注定承担着“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家国职责。但事实是,自宋代开始,北方异族的强势入侵就已经导致中原汉统不断式微,男性主导的社会秩序与其自身的忠节之义逐渐失坠。明朝其时更甚,正德以来,弃儒从商、纵欲享乐、遁世参禅之风成为士人主流,“高居庙堂”者随波逐流,道德意识下降,“远处江湖”者或行乐纵欲,或怡情自足、求禅问道。袁宏道公开宣扬人生有五大乐事:“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14]39张岱自谓一生:“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15]369何良俊因此叹道:“今日国家全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者多矣。”[16]75
男子的失节表现在以明末实事敷演而成的《息宰河》中尤为明显,酋兵即将攻破广西的危急时刻,满乡官宦闻风丧胆,弃城要逃,苌公孟痛心疾首:“只可惜国家养士三百年,许远也不是生得一个!降和走,没张巡帮手。早难道睢阳残局,定要两人收?”[17]20
而与怯懦推诿之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动请缨,愿做先锋出兵的昂夫人:
【普天乐】(小旦)害不了男儿丑,血性都沉胭脂薮,代须眉吐气吴钩。要剖酋肝配酒。等腾腾平安火发培楼。[17]28
国破家亡,岌岌可危之际,女性尚知家国廉耻:“我红颜尚心头如火炭,男儿怎不恼伊蛮?”而男子节气竟失,剧作家不禁借苌公孟之口哀叹:“睹此女子,令人可畏也,可羞也。”[17]30
面对男性的不作为,徐渭在剧中大胆地说道:“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2]1358梅鼎祚在《青泥莲花记》中赞扬韩世忠夫人梁氏时亦道:“不二心之臣岂复得辱以巾帼哉!则又何论于娼也!”[18]55冯梦龙评价红拂等奇女子时曾言:“至于名节关系之际,平昔圣贤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岂谢希孟所云‘光岳气分,磊落英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者耶?”[11]157将女子与男性并提共议,文人剧作家借女德以讽士,本质上是想要通过“女子尚能,男子为何不能”对女性忠义的肯定来教化男性、教化士大夫,激励男儿奋进,籍以此拯救“臣非臣”“夫非夫”的社会伦理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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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仝胜楠(1999-),女,汉族,山东菏泽人,古代文学专业202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