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爱红
老张自己本身也是书法家,当书看不下去,文章写不成的时候,往往写写字,不是耗磨时间,是作小小的休息,是从另一个角度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老张对书法家的感受源自一位家乡的老朋友,那人喜欢写字,实际是一位院校的老师,教授的内容肯定不是书法。老张每次问他的时候,他总是支支吾吾。权且叫他书法家就是了,暗含着几分嘲弄的意思。其实,没有几个人能够看上他写的字。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编过一本报告文学集,请书家题写过书签。这个事情书家要感谢小张,因为题签者一大把,小张看得起他,而他还不到题签的资格。书家受命自然乐此不疲,一连写了好几条,供选用。书家对自己的爱好很是得意,也以书家学者自居,张却认为这是轻浮,夸夸其谈。他们虽然有所交际,总共也没见几次面。他们在一起本能够干点事情,也想干点什么事儿,但没有善始善终。
老张说,浙江某的字写得好。书家道,某是他朋友。老张的眼睛亮了。书家解释说,他跟某亦师亦友。老张言,近水楼台先得月。书家善解人意地说,你给吾写篇文章。写文章不难。并且发表了。还要发表?你熟悉的刊物多,发表还是难事?好!发表就发表。书家这才说,我让某给你写幅字。老张写了文章也刊登发表了,满心欢喜捧到书家面前。书家好像早有准备,果然拿出某写的字,是一幅四尺开三的竖幅,题有上款,豁然写着老张的大名。老张惊喜。书家说,某的这样一幅字一般要一千元,还不一定给写,你就拿三百元吧!老张的头一下就大了。书家出人意料,让老张措手不及,似乎挨了一闷棍,一时竟没了反应。你倒是给他分辨呀,你们不是有口头协议吗?题着上款怎么能成为买卖品?再说书画还未进入市场期,书家与某关系密切,求某给朋友的朋友写幅字难道不是举手之劳,友情舒展否?老张每月的工资不过百元,所有的家当不知能买某几幅字,老张的脸憋得铁青,只说一句你看我没带那么多钱等以后再说吧,便匆匆与书家道了别。出门的时候书家还说,这字我给你留着哈。老张想说你别给我留了,但嗓子眼里像涌出了痰想应和却出不了声。张心想,小张啊小张你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忘了是什么场合上了,这两位老朋友在老家还见过一面,一定是姓张的幼稚,还提到某写的那幅字。书家坦然一笑说,叫你要你不要早叫人以更高的价儿拿走了。在这里,拿可不是白抢白夺,是拿了钱的意思。张觉着哪里不对劲儿,喉咙里只发出沉闷的喔喔声。张越想越别扭,字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呢,这等于说把我给卖了。水涨船高,后来,某的润格上去了,张不但不究书家,反而自责没有前后眼。
多年后,张去北京发展,立住了脚;书家却南下到了南京,当了教授。正所谓山也转水也转,机缘巧合,两位老朋友相遇在北京,完全是他乡遇故交的喜悦之情,不愉快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张热情约书家到家里做客,书家参观了张居住生活的环境禁不住啧啧称羡,大为赞叹。一进张门的时候,书家看见屏风上的一幅字说,这怎么是我写的,凑近了一看又摇摇头说不是,字系张的手迹。张多少有点沾沾自喜。书家知道,张原来并不写字。张很兴奋,他带着书家楼上楼下,里间外间转了一个遍,包括卧室还有厕所,连自己的保险柜都打开了。书家说,张太厉害了,厕所里挂的都是理事一级的画,看来北京才是文化人的乐园。张说,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呀?书家说,一言难尽!张说,赶快来北京吧!书家眼珠瞪得浑圆说,我有此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不得要领,至今没有如愿,你的成就这么大,相信你的关系定然少不了,快帮帮愚兄吧!张说,我有什么成就?书家说,你认为我看不出来吗?老张可受不了奉承,他像煞有介事地问,你想去哪?那语气像个部长。书家说,只要是文化部门哪里也成,最好与书法有关。老张说,你真是一个书痴。书家说,如果你把我的事情给弄成了,我送你一幅刘墉的真迹。老张说,我可不敢要刘墉的墨宝,你如果能找到某当年写的字,我当感激不尽。书家愣了一下说,那好说好说,即使找不到我让他再给你写,写多少也成。老张说,某现在所写我这里到有,我与他也已相识,只是某今非昔比。当然,某的才华已经得到大家公认。
没有朋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老张果然为了书家的事情给他找了一位至今活跃在文化界的领导。当时,领导很认真地看了书家的资料说,他是北方人怎么去了南方呢?他的书法在南地不太占优势呀。老张答,所以他想到北京。领导非常明确地说,他恐怕不能有这个想法,不是我不帮他,是我这里一个进京的名额都没有。您看哪里还有?我孤陋寡闻,哪里也没有。老张千恩万谢,悻悻而去。他心想,为了朋友自己也算尽力了。老张没有去想人家领导是怎么看他的。领导口上不说,心里定是想,这个老张如果不是智障,就绝对是一个大傻瓜。
张与书家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叫德厚,彼此不知与德厚先生的交情有多深,德厚自然知道但不说。德厚是一位大作家,原来不善书法,后来常有挥洒,大得书名。某日,德厚获国际大奖,老张的电话却被打爆了,好像是他获奖似的,他确实很高兴。那天,老张还接到书家的电话。书家说,现在德厚厉害了。老张说,他本来就很厉害。书家问老张,你有德厚的字吗?老张说,有。多吗?可以用多来形容。书家问,你说德厚的字多少钱一平尺比较合理?老张说,多少钱也合理,但我觉着一万元一平尺很适合。书家一听,仿佛生气了,他说,德厚的字一万块钱一平尺,那让真正的书法家怎么活呀?老张没想到书家是这个态度,只说一万元一平尺的价格不算高。书家喘着粗气说,这不是抢钱吗?!老张说,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不久之后,老张又接到书家的电话,书家说见到德厚先生了。老张问,在哪?书家说,在北京。北京哪?聚义楼。老张问,你现在哪?书家回答,已回到南京。为见德厚先生是不是专程?还有别的事情,但也可以这么说。老张长舒一口。书家说,德厚先生果然说与你熟稔。老张的嘴里像塞进一个闷葫芦,欲滑动一下没有成功。书家说,我当德厚先生的面说你了。老张问,说我什么了?书家说,说你是土匪!你怎么能够这样说我呢?老张的眼前发黑,差点没有晕过去。老张心想,你的事情我确实办不了,你也不能这样毁我呀?竟然说我是土匪!真是气煞人不用偿命。老张保持着口腔卫生,他不知道是怎样与书家道别的。
某日,老张见到德厚先生。德厚正处于洛阳纸贵时期,求字者络绎不绝。德厚问老张,你看我的字多少钱一平尺为好?老张如实回答,一万元一尺最好。德厚先生说,操作机构给的定位是五万元一尺。老张说,您的润格越高我越高兴,我只担心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这么多树叶先搂几耙子,有了积攒然后再从长计议。德厚不语。老张说,我却不会坏您。德厚说,知道。老张突然想到书家,书家是锋利的刀子。老张说,您获奖那天我与书家妄议过您的润格,书家向我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也是这样回答的,您猜书家怎么说?咋说?您的字一万元一平尺真正的书法家就没有了活路!这等于断送了中国书法的前程。德厚先生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大概是笑了。老张问,您到底认识不认识书家。德厚回答,算是认识吧。
老张大概再也不愿意看见书家,他也很长时间没见德厚先生了。现在,整个书画市场进入理智与休整期,大概也很少有人与老张争长论短探讨书画价格问题了。防疫居家办公期间,老张闲来无事常翻弄箱底,最后变成了整理库存。老张终于发现自己竟然藏下了这么多珍贵的物品,多得让人心烦身疲,简直就是一个土匪。提到这两个字,老张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突然想到了书家,他的那位老朋友。只是,书家的感觉比较超前,他的敏感度远高于老张。这也是书家永远也无法消除的错愕之处。老张仰天长啸,待人应诚,不能有丝毫的不敬,这些还不够,妄言诳语一句也不能出。否则,与土匪还真没有很大的区别。德厚先生德厚也,厚德载物,他取得再高的成就也不足奇。令老张些许安慰的是,他不会左右到德厚先生的判断。因为,早在几年前他就看到德厚先生给书家所写的推荐文章了。就这一点,作为一个文人,你说他倾其所有,也不为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