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旅军 佟新
近年来,城乡区域协调发展稳步推进,根据国家统计局2022 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2 年年末全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65.22%[1],越来越多的青年进入或留在三、四线及以下小城市中寻求发展和生活[2]。留在小城镇成为了大量农村青年“安家立业”的选择,同时这也是未来中国农村城市化的出路,也是新型城镇化的关键所在。但值得注意的是,受婚恋匹配梯次结构的影响,小镇青年的婚恋匹配难题凸显。依托互联网技术,提高婚恋匹配效率,节省时空成本,成为了许多青年选择云相亲平台的重要原因。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22)》数据显示,截至2021 年,全国15 岁以上单身人口约为2.39 亿人。2020 年的《云相亲市场专题研究》报告指出,2019 年我国下沉市场人口约为9.3 亿人,占人口总数七成以上,其中18~29 岁年轻群体占比高达42%,热衷娱乐社交的适婚小镇青年成为下沉市场主力军。在下沉市场中,相亲等社交机会较少,且单次相亲费用高昂,加之移动互联网渗透率的快速提升,因此,单身人群对互联网婚恋接受度高,线上消费意愿和能力也较强[3]。
云相亲平台大多依托人工智能算法以提高青年的匹配效率,随着云相亲平台在市场需求的驱动下逐步下沉城镇,人工智能算法也随之下沉。算法下沉是指人工智能算法和技术被广泛应用到经济或社会的边缘区域或人群,能够改变目标群体的消费模式、社交互动、价值观和生活习惯等多个方面。在小镇青年的个体生活中,算法下沉的影响体现得尤为明显。云相亲平台的算法不仅提供了相亲对象匹配服务,更是能够潜移默化地引导和形塑他们的择偶观念。青年们通过平台有了更多自我表达的机会,这也成为他们社会学习和观念转变的空间。算法下沉不仅意味着技术的渗透,更意味着可能引发的城镇场域社会文化转变和个人生活的重塑。在这个过程中,小镇青年们的生活被赋予更多可能和选择,从而在婚姻挤压困境中找到新的出路。
那么,数量庞大的小镇单身青年身处传统社会的婚姻挤压困境中,在云相亲平台以新的择偶方式期待与未来的理想对象相遇时,是否意味着择偶观念有所改变?通过平台提供的自我展露机会,青年会怎样表述自己并想象出理想的配偶,从而展现出内在变化中的择偶观念?依托大数据算法运作的云相亲平台将会对小镇青年的择偶观念产生怎样的影响?研究上述问题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了解小镇青年在婚恋文化方面的特点,为今后有针对性地为青年服务提供新的有效途径。
择偶观念主要包括与择偶范围、择偶标准、择偶策略、择偶方式相关的态度和看法。国内已有不少研究指出当代中国青年婚恋观的特点与变化[4-5],对不同性别或世代的群体也有专项分析[6]。随着网络平台尤其是婚恋网站的兴起,对婚姻市场的考察也考虑到线上空间的参与情况[7-8]。由于择偶观念受到经济、社会和文化因素的综合作用,诸多研究拼搭出因时代、阶层、地域、年龄、性别不同的群体众生相。在这些丰富而动态的图景中,就农村大龄未婚青年而言,既有研究指出,随着改革开放对农村社会的冲击,它逐渐转向一种追求自由化和自主化的现代婚恋观,农村青年择偶观存在着从传统向现代的位移[9]。但是,也有研究发现,面对婚姻挤压的困境,农村大龄男性的婚姻观念和婚姻策略会受到影响,传统婚姻观念得以强化[10],甚至会明显降低婚姻质量[11]。
婚姻市场理论是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在20 世纪70 年代提出的用于解释个体婚姻行为的经典理论。它主要包含两个基本假设:首先,结婚的目的在于从婚姻中得到最大化的收益。只有当结婚的收益高于单身时,个体才会选择结婚,否则就宁愿独身;其次,个体追求相称的婚配,最佳婚配意味着未婚男女在不会使其中至少一方的生活变糟的情况下才会结婚[12]。婚姻市场理论用经济学的方法来看待和分析恋爱与择偶行为,认为从找对象到结婚的过程就是一个寻找目标市场、考察双方需求、认同交换条件直到签订婚姻契约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一个阶段上的错过都无法完成婚姻,由此形成挫败的情感经历。已有研究指出,农村大龄“剩男”遭遇婚配困境的具体原因包括农村女性资源外流、农村男性受到城市男性婚姻挤压、农村男性家乡偏僻、居高不下的婚姻成本等因素[13]。这是男女双方在婚姻市场中考量交易成本、权衡机会成本、憎恶沉没成本、力减退出成本以求效用最大化的结果。在婚姻市场中,由于社会对男女双方的传统角色期待不一,会存在普遍“男高女低”的“择偶梯度”现象,社会学家巴纳德称之为“婚姻梯度”,婚姻梯度的现实存在使广大条件较差的男青年找不到对象,条件好的女青年难觅友[14]。
然而,尽管择偶规则取决于社会地位的结构,但对于“成本—收益”的理解或者说对男女两性在婚姻市场中的价值判断却是社会规范的一部分,具有时代特点。在社会学习理论看来,人、行为和环境三者是相互影响,大多数外部因素通过中介性的认知过程影响行为,这些认知因素包括人运用符号的能力、自我调节的能力等。将社会现实融入文化范畴,使之成为社会规范的一部分,需要借助社会化的力量使不同群体习得相应的认知与态度,使既有的择偶观念得以稳定和传承。
在转型时期的中国,特别是数字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云相亲平台等媒介也带来择偶观念发生转变的可能。有研究发现,媒体对打工者的性观念形塑过程具有重要作用。尤其是互联网,作为现代社会的重要媒介,它将现代观念传播给打工者,使打工者接触了一套与传统不同的婚前性行为观念[15]。在消费主义时代生活方式的创造与文化传递中,对文化的消费符号化与身体相联系。在云相亲平台这样的特定情感交流场域中,更是直面两性关系,男性或女性作为自己身体的主体,在媒介中用主体的方式来叙述自我。
云相亲平台以相对低的服务价格与便捷的社交方式,吸引了大量县域单身青年的参与。与我们研究合作的平台在特色上是将直播与婚恋交友结合,并将“红娘/月老”岗位向社会开放,通过“直播+相亲”提供实时视频互动和相亲场景。价格低是这一平台的重要优势,根据平台规则,卡麦需要20 个玫瑰,而商城销售42 个玫瑰只需要6 元人民币;此外,申请会员可以获得解锁房间等6 大特权,最低会费仅需98 元/365 天,平均一天仅0.3 元。在打赏类的消费方面,平台在收入结构上90%以上来自于玫瑰花的购买,单个用户的平均消费仅在10~20 元。2019 年,该平台在7 月的活跃红娘人数超过1 万,平均每月促成300 多万场线上相亲。2020 年春节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平台用户及流量再创新高。根据官方公开数据,目前注册用户超过4000 万,线上红娘超过40000 人,每月撮合近1000 万场相亲活动。2020 年3 月,我们对该平台的活跃用户进行大规模问卷调查,共计回收35535 份有效问卷。本研究将“小镇单身青年”定义为居住在县城或地级市、年龄在20~39岁、处于单身状况(未婚和离婚)的青年群体,从回收的有效问卷中选择填答者符合研究定义的问卷共计8228 份①在参与云相亲平台调查的小镇单身青年样本中,性别比有一定的失调,男性占五分之四,女性约占五分之一。性别比例上的差异反映出此次的调查样本对于小镇单身青年可能缺乏一定的代表性,这在基于互联网的非抽样调查中属于常见现象,但也有可能反映出“剩男”多于“剩女”的客观情况。此外,这一比例根据平台后台的统计验证,符合该平台活跃用户的日常参与模式。。其中,在户口所在地的分布上,农村所占比例最多,占61.1%;其次是县城,占21.8%。但在当前的主要居住地的分布上,县城的比例占53.1%,地级市占46.9%。将户口所在地与主要居住地相比,存在流动情况的人口占65.9%。
在本研究中,我们采用定量与定性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以更全面地剖析小镇青年在云相亲平台上体现出的择偶观念。除了基于问卷数据进行探索性分析外,我们还对用户在平台上的自我叙述资料进行文本挖掘,包括进行词频分析、构建语义网络(semantic network)等,同时结合质性分析以了解他们对自我的阐释,并进行分性别研究。其中,数据处理和分析使用Python,语义网络的构建是基于单身青年在平台上发布的交友心声,在进行语料的停用词处理、分词后计算词共现次数矩阵,建构起以词语为网络节点的可反映文本中社会意义的网络。网络中语义子群的发现与可视化是使用适于进行观测性分析的开源软件Gephi 完成。由于不是每位青年都会在平台上发布交友心声,此次研究最终获得的语料数为6019 条,其中,男性发布4877 条,女性发布1142 条。小镇青年发布的交友心声语料最短为1 个字,最长为140 字,平均长度为21.8 字,属于短文本,主题仅限于相亲话题,使用语义网络分析方法能够从大量文本中提取出隐藏的语义结构信息,并直观地呈现,方便对质性材料的深入理解。
客观条件限制与主观社会规范的双重作用使得“门当户对”式的阶层内通婚现象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延展,而籍由通婚圈层的变迁,我们可以透视择偶观念转变的后果和过程。通婚圈层既是地域范围意义上的空间安排,又是社会文化意义上的层级格局,反映了婚恋上的阶层化。但是,云相亲市场的快速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小镇青年借助网络平台实现就地突围的现实可能性。
婚姻市场理论认为,能否及时、准确地掌握婚姻市场上的信息,是一个人能否从婚姻市场上获得最大化效用的本质所在[12]。面向下沉市场的云相亲平台聚集着大量处于婚姻挤压困境中的小镇单身青年,他们借助平台提供的廉价却智能的技术解除地域限制,扩大接触范围,增强互动交流,从而减少婚姻搜寻成本,创造出更多的相亲机会和成功可能。在云相亲平台上,小镇青年的择偶观念具有以下特点:
1.对离异女性的态度发生转变,接纳度增强。在参与云相亲平台调查的小镇单身青年样本中,约三分之二的男性属于未婚未同居者,而女性中有过婚姻经历者占近三分之二。调查发现,男性中仅有16.7%的人明确表示不同意“恋爱时,我不在意对方是否离过婚”。在云相亲平台上,一位来自河南洛阳的30 岁农村男性,从事修车工作,通过平台找到了在青岛的一位开淘宝店、有城市户口、收入较高、38 岁的离异女性,经过交往,男方很高兴地到青岛成婚。此外,我们对云相亲平台的研究发现,离异女性不仅能够通过平台找到相亲对象,甚至可以进一步成为平台的“红娘”,成为其他人情感与爱情的中介,实现“脱单”又“脱贫”。这与平台能够提供庞大的青年群体流量与灵活的就业岗位设置有关,是观念转变与技术赋能共同作用的结果。
2.意愿通婚圏更少受地域、年龄和文化程度限制。已有调查发现,在职青年的出生地域与其选择配偶的期望地域基本保持一致,即出生地为农村的青年更愿意选择农村青年为对象,出生地为镇或县城的更愿意选择镇或县城的青年为对象,而出生于城市的青年则更倾向于选择城市青年为伴,呈现出明显的“同类婚”倾向[16]。傅义华提出,农村通婚的地域圈的基本规律是:落后山区女性流向较发达的平原地区;较发达的平原地区女性流向城郊地区;城郊地区女性流向城镇,形成“男下女上”的婚姻流向。在年龄圈上是“男大女小”的结婚年龄,在文化圈上是“男高女低”的文化程度[17]。户籍隔离与二元化通婚圈的形成也有着内在的关联,影响到社会关系的整合程度,是传统的“门当户对”择偶观念的表现[18]。
对云相亲平台意愿通婚圈层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期望恋爱对象的地区”分布上,选择“是哪里人无所谓”的人最多,占43.9%;其次是选择“最好是老乡”的人,占28.9%;第三是选择“同省的就行”的人,占23.9%。通过比较自身年龄、期望对象的起始年龄、期望对象的结束年龄,我们发现男性中期望女性比自身年龄小的比例仅为19.9%,而女性中期望男性比自身年龄大的比例仅为18.9%。而通过比较自身文化程度和期望对象的最低学历,我们发现,男性中能接受女性与其文化程度一样的人占40.4%,比自身文化程度高的比例为25.0%;女性中能接受男性与其文化程度一样的人占44.5%,比自身文化程度低的比例为16.1%。这些与传统观念的不同促进通婚圈层中地域圈、年龄圈和文化圈在范围尺度上的扩大,同时,借助人工智能平台的精准匹配和推荐算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或避免现实社会中由于时空、资源、信息流动限制所造成的困境恶化。
3.择偶标准多元,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并存。择偶意愿范围的变化反映出内在择偶标准的转变。美国社会学家默顿等学者把择偶标准分为两大类,一是工具性的标准,包括经济、社会地位等;二是情感性的标准,包括感情和谐等因素[19]。本研究发现,从择偶的第一重要因素看(见表1),无论男女,两性中都有超过一半的人看重人品。其他因素中,男性有21.6%的人最看重情投意合,有14.0%的人最看重外貌条件。而女性有13.6%的人最看重经济条件,有12.8%最看重的是情投意合。
表1 择偶最看中条件的分性别比较(%)
为了更好地进行分析,我们进行加权处理,得出重要性的综合指数(见表2)。综合而言,小镇单身青年择偶时最看中的是个人品质和情投意合,而学历程度、门当户对等并非重要因素,这与之前研究中所强调的“门当户对”造成的婚姻挤压不同,也难由此认为女性具有功利性择偶观。从加权后的综合指数来看,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对人品的要求均列为第一重要。在“情投意合”上,男性选择比例更大。对于“经济条件”,女性选择这一条件的综合指数为56.4,而男性中的综合指数仅为4。对于“外貌条件”,男性选择这一条件的综合指数为32.6,而女性为26.6。这体现出小镇单身青年在婚姻市场中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并存的评判标准,一方面,他们认为工作的稳定性和经济条件决定在婚姻市场上的地位①问卷中问及影响恋爱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因素,经加权后的综合指数显示,工作状况/稳定性、经济条件(收入,住房等)占前两位。具体的表格和解释因篇幅限制,不再详细列出。。这与身处制度变迁的转型时期,必须面对市场风险的复杂性和社会保障的不完善有关,对组织资源和物质基础的倚重既有利于未来所组建家庭的利益保障,也是在开始恋爱前尚无情感接触、处于信息不对称阶段时能够做出的理性选择;另一方面,他们在选择对象时,更看重内在条件,如人品和两人的情投意合。
表2 择偶条件重要性的综合指数
这印证了吉登斯对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的观点,即“婚姻越来越成为一种长久维系的亲密关系,以使情感在与另一人的亲密联系中获得满足”[20]。在婚姻市场理论看来,由于现代社会中的商业市场和其他组织能够以更高效率替代传统社会中的许多家庭功能,因此在对配偶的选择中,爱情成为更重要的因素,而越来越不以原有的性别社会分工为基础。在家庭内功能逐渐由社会外包的过程中,如果双方无法基于情感形成利益共同体,婚姻破产的可能性就会增加。而且,面对结婚率下降、离婚率上升的社会现实,个体会更加意识到退出成本的问题,进而更为谨慎地选择另一半。
云相亲平台上进行的择偶与相亲行为并不只限于直播时的实时互动,还包括社交性质的朋友圈功能(发布交友心声、动态或者征婚信息等)以及对个人爱好、性格特点等预设描述标签的自我选择。小镇单身青年可以借助该平台在日常生活中进行自我展示与印象管理,这些公开传递的信息既是在展现自己是如何能满足别人的择偶需求,也是在表明心目中对理想配偶的要求。
转变中的择偶观念通过社会学习机制得以强化,这既是青年们在相亲互动中受到自己行为的直接后果的影响(外部强化),还受到观察他人行为所获结果的影响(替代强化),以及由个人对自己的评价、认知所产生的强化的影响(自我强化)[21]。因此,自我展露并不仅仅起到以往择偶或征婚启事那样单向的广而告之的作用,籍由云相亲平台发布信息的便捷、算法推送的智能、相亲活动的高频和网络社区营造的黏性,通过社会学习的过程,青年能够不断地从他人示范、互动接触中注意到群体中认同的择偶标准,并在追求成功的强烈动机下模仿和再现所观察和感知到的正向反馈因素,同时修正和避免失败教训所领悟和反馈的过高要求或不当举止。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变动的择偶观念在虚拟文化共同体中得以展露,并得到扩散和强化。
1.云相亲平台上女性择偶诉求的展现
交友心声中的语义网络反映出青年最为关心的择偶标准和择偶需求。经过计算,如图1 所示,在女性的交友心声语义网络中可区分出三组语义子群,反映出与以往不同的自我展露特点,具体类型是依靠型诉求、坦诚型诉求和困境型诉求。
图1 女性交友心声的语义网络
(1)依靠型诉求的主题词包括:“希望”“男人”“责任心”“稳重”“生活”“包容”“善良”“遇见”“另一半”“结婚”“余生”,体现出女性对传统男性气质的要求和“过日子”的朴素心态,阐释了对男性个人品质和情投意合的具体标准和期待。典型话语是“希望未来的你是一枚暖男,温柔体贴持家型,成熟,稳重,有责任心,上进心,带点幽默感!”“想找一个有责任心,善良孝顺的暖男共度余生,俺妈催得紧噢!希望牵手成功”。
尽管在择偶场域中,传统的性别表现要求女性扮演被动与依附的角色,而男性则往往被期待采取主动和承担养家角色,这样的男性往往是与“阳刚”气质期待相对应。而平台上女性对“理想”男性的定义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刻板印象,男性被期待作为温暖的“提供者”(“暖男”)。这种择偶观念上的转变反映出在当前女性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日渐独立和提高的时代,养家的重任开始由男女双方共同分担,家庭的核心化也使得双方更倾向于建立基于情感的共同体,女性对男性个人品质的更高要求是希望获得更多的精神沟通和共识理解,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经济伙伴关系”的阶段。
(2)坦诚型诉求的主题词包括:“非诚勿扰”“真诚”“真心”“相亲”“交友”等,反映出女性对云相亲平台交友行为真诚度的担忧和对自我诚意的表达。典型话语是“不要求你有多优秀,只要求你对我的好,融化我的心。非诚勿扰”“不管交友,相亲,遇到的每个人我希望都是带着一颗真诚的心”。
云相亲平台在社会规范方面对入驻青年的约束力远不及社区情理的影响,一个人是否真诚也不是客观可以测量的指标,在信息不对称的婚姻市场中,由于信号传递机制的有效性不足,容易导致情感或经济损失。在女性群体发表的动态中不难看出女性“不要被人骗,不愿骗别人,也不想骗自己”的心态:“真心想找男朋友,非诚勿扰。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不加微信。谢谢”“最近有人说女生来这里不是为了结识对象,可是我这个想寻求对象的,又有多少男人是认真的?现实与想象的差别就在这虚实的信任里……”。实际上,这也是在通过择偶阶段的“真诚”鉴定来判断双方未来是否能经营出不同于传统的亲密关系。在传统社会中,爱情带有极强的工具性,女性将爱情与对男性的顺从相联系,男性因其魄力而“征服或赢得”女人。但在现代亲密关系中,女性不再是为“找个人去爱”而活,不仅仅是要当下的满足,还追求长期的和谐关系,因此只有直接坦白、适度信任才能共同解决问题,正是通过在私人领域建立起对平等和独立能力的尊敬,才能实现性别平等[22]。
(3)困境型诉求的主题词包括:“离异”“孩子”“勿扰”,表明女性会特别强调离异的情况,并与有无孩子的生育问题相联系,典型话语是“想找个真心的人过完下半辈子,离异有孩子,介意的请绕过”“我有一个4 岁多的男孩,介意的请勿扰,还有不会再要孩子”。
既有研究认为,婚姻挤压下的农村男性会降低择偶标准,接受曾有婚史的女性,并且对在上次婚史中的生育状况很敏感[23]。显然,云相亲平台上的女性对此也有着明确的感知,因而会在平台提供的展露机会中“开门见山,坦诚相见”。毕竟,平台提供的潜在对象池如此庞大,有可能找到不在意此类情况的相亲对象,而在初期隐瞒以致后期交往再中断反而会降低自身的匹配效率和网络社区“人品”,导致更高的交易成本。这一发现与社会交换理论的判断相反,后者认为择偶为了利益最大化会尽力展现个人的有利形象,如在择偶启事中隐瞒自己的年龄[24]。
2.云相亲平台上男性择偶诉求的展现
男性的表述与女性相比呈现出一定的差异,但同样可区分出三组语义子群,反映出与以往不同的自我展露特点,具体是照顾型诉求、情感型诉求和忧虑型诉求(见图2)。
图2 男性交友心声的语义网络
(1)照顾型诉求的主题词包括:“女孩”“孝顺”“父母”“顾家”“性格”“温柔”“善良”,体现出男性的择偶标准中首先是对女性气质的传统型要求,这也是对问卷调查中“个人品质”选项的具体化。典型话语是“我是想找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孝顺父母的”“努力在寻找幸福,希望找到一位善良温柔恋家孝顺的女孩,我有点事业心太重希望多包涵,但是我一定会尽力抽出时间来照顾小家庭”。在这些表述中强调的是对女性照顾家庭和家人的需要。
这一方面反映出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性别分工模式仍在影响男性对自身及配偶在社会经济生活中角色塑造的理解,而且将“孝顺”纳入标准,与之相对,这一点在女性的择偶标准中并未具体列入;但另一方面,如前所述,男性还是能够表现出对家庭生活的责任感,强调自己“顾家”的特点,并不会将双方关系物化为“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
(2)情感型诉求的主题词包括:“有缘”“缘分”“爱情”“感情”“相互”“理解”“包容”“幸福”“共度余生”,反映出男性择偶中对美好情感的互动关系的渴求,是对关系性的需求,也是对问卷调查问题中“情投意合”选项的具体化。典型话语是“真心交友,相互理解,彼此信任,真诚对待,好谈恋爱”“上天给予的缘分双方要珍惜不要有唱独角戏的想法,不然不能一生一世走下去”。
对“缘分”“情分”“福分”的提及反映出,在婚姻挤压困境中,受消费主义文化对择偶领域的影响,难以在市场竞争中获得经济成功的小镇单身男性青年在婚姻市场上往往缺乏吸引力和竞争力,容易困在原有的通婚圈层中,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爱情的向往。而且他们所期待建设的这种关系从相遇到相交再到相处,是以相互理解和彼此包容为基础,是分享需求和情感的关系,而不是通过权力的控制。
(3)忧虑型诉求的主题词包括:“骗子”“非诚勿扰”“真心”“真诚”“诚心”“目的”“寻找”“结婚”“对象”“过日子”等,表现出男性在交友中对于被骗的担忧和对真心相亲的渴求。典型话语是“真诚交友,拒绝异地,骗子勿扰!找个过日子的”“找个真心实意的人,以结婚为目的”。
不少单身未婚青年会在交友心声中声明相亲目的即是为结婚,或是直接把骗子作为警示对象,尽管这样的声明未必有效。对于在婚姻市场中社会网络匮乏的小镇青年而言,云相亲平台或许是他们“脱单”并最终寻找到如意伴侣的宝贵机会,但由于网络乱象的存在,既要防骗,还要表明自己非骗子,表明自己在婚恋观上是严肃、专注的态度,并不是将恋爱当作打发寂寞或是消遣、炫耀的手段,从而与潜在相亲对象的坦诚型诉求得以呼应。
可见,算法下沉的云相亲平台为小镇单身青年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择偶环境,其中社会学习的机制发挥了关键作用,传统和现代的择偶观念在这里碰撞、交融和创新。算法驱动的社交空间使他们能够在此进行自我展示、观察他人的行为,并受到各种形式的社会学习机制影响,从而调整自己的择偶观念和策略。通过频繁的相亲活动和平台互动,小镇单身青年能够更容易地注意到群体中普遍认同的择偶标准和正在变动的择偶观念。在传统社区中不容易观察或接受的新观念、新标准在云相亲平台这个虚拟文化共同体中得到展露、扩散和强化。比如,女性的自主性择偶需求以及男性对于情感互动的期待都显现出现代性的婚恋观念正在融入其中。这与过去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形成鲜明对比,也对传统的“男高女低”择偶梯度有所突破,呈现出更加平等、开放和多元的择偶观念。
云相亲平台上的交友心声、动态或者征婚信息等功能,允许小镇单身青年表达他们对理想伴侣的期待,同时展现自己的品质和要求。这些公开的信息,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自我展示,也是一种印象管理的手段,帮助他们在择偶过程中与合适的对象产生共鸣和联系。因为在这个平台上,每一个互动都可能成为一种学习的机会,每一次的观察都可能导致对自己择偶标准的微调。男女间择偶的共同忧虑和诉求呼应,正是此中最生动的写照。此外,青年在云相亲平台上遭遇的正面或负面的反馈,都会影响他们未来的择偶行为选择。例如,当某种自我展示得到大量的正面反馈时,这种行为或观念很可能被其他用户模仿和采纳;反之,若某种行为或观念受到普遍的负面评价时,那么大家可能会对其产生回避,以免在择偶过程中出现障碍。云相亲平台的算法设计也在无形中指导和影响用户的择偶行为。根据用户的行为数据和偏好,算法会推荐相似的对象或信息,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用户的某些择偶观念。这也是为什么一些特定的观念和标准在云相亲平台上迅速流行起来的原因。
研究表明,身处婚姻挤压困境中的小镇单身青年并没有出现其他研究所指出的贫困农村地区可能发生的婚恋物质化、恋爱娱乐化、择偶被动化、性爱随意化等婚恋观方面的扭曲和病态[25]。相反,他们在云相亲平台中表现出与传统不同的择偶观念,在认同传统的婚姻价值的同时,坚持择偶上的个人品质和情投意合的理想,从讲究外在条件的“门当户对”到凸显内在条件的“般配”意识,在择偶范围上不囿于原本束缚通婚圈层的诸种标准,在兼有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选择中实现圏层突破,缓和阶层内卷。
人工智能驱动的平台算法和网络社区功能为小镇单身青年的自我展露提供机会和手段,参与平台活动的小镇单身青年能够从平台其他青年的表述和互动中感知到社会期待,学习到新的择偶观念并彼此影响,使转变中的择偶观念得到充分地展露和强化。女性在云相亲平台交友心声中表达出依靠型诉求、坦诚型诉求和困境型诉求,男性则表达出照顾型诉求、情感型诉求和忧虑型诉求,二者之间有着共性与呼应之处,呈现出从经济伙伴到精神共识的择偶焦点转移、从强调工具性到追求平等和长期和谐的真诚择偶观的转变。
数量庞大而面临婚恋困境的小镇单身青年正成为各种云相亲平台争夺的市场潜在对象,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线上平台的自我表述和远程互动中。小镇单身青年作为新型城镇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关键群体,在今后的研究中要更加深入地了解他们的社会来源和文化特点,总结云相亲平台的成功条件与环境优势,这必将有助于寻找到有效途径来强化青年对情感生活的尊重意识、诚信意识和责任意识,引导青年树立文明、健康、理性的婚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