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婕
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将信息时代新的社会结构称之为“网络社会”,其特点是:经济活动的全球化,组织形式的网络化,工作的弹性与不稳定性以及劳动的个人化,多样化的媒体系统建构起来的真实虚拟的文化(culture of real virtuality),时空流动与分离。网络社会中新社会秩序的社会互动和社会组织方式发生变化,对于集体或个人认定或建构之认同的追寻,变成社会意义的基本来源[1]。而吉登斯认为自我认同在现代性条件下呈现出诸多问题,现代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的时代,极盛现代性所引入的时空疏离程度深刻影响着“自我”与“社会”的联结。晚期现代性背景下众人普遍面临的根本性心理问题是个体无意义感,认为生活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和感受[2]。面临社会结构转型的约束,一些青年出现“佛系”“躺平”的生存焦虑、面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无助与复杂的内耗心态。面对网络社会中的改变,自我如何才能获得个人价值感实现的可能性去对抗个体无意义感成为现代社会自我问题研究的主要议题。
近年来,网络直播增长趋势明显,迅速成为新的互联网文化业态,并呈现井喷式发展[3],其群体发展越来越趋于多元泛化,无论是名人、农民工、打工妹都享有均等的发展机会,可能成为网络直播的主角,并获得关注与认同。余晓敏、潘毅认为消费社会的形成对于打工妹的身份认同产生重大影响,打工妹独特的消费模式使其逐渐摆脱生产领域中“廉价、卑微、次等”的标签,在消费领域再造为“自由、平等、有价值、受尊重”的消费主体[4]。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共享的空间是单一的、固定的、非流动的,而在信息技术的支持下,对时间进程的压缩和空间结构的整合创造出一个多时态共存的网络社会,拓宽个体多元表达的空间和阶层流动渠道,在这其中原有传统的职业空间与新兴的职业空间可以实现并置,人们可以拥有多重职业且在时空分离的基础上轮替班次、互不冲突,原有生产和消费割裂的空间也可以在网络社会中实现重合,由互联网建立的虚拟社群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既是一种消费方式也是一种生产方式的整合。这一交互过程经由反身性方式促进自我价值的再造、自我身份认同的再思考[5]。个体认同从赋予和给定,不断发展为解构和建构的过程[6]。
自我价值再造是能动的一种内在本质,也是自我认同得以维持的基本手段。在现代性的情境下,个体的生活变迁总会涉及心灵重组,自我的改变则被视为个人变迁和社会变迁相连的反身性过程的构建,逐渐形成一种新的自我感,表示作为具有资格能力的(competent)主体的一种“自我关注”“自我评价”和“自我批判”的能动性[7]。本文关注拥有双重职业身份的打工妹/女主播,分析该群体在职业角色转换过程中的自我价值再造。该群体既是工厂打工妹,同时又是平台直播的女主播,她们在工厂打工过程中,其生产和消费为何被建构为“低人一等”的主体形象,而她们又是如何在网络社会中,借助直播平台准入门槛低、多元泛化的契机,在生产和消费过程中改善个体状况,成为“自由、平等、有价值、受尊重”的主体。在网络社会的支配逻辑下通过自我价值再造打造了一种自主性的认同模式,借助互联网平台,个体得以抽离传统情境主动地再生产保护机制,新兴的职业出路重构了原有的叙事方式,不再单一依赖于传统的职业载体,而重获自我效能。因此,对这一自我价值再造过程的剖析,可以让不同的青年看到生活提供的另外价值,为自我人生编织意义的行动提供借鉴,以实践方式创造积极过程。
长久以来,学术界对个体“自我价值再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产和消费方面。生产场域中的自我价值建构集中于生产空间、组织形式变迁、劳动过程来分析个体的身份认同;消费社会中的身份建构聚焦于消费空间、消费手段、消费行为、消费的符号化涵义阐释消费者的主体性建构。随着身份认同理论的发展开始突破单一分析视角,从生产、消费、符号互动、性别、阶级等各个角度探寻多元认同。网络社会中自我认知建构应是多元混合的过程,现有研究主要围绕网络技术如何形塑个体生活展开探讨,对网络直播的平台、用户、受众和社会交往的研究[8-9],论证网络技术介入为个体能动性的发挥开辟了另一种渠道和方式,创建社会流动的新路径,从而形成新的阶层地位认同[10]。网络直播的发展为个体实现能动性的意义重塑创造了条件,虚拟互动既是认同磋商又是主体认知再生产的过程。
1.生产场域中的自我价值建构
20 世纪50 年代以前,学术界对于自我认知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生产领域,以“阶级”概念来讨论工人阶级的集体意识[4]。20 世纪70 年代末期,劳动过程理论家们批判传统马克思主义及结构主义的研究范式,逐步确立主体性在劳工研究领域中的重要性[11],探索地方、血缘、族群以及性别关系等是如何与劳动者主体身份认同的建构实现相互嵌入的[12]。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学者们从多维度如阶级、性别、财富、文化等方面分析自我价值建构与身份认同,如乡村春晚中妇女如何通过劳动参与建构主体身份和争取权利[13],生产空间下女工的主体性及其实现[14],生产组织形式变迁过程中劳动者的身份认同[15],从劳动主体的日常生活实践和抗争行动呈现工人身份的多样性和流动性[13]。学界倾向于关注生产空间中劳动者如何通过生产劳动创造自我价值,实现自身主体性和所属认同。在特定的生产环境中,个体的主体性是以多元和变动的方式体现出来,劳动者的自我价值建构往往嵌入在地方性文化形态、生产关系、劳动价值、身份认同等要素之中。
2.消费场域中的自我价值建构
20 世纪80 年代西方发达国家普遍进入消费社会,发展中国家从节俭主义向消费主义转型,消费文化研究得以兴起和发展,以消费主义为核心的大众消费文化构成了整个资本主义和社会体系中生产与再生产的新形式,消费对于身份认同和社会分层的影响力逐渐增强。凡勃伦(Thorstein B Veblen)运用“炫耀性消费”的概念来分析消费行为与身份认同,通过消费行为塑造确立个人身份品味与尊贵地位[16]。齐美尔(G.Simmel)认为时尚是阶级分野的产物,时尚为不同阶级、群体提供分界功能,同时为同属群体塑造联合[17]。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认为大众消费文化逐步发展成为一种当代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文化再生产模式,现代消费是符号的消费,消费是一种符号化的操纵行为,展现社会地位和等级[18]。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社会中不同群体对美有不同的偏好与品位,消费的作用在于连接那些有相同品位和消费方式的人,同时也将具有其他品位的人区分开来[19]。当消费研究的范式逐渐成为生产场域以外建构自我认同和社会等级的重要影响因素时,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将注意力转向消费领域。如探讨新生代打工妹如何在消费社会再造成为有价值且受尊重的主体[4],女性在符号消费过程中如何被物化、被构建、被诱惑,从而消逝其主体性[20],消费社会中人作为广告受众如何建构其自我认知危机[21]。社会学家们将消费中的社会结构和个人实践进行探讨,围绕行动与结构,解读消费所反映的行为意义,基于社会结构从个体的社会心理和机制建构主体性与自我认同。
3.网络场域中的自我价值建构
卡斯特认为“网络社会的崛起建构了新的社会形态,而网络化逻辑的扩散实质性地改变了生产、经验、权力与文化过程,新信息技术范式为其渗透扩张遍及整个社会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22]。互联网将个体和全球化联结,个体被卷入不同的场景,自我便在日常生活的惯例化与互动场景的多元化之间呈现出破碎、分裂、重构、整合等不同特征。认同是作为首要的组织性原则,指代社会行动者的自我辩论和建构意义的过程。在信息社会中扮演核心角色,无限地延伸至个体的生活之中,作用于个体的行动,刺激个体能动性适应新社会形态。网络社会的来临使得身份认同的研究不再局限于生产过程和消费领域,同时被形塑于现实和虚拟空间中,如网络直播中主播以视觉符号的形式在场,观众以虚拟礼物和弹幕的形式在场,通过视频实时交互的方式,跨越时空抽离,实现参与者双向互动,身体行为具有符号意义表征,双方的主体性在虚拟空间的互动与参与中被建构[23]。同时在媒介的帮助和共享现实的心理机制下,可以建构积极符号,促进共享文化和共享心态的形成[24]。网络社会中生产和消费紧密联系,主播以个体的身体商品化为载体进行情感劳动,粉丝通过体验与满足进行情感消费[25],双方的参与式互动再造符号性价值,实现互惠和支持,但这种价值会随着虚拟社群的瓦解而消散,甚至对个体的心理产生较大落差。
网络社会的崛起使得生产与消费在社会形式上出现新的融合,生产空间和消费空间在同一场域中出现共同在场和并置,以往生产社会和消费社会的自我价值重构手段,在网络社会中出现有机整合。网络社会中自我价值的建构应是杂糅性和混合性的,本文试图分析工厂内具有双重职业身份的从业者,如何在不同场域(工厂打工、网络直播)交替转换过程中,建构、解构、再造其自我价值,形成身份认同,实现自我赋权和主体地位上移。
1.研究框架
本文以工厂Y 女士从打工妹成功晋升为拥有40 多万粉丝量的网络女主播①粉丝量的统计更新至2018 年12 月,实地调研结束后,笔者一直在网络上持续关注追踪Y 女士的工作生活状态,2023 年Y 女士的粉丝量累计已超过65 万。的发展历程为主线,其他打工妹的发展历程为辅线②部分打工妹并未真正发展为女主播,网络直播与短视频拍摄仅作为生活娱乐,直播频率较少,粉丝关注量较少,获得的赞赏与收入也较少。,分析打工妹在身份演变过程中如何再造自我价值。工厂的劳动过程折射出打工妹的群体定位与生活惯习,呈现出主体性危机。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网络直播的低门槛准入以及职业的多样化和双重性,使得个体成功接触网络直播后重新实现自我赋权。这一“触发机制”让个体在接触到第二职业身份(女主播)后,相较于第一职业身份(打工妹),能更好地创造自我劳动价值,生产能力和方式发生质变,再造新的生产价值。同时生产反作用于消费,个人经济收入的改善,极大地提高其消费水平,突破以往的认知观念和评价原则,通过身体消费、包装,这一“呈现机制”推动主体调适出更好的自我状态,再造新的消费价值。网络直播中以主播为中心的虚拟社群构建,主播与粉丝基于虚拟符号的连接实现共同在场,在网络互动中主播获得粉丝的关注与赞赏,粉丝的情感消费获得主播的精神激励,二者的连接无疑增强了虚拟社群的身份认同和女主播的主体能动性意义重塑,再造并加固符号性价值。本文重点探讨在网络直播过程中依靠“先赋因素”成功“逆袭”为女主播的打工妹,该群体通过兼职或副业改善生活困境,并从中实现自我价值再造和自身地位上移。但现实生活中仍存在多数角色转换不成功的个体,无法建构新的自我认同。因此,网络空间的不确定性和虚拟性会引发女主播自我赋权和身份认同的不稳定性,所以打工妹虽然在网络直播中积累了社会资本,但仍然不会放弃工厂的工作,网络直播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所带来的无形风险使得其将继续依赖工厂工作。
图1 分析框架
2.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通过三种方法获取资料:文献法、参与式观察和个案访谈。首先,通过随机抽取“快手”上20 位不同类型用户的直播和短视频进行文本分析,总结主播的个人特质、分享内容、直播场景、效果等之间的联系和差异。其次,通过实地调研,以佛山PJ 工厂为研究场域,采用观察法和访谈法,线上和线下共访谈10 位PJ 工厂职工(具体见表1),经被访者同意,累计观看Y女士直播和短视频近6 个月,详细记录其2018 年下半年以来的直播及收入情况。通过了解这类群体的日常生活,从而勾勒出打工妹在物理空间中的劳动生产和日常消费,如何被建构为“廉价、卑微、次等”的主体。而在网络空间中,直播平台将主播与粉丝连接建立新的虚拟社群,在赞赏与弹幕互动过程中形成自我认同,通过情感劳动与消费,重塑为“自由、平等、有价值、受尊重”的主体。再次,通过借鉴已有研究中的交叉分析范式,探讨网络女主播的自我价值如何在生产、消费、符号互动等多个层面上交织形成。
表1 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①访谈者的基本信息更新至调研结束时间2018 年12 月。
网络社会发展,信息技术推动,以大众媒介为载体诞生了许多新兴职业,使得个体拥有多重职业身份。打工妹在工厂生产空间易被建构为“低人一等”的生产主体。而成功接触网络主播这一新兴职业后,部分主播的劳动价值和个人特长在新平台上得到充分发挥,这一“触发机制”推动个体逐渐摆脱工厂困境中的主体性危机,形成新的生产性价值,再造为“有价值、受尊重”的生产主体。
1.打工妹:劳动困境中的主体性危机
本文以广东省佛山市PJ 工厂为研究场域,PJ 厂总人数约二百六七十人,其中男性两百人左右,女性六七十人,男性工人主要负责车间搬运,女性工人负责物资包装、采购,还有部分管理人员和文员。Y 女士是熟人(工厂主管)引荐,且文化水平(高中肄业)相较于工厂其他女工略高,长相较为甜美。在工厂担任文员岗位,平时日常工作主要负责打单和清点物资,性格较为内向,不擅长与人交际,爱好逛街打扮,常受到领导指责其工作粗心大意,做事虽不踏实但勤恳,且有熟人关照,并未出现因工作失误而辞退的情况。从Y 女士的访谈内容可知:
“以前进厂打工,每个工作都不长久,在工厂上班做仓管文员,经常被瞧不起,在厂里一天八九个小时才两三千,还受气。”(Y 女士C-180913①引文代码是根据引文性质、来源、获得时间进行编码的。引文性质为访谈内容(C),Y 女士是被访者的化名,180913 指访谈时间为2018 年9 月13 日。)
Y 女士在工厂打工过程中由于自身性格和能力原因,在工作中未获得较明显的自我成就感,且劳动报酬较低,工作缺乏价值感和长久性,对工作的认可度较低。ZZ 先生在工厂劳动过程中,由于自身文化水平较低,且缺乏专业技能,选择成为流水线工人,一般按计时或计件来计算工资,薪资水平较低,考勤记录和请假制度严苛。“我们这种干苦力的,没什么文化,赚不了多少钱,只能搞搬运,还是读书好,多读点书就不要吃这种亏。”(ZZ 先生C-181117)对于这类缺乏劳动技能与熟人资源的打工者在此类生产场域中,劳动的目的只是完成规定的生产任务,缺乏劳动过程中的获得感和价值感,同时也难以在工厂中形成归属感与自我认同。
社会身份理论认为个体通过他人评价和我群参照进行自我分类,从而建构社会身份。工厂打工者在生产过程中大多依靠体力劳动挣钱,从事较为简单初级的搬运工作,该项工作技能要求较低,替代性较高,大多数人可以胜任,从而易被建构为“低人一等”的生产主体。
2.女主播:网络直播中的自我赋权
PJ 工厂的女性工人中车间女工约三四十人,剩余二三十人为管理人员和文员,基本都拥有智能手机,并下载了“快手”“抖音”等短视频APP,休闲时间通常会刷刷短视频以作日常生活娱乐,部分年轻的女性工人会拍一些短视频分享在APP 上(大多自拍人像、吃播等)。PJ 工厂中网络主播主要以年轻女性为主,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擅长使用智能手机和APP 的基本操作,熟练化妆打扮,平时在工厂也较为注重自我形象管理。笔者在调查过程中并未发现男性主播,男性工人的休闲娱乐主要是打牌、打麻将、玩游戏等。
Y女士出生于1986年8月,已婚已育,于2017年5月第一次接触快手直播,当时出于好奇和从众,时常在快手APP 上录制短视频分享日常生活。由于长相甜美、身材性感,喜爱萝莉与动漫的穿着,短短一个月内积累了数千个粉丝。尔后,在亲人的支持下尝试直播,当天分享的短视频上“热门”后,当晚直播四小时,线上聚集七八十人,直播收入扣除平台五五分成后共获得五百元左右。在与粉丝的亲密互动中,粉丝的夸赞与礼物赠送,不断提高其自信与身份认同。触发机制的成功延展,使得Y 女士在物质和精神上获得极大满足,从而坚定了她发展直播副业,成为双重职业者的决心。
这一触发机制的成功与否极大地影响个体后续的职业发展与自我认同。PJ 工厂中其他打工妹由于初期碰壁,尝试无果,新兴职业渠道并未对这部分人群的生活境遇与职业发展产生较大影响。Y 女士是工厂中开展直播较幸运和最为成功的一位,在快手APP 中拥有数十万粉丝,每次直播两三个小时收入约四五百到两千元不等,网络直播作为Y 女士的副业一直延续发展。而工厂其他网络主播拥有粉丝量较少,几十到几千不等,直播频率较少,偶尔间隙性直播仅供自娱自乐,成果不佳之后更侧重于分享短视频或者观看他人直播。
Y 女士的主播发展历程从2017 年5 月正式拉开序幕,经历了从零到有突破,2018 年7 月13 日粉丝量破三十万,10 月27 日粉丝量破四十万,2018 年12 月累计粉丝量47.7 万。2018 年6 月~12月份每场直播收入基本稳定在500 元以上,平均收入1186 元。通过访谈和数据发现,Y 女士前期直播由于粉丝和人气度不高,收入较低,每场直播收入基本维持在300~500 元左右,但和工厂工资相比,Y 女士对于直播收入较为满意。随着Y 女士直播频率增加,其收入逐渐增长,人气猛升,在直播过程收获了工厂工作中无法实现的声誉、赞美和额外收入。
“直播两三个小时最少都有四五百,最开始可能少一点,粉丝多了赚的就会多,但也不稳定,只能吃青春饭,老了,身材不好了就赚不了这么多了,后面还是要找份稳定的工作。(我自己)性格内向不擅长和别人交流,工作老是出错,被别人骂蠢、反应慢。现在做主播,赚的钱比一般人多,没人敢骂我,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做文员做不好,不代表什么事都不能做好。”(Y 女士C-180903)
“现在很多人都借助互联网技术发展副业,拍拍视频,直播一下就能有额外的收入,有的人她不擅长面对面处理这些工作问题或者人际关系,但是线上就不一样了,有的人线上还挺会玩的。其实各有所长吧。”(J 女士C-181117)
从Y 女士和J 女士访谈中可知,她们通过将工厂打工和网络直播的经济收入、工作状况、人际交往等进行对比,认为在直播过程中能更好地实现自我价值,再造新的生产价值。这部分双重职业者反复强调在工厂打工过程中经常出错且收入低,被他人指责反应慢、智商低,工作中无法实现自我认同。然而直播过程中,虽然收入稳定性欠缺,但现阶段直播获得较多粉丝喜爱,直播收入偶尔比工厂工资高,且工作时间灵活性和工作获得感远优于工厂打工。新职业类型使得“工厂打工妹”逐渐摆脱被贴上的“廉价、卑微、次等”的标签,重新为自身赋权,建构“受尊重、有价值”的社会身份,实现自身地位上移,获得主体性认同。
个体认知融合了主体的各种社会认同成分,人生的不同阶段会通过自己的努力以及人生经历的变化而形成“获得性认同”[25]。消费是形成认同的手段和工具,打工妹的消费行为呈现“两栖消费”特征[26-27],通过简单、初级的消费模式塑造自身形象。而当成功晋升为女主播后,其“两栖消费”特征逐渐消失,直播空间的消费方式呈现多样化:身体消费、情感消费、竞赛性消费等,消费能力的提高以及消费方式的多元化,推动主播更好地呈现自我状态,这一呈现机制再造新的消费性价值。
1.打工妹的两栖消费与自我打扮
打工妹在工厂按部就班完成日常工作任务,创造劳动价值。但工作付出与工作获得,往往无法充分形成自我满足感,常被贴上“学历低、反应慢、技能低”等标签。打工妹试图通过其他方式实现自身价值,获得他人肯定,增强自信心与自我认同。
在访谈过程中发现处于人生不同阶段的女性的自我认知、消费观念、消费行为呈现较大差异,年长且已有家室的女性更多地是对生活现实的考量,如何更多地获取劳动报酬,压低或抑制其他方面的消费欲望与诉求。中年妇女大多需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家务,工厂的生产劳作是为了赚取家庭收入,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除去日常食宿消费,生活较为拮据,省吃俭用,认为自己青春已逝且不需要再寻找“对象”,则不需要再对自我形象进行精细装扮。而工厂的年轻女性与中年女性形成较大反差,年轻女性大多是月光族,甚至是超前消费,除去日常食宿开支,大部分收入全部花费在服饰、美容与身材管理等方面。
“我呀,年纪这么大,平时受点气也没什么,那些主管骂起人来,难听,想想自己过了大半辈子还受气,不想干了,但是不干谁给你钱呀,忍着,就这样吧。攒钱最重要。”(AZ 女士C-181117)
“我一个月工资两三千元,租房300 元,每天吃花不了多少钱,省下的钱可以买衣服包包化妆品这些,自己顾好自己就行咯。”(AY 女士C-20181117)
由于二者年龄、观念、文化等方面存在代际差异,从而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消费惯习,二者都呈现两栖消费的特点。中年女性通过拮据自己的日常消费,尽可能满足家庭消费;年轻女性通过拮据日常食宿消费,最大化满足自身形象消费。消费在身体形象中呈现可视化。社会风气和媒介的传播在打工妹中形成一种观念“看脸的社会好看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打工妹纷纷通过对身材、着装、面容等进行形象整饰,弥补自身文化水平较低、工作技能不高的劣势,相比提高文化水平和工作技能,自我外在形象管理更能吸引打工妹的兴趣,且投入和产出效益较显著,更能塑造和显示自我认同。但由于打工妹可支配收入有限,极大地限制了消费能力。
2.女主播的身体消费与自我呈现
通过对女主播近段时间的直播、朋友圈分享、说说动态的内容分析,笔者发现主播们每次服饰基本不重样,且最大化装扮不同的发型、妆容、衣着,呈现“性感、动漫、可爱、清新、萝莉”等风格。网络直播中粉丝数量超过两百万的“大网红”呈现出: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A4腰”、肤白貌美大长腿等形象特征。缺乏才艺和特长的颜值型主播大多通过对外表形象管理来博取粉丝眼球和喜爱。从ZXG 女士的访谈内容可知:
“我的粉丝量不多,没什么特长,有些长得好看或者有才艺的主播她们会有粉丝买衣服,或者可能有广告赞助什么的,但这种是大网红级别的。我自己反正在淘宝、拼多多上面买一些比较便宜又好看的衣服,反正平时候也要穿,保证拍视频的衣服不重复。”(ZXG 女士C-181117)
工人在工厂时期的两栖消费特征在直播领域中逐渐退化,但工人在打工时期所形成的消费惯习会影响后续的消费行为。直播中所获得的劳动收入与价值或许可能满足女主播的自我形象管理与消费,但一定程度上也有赖于“粉丝经济”的支持。
在网络直播过程中,大多数女性主播塑造了未婚未育、单身、清纯少女的形象,通过服饰包装呈现出性感身材、萝莉外表、性格可爱,古典优雅、异域风情等不同风格,来吸引各个年龄阶段的受众。Y 女士亦是如此,其“95 后”的清纯农村女孩形象,主要吸引了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的粉丝受众,其中赞赏互动较多的以“90 后”为主,其形象迎合了大部分工人阶级品味。
“我现在直播间固定的老铁只有七八十人,运气好会来一个大哥,是那种富二代,看你可爱长得好看给你刷礼物,之前有大哥给我刷礼物刷了6300 元,但他同时给几个主播刷,有时候刷得多,现在他就没怎么给我刷礼物了,偶尔刷个一两百,做这行其实也不稳定,有的时候可以好几千,有的时候是四五百。”(Y 女士C-181210)
通过网络直播塑造良好的主播形象,基于个体特质和身体符号形态的呈现,在虚拟社群中吸引粉丝的聚集、围观与打赏,增强了主播的自我劳动价值与消费能力,但这一呈现机制存在极强的不确定性,主播需要满足受众的需求品味去包装自我,以维持二者关系的持久发展。
网络直播中主播与粉丝的出场方式通过技术连接,实现脱域,无论是主播的身体还是粉丝的弹幕和赞赏均是视觉符号的特征,符号意义依靠情感维系,重新赋予空间、社群、个体新的身份,依靠二者间互动而产生的“连接机制”催生新的符号性价值,再造新的身份认同,实现主观能动性的意义重塑。
1.主播和粉丝的符号互动与有机连接
网络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日渐超越时空分割,“缺场”取代“在场”。网络直播通过视频连接实现参与者双向互动,主播以视觉符号的形式虚拟在场,同时观众以虚拟礼物和弹幕的形式与其互动,情感价值通过情感消费的方式体现,身体行为具有符号意义的表征,双方的有机连接在虚拟空间的双向互动与参与过程中被建构。在主播与粉丝的虚拟互动过程中,主播会在快手号的背景墙上留言“虽然不能给你很多感动,但我会陪你很久......”,同时主播会给粉丝赋予身份,如“老铁、大哥”等称呼,这些对粉丝的昵称,拉近主播与粉丝之间的距离。
再次,主播也会创立粉丝团,邀请粉丝加入,营造共属于一个阵营和团体的情境。直播平台新增主播间PK的功能,为主播和粉丝互动创造一种情境互动,拟真的情境增加了粉丝和主播的参与感,PK 的情境把主播和粉丝紧密联系在一起,在特定时间内主播PK 的输赢,取决于粉丝虚拟礼物的总额多寡,粉丝各自为支持的主播进行对战,弹幕互动与礼物互动愈加增强虚拟社群的团体感、同在感、沉浸感。粉丝作为主播的守护者,其角色身份赋予其相应的责任,粉丝之间的互帮互助存在合作与竞争的关系,共同合作赠送虚拟礼物帮助主播在PK 中获胜,同时粉丝个体通过竞争角逐刷礼榜单,成为榜首获得主播认可,主播通过认可与赞美增强粉丝的成就感与虚荣感。而主播在直播过程中作为受益主体,受到粉丝的追捧与喜爱,实现自我获得感。双方在虚拟的符号互动过程中通过虚拟在场与创造情境实现二者的有机连接,从而产生互惠与支持。在现代社会,人们对于情感的需要越来越依赖于市场所提供的各种情感“产品”和“服务”[25]。
2.主体能动性的意义重塑与自我认同
社会生活是一个通过社会实践不断实现结构化的过程。在社会实践中,人们不仅以自觉性认识原有社会结构、调整自己的行为,而且按照自己在行动中不断产生的新要求来调整行为规则和社会制度,进而使社会结构发生变化,社会结构从客观上的制约地位转入再生产过程。网络社会中生产和消费一方面作为社会控制机制能再现和固化社会不平等;另一方面网络社会崛起所带来的空间流动、时间压缩也会促进社会地位的重新建构,主体的能动性体现于认同磋商和意义生产。较低的准入门槛,可以为一些面容、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工进入直播领域,提供了网络交往的社群化模式。在自由表演的虚拟空间中,主播以身体视觉符号的形式在场,粉丝以虚拟礼物和弹幕的形式参与。身体行为、虚拟礼物具有符号意义的表征,双方的身份认同在虚拟空间的双向互动参与与满足过程中被建构和再造,从而刺激个体能动性的发挥,实现意义重塑和身份认同。
现代社会孕育着不确定性和风险性,寻求多元化的职业形式成为青年应对风险社会的职业生存方式。已有研究曾对“斜杠青年”群体做出诸多探讨,这类青年是指跳脱传统单一职业,倡导多重职业、多元化体验的新生代群体[28]。本文所关注的这类双重职业群体,从实践意义上可以理解为“斜杠青年”群体的某种类属,这类低人力资本的青年面临着不确定的就业环境风险、职业发展的天花板、自我价值消解等困境。网络社会的发展和网络信息技术的普及对于这类在人力资本上较弱势的群体具有双向功能,一方面制造了收入改善、生活方式变革、阶层流动等机遇,成为个体重构与塑造自我的重要工具。在新兴产业领域个体享有均等的发展机会,为“草根”个体提供了资本上升的流动空间和渠道;但另一方面,依托于网络社会成功改变自我境遇的仍然占少数,网络直播中所拟真出的角色形象与互动关系存在极强的流动性,符号拟真出具有超现实意义的主播角色、“老铁”角色,容易在情感劳动、情感体验、情感消费中失去真实的自我,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这一双重职业从业者自我价值再造的脆弱性。自我价值再造的过程需要通过日常实践确认自我,促进自我身份不断确立,以双重职业在生产、消费和网络空间的不同表现形式完成意义生产和自我赋能。在自我价值再造的过程中既包含有微观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动力因素,又包含宏观结构性因素[29],转型加速期以及网络社会中各种信息技术的运用使得资本积累的可能性与阶层流动性增强,行动者的行动不断适应环境与技术变迁的同时,也推动结构再生产。
青年群体的发展是一个综合多元性的实践问题,部分青年群体普遍面临专业技能偏低,就业竞争力弱,掣肘发展前景,呈现出消极的人生态度、缺乏明确的人生目标和生活意义等特点。习近平总书记曾说:“广大青年要努力在改革开放中闯新路、创新业,不断开辟事业发展新天地”。自我价值的再造可被理解为机遇与风险之间的平衡,网络社会结构的变迁为自我发展创造了多样化的机遇,世界充满着行动的诸多可能,但同时也面临着新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吉登斯曾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描述过“如果想让生活变得更好,就需要把握住机遇。当自我成长迈入未知的风险领域时,如果拒绝承担其中的风险,将不可避免地困顿于当下之情形,限制且无法实现高度自我价值之行动。在希望的风险中你必须摆脱墨守成规的状态,把握住个人危机下出现的新机遇,以反身性方式动员自我实现之轨迹,实现跨越和重构自我发展路径”[2]。因此,自我价值的再造是一个自我形塑的过程,融合在现代社会结构变迁进程中,形塑着一条从过去到可预期的未来的成长轨迹,并服从于更为广泛的基本目标,即建构或重构有益的身份认同感。正如本文案例中所提及的这类兼具工厂打工妹和青年女主播的双重职业从业者如何开辟自我发展新天地的叙事与行为路径,有利于洞察当代青年与时代的深刻关系,尤其是在面临社会机遇、不确定性和风险性极强的结构情境下,对于青年的新兴职业发展与自我认同有一定的启示,有助于青年重构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为青年行动困境寻找突破口。
当然,无论从理论基础还是研究设计,本文都还是初始性探索,存在诸多不足。本研究只重点讨论了PJ 工厂的个案,在此基础上分析个体在不同场域的自我价值再造。若是采取更大范围的调研可能会获得更丰富多样、代表性的数据。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期待更多的后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