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良 1969年12月生,江苏徐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书法美术评论家,康德哲学研究学者,研究员。现居江苏南京。
20世纪的中国文人书法高潮迭起、高峰林立,如果从诗文与书法的完美契合、成就卓绝之高度来审视,毛泽东、王国维、郭沫若、陶博吾系最具代表性的文人书法四大家。陶博吾之后,文人书法进入迷茫彷徨期,表面上看似轰轰烈烈,骨子里实则一地鸡毛,尤其是文人圈子里硬笔体、美术字体、自由体等书法形式的泛滥,更是引起了众多欣赏者对文人书法的广泛质疑。中国书协资深会员吉狄马加的书法走人大众视野后,其厚重的文化底蕴、绵远的哲理表达、空灵的审美意境,打破了这一混沌局面。他极具哲思的诗心、碑风帖韵的诗意、浩渺空蒙的诗情,如同一股激越清流,一座风气导向之标,为陷入低潮的文人书法注入生机与活力,并在当代中国书坛渐立气象,渐成风景。
站在文人书法的当代视域里,“一条金色的河流,穿过了未来”(吉狄马加语)。作为一位享有世界声誉并具有广泛国际影响的中国当代代表性诗人,吉狄马加徜徉民族之河、穿越未来时空所打造的文人书法之风景,主要来源于四个方面:
其一:从传统文化的母体,尤其是从彝族文化的史诗性内核中,寻找传承历史、致敬经典的哲学立意,在诗与书法的内在联系上,寻觅国学大师王国维所提倡的“一种精准”,体现文人书法“理”的原创性;其二,从精神哲学的本体,尤其是从“实践的理想主义”(俄罗斯叶夫图申科语)所涵盖的深层意蕴里,探索纵逸奔放、遒劲刚健的图腾标识,在诗与书法的情境合一上,探求历史伟人毛泽东所倡导的辩证之法,彰显文人书法“雅”的民族性;其三,从表现主旨的原体,尤其是从“一种认知和彼此相互认知的可能”(罗马尼亚欧金·乌立卡鲁语)间,释放人格浪漫、心路释然的唯美情愫,在诗与书法的化境递进上,释解文化巨人郭沫若所追寻的跌宕多姿,阐发文人书法“趣”的中国性;其四,从形式架构的个体,尤其是从古典美学的人类情怀中,集聚书卷气息、天真散淡的禅意想象,在诗与书法的情感流变上,集结一代高僧李叔同所钟情的灵性超越,凸显文人书法“韵”的世界性。为此,对“理、雅、趣、韵”四位一体的捕捉和释放,不仅是衡量中国传统文人书法的基本标准,而且是吉狄马加在当代书坛倾情打造的实践样板。
——从文化母体传承的原创性来看,吉狄马加的书法以浓厚的史诗色彩,为文人书法镀上鲜亮的“理”之光芒。
“一叶知秋,一花知夏”(彝族谚语)。吉狄马加是从事史诗写作的诗人。诗人之“理”,理在以宏大的视野,为历史的文明演进留痕;理在以绮丽的想象,为民族的精神还乡留根;理在以诗性的超越,为时代的文化繁荣留印。因此,作为诗人书家的吉狄马加,其书法文本所依据的原创母体,是开放的、包容的、宽广的,其书法思想所贯穿的史诗色彩,是原始的、客观的、活形态的。
他在山东德州展出的一百多副书法作品,延续了他作为史诗写作的创造思路。这些由信札、扇面、楹联、斗方、题诗、长卷等组成的系列作品,其内容全部是自己的原创,全部是个人所思所想所悟所凝结的精神颗粒。它们作为书法的构成因子,作为线条的浪漫组合,作为墨韵的绵绵升腾,可以看作是延展其史诗文本的一篇序言、一段描写、一组和声。比如,他节录其长诗《不朽者》的诗句:“格言在酒樽中复活,每一句都有火焰的味道”“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能目睹不朽”;他摘自其长诗《鹰的诞生和死亡》的诗句:“伟大的高度,才会有绝对的孤寂”“没有重量循环的影子,仅仅是飞翔的一种形式”等等。不仅句式优美,充满理性,而且书贯诗意,诗润书情。此时,彝族哲理诗《尔比尔吉》般精悍的语言、幽深的寓意,书法博大的融汇张力、雄浑的内在诘问,跃然纸上,流连笔端。在这样隽永而动感的词语面前,王国维所说的“一种精准”,于方圆兼施之间、点画互应之时,有了思想的知照和精神的回音;在这样灵动而质感的书法面前,我们仿佛看到了苏东坡、赵孟頫的影子,中国文化所蕴含的审美创造和审美判断的基本标尺,为此有了依存的载体和努力的方向。
——从精神本体洋溢的民族性来看,吉狄马加的书法以闪亮的文化烙印,为文人书法抹上厚重的“雅”之底色。
“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苏轼语)。吉狄马加是时刻不忘辩证思维的思想者。思想者之“雅”,雅在能够穿透现实的迷雾而看清时代发展的未来走向,雅在能够高扬主流核心价值观而对社会的认知提供引导,雅在能够领悟艺术发展的真谛而对当下的困惑给出答案。因此,作为思想者书家的吉狄马加,其书法立论所立足的精神本体,是具有地域特色、民族特色和中国特色的,其书法主旨所诠释的理想主义,是亮明政治态度、价值追求和实践取向的。比如,他的书法长卷《我行走在这个世界》所辑录的“智者阿史拉则告诉我,唯有死亡的意义,才有生命的真谛”,他的扇面“诗在门外等我,我在梦里寻诗”,他的楹联“心悟身外事,梦怀云中经”,他的立轴“在火焰之上,天空不是虚无的存在”,他的斗方“失去了属于我们的马鞍,我只能用灵魂的翅膀飞翔”等作品,以唯物主义的生死观、存在观、艺术观,全面对接儒释道传统文化的优秀基因;以唯美主义的立意观、布局观、翰墨观,全域解析大雅在书法创作中的触媒作用,并以雅的思想、雅的内涵、雅的气概之流布,为人们提供精神激励、情操陶冶和生命追索的时间与空间。
因此,在这样鲜活而思辨的汉字面前,毛泽东所指的辩证之法,于书法和诗意的浑然一体、尊古和创新的对立统一之际,有了扬弃的昭示和汲取的蓝本;在这样潇洒而雅致的情景面前,我们仿佛看到了王羲之、吴昌硕的风采,中国书法所高扬的士大夫情怀和书中有道义的经世哲学,为此有了描摹的底本和致用的力量。
——从表现原体奔涌的中国性来看,吉狄马加的书法以古拙的线条语境,为文人书法烙上多元的“趣”之印记。
“飞来碧落千年雪,点破苍山六月寒”。吉狄马加是长期挚爱创作的书家。书家之“趣”,趣在寻求新的表达方式,为汉字的排列组合“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孙过庭语);趣在寻觅新的审美基点,为汉字的内涵集成蓄积情感、挥洒性情;趣在寻访新的承载时空,为汉字的中和之美营造端庄、沉淀静谧。因此,作为书家的吉狄马加,其表现原体的中国性是四体结合、相互渗透、相得益彰的,其线条语境的趣味性是自然质朴、纯真烂漫、充满知性的。比如,他的长卷《我行走在这个世界》《雪豹》节选等;他的扇面《旅行者》《口弦的力量》;他的楹联《笔沉民间、眼望苍穹》《家中有书、院后栽竹》等作品,以行草书的相互兼容为主要呈现方式,以碑的质感和帖的豪放为基本艺术格调,以字形大小的反差和行距疏密的对比为辅助陈设介质,从而在笔法、笔势和笔意的聚拢上,尽展书法作品的趣之原域。在这里,彝族自娱性舞蹈“打歌”和“跳乐”的活泼超燃,起到了潜移默化的熏陶作用;史诗关键性词句和修辞格的跳荡穿梭,起到了耳濡目染的渗透作用;对字体结构的独到把握和文字认知的独特感悟,起到了见闻习染的基础作用。因此,他的书法就像一曲五彩田园的歌,一幅风情万种的画,一条蜿蜒曲折的河,呈现出思想者的灵魂影像、音乐者的曼妙造型和舞蹈者的飒爽英姿。在这样原始而多味的轨迹面前,郭沫若所循的跌宕生姿,于方寸之间、咫尺之余,有了灵感的闪现和气力的迸发;在这样纯真而空灵的图画面前,我们仿佛看到了欧阳询、米芾的风骨,中国书法所强调的物我交融和不事雕琢的自然意趣,为此有了实验的平台和推广的园地。
——从形式个体向往的世界性来看,吉狄马加的书法以幽眇的翰墨特质,为文人书法涂上超拔的“韵”之魅影。
“把耐心留住,惊喜会慢慢酝酿出来”(彝族谚语)。吉狄马加是注重诗书兼工的文人。文人之“韵”,韵在强化自身文化修养的提升和审美体验的升华,进而铸就文而不野的个性风格;韵在突出翰墨精神的自然属性与禅意迹化,进而涵养风神卓然的淡远境界;韵在“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语),进而构筑烂漫脱俗的大同氛围。因此,作为文人书家的吉狄马加,其形式个体的世界性思索是民族关联、文明贯通、美美与共的,其翰墨特质的意象色彩是象征相伴、古典相随、浪漫相依的。比如,他的《迁徙的部落片段》《时间在刀尖上舞蹈》《欢喜道宽》《世界的中心,一个巨大的圆》等作品,墨色变化自如,墨迹柔中带刚,墨韵深邃广博,既凸显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品格内涵与色彩韵味,又呈现着中国经典书法以黑统白、阴阳相济的平衡法则与写意特征。在这里,他的文化修养、审美追求、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凭借哲理诗句的力量、传统书法的力量、中国文化的力量,把个人的期待、大众的期盼、世界的期望紧密维系起来,并以中国式弧线把区域的一隅连接到地球村的终端。因此,在这样纯洁而纯粹的文人面前,弘一法师所尊的禅意书卷气,于墨色嬗变、韵致组合之中,有了物质层面的顿悟和精神层面的觉醒;在这样玄远而古穆的作品面前,我们仿佛看到了文征明、郑板桥的高洁,中国书法所尊崇的神性灌顶、气脉相融的金石韵味,为此有了一条“性情的真道”(潘维语)和一次“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语)。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吉狄马加语)。诗人是创造语言之美的第一批使者,文人是解构文字之妙的第一轮工匠。构建属于新时代的文艺风景,时刻“需要一群仰望星空的人”(黑格尔语)。作为文人书法的承继者、中国诗歌的建设者、文明互鉴的联络员,吉狄马加已经走过了一条清晰而厚重的探索之路,已经亮明了一位新时代诗人书家的人道胸襟、济世情怀和家国担当。但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面前,在新时代文人书法所要承载的责任与使命面前,继续用优秀的文艺作品去講好中国故事、展示中国形象、传播中国声音,继续用卓越的文化风景去装饰新时代的窗口、装点新征程的梦想、装扮新伟业的旅程,这既是文化传承和发展的现实需要,也是文人书法在当下必须深耕和细作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