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譞 王紫研
2023年初由上海美术制片厂联合哔哩哔哩网站打造的《中国奇谭》之《鹅鹅鹅》(以下简称《鹅鹅鹅》)改编自汉魏六朝志怪笔记《续齐谐记》的“阳羡书生”篇,作品充满了域外与本土、真实与虚幻、诗性与怪诞等多重艺术风貌。六朝志怪题材在不同媒介中经历了怎样的美学形态?志怪题材的原生态故事如何在动画中得以展现?本文立足跨媒介传播、叙事与审美,探索将传统志怪题材改编成国风动画的策略路径。
一、叙事新变:从“套盒式的冷静记录”到“沉浸式地引发多义”
汉魏六朝笔记是中国众多叙事文体中的一个特殊类别,由“子、史传统衍生出的志怪小说、志人小说、轶事小说”[1]构成,表现出与正史和辞赋迥然不同的叙事形态。“阳羡书生”(又稱“鹅笼书生”)作为动画《鹅鹅鹅》的故事原型,因奇特的叙事模式得到当代研究者的关注。
(一)东方套盒叙事的冷静开启
《阳羡书生》讲述了阳羡许彦山行途遇书生的奇幻经历。作者吴均以客观冷静的笔调记述“怪异之事”“传奇的见闻化”[2],其主观情感和评论见解则隐没在故事背后,体现出六朝志怪笔记的一贯风格特点,即“新闻体”的特质。吴均将古印度《旧杂譬喻经》中“梵志吐壶”故事进行了再创造,将原有故事中的道德批判、佛教布道、和民间惩恶扬善等略去,只保留了颇具幻化意味的前半部分。这种对故事断章式的选用一方面体现了文人对故事模式新颖性的关注;另一方面体现了人们对命运反复无常的深思。作者对奇异的事件并未表现出质疑,而是以一种笃信不疑的史官态度和认真冷静的笔调来记录奇闻异事,并以现实中的真人真物为佐证让读者信服。志怪笔记《阳羡书生》的故事并非原创,从古印度《旧杂譬喻经·梵志吐壶》到晋末荀氏《灵鬼志·外国道人》再到《阳羡书生》经历了形态上的变化,故事长度、故事节奏和主题偏重都与原故事有较大差别,唯一不变的是东方套盒式的叙事模式。套叠式的故事情节不断重复,空间聚集凝结,时间无限拉长。《阳羡书生》更注重对叙事空间的营造,将物理空间、伦理空间和思维空间相统一,造就了六朝时代罕见的叙事模式。从六朝志怪笔记开始,创作者的自觉叙事模式已然萌生,作品中显露出现代小说的基本叙事特征。《阳羡书生》之所以能够引起当代研究者的关注与这一别具特色的叙事创意有着关联。值得注意的是,此故事母题在后世各类小说作品中并未有长足发展,从国外移植来的故事模式因地域文化隔阂、传播形式不畅等因素在流传过程中并未被后世人广泛关注,原始的故事形态得以完整保留。
(二)沉浸式叙事的引发多义
当传播媒介改变时,叙事模式也随之变换。叙事是一种认知模式,“故事可以从一种媒介转移到另一种媒介而不失其本质特征”[3]。在不同媒介中,故事以怎样的叙事方式表达,决定了观众的接受效果。
动画短片《鹅鹅鹅》以光影声画为媒介,使观众更直接沉浸在故事情景中,但在表现情节转换、时间流动、人物心理变化、逻辑关系转换时却呈现出一定劣势。在这种情形下,创作者往往借用文字符号来补足。例如在故事进程中通过字幕、旁白来引导观众,并采用第二人称“你”,如“你来到了鹅山”,使观众沉浸其中。关于第二人称的使用,导演胡睿解释道:“最开始我们想用女中音进行画外音旁白,但做分镜时发现如果用字幕很像游戏里设置任务,让大家很清晰地明白此情此景。后来参考了很多小说,比如老舍先生的作品,运用‘你能直接让观众设身处地感受”[4]。用第二人称是一种沉浸式体验,由传统的听众形态上升为一种对故事的参与体验,沉浸式的体验感随之生成,这种探索直接指向交互式叙事模式。通过“你”将观众代入到主角人物的视野中,以内视角探知故事动向,相比于旁白,这一形式更能直接实现与动画本身及创作者的互动。
《鹅鹅鹅》对原故事情节和人物做了些许改动,相比之下,人物情感更加丰富,情节演进更符合逻辑,同时也引发观众对作品主题的多义解读,集中在“欲望的无限”“人性的变幻无常”“食物链与人性欲望掌控”等多个主题上。对于主题解读的深入性和多样性也让该片导演胡睿为之惊叹。导演胡睿言其创作初衷只是“把中国志怪小说中的一些发现分享呈现给大家”[5],并未对主题做太多设计。观众在这纷繁复杂的当代文化背景下对作品主题做出了积极主动、多元化、创新性的探索,一方面体现出这个古老故事带给人们的强大艺术感染力;另一方面体现出观众对六朝志怪题材的热忱,能够将故事主题推向多义,这是志怪题材无限生命力的所在,也是当今消费时代审美的核心精神诉求。
二、美学嬗变:从文人诗性的奇幻美到异化冲突的崇高美
《鹅鹅鹅》是创作者试图还原古老经典志怪故事的一部情怀之作,本身带有浓厚的古典美学意蕴。然在技术层面和现代动画运行机制下,不免附上与原笔记故事不同的美学色彩。
(一)六朝志怪笔记:浪漫瑰丽的诗性奇幻之美
《阳羡书生》集中体现了六朝志怪笔记的审美色彩,想象力浪漫奇特,叙事宛曲有致,文笔曼妙清丽,韵致浓郁深婉,这是文人对异闻记载过程中集民间幻想性、空间幻化性、叙事诗意性为一体的产物。“六朝美学从某种程度来说,即是六朝氏族的美学。因此,从六朝士族的特点入手来探寻六朝美学的特点,是一条重要的途径。”[6]《阳羡书生》的作者吴均便是氏族中的一员,有记载称“均有诗名,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学之,称为吴均体。所为小说,唐、宋文人多引为典据;但语多怪诞,世因目语之无稽者曰‘吴均语”[7]。在叙事文学偏弱的历史时期,叙事作品从体例上偏靠于史传,在表达上则效仿诗词韵文。这是一种民间奇异幻象兼具文人诗情的浪漫表达,也是诗笔入小说的开端。文本仅用寥寥数语便勾勒出平淡辽远的意境,“绥安,山行”“路侧”“树下”,故事开篇就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真幻混沌交融的意境。在空间处理上,作者有意摒弃古印度“壶”的媒介,通过人物的吞吐动作来营造奇异梦幻空间,由而折射出文士们对世间万物有限与无限的辩证性认知和理想美学追求。以诗性笔法行文,体现了文人作者的主动性,以诗笔承担叙事功能,把控叙事基调,在舒缓叙事节奏的同时也造就了先民审美的集体无意识。
(二)动画短片《鹅鹅鹅》:冲突激越的崇高美
文人式的奇幻美在动画短片《鹅鹅鹅》中有所呈现,然并不止步于此,作品中充斥着荒诞、冲突、震撼等元素的美学形态,从西方六大美学范畴来说,可归为崇高美,在外形特征、审美内蕴和心理体验中独具特色。
动画短片《鹅鹅鹅》在外形上强调体积的巨大、色调的沉重压迫。如它的画面背景是宇宙山河的大美风貌、山峦巨丽、风物辽远、韵致厚重。以叙事者视角来看,主人公醉酒后,身体逐渐膨胀,山川为之缩小,这种巨大的差别给观众以视觉上的震撼。崇高美在审美内蕴上体现出强烈的对立冲突,不仅仅限于外观形态,更体现在人物内心的超脱上,即一种无时无刻都在打破和谐的冲突美,这一点在画面上尤为突出。图像背景采用水墨动画的制作手法,随着墨迹的晕散渲染,整个画面呈现出自由舒卷的东方风韵,在沉寂雅致的画面中浓缩了气韵、风神、虚空、留白等传统绘画手法。在继承水墨二维画面的同时,又以3D立体视觉技术来制作人物,这种将立体融入平面背景的创制手法,使得人物与背景的冲突感与对比度增强,从而加深了观众视觉的冲击性。画面配色以水墨黑灰色调为主色,中间赫然出现狐狸书生的一抹红色,冲突感和对比感愈加明显。现代的科技手法与古老画风相碰撞造就系列的冲突感与跳脱感。在人物的塑造上亦是如此:作者一方面着力将人物的设置与六朝志怪笔记中的原始形象统一起来,创制了原故事没有的精怪形象,狐妖、兔妖、熊妖、鹅妖等一涌而出;另一方面又极力摆脱精怪的动物性特点,用这些动物躯壳包裹着真实的人性。形象上的虚构与其背后隐喻的人性本相之间充斥着冲突对立:“比起真人影视甚或某些现实主义的文学,动画一方面人物的真实性往往更加重要:由于其形式的虚幻,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观众审美的障碍;消除这障碍的,最关键的就是真实的人性。”[8]形象越是虚幻,真实愈加明显,当真与幻的组合构成一定张力时,美感便生发出来。崇高美在审美心理上表现出心灵惊惧震撼后的升华与净化。怪诞跳脱感源于狐狸书生这一形象,创作者们沿用《天书奇谭》中瘸腿狐狸的造型,以戏妆增添书生的诡谲神秘。它毫无预兆地张开大嘴,从中掏出女伴儿的动作让人出乎意料。突如其来的情节转换,诡谲叵测的伏笔暗示,使得观众始终持有紧张心态。对于观众的心理体验这点,导演胡睿说:“这点是无可厚非的,志怪小说、神话故事《天书奇谭》里都有。”[9]胡睿虽从创制者的角度指出了这个情节并非作品原创,而是六朝志怪小说中原有的美学特点,但“跳脱怪诞”这一美学内蕴在两个媒介中有着较鲜明的时代差异。与六朝志怪对人生忧嗟的宣泄不同,动画作品更指向激越而深沉的美学意蕴,其冲突震撼的节奏力度、幽眇神秘的符号隐喻,是当代人情感体验的外在传达。
三、对六朝志怪笔记改编为动画的策略思考
基于志怪动画的改编机制,在跨媒介的语境下思考经典故事在动画媒介中的表达,可归结为一系列对接与融合的问题,即本土经典传统的故事母题与当代人情感表达的契合,原志怪笔记的叙事与当代动画传媒的对接,以及美学表达与美学接受之间的同频共振。
(一)探寻传统母题与当代阐释的交汇
故事母题是先民们集体无意识的呈现,它的发展演变是否持久,在于能否与时代精神接洽,只有找准母题,才能够更好地发挥其创造力与艺术魅力。六朝志怪小说是一种影响深远的文学体裁之一,无论是传统的唐传奇,宋元话本,明清小说还是当今网络IP小说,都有它的痕迹所在,“时空变幻”“奇人巧遇”“游历仙境”等母题为当代动画创作提供了灵感。需要注意的是动画作为一个独立媒介,它的表现形式和传播形态具有自身的限定性,在对志怪笔记的借鉴上需要避免不辨类型、概念地全盘照搬,也要避免落入陈旧、无生命力母题的赘述当中。六朝志怪笔记中尚有多个母题资源等待挖掘,只有关联到当代意识、当代文化形态,才能够将六朝的奇幻瑰丽融入到当代观众梦中。
(二)建构从“言不尽意”到“言之有物”的跨媒介叙事
故事从文字改编到动画生成,经历了“创作者编码——读者解码——动画制作者编码——观众再度解码”的动态过程,人们难以判断文本所编码的故事和观众所解码的故事是否一致。六朝志怪笔記作为本土小说形式的雏形,其叙事艺术虽简单粗糙,却独具特点。受“言意之辨”“欲辨忘言”美学观念影响,创作者亦在叙事上做到了减省,略过许多细小的逻辑环节,弱化了情节间的过渡,在毫不经意间完成情节突转。描摹语言大于叙述语言,对叙事时空的经营甚至超越对叙事情节的建构。一如《阳羡书生》中仅用“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便道出了入笼的原因和经过。这一点甚至比它的故事原型的叙述还要简略。在动画的叙事中,如采用原文本的叙事手法就容易产生两级分化的接受效果。熟知文本故事的人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亲切感,不熟悉文本的观众,只能停留在画面的浅显语义中。从目前国内少数的典型作品来看,预叙模式、旁白模式以及反复叙事可以产生较为理想的接受效果。通过预叙手法,让观众熟知故事,提前介入故事;通过设置旁白、字幕等来阐释故事,补充原有文本缺失的叙事环节;通过反复叙事来让观众逐渐熟悉情节,在这些叙事背后存在一个“既有的世界”,重复叙事便成为此沟通这个隐晦奇妙世界的桥梁。
(三)对接记忆深层的美学符号
探究六朝志怪笔记,离不开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魏晋人士通过其审美思考与人生意识创造出足以被后世广泛运用的美学形态,“澄怀观道”“传神写照”“有无之辨”“文思神远”……志怪小说的美学形态亦根植在这些美学命题当中。当代动画只有与文本故事的美学形态保持同频共振,才能够更好地传达作品的主题意蕴。国产动画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一种“冷隽型”的美学风格,即“一种‘淡而有味的银幕美学形态”根植于中国古代诗意绘画的美学追求,通过水墨渲染造就虚实相生、含蓄隽永的清幽静逸之美。这种美学风格与魏晋笔记故事的奇幻曼妙,幽深迷离、沉静脱俗高度契合。然而动画在渲染艺术效果上有较大自由度,数字技术的频繁更迭将国产动画推向国际化、潮流化,更多的信息集中在锐意增强的视觉效果上,使得“象外之意”“味外之旨”变得越来越薄弱,隐喻丰赡之美消退在具象可感、形象逼真背后。志怪动画同志怪笔记一样,追求物我之间,外形与内蕴,叙事与风格的高度统一,运用当代动画中的美学要素时,需加以筛选辨别,以防无效的割裂式拼凑。找寻与历史文本相近的美学符号有利于召唤观众们的集体记忆,从而完成与文本媒介无缝对接。
结语
动画短片《鹅鹅鹅》探索了六朝志怪题材在东方语境中的演绎路径,是本土志怪动画创作的一次积极尝试。由志怪题材改编而来的动画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力,在立足当下、追求数字化特效的同时,创作者更应注重对原文本的解读,挖掘恰当的母题原型与时代精神的对接,探索跨媒介下的叙事形态转换,找准不同媒介间共通的美学符号,让观众在欣赏作品的同时,领悟背后的奥妙深意。
【作者简介】 王 譞,女,河北石家庄人,河北师范大学博士后(在站),石家庄学院文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影视审美文化研究;
王紫研,女,北京人,厦门大学电影学院硕士生。
【基金项目】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王树枏年谱编纂与近代河北学术史研究”(编号:ZD202127)、2024年度河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青年基金项目“中国古典小说的跨媒介叙事及其审美演绎“(编号:2024982)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陈文新.论汉魏六朝笔记小说的叙事风范[ J ].社会科学研究,2009(03):180.
[2]陈文新.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15.
[3][美]玛丽-劳尔·瑞安.跨媒介叙事[M].张新军,林文娟,等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1.
[4][5][9]新京报.《中国奇谭》之《鹅鹅鹅》导演胡睿:故事没你想象的复杂[EB/OL].(2023-01-06)[2023-08-26].https://www.bjnews.com.cn/detail/1672985893168855.html.
[6]袁济喜.六朝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9.
[7]郭箴一.中国小说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69.
[8]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