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长安三万里》(谢君伟/邹靖,2023)是中国国产动画品牌“追光动画”继“新神榜”系列《新神榜·哪吒重生》(赵霁/杨天翔,2021)、《新神榜·杨戬》(赵霁,2022)和“新传说”系列《白蛇:缘起》(黄家康/赵霁,2019)、《白蛇2:青蛇劫起》(黄家康,2021)之后的第三条产品线“新文化”系列的开篇之作,同时也是追光动画成立十周年的纪念作品。《长安三万里》以盛唐为背景,讲述了安史之乱后诗人高适回忆与李白的往昔岁月,以动画电影的形式呈现中国文学史上李白和高适一生交往的生动往事,并以李白、高适为中心引出盛唐时期一众人们熟悉的众多诗人侠客的群像,自上映后引发了许多关注。
《长安三万里》全片时长168分钟,是中国动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部动画电影。从168分钟的篇幅上我们就能看出追光动画这一次的雄心壮志。在近3个小时的观影流程中,《长安三万里》在故事内容与视听表现上展现出诸多从真实情景出发、同时代表中华文化和中国精神气质的意象,以述真性的话语展现出盛唐与盛唐诗人在历史与文化上的一体两面,同时以“长安”作为凝结着文化共识的共同体书写“长安三万里”的美学,为广大观众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一、从生活情景到想象创造的风物意象
近年来,中国动画电影从技术创新和影像创新中孕育出了以生活情形为基础的新自觉,更多制作者开始将技术主导的视觉特效本位创作方式转化为真实可信的故事本位,以全新的方式加强了动画电影视觉呈现的创意意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动画领域的头部公司,曾推出“新神榜”系列与“新传说”系列的追光影业以《长安三万里》中丰富的现实意象交出了一份新的答卷。“《长安三万里》以平衡和稳定的艺术形态正面直击唐诗背后的盛唐诗人群像,既使新一代电影观众顺畅接受和广泛共情,又高度还原了唐朝的艺术风格和艺术语言,同时还完整地表达出了气韵生动的中国美学精神,对于中国动画电影,其意义不言而喻。”[1]在“西游IP”“封神IP”“古典传说IP”等神话寓言大IP寓意难再翻新的困境之下,《长安三万里》作为21世纪第三个十年中国动画破局的恢宏之作,更指明了中国动画电影视听呈现的实践路径和创新方向。
在《长安三万里》中,计算机图形技术的运动与对视觉景观的追求不再通过有意打造特殊景观或风格化的影像空间构建上,而是着力从真实的历史文化考据出发,在“衣食住行”等最基础场景的方向上,刻画真实可信的生活情景与唐代风物。例如,剧中角色的服装严格按照以墓葬出土文物实体为基础展开的形制考究、还原,“上衣下裳”“交领”“右衽”[2]等有着强烈唐代历史时代特征和烙印的“形制”取代了可以随意变换的“款式”,将中国传统服饰物质文化与“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3]的传统儒家礼仪文化精神相联系,为不同身份的角色设计了符合其性格和身份的唐草服饰,例如少年李白穿着唐朝流行的胡风配饰,驳领上带有出自敦煌壁画的葡萄纹,一套骑射装的贴鞋带、金臂钩与袖口部分叠戴的金属腕饰,再配合乌合六皮靴,共同塑造了一个挺拔俊逸、神采奕奕的少年诗人形象;相比之下,中年后的李白则身着白色的道袍,整体质感单薄飘逸,符合这一时期李白落拓求道的心境与身份。女性角色的服装造型也千变万化,各有不同:剑术卓绝的裴十二身着青色的男式圆领袍,持剑而立玉树临风;玉真公主宫妆高髻,头戴珠宝花钿,橙红色上衣搭配宝相纹样粉绿色襦裙与高墙履,丰腴端庄,雍容华贵;扬州城的舞姬身着轻薄的橙黄色对襟襦裙,为起舞搭配金黄色轻纱披帛,整体颜色热烈明艳,质感透明飘逸,表现出盛唐时期女性开放自信的心态,也诉说着她们自我表达的欲望。
在文化主题的意象上,最能代表天宝年间盛唐气象的还是当时层出不穷的诗人与名篇。唐诗之于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文化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是泱泱中华的“诗国高潮”。《长安三万里》中引用的唐诗多达48首,大多都是脍炙人口的唐诗名篇名句——这也是最直接、最能引发观众共鸣的抽象意象与文化密钥。虽然导演采用了各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展现唐诗中的意境,但同样将这些诗歌的写作背景与诗歌的意境相结合。例如中年求道的李白在友人的酒宴上吟诵《将进酒》,片中的李白此时正值被赐金放还的落魄时刻,不再是扬州夜宴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但影片用超现实的视觉风格描述了一场基于江边醉卧时的狂想,以一种在公开层面上创造出来的愿景从真实现状的直接压迫和实际时间的瞬息万变中,将诗人与观众的心灵都解放了出来。在李白的豪情引领之下,他的想象从现实生活中的江边酒宴出发,随即挣脱了现实条件的束缚,带领观众遨游于天地江海之间,可谓是创造性视觉意象与传统诗歌视觉化的典范。“创造性的视觉意象是在一个可视世界的空间中生成的,但與此同时,这一被创造出来的视觉意象,又与生成它的那个视觉空间相分离,其中关联到一种特殊的认知导向。具体说来,图像所描绘的主题在现实的视觉经验中;或者,这些主题在人们关于它的相应的言语性的特征描述中,所面临的现实规约和限制,都会在图像空间的层面上被移除和消解。通过这样的一个空间,我们便可以探究人们关于可视对象的选择性阐释和演绎。”[4]历史上李白作《将进酒》时在场的应该是只有岑夫子、丹丘生二人,但《长安三万里》将高适、杜甫也加入了这一传奇的场景中,让闪耀的唐诗群星亲临现场,与李白一起飞天遁地,由天河与黄河相接之处驾鹤远游、升入太虚仙境,见证满天神佛光华灿烂见证了千古名篇的诞生。可见,《长安三万里》在尊重基本史实的基础上从想象与创造上发力,并不是完全依照历史来做“人物传记”的,而是从历史中构建了一个虚构故事;其中的盛唐风物与创造意象成为围绕着主人公的精神思想所创造的浪漫幻影。
二、角色设置与时间线索中的述真话语
在充分表达了对盛唐气象的赞美之后,《长安三万里》也通过李白与高适两位主人公迥然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处世态度传达出丰富多元乃至具有冲突性和思辨性的文化内涵和意义。从话语表达的角度来看,《长安三万里》通过性情各异,诗文风情各有所长的李白与高适两人实现了多重“声音”的有效表达:在各自选择的人生道路上,风流倜傥的李白与勤奋务实的高适都实现了自己命运的必然,他们是盛唐风骨的一体两面,高适在长安感到的无所适从也正好暗示了由盛转衰的隐疾。
让被表述出的不同声音在保持其个性的同时,让所有的话语表达都被观众接受,更是多重话语表述中的重要问题。符号学家格雷马斯在其文章《述真契约》中提出了一个关于“述真”的话题,对话语的达成进行了探讨:“作为一种意义效应,真实叙述的生产是一种使符号接收者‘看起来真实的行为实践,其中,话语的叙述只有在顺应接收者期待的情况下,‘似是而非的真实叙述才能实现,那么,关于‘述真的模拟与建构便受制于文本发送者对接收者之价值体系何为的见解。”[5]“述真”概念的核心,是需要创造一个“倾听”的空间,即“述真化的倾听”;这一点比“述真化地说出”在某种意义上更为核心,因为这是电影与电影观众之间打破漠然无殊的自说自话的关键。与追光动画之前的《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等单线索叙事的影片不同。《长安三万里》的故事以两个主人公与两条时间线分别讲述,成功地在不同角色与不同时间的对照上制造出了有机的叙事空间。与单线索叙事不同,多线索、多主人公的编剧方式让原本单一的正邪对抗更加丰富为不同人生选择与命运际遇之间的对照,“述真”作为一种话语契约,在《长安三万里》让观众接受不同角色的选择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角色设置上,同样身为诗人的高适和李白终生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各自上下求索,两个人都把写诗作为自己走上仕途的敲门砖,当张狂高傲的李白汲汲渴求功名、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时,与长安名流格格不入的高适则在一边沉默地经历着荣耀所带来的边缘化。在人生的选择上,高适与李白最后成就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大器晚成,一个始终不得志;但诗歌的传送却令分道扬镳的两人殊途同归。而在时间线索上,《长安三万里》的一条现在时,以一场战争为线,一条过去时,以高适和李白的交往为线。影片开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数年后,曾经繁华昌盛的盛唐已经在连年战火之中变成了一片瓦砾。白发苍苍的高适面对吐蕃大军困守孤城,面对前来讯问的监军太监讲述了与李白的相遇相交一生的往事,以亲历者的视角讲述了高适和李白的一生,将一个传奇时代的兴衰寓于两人几十年间的数次风云际会中,是真正的“动画电影史诗”。
换言之,话语表述想要被认定为“真”要建立在一种交换性质的契约上,这一契约能否确立而成则取决于接受者是否能认为相关表述的表征为“真”。《长安三万里》中两名角色一张扬一沉稳,两段时间一紧张压抑一飞扬灵动,让不同的角色与空间都拥有了与众不同的特性,也为影片制造出收放自如的叙事节奏,制造出了不同意义表达的诗意空间。正如路德维希·克拉格斯所言:“节奏是一般生命现象,一切生物和人类都与之有关;节拍则是人类的创造;即使全完节拍,节奏也可以表现为最完美的形式,相反,没有一种节奏的配合,就不能显现节拍……这是对节奏的一种理性整序,是标记节奏的一种方式,是为节奏设置的一个固定框架,从这个框架出发和以此为参照,节奏就可以强化自己的富有表现力的流动性。”[6]在“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7]的边塞围城场景之后,影片场景伴随高适的回忆回到李高两人少年时期初见的黄鹤楼边,这里天高云淡芦苇漫卷,白马奔腾、整体气质舒张奔放,李白和高适联手对抗贼人,流露出盛唐少年骏发鹰扬的一面。这时的二人觉得理想可及,也相信自己未来有无限可能,展现出盛唐诗人乃至盛唐人整体气质,与安史之乱之后王朝与整体精神状态由盛转衰的节拍形成了诗歌般顿挫的节奏;也正因如此,两条线索与两个人物在影片的高潮和反转处最后凝为一点:从李白身上学到“以虚御实”的高适给予吐蕃大军致命的一击,成功为被围困的长安解围,在开放的叙事空间中爆发出巨大的情感力量。以弱胜强的戏剧性传奇本身被默认为“非真”的契约或对象,但《长安三万里》对高适青年与中年行卷、拜谒、读书生涯的回忆进行了详细的刻画,尤其在李白这一角色的参照写被表述为“真”,进而使相关符号的意义解释形成规约,高适从李白身上吸取的经验与教训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真”的部分——这也是近年来中国影视剧创作的新突破之一:从实际效果看,越来越多的作品跨越了创作与传播中存在的悖论与矛盾,回應了广大观众对现实脉搏“述真化的倾听”需求,以更加贴近现实逻辑的人物形象和叙事方式收获了广大观众的认可。
三、实现传统文化创意发展的共同体美学
当下中国动画电影的发展已经步入动画新时代,但旺盛的发展势态背后不乏隐忧:一方面,中国动画电影重视觉特效而轻故事内涵这一问题依然存在;另一方面,以何种方式探求传统文化在动画电影中的创意性转化,在全球环境中如何解决视听语言的民族化仍然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在发达的技术下,中国动画电影对叙事的重点经常体现在技巧和类型上,空有视觉特效却忘记了对隐藏故事本体中情感之“意”的运用,也正是“意”的缺失令中国电影失去了真正的民族特色和国际立足点,进而使关于共同体的文化表达成了单调的口号。对此,追光动画“新文化系列”的开山之作《长安三万里》选取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高光场景”——安史之乱前的盛世长安,开启了一种同时兼顾了传统文化与视听表达、基于中国意象的共同体美学。
“长安”作为盛唐最重要的城市象征符号,既受现实城市空间改变的影响,也是社会集体想象的产物,还是现代民族国家发展深入西北内陆的结果。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总结道:“这是空前的古今中外的大交流大融合。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传统,这就是产生文艺上所谓‘盛唐之音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8]《长安三万里》以积极入世、慷慨报国的边塞诗人高适生平为主线来展现中国人的精神原乡“长安”,并穿插了中国传统文学中以李白为首的一众璀璨明星,片名中的“长安”指的是所有人向往的理想之地,“三万里”则指作为世界大都市和文化中心的长安在空间上的影响力范围,也映射着各色人士围绕“长安”追求理想的时间过程。对于步入新时代的中国动画电影而言,如何在“共同体”的视野中解决内容性问题,增强中国动画在国际上的影响力,正是《长安三万里》所探索的范畴。《跨媒介叙事中故事世界的述真与通达》一文提出将动画电影作为“共同体记忆的召唤术”,而动画电影的背景为“背景式的记忆装置”,从电影的整体世界观开始建构具有普适性和超越性的共同情感记忆:“在述真与通达的叙事机制下,符号接收者对故事世界进行参与式的文本探索与互文性的意义生产,唤醒并建构出具有集体性质的‘故事记忆……故事设定上的通达性牵引情节发展,而另一方面则召唤符号接收者建构出真实的情感记忆,推向群体认同的实现。”[9]在《长安三万里》的结尾,一句“只要诗在,书在,长安就会在”永远可以让人动容。片尾处一幅长卷缓慢铺开,卷上书写唐诗的名家名句,画外音以不同音调、方言吟诵。那一刻是诗书文化的矩阵效应在感染着人们,如果追光的“新文化”系列都秉持同样的初心,相信可以不断打造出系列最具教育意义的IP。
结语
作为一种传达精神与价值意义的文本,《长安三万里》以虚实结合的意象与述真性话语视角切入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建构中,以此为基础获得了兼具传统文化特色与以纯粹的审美经验为根据的创新思维;并在此之上以“三万里长安”建构出中国动画电影意象共同体,在动画创作中用以感性的解构取代知识神话对主体的压抑,表达出维系在个体对整体文化理解上的特色的动画意象美学风格。《长安三万里》为中国动画电影当下主要考量的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提供了一条科技与文化融合的发展路径。
【作者简介】 李 玲,女,甘肃临夏人,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2年度塔里木大学校级项目“一流本科专业建设点——汉语言文学专业”(编号:YLZYXJ202210)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李云舒.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点燃“唐诗热”在千年文脉中感受文化自信[EB/OL].(2023-07-19)[2023-8-13].https://www.ccdi.gov.cn/toutiaon/202307/t20230719_276421.html.
[2]杨娜.汉服归来[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315.
[3]郭丹,等译注.四书五经 全本全注全译大字本8礼记1[M].北京:中华书局,2019:51.
[4][英]保罗·克劳瑟.视觉艺术的现象学[M].李牧,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29.
[5]Greimas A J,Collins F,Perron P.The Veridiction Contract[ J ].New Literary History,1989(03):651-660.
[6][英]雅克·奥蒙,米歇尔·玛利,马克·维尔内,阿兰·贝尔卡拉.现代电影美学[M].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7.
[7]唐圭璋,编.全唐诗 增订简体本1-15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8:164.
[8]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10.
[9]彭佳,何超彦.跨媒介叙事中故事世界的述真與通达:中国当代民族动画电影的共同体认同凝聚[ J ].民族学刊,2022(09):44-54,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