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静怡
1
再见她时,她已是五家艺术类培训机构的老板,是穿着职业装的干练女性。她和十年前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独属于她的魅力,让人们总能在熙攘的人群里最先看见她。
她朝我奔来,与她的西装套裙显得很是违和,明明是沉稳至极的打扮,但那跑来的姿势却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年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姑娘。阳光一点点地洒在她的发梢上,像是调皮的精灵。我快速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迎接这个老大不小的姑娘猛烈的撞击。
多年不见,我依旧在体重上赛不过她,与她相拥的瞬间,愣是站不稳,险些摔倒,好在边上有根粗壮的杆子,我便顺势靠了上去。她激动地抱着我,但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显得有点害羞。她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对我说,这里人太多了,她得收敛些。
我笑着点点头,任由她推着我的行李,挽着我的胳膊朝她的车子走去。在那个很大的停车场,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车。她开心地将车钥匙在我面前晃了晃,告诉我,这是她自己买的。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冲着她微笑,但是我知道我的心里泛起了一丝疼痛。一路上,她主动与我说起这十年来她的生活,她的工作。她说得很轻巧,似乎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但是我能懂她,就好像很多年前,我懂她一样。我不想让多年后的相见,以眼泪开始,便也笑着应她,说些轻松的话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带着我驶入了一个小区。这个小区很大,从门卫二三十岁的年龄,统一的穿着,标准的站姿中,我猜想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小区。我笑着揶揄她,说她太奢侈了,竟然租住在这么好的小区里。她一听我说“租住”,马上跳起来反驳,告诉我她可是全额买了房子的,才不是租客呢。她买车我并不惊讶,虽然那车的价格也不菲,但若说买房,我是万万不曾想到的。
她朝我俏皮地眨眨眼,催促我进电梯,我便将我的困惑先压了下去,但心里却开始嘀咕,难道她已经有了另一半,只是不曾与我说起。那我的到来岂不是给她带来了不便。
我正思忖着,便也没注意电梯什么时候停的,缓过神来时,我发现我已被她拉进了家门。我本能地看了看放置鞋子的玄关,发现那里是清一色的女鞋,我那吊在半空的心终于暂时安放了下来。
2
我与她相识在大学里,她是比我小两届的学妹。那时候的她很清纯,笑起来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我,已经大三了,是院礼仪队的负责人,她的身材不肥不瘦,就是个子只有1米65,因此在她申请加入礼仪队的时候,其他的礼仪队元老们出现了分歧,她们只好打我电话,让我亲自去看看。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被她的笑容俘虏了,那笑,很干净,但似乎又很有力量。我想我定是因为她的笑,才同意她加入礼仪队的。
后来,我发现,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院那年正好要申报先进单位,活动特别多,一旦有稍大型的活动,就需要礼仪小姐。但是礼仪队的很多“老人”,渐渐将重心倾向于接社会上的私活,都不愿意在院里无偿地服务,常会用各种理由请假。连一些大一的新生也被学姐们撺掇着想外出走秀,但是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劝说这些新进的礼仪队员们,然后结果便是,这些新鲜的面孔,都频繁地出现在了院里的各个活动中,而不是外面的舞台上。我没有去细细地询问,她到底同她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我知道她是在做着善良而美好的事情。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和她慢慢地走近,我开始主动与她闲聊,虽然起初,她总会显得有点局促。长时间的接触,我发现她真的特别好。她不仅性格开朗,对待生活也总是充满了正能量。半个学期的接触,让她慢慢黏上了我。她总是喊我“姐姐”,我也欢快地应着。
那时,日子是甜的,我好像就不曾看到过她皱眉的模样,就更别说落泪了。她就像是一个太阳,温暖着我,在我这个“姐姐”伤心的时候,还会贴心地宽慰我。
正当我想得出神的时候,她修长的手指使劲地在我面前晃了晃,把我给拽了回来,她控诉我,十年后的首次相见,我竟然跑神了。她绕到我身旁,开始挠我痒痒,我不住地求饶,直到我和她双双笑得瘫倒在了绒毯上,她才收了手。我们相视一笑,刚想说些什么,我的肚子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于是她的笑声就更放肆,更悠长了。
3
她其实不是个幸运的女孩,或者说,她的家人给予她的是悲惨的经历。我看着走入浴室的背影,那些和她有关的记忆又漫了上来,那天,她的眼泪不停地流淌,让人心疼。
院门口一对满嘴脏话,哭天喊地的老夫妻引起了几乎全院的关注。她拉着我,挤进人群的最里层,本想着是看热闹的,但是当她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变了,从没有过的阴郁笼罩着她的全身。她慌张地转身,竟忘了我的存在。可是,她没能走掉,因为那个老妇人一眼就看到了她。那老妇人不管不顾地拉着她的手,使劲地骂着,那些带有浓重方言色彩的话语,虽然让人听不懂,但却能猜到,这对毫无素质的老夫妻是与她相识的,或者说是来寻她的。
她想努力地挣脱老妇人,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我看着头发散掉,狼狈至极的她,也顾不得多想,便上去想要扯掉那双布满褶皱,让人反胃的手。但老妇人显然是干惯了粗活的,手里的力气大得很,眼看着她的手被无情地勒红,我哭着朝保安吼去,让他们赶紧帮忙。保安明显也被这老夫妻怔住了,我的叫声让他们反应过来。保安的加入,让她终于从老妇人的手里被解救了出来,她浑身颤抖着缩进我的怀里,把头埋得很深很深。
由于闹得太大,院领导也听到了风声,派了她所在系的主任过来处理。他们把这对不停闹腾,不停地骂骂咧咧的老夫妻请进了接待室,好茶好水地招待。
她的辅导员也赶来了,想把她带进接待室旁边的一个空房间。只是她拼命地拉着我的手,不愿撒开。我知道,这时候的她太需要我了,我便请求辅导员让我陪着她。辅导员也才三十出头,是个特别温和的人,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我把她引向一个沙发,那沙发很软,我扶着她坐下去。我能感觉到她的全身依旧在颤抖,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辅导员为她倒了杯水,她也不肯喝,只是把头低着,然后地上便开出了一点点转眼即逝的水花。我和辅导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我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让她能稍微感觉舒服些。
大概过了有半个小时吧,那位与老夫妻交流的主任过来请辅导员。他们就走到窗户外聊起来,我忍不住偷偷看着,我多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辅导员很快就进来了,蹲下身子亲亲地询问她。我从辅导员的话语里,从她随后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知道了让人悲痛的秘密。
原来,这个像花一样美好的“妹妹”,竟然有着那么可怜的身世。这对闹事的老夫妻是她的父母,准确地说,是她的养父母。她的养父母因为生了三个儿子,想要一个女儿来干活,所以就通过不正当的渠道,以几千元的价格将她买了回来。那时候的她还没满月,对这个世界也是一无所知,但却注定了她十几年的悲苦。
好在,她们所在的村条件越来越好,所有的小孩子都能免费地读到初中,于是她才有了上学的机会。她从小就是在打骂中长大,她也知道自己是被领养来的孩子,是要给家里干活的。因此,每天放学,她都会主动把家里能干的活都干了,从不偷懒。她的养父母看她即便上了学也没耽误做事,便也边骂着边让她初中毕业了。
然而读高中是要家里出钱了,虽然当时她的成绩是全校第一,但是她的这对养父母坚决不同意出钱,不管村干部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后来,同村一个老板实在看不过去,他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能被埋汰了,便提出要资助她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可能是村里劝说的人太多了,背后骂他们的人也太多了,她的养父母最终只好同意了,但却要求她一旦读大学,就要每月给家里寄生活费。她当时为了读书,便什么也没有多想,一口答应。离开家,寄宿读高中的三年,让她渐渐从自卑中走出来,慢慢变得自信,变得开朗。
就这样,她在读书的快乐与偶尔回家的悲痛中度过了高中生活,顺利考上了大学。她就像悬崖上生长的一株最独特的植被,变得异常坚韧与乐观。
如今,这对老夫妻之所以来闹,就是觉得她未能每月给他们寄去一千元的生活费,觉得她翅膀硬了,觉得白养了她这么多年。
4
她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我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滴着血。这二十年,她在屈辱中寄人篱下;这一生,她将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难怪有人说,越是开朗的人,有时候越是有凄惨的故事。
她告诉辅导员,她已经很努力地省钱了。她将在院里勤工俭学的钱,奖学金的钱,做家教的钱几乎都存了起来,但是她的心里也有一股子气,她就是不愿每月给他们一千元钱,她觉得他们不配。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他们领养的一条小狗,甚至比小狗更惨,干着各种活,忍着各种骂。那天她号啕大哭,她问我和辅导员,她为何生来就要受尽他们这般对待。她说,她是人啊,会怕,会疼,会绝望的人啊!
她悲伤得不能自已,她说她要退学,她觉得她没有脸读下去了,她觉得他们把她最后的一点快乐给彻底毁了。我紧紧地抱着她,想给她很多的温暖,想让她的心在那一刻住进一点点的光亮。
接待室里粗鲁的声音还在一点点传过来,我看着她的眉头越蹙越紧。我突然就放开了她,冲冲跑向院里的取款机,我迅速取出家里刚打来的生活费,正好一千元。我想都没想,就撞开接待室的门,把一千元钱撒在那老妇人的身上。那一刻,我看到了人世间最丑陋的一面,原本还盛气凌人,丝毫不给主任一点面子的老妇人,竟然朝着我感恩戴德地笑起来。老妇人开心地捡起钱,直往自己破旧的口袋里塞,却又极其不要脸地说,早这般就对了,也不用辛苦跑这一趟。我朝着那张快被岁月风干的脸大喊,让他们赶紧离开,不然就收回这钱。老妇人本想再去教育下那不懂事的养女,但被我强硬地拦住,只好摸着口袋喜笑颜开地走了。
我跑回那房间,告诉她没事了,没事了。她抬起空洞的眼神无助地望着我。当那粗鄙的声音远去,她才终于慢慢地平复下来。但是她不愿离开那个房间。
当窗外的光线全部隐去,我开玩笑地对她说,要带她去买醉。本以为她会拒绝,却不承想她竟拼命点了点头。我扶着她去了学院对面的一家小饭馆,小饭馆的老板娘是个寡妇,早年丈夫便去世了,但一个人乐观地抚养大了两个孩子。这时候,去她那,或许是最合适的。
我和她的眼睛都是红肿的,老板娘起初看到的时候,显然也是吓了一跳,但很体贴的什么也没问。我们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我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心里很疼痛,但却不想阻止她。许是有点晚了,店里除了我们,再没有别的人了。老板娘看到她这般情形,竟把小饭馆的门关了,同我们一起坐下聊了起来。老板娘也是豪爽的人,见我不喝酒,就陪着她喝了起来。
老板娘说,酒这东西,很奇怪,虽然喝了让人头疼,但有时候却是麻痹心伤的良药。是啊,喝点吧,至少让今晚先过了。我当时想,只要我清醒着便够了。
5
她穿着真丝睡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就从浴室里出来,径直向我走来。我忙问她吹风机在哪里,像给孩子吹头发一样,边批评她,边给她细致地吹起来。她的发量还是那么多,只不过现在是染了色的暗黄,不似学生时代的纯黑了。她告诉我,这些年,她有了很多改变,尝试了很多新鲜事。我忙故意问她,可有干什么坏事啊?她忙不迭转身,头发正好被我拽在手里,想是拽疼了,咧着嘴嗔怪我。她告诉我,她干的可都是好事,才不屑于干坏事呢!
华灯初上,我穿着她特意为我买的睡衣,感到很温暖。我走向客厅的时候,她已经倒好了两杯红酒。她说,这些年,她的酒量也见长了。我举起酒杯,与她相碰。
我毕业十年了,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与她不曾面对面地聊天,也十年了。但时间,却不曾改变我们的关系,我们依然会在每个节假日互发信息,依然会彼此关心,我知道她的日子大概是越过越好了。只是一些沉重的话题被我们有意回避,因为那份重量不是看不见彼此的三言两语所能够承载的。这两年,我忙于孩子的教育,她忙于创业,我对她的近况也变得不那么了解了。但终究是放心不下她,这不,我安顿好家里的两个孩子,便抽身来到她的城市,想好好地听听她现在的生活。
她看着我,明媚地笑了,那笑容流进了红酒。我抿了一口,好似有了一股甜味。当我还沉醉在酒香里的时候,她率先开口了,她说她现在自由了,无父无母,再也不用月月扔掉些钱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就突然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在大学里,拼命做着各种兼职,我们靠着正当的努力,每个月寄出那一千元钱,每次寄出去的时候,都会开怀大笑。是啊,正如小饭馆的老板娘所说,用这点钱若能摆脱一些无耻的伤害,那就值了。虽然,因为我的毕业,我没能陪着她很久,但是我离开学院的时候,她已然有了较为稳定的兼职收入,能应对这额外的开支了。我知道她的骨子里是倔强的,于是,在我工作后,我不曾给她转过钱,却常常会按季节给她寄衣服,也常会寄各种好吃的。我想让她觉得,我一直在她身边,并不曾远去。
她本想每月用钱去打发他们,但偏偏他们欺人太甚。她晃动着酒杯,告诉我,在她好不容易攒了几万块,想独立办一个小型培训班的那年,这对没良心的养父母因为家里的大儿子要结婚,愣是打电话逼着她拿出五万块钱。她当时刚租了一个便宜的门面,花去了一万块钱,身上也就剩下两万多块钱了。她告诉他们,她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最多给他们一万。可这一万又怎么能满足这对残忍的老人呢,他们知道她极要面子,便恐吓她,不给钱就去她工作的地方闹。这闹彻底激怒了她。她辗转坐车,回到那个在她心里破败不堪的家。她把仅剩的两万多块钱都甩给了他们,并且让他们知道他们所谓的收养她,其实是非法买卖儿童,是要坐牢的。这对没有文化的老夫妻,连同她那三个没有多少法律知识的哥哥都被吓住了。她知道她不该再软弱,她要保护自己,要与他们彻底断绝关系,要让自己过得不再卑微。从那以后,她换了电话号码,换了居住地,也换了自己的人生。
她将透明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她说她重生了。
6
一个人的拼搏是辛酸的,也是幸福的。她独自完成了第一个培训班的装修,懂得了怎样粉刷墙壁,怎样订购特别便宜的桌椅。她靠自己一家一户的宣传去招揽学生,一开始,整个培训班只有她一个老师。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里有一种自信,一种自豪。
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我便知道她是一个有才气,有韧性的姑娘,她悲惨的前二十年并不能决定她往后的人生。我知道她如今的所有,定然都是她努力所得。
她的漂亮,她的睿智,她的果敢,让她在不同的年龄段,都吸引了许多的异性。在大学里的时候,她的身边就有许多追求者。但因为大一时,她养父母的一闹,让她失去了她的初恋。那个懦弱又好面子的大男孩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为此,大学四年,她拒绝了无数的男孩,将自己的心也冰封了起来。
后来,她曾告诉我,在她开第二家培训班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很好,想要给她经济上的支持,但她拒绝了。她希望她的爱情是纯粹的,就如她的心一般纯粹。之后几年,我每每问起她与他的近况,她总说还好。但我清楚,所谓的还好,就是他不可能为她披上嫁衣。她的心虽然在慢慢地打开,却依旧会在关键时刻逃跑。
我看着眼前的她,感觉亦真亦幻,我笑说她的家里一双男式拖鞋都没有。她凄婉地一笑,说他一年前已经结婚了,他们的感情终究输给了时间。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为她的酒杯里又添了些酒。
她拿着酒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万家灯火,是一条不知流向何处的运河。我走到她的身边,斜靠在她的肩头。她问我结婚幸福吗?我翻出手机里一家人的合照,静静地给她看。她的笑容变得像孩子一样单纯、灿烂。
我将她的肩头轻轻地转动,让她好看着我,我非常认真地告诉她,不管是一个人的生活,还是一家人生活,如果是一种快乐的状态那都是好的;只是希望她再遇到某一个合适的人的时候,也能像对待曾经的命运一样,勇敢无畏。
她没有再言语,只是俏皮地眨了下眼眸,但我知道,她懂了。
几日后的检票口,我们再次相拥。转身后,我将继续投奔我幸福的婚姻生活,而我相信她也会完成新的涅槃。因为女人,虽柔弱却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