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人的祖宗(外一篇)

2023-04-05 17:09
湛江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祖父大树爷爷

◎ 龙 鸣

爷爷八十岁以后,重活累活干不动了,又闲不住,就给自己找了个事干,画画。看爷爷搬出小桌,铺上纸开始勾勒线条,我们一群小孩就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往下猜。有的说,画个小狗,画条河。爷爷有时听,有时不听。那些画还是多爷爷心里出来,我们只好看着那些山川、树林慢慢成形。

画中的主角经常是一只凶猛的林中之王下山虎。永远不变的是有许多树。爷爷爱树,显而易见。每张画画好以后,爷爷就在画旁写:“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不管画什么,永远是那这一幅对子,除此以外,爷爷不会别的。

后来我上中学时,同位是绘画世家出身的张炀同学。我炫耀说我爷爷也会画,引起他的注意。他说爷爷画全无师承,从心里流出,很有研究价值,下次你回家,一定要带回一张。爷爷的画往往没画完,就有人等着要。我回去挨家去看,都是用糨糊直接贴墙上,没有一张能揭下来。

我问爷爷为什么喜欢画树?爷爷说:“树是人的祖宗。”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正是一个自以为满腹经纶的中学生,当即反驳道:不对!动物和植物是两种不同的生物,树吸进二氧化碳,吐出氧气,人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氧气,树不是人的祖宗,而是人的朋友。

祖父把烟袋锅抽得咝咝响,笑我说:好好,学问大了。那你说说,埋人的地方为什么叫“老林”?把我问住了。

那时祖父时常来城里过上几天,看看我们弟兄,他不耐烦城市的喧嚣,住几天就想走。后来搬家,住进一套单元楼房,他竟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坚决不在屋里上厕所,说做不到。还说城里到处光秃秃的,尘土飞扬,有什么意思?从此再不进城。回想起来,过去我家住平房,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有几棵树,有点可怜的绿色把城市与他过去的生活联系起来。祖父一辈子植树种庄稼,同植物的感情我们很难体谅到。受他影响,那些早已灰飞烟灭的树仍然在我的记忆里蓬勃生长,时常带给我一些温馨的怀想。

北方的树,能把季节汇报得清清楚楚。春天,嫩芽萌发,使人振奋;秋天,落黄一地;夏天,树冠亭亭如盖,绿意可人,挡住骄阳。在树荫里放几把椅子,一张小桌。几个聊得来的人起喝茶、下棋、聊天、吃饭,那感觉真像神仙。冬天,人们渴望阳光的温暖,而那些以阳光为生命源泉的树这时却并不贪占,它们抖光树叶,让疏细的枝条漏下温暖的阳光。仔细想想,你会惊叹大自然造化的神工,竟把人与树的需求搭配得如此天衣无缝,人与树相处和睦,相得益彰。

龙家老林长着一棵硕大无朋的公孙树(又名银杏树、白果树),本该人迹稀少的墓地,因这里树荫厚,成了庄稼人纳凉歇晌的好地方。人来人往,把龙家列祖列宗的坟茔堆踩得光溜溜的,寸草不生。有人问祖父,什么人都来踩踏,您老高兴?爷爷平静地指着大树说,坟底下什么都没有了,都上了天。

这些排列有序的坟茔,有一个是爷爷的。那是爷爷自己挖的,他用挖了一辈子土的娴熟把锋利的铁锹切进充满腐殖质的土里,切断了许多树根。休息的时候,他坐在散发着潮湿气息的新土上,语气平淡地谈起对自己的葬仪的打算,并且估算着大体的日子。一个健壮得还能挥锹挖土的人这样平心静气地谈论自己的死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依我的浅显观察,死亡是一件让人很悲伤的事,亲属们往往哭得呼天抢地,欲死欲活。

爷爷对死亡的态度让我心情轻松,笑着问:爷爷,你死了,我要不要哭?他轻轻拍了折我的头。当然不哭,我历经五朝兵荒马乱,过了七十三,又过了八十四,已经超过圣人的寿限。儿孙满堂,都无病无灾,还怎么好?到时候应该发喜丧。亲戚朋友、兄弟爷们来了,叫班响器,热热闹闹喝场酒,抬来埋在这里就行了。他翘起胡子看看头顶的大树,接着说,过不几年,我也就上了这棵大树,去见列祖列宗,变成顶上的一个树杈。

祖父不经意间描绘出一幅动人的图景,耸立在太阳下的公孙树,枝干里流动着透明的汁液,日夜不息,沟通天地循环。上承天光雨露,下汲地气营养,从下到上,一蓬蓬的枝杈依次是高祖、曾祖......,我明白了,祖父为什么能那么坦然地面对死亡。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祖父可能一生没有听到过庄子的名字,但他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看法是一致的。

后来城市恶性发展,一座座楼房、工厂码得密、摆得紧。不给树留下立身之地,把绿色挤向郊外。街边的树为了躲避电线,就把枝叶剪掉,看上去光秃秃的,形影相吊。人与树似乎结下梁子:木秀于城,人必伐之。

上个月搬进明亮宽敞的新居,心里自然高兴。尤觉锦上添花的是窗外有棵巨大的梧桐树,把一条粗大的枝杈探向我的窗口,送来一窗子的绿,把房间装饰得生机盎然。女儿写作文:窗外的大树以富有诗意的响声描述风的大小,雨的疏密,无风无雨之时,挺拔的大树会引来鸟儿光顾,啁啾婉转的歌声不断。我们新居的窗子挺大,配上好看的窗帘,窗里窗外都是风景。

难得她有这样清新的感觉,但我总觉得像是茶杯里的波浪。我的诗梦之年是在南梁水边度过的。那里是树的故乡,千姿百态的树密匝匝地立在一起,枝条一起俯仰以呼号风,叶片一起婆娑以欢迎雨,营造出浓浓的氤氲之气化育万物:蝉鸣鸟啼,兔走狐追,一派生机。那时,我喜欢一个人在树林深处割草放羊,喜欢揣摩白杨树身上有各种神情的眼睛,有的忧郁,有的深沉,有的隐含着笑意。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树,好像在跟它们聊天,从不寂寞。

我时常充满敬意地望着那棵在楼群中幸存的树,想起早已过世的爷爷的话:树是人的祖宗。一天,早起的女儿突然大惊小怪:树,那棵树没有了!我起来看,窗子变得陌生,如失了神的眼睛。那棵大树轰然坠地,已被肢解得七零八落。

成一棵树,要风雨三五十年, 而起一座楼,一个月就够了。不久, 楼后的工地开始施工,电锤咚咚,电锯霍霍。震得人夜里难以安眠。女儿说她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我理解,也睡不好觉,过了几天终于有梦,是祖父。虽是鬼神,却步履深重,他顿着脚说:家里出了败家子,把砍都砍了,不要祖宗啦!

树的哲学

从小受祖父的影响,对树这种人类必不可少的伴侣,多了一些关注。

当人砍倒第一棵树时,人类文明史始了;当人砍倒最后一棵树时,人类文明史便结束了,树注定要成为人的最后一位老师和朋友。人类幼年“构木为巢”“钻木取火”,一直在树的悉心呵护下成长。树捐躯于火,给人温暖;长出新叶,结出果实,即使朽枯,也要化为木耳蘑菇,给人食物。树以残躯撑起一座座木屋和宫殿,庇护人生存与繁衍。树的叶片像无数座精密的化工厂,促使光能转化,制造出人类不可须臾离开的氧气。树木贮藏起远古的阳光,化为煤矿,为人类文明发光发热。

树以默默奉献教人美德,并在人类把树木砍光伐净,泥石横流反噬人类时,烛显人的贪婪、无义和丑陋。难道树是在以它的沉默与牺牲教人觉醒?是在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教育人,把耐心的等待化成无声的呼唤,希望人能变得明智?

树是默立的哲人,深知缄默是金的道理。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历尽风霜雨雪,阅尽世间沧桑。沉默无语但满腹经纶,只有少数修炼得能和它心神相通的人才能稍稍读懂它。如庄子的理解:“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树最美的。在疾风中顽强,在暴雨中潇洒。在雪中,站成琼枝玉挂漫山遍野,美得让人不敢逼视。——人所夸赞的所有优美风景里不可能没有树。

树的特点和局限是落地生根,再难移动。为了克服这一点,树充分显示了它的睿智。树为什么要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那些果实还被赋予鲜美的味道、丰富的营养和鲜艳的色泽?它为什么要“讨好”能动的物?这是它的“阳谋”,是为那些有脚有翅的家伙准备的。它要行走,就为那些飞禽走兽准备了路费。这是一种情痴意厚的“贿赂”,是对帮忙者亲切的叮咛,所求者不要承诺,仅仅希望把它的种子带向远方,带向一个碰巧能够落地生根的地方。

太平洋某岛屿有一种即将灭绝的树,虽然结出坚果,却不能自己繁殖,也难以人工繁殖。研究发现,这种树的果实必须经过一种鸟的消化才能生根发芽。可是那种鸟已经在人类的过度膨胀中先期灭绝了。那些树依然开花结果,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终,守望变成凭吊,整个树族拒绝新生,要殉情而死。这里有着万亿年深的渊源,是漫漫时光创造的物物相依的动人篇章。这一点,自然界中晚生的,只有小学水平的暴发户肤浅的大脑难以理解。

人类学会种植粮食、豢养牲畜,日渐强大。逐渐离开树的庇护。而在遭遇荒年走投无路时,树作为永不负人的朋友一起呈一片热心接济人类。用榆钱、柳芽、椿叶、槐花……自然不吝各种营养丰富的果实,那是它们披沥风雨、炼制日精月液的菁果……帮助人类度过灾荒。1960年的中国农村,几乎所有的树干都惨如白骨,饥饿的人把树皮都扒下来吃掉了。

你看树,缄默、宽宏、仁厚、优美、恒常、朴素、丰富、守时……正是人类在典籍和讲章中极力推崇,拼命追求而又难以做到的优秀品质。

越是缺乏什么,越是追求什么。人的这种价值取向恰恰说明人的行为总是处在这些优良品质的反面:虚浮、夸饰、喧哗、骚动、多变,甚至奸诈、欺骗、虚伪、残忍、嫉妒……当然,人类中也有一些像树一样根深叶茂、书香悠悠的家族,经历多年风雨的磨难砥砺,较少有暴发户粗浅浮躁,培养出一些豪杰俊彦,拥有树一样的风度、气度、涵养和修养,被称为贵族。人类中也有一些有长远眼光的民族,与树相处得好些,当朋友待它。从而也得到树的厚爱与馈赠。

由此看来,对树的态度是衡量一个人,一个民族有没有长远眼光的标尺。目光短浅者把美丽的树林看作一堆木材,当作盖屋的椽子,打床的方子,甚至是殡葬的棺木。昏聩至极的封建帝王常用很多树木殉葬,最高的规格是“黄肠题凑”,殉葬的是一片因积攒了年月,饱饮了风霜雨露而变得异常坚韧充满油脂的松树林。

大自然对人的厚爱已无以复加:赋予人充满力量的躯体、灵活的双手、能够思考的大脑。同时,也在这副躯体里藏进了欲望的火团和懵懂的理性。人如果不能战胜自己,滥用天赋的能力,过多地注重自身的感受和欲望,为一己私利,毁灭森林、猎杀珍禽、锯掉象牙、分割鲸肉……把熊掌、蛇胆、鹿茸、猴脑列入自己的食谱……就会变成自然界的异类。

美国诗人惠特曼说:“人决不只存在于鞋底和帽子之间。”拥有自然的人才是自由的,才会有完整的人生,不得不身处斗室的那是囚徒。自由就是拥有自然,人身边有树林,是秀美的山水,有青草、风和蓝天白云。如果不被贫穷和法律困住,人都想有这些,因为这是我们生命的元素,是我们自己身上的肉。剥夺自由就是关起来不让你享受这些。人如果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达到自然而然获得自由的境界,如孔子所说,人到七十,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

人类的愚蠢行为让我想到一幅漫画:一个肌肉发达的人被疯狂的野心攫住,欲火焚身,心智迷乱。他不停地拔掉自己的头发,撕下自己的皮肤,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射毒素,拿着斧子把自己砍得遍体鳞伤。

假如接受《三体》中伊文斯提出的物种共产主义,组织一次物种之间的民主选举,让每个物种都投出神圣一票。目标是选举出地球上最聪明、最和善,能够促进万物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生命为领袖。谁能保证人会当选?尽管他们自封为“万物之灵”。听其言,观其行,人不是万物的合格合法领袖,而是统治地球的暴君。世界东西方的哲人都强行宣称:“万物皆备于我。”(孟子)规定“人是万物的尺度”(普罗泰戈拉),把自己的价值标准强加于万物,实行专制统治。公然把自己的利益和欲望凌驾于万千生灵之上,独裁者的面目暴露无遗。

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一群东方人像吃了兴奋药,狂妄地喊叫:“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啦!”在艺术的万丈豪情后面隐藏着愚昧和狂妄。在迷失的理性指挥下,数百万座“土高炉”的冲天烈焰,一举烧掉大量的森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庇护人的树开始仰仗人的庇护了。城里的树像远离故乡流落在外的异乡人,总是难免被排挤的尴尬,好像站在哪里都不合适。它们站了千百年的地盘上如果有人想盖座楼,想修路,它们就会被锯断。最好的结果是搬家。除了可以在路边站街,零星几棵都分散在恰好不妨碍人的楼角墙边。它们形影相吊,孤立无援。

其实树是喜欢群居的,我们都见过它在田野里自由生长的精神面貌。碧玉妆成,玉树临风!它们密密排立或遥遥相望,在风中彼此点头,招呼,气息相通。春天,你似乎能听到柔韧的枝条上吐出的新叶在风中摇摆时发出的欢笑声。

城里的树,除非春天刚发出的新叶或雨后树叶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鲜亮,其他时间都车辆扬起的尘土覆盖,灰头土没有半点精神。我看到路边或墙角孑然而立的树,像被人任意欺负的厚道孩子。它们躯体里常被勒进一条铁丝,上面挂满无聊的东西,随风飘摇。有的树身上楔满钉子,挂满赘物。有棵树上挂着一串干鱼,缘木真可以求鱼吗?我看那棵树都在无奈地随风摇动,很想甩掉身上的那些赘物。换位想想,真替它们难过。

如果把楼群建也,把广场建好了,又需要几棵树来点缀怎么办?就逼着农村卖掉祖宗一样的大树,连村头标志性挂满游子乡愁的大树也不放过。最近一次回老家,看到爷爷坟前的那棵公孙树矗立处只剩下一个大坑,我突然泪流满面,号啕大哭。像一条狗被逼急了会说人话,我不顾一切,愤然写下一首诗:

眼泪贮满树坑

隐秘的午夜恸哭

打湿了童年斑驳的梦

青绿的山妖、鬼怪

从爷爷的胡须里长出来

和我一起挂在树上

吊着、摇着

村里人恋着这泼阴凉

沾泥的脚

早已把坟茔磨平

这里是老林

公孙树叶翠如玉

虬枝百拧

一茬茬埋进树下的族人

几百年,长成一座绿山

太阳透下乡愁点点

嵌入游子心中

梦中不设防

泪水涟涟

灌满幽深树坑

大树抵不住纸币引诱

去装点城市风景

翻山越岭去看望它

混凝浇筑的森林中

有它茕茕身影

躯枯叶稀

身上竟然挂满吊瓶

和树下进城的老人一样

恹恹厌生

根断了心断了梦断了

而树坑底的鱼

也把眼泪哭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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