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丽娜
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22 年我国正式进入人口负增长时代,全年人口增长比上一年度减少85 万。随即低生育率问题的讨论进入白热化阶段,事实上,与低生育率相关的晚婚、不婚、高离婚率、恐婚、恐育等现象也常是学术讨论的焦点问题,这些现象在城市的中产阶层(白领)群体身上更为典型。虽然人口学者认为中国当下仍以“普婚晚婚”为主[1-2],真正过上“单身生活”和“不婚生活”的人群比例很低,不过整个社会却呈现出如此的社会趋势[3]。
笔者留意到在近期的社会调查中关于“新中产”所经历的婚恋生活,尤其是其中关于恐婚、恐育、婚姻成本、生养成本、风险防控、婚姻意义的讨论非常典型,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生活情境中,新中产的各种婚恋叙事已经构成了结构性的婚恋困局。在进城新中产的身上,叠加城镇化、教育大众化、人口结构转变等多项社会重大变革实践,在这些社会重大变革中孕育并涵化的新中产群体有其独特的生命历程和阶层预期,其婚恋生活是一项能够集经济地位、情感体验、生活安排与生命意义的综合事件集,因此对其进行观察和研究也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
中国的新中产阶层是近些年来凸显的特殊社会群体,被归属于有产者和无产者之间,他们通常接受了高等教育并拥有稳定的工作且留在城市生活,也常被称为白领、新社会阶层。李春玲认为,新中产群体由管理人员、专业人员、技术人员和普通文职人员所构成,分为体制内新中产和体制外新中产,再加上老中产,他们共同被称为中国的中产阶层[4]。与此类似的分类还有公职新中产阶层和市场新中产阶层[5-6]。这些都是按照工作场域的特质进行的类型划分,本研究试图拉长进城新中产的生命历程,从其农村出身、教育历程、城市化实践等层面来理解新中产的婚恋生活。一般认为,新中产的婚恋可以被归结为第二现代性中的婚姻家庭领域,以单身社会、个体化婚姻、低生育率等现象为典型。对此,有三个典型视角的理论解释:
首先,家庭现代化、家庭变革的视角。伴随着西方工业化的开启与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婚姻家庭领域发生了与之匹配的制度变革,这便是夫妻家庭模式的兴起与家庭核心化的趋势[7]。在古德看来,家庭的核心化形成于现代社会工业化进程,其所呈现的家庭分工合作、家庭关系和家庭意义与工业社会的基本形态相互配套。在此基础上,切尔林具体分析了现代性视野中的婚姻变革,认为西方社会经历了一个从制度婚姻、伴侣婚姻到个体婚姻的变革过程[8-9]。其中,制度婚姻多指前现代社会的婚姻组织形式,各种正式和非正式的制度形式是婚姻生活存在的基础;伴侣婚姻则是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形成的亲密关系模式,其中尤其强调男女之间的“爱情”,夫妻关系主导家庭关系,这是西方意义上“浪漫革命”的基本意涵,这也是被吉登斯称为“纯粹的爱情”的缘由[10];个体婚姻则是第二现代性的产物,即伴随着现代性的深刻反思,人们日渐祛除了婚姻制度对于个体的规约,更加强调婚姻生活中个体的自由自主、感情体验、主体性,为此人们并不在乎婚姻的形式,而出现了更加多元丰富的婚恋形态,如单身、未婚生育、同婚、丁克家庭等。切尔林所建构的这套婚姻模式变革图谱是理解现代性视野中婚姻家庭生活的基本线索,为诸多学者和学派所引用。在家庭现代化的视野中,中国当下正处于婚姻家庭去制度化的实践中,但是西方社会所讨论的“伴侣婚姻”和“个体婚姻”却都未成为流行的趋势。对此一些学者也尝试对于中国的实践作出自己的解释,如阎云翔借助西方个体化的理论资源来讨论中国的无公德的个人、社会自我主义、家庭主义等[11-12],计迎春则用“马赛克家庭主义”来解释家庭领域传统与现代元素杂糅的状态[13],李永萍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功能性家庭”与家庭发展的解释框架[14]。这些阐释对于理解特定领域的中国婚姻家庭实践都颇有解释力,提供了我们理解当下的不同视角。
其次,第二次人口转变与个体化的视角。即用第二次人口转变的视野来解释婚姻家庭领域的重要变化,这种解释往往与个体化理论关联在一起。按照西方社会人口发展的一般情况,在第二现代性时期,人口领域便会出现“第二次人口转变”,以低结婚率、低生育率、高婚姻风险、非婚生育、同婚等非制度性婚姻的爆发为典型[2][15]。第二次人口转变是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进程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在社会家庭生活领域的必然反映;体现为人口的个体化取向,按照个体的主体意愿来组织婚恋生活、家庭生活及社会生活,社会资本作为主导因素的比例不断降低,人们更加趋向“非物质主义的价值观”[16],婚姻的制度和形式对于个体都越来越丧失原有的规约作用,婚恋更多变为了个体性的社会表达。有学者参照西方第二次人口转变的基本形态,认为中国以低生育率和人口负增长为典型指标也进入了第二次人口转变的时代,不过与西方的去制度化婚恋流行相比,中国社会仍处于“普婚晚婚”的状态,只是单身、低结婚率、低生育率、非婚生育、丁克家庭等情况越来越多。学者对此的解释是制度惯性,第二次人口转变刚刚发生[2][17]。
最后,女性主义与性别视角。由于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领域的作用更为突出,对于婚姻家庭领域的变革也更为敏感,因而学界中女性主义与性别视角对于婚姻家庭变革、母职的解释也颇为典型[18]。涂尔干认为,相比于男性,女性在道德性的家庭中受损害更多,他奉行“家庭女性主义”,即在承认男女两性基本生理差异和心理差异的基础上试图达成“相对的性别平等”。涂尔干的这种观点在女性主义那里并不讨巧,女性主义多奉行“绝对平等”,试图谋求女性在职业、家庭和社会各个层面的真正平等,而非用性别差异来抹杀家庭内部的平等结构[19]。在此关照下,女性主义讨论了女性的“工作—家庭”平衡问题以及母职惩罚、母职的经纪人化、恐婚恐育等现象,并且批判性地进行了关于家庭暴力、性别不平等、家务照顾劳动、男性凝视等方面的讨论。性别视角的讨论及男女平等的诉求通常以个体化的思路和市场化的视野为基础展开[20],这使得婚姻家庭生活的整体性和系统性更易受到挑战,进而与个体化进程结合起来共同推动我国婚姻家庭领域的变革;特别是从女性的视角构建诸多层面的婚恋变革动力,以推动男女平等进程,这已经成为我国婚姻家庭变革最重要的推动力之一[21]。
以上的研究对于理解新时期中国婚姻家庭领域出现的现象和问题都颇有学术意义,不过却并非全部。一方面,中国正处于快速变革发展时期,婚姻家庭生活领域的新现象和新问题正在不断呈现,由此任何一个既有成熟的理论关照都可能会有切割中国经验的嫌疑。另一方面,中国的经验具有典型性,这种典型建立在其特有的社会情境和时代背景中,对此作出的解释也只有在拉长中国历史线条和拓宽中国经验视野的范畴内才更有针对性。基于此,我们对于新中产婚恋困局的讨论将坚持如下原则:第一,杜绝拿中国的特殊现象直接对接西方的经典理论;第二,杜绝拿宏观的数字、政策、文化传统等来解释个体化的现象,缺少中间环节的机制分析;第三,警惕在婚恋领域加入特殊的既有理论叙事,如个体化视角和女性主义的视野。本研究重视阶层分析的视角,在物质基础和群体特质的基础上进行讨论分析,在中观机制的层面上开展理论阐释,在功能主义与价值观变革的认识论上进行逻辑建构。
中国进城新中产的婚恋是个宏大的社会命题,需要系统的研究。本研究将借助于一项综合性、探索性研究——返乡调查,运用二手资料进行再分析以提出一个理解此命题的关键解释框架。
当下的新中产,通常有着较高的教育水平,即将或者已经在各大中小城市中有了较为正式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来源,有着较强的“中产阶层”的预期,以“80 后”“90 后”(Y 世代)为主。他们多数通过升学脱离农村随后留城工作,既不同于“60 后”“70 后”深厚的农村根基,也不同于“95 后”(Z 世代)少有生活经验和未经社会锤炼的状态。这些脱胎于乡村社会的文化精英,通过升学顺利在城市谋求到较为稳定的工作,在经济基础和社会交往等层面完成了“人的城市化”,在文化认同层面也已经基本脱离乡村社会。可以说,这些新中产们已经进入了城市生活体系而无退路,只不过他们的乡村背景可能会给“中产”身份带来一些特殊的影响,婚恋困局就是其一。
进城新中产特殊的群体特质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一是高知背景所体现的特殊性,他们普遍接受过高等现代教育,有着学历光环,也有强烈的阶层预期;二是城市化预期所带来的特殊性,他们多数在城乡流动,大多都需要承受城市化的成本,有着对现代城市生活高品质的预期;三是复杂的婚恋实践所带来的特殊性,既要面对完成人生任务的婚恋预期,又要完成在城市安家乐业的城市化预期,还要注意维系阶层地位甚至达成阶层跃升。新中产的婚恋过程一般可以分解为三个阶段:一是从学有所成到稳定工作的事业稳固阶段;二是从脱离农村到完成城市买房安家的城市化阶段;三是从单身到建构婚恋关系的人生阶段。一个青年在事业发展、城市安家和人生伴侣选择等层面的综合效应会集中在其婚恋过程中爆发,工作及工作的性质、房产、日常生活品质、感情契合程度、彼此的家庭支持和事业支撑,这些都成为新中产婚恋困局的有机组成部分。可以说,新中产的婚恋状态是其物质基础、理想模式与行动策略的综合反映。本研究据此形成了基本的研究框架,即从新中产婚恋生活的物质基础、理想模式、行动策略三个方面展开调查,并分析讨论其形成与运作,以洞悉其行为背后呈现的婚恋价值。
本文的经验素材主要来源于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在2023 年春节期间组织的返乡调查。返乡调查涉及中国乡村社会的多个层面,其中有关婚恋现象观察的调查报告约有30 份,提供了来自于全国范围内的20 余个典型的新中产婚恋调查材料,这成为本文进行分析讨论的基本素材。
表1 访谈对象情况一览表
这些婚恋访谈材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新中产婚恋困局的基本结构。物质基础反映的是新中产在现代城市生活的情境中需要为婚恋所做的物质准备,其中最主要的是稳定的工作和城市中的房产,这也是其阶层地位的基础,对其婚恋生活起着基础性的作用。理想模式反映的是新中产的婚恋期待,是婚恋生活对于自我的经济收入、情感契合、消费生活等各方面影响的综合效应,它对新中产婚恋困局的形成发挥着重要作用。行动策略反映的是在既有的物质基础条件下和理想模式的期待下,新中产所可能采取的婚恋行动,其中的关键是对于婚恋风险的规避,它是婚恋困局的直接促发因素。以上要素都作用于新中产婚恋困局的形成和运作。我们的讨论将从新中产婚恋生活的经济成本和阶层预期,婚恋想象和婚恋焦虑出发,对其进行经验阐释和机制分析,并解释其背后所呈现出的婚恋叙事。
经济成本是形成新中产婚恋困局的基础因素,主要体现在六个层面:恋爱的成本、买房买车的成本、婚姻仪式及亲属关系维系的成本、生育成本、日常教养成本、日常生活消费成本。在城市中买房的成本,是构成婚恋成本的最核心部分。有研究证明,住房对城镇居民社会阶层认同与幸福感皆存在显著的正向效应[22],也有研究者论证了住房的拥有情况决定了青年在婚姻市场上的位置及其婚姻决策[23]。而通常情况下,结婚是购买房产的关键节点,这意味着新中产在婚姻缔结的关键期要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基础,当然这个基础的打造可以是新中产自己的实力体现,也可以是代际合力和男女双方家庭合力的结果。恋爱中的消费、日常的亲属关系维系、生活消费、养育孩子等成本则需要持续付出,这意味着新中产要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才能维系基本的婚姻生活。当下,这样的经济成本对于刚参与工作不久的新中产及其家庭都是巨大的挑战,这也是不少新中产陷入婚恋困局的原因之一。正如访谈对象1 的父母说道,“我们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29 岁,研究生毕业,目前在信阳工作,小儿子24 岁,大学在读。2022 年国庆节,大儿子结婚,在极其节俭的情况下,结婚花销约60 万,具体包括:彩礼8 万,本市买房首付41 万,婚宴花销约3 万,外加三金、订婚、上门等仪式花销,全部由我们男方承担。但是由于孩子参加工作年限短,并未有太多存款,所以主要是我们多年的积蓄。大儿子的婚事,已经掏空了整个家底”。
由此可见无论是大城市还是中小城市,新中产婚恋中的经济花销往往都会超出个人的经济实力,而且越是大城市,所需的经济成本越高。为了完成婚恋过程,经济上的代际合力成为了首选。在材料1 中,60 万元是目前国内二、三线城市安家置业的基本花费额度,并且这个标准偏低。这样的开销并不是新中产个人能够短期内积累的,往往要掏空其父母多年的积蓄才能勉强凑齐。然而,父母勉力为一个儿子支付了结婚成本,却可能再也没有能力为另一个儿子积累结婚成本。
大城市的结婚成本已经远远超过了多数新中产及其家庭所能够承担的范围,访谈材料2 中的王阿姨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上海有稳定的工作,一家人也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然而仍支撑不起儿女的婚姻大事,其中房子是核心因素。进城新中产大多在大城市没有房产,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要承担巨大的买房成本。王阿姨在访谈中说道:“进不了的城,回不去的村。儿子和女儿都没结婚,且都没有结婚的打算。一家人在上海租房,月租金6500 元。前几年,我还操心儿子和女儿的婚事,现在提都不敢提。他们上班工作都比较忙,很少有时间去社交。女儿的想法是如果结婚,肯定想找个上海有房的,否则婚后房贷压力很大,有房的年轻人多数是上海本地人,本地人排外,找年龄大的,我们也不想。儿子的想法是先在上海这家公司立足再说,他工作刚换不久,回老家找对象应该没问题;在上海找外地的,肯定要买房,不现实,找本地的更不现实,婚后没地位”。
两位高学历的年轻人及其父母多年的打工收入仍难以支撑他们在上海买房,因此缺乏顺利缔结婚姻的基础。女儿寄希望于“找个有房的人”,可是与她契合且有经济实力买房的人非常少;儿子的希望在于“找个本地的媳妇”,通过婚姻解决房子问题,但是他又担心因此产生家庭地位问题。可见,房产及其背后的经济成本成为了促成他们婚恋困局的基础性因素;当经济条件不具备的时候,唯有推迟或者放弃婚恋才能一定程度上维系新中产当下的社会地位与生活品质。
事实上,为了能够顺利缔结婚姻,也有一些新中产作出另类的尝试,比如有的新中产选择在上海工作、在邻近城市买房的工作—生活分离模式,这是他们婚恋备选方案,但是他们往往畏惧其巨大的不稳定因素而不愿轻易尝试。如访谈材料3 中的男青年38 岁仍然未婚,年收入35 万左右,是上海某企业员工。他本人常年出差,主要生活在上海、苏州等地,他自己租住在每月3000 多元的单间,基本不做饭,周末点外卖。其母亲经常过来帮忙收拾家里。他不打算结婚,也不想相亲。他认为收入无法覆盖支出,年收入35 万不可能在上海买房,婚后压力会很大,也不愿在苏州买房,因为主要在上海上班,在苏州买房意味着两地分居,长期分居异地婚姻会出问题。他认为自己在上海找对象不大现实,平时除了工作就是睡觉,不累就趁周末跑跑顺风车,打算一辈子就一个人过。他也不愿回老家找对象,回老家找不到工作,找了对象也还是要一起到上海打工,压力大不如一个人自在。
从以上的几个典型案例可以看出,经济成本是新中产缔结婚姻和维系婚姻生活的基础。当新中产通过自身的努力及全家合力完成了最重要的买房任务时,他们才具有了缔结婚姻的基本条件。然而,维系婚姻生活也要付出巨大的经济成本,这关乎日常生活品质及养育子女的未来预期。显然,这个经济成本便是新中产的阶层预期。他们多数出身乡村,通过升学毕业留在城市并获得了稳定的工作,预期会过上中产阶层的生活,这是他们长期奋斗所要达成的结果。然而,婚恋问题的出现却使得中产阶层的生活预期变得风雨飘摇。
对于新中产来说,完成婚姻大事是一个关键节点,其中的核心要素在于能否维系新中产的阶层地位。如果通过全家合力或者双方合力完成了婚姻大事,并且婚姻结合为双方提升了生活品质和阶层预期,这样的婚姻结合便是新中产们最理想的状态。但是如果婚姻结合不能保证共同的生活品质诉求,阶层预期难以达成,那么这样的婚姻不仅是新中产们所不愿承受的代价,也是不稳固且充满风险的,他们宁可单身也不要结婚。如果通过巨大的努力仍旧难以完成婚姻大事,甚至需要承受两地分居、亲子分离等代价时,新中产们很大概率上会选择放弃为缔结婚姻而努力,只求维系当下单身的新中产生活。因而,阶层预期便成为了新中产在婚恋问题上行动策略的基本指南,他们会根据自身及对方的基本情况来判断婚恋可能造成的“阶层效应”,并据此采取相应的行动方案。在此过程中,代际合力及双方家庭的合力程度、夫妻之间的分工合作效应、两地分居和亲子分离等生活代价,都成为了他们维系阶层地位的具体考量因素。
对于进城新中产来说,积累了相当的经济基础,也并不一定能够顺利地进入婚恋,毕竟婚恋并不是单纯的财富积累与物质打造。婚恋关涉感情体验与关系维系,“爱不爱”“想不想”等主观因素也在多个层面上影响了婚恋困局的型构,这是婚恋关系中人的主观能动性的体现。在关于新中产婚恋问题的调查中,我们发现了相当多的婚恋情绪,既有想象也有现实,既有凑合将就也有内心驱动。这不同的情绪背后彰显了新中产们特有的婚恋焦虑,以及他们在特殊时代背景与社会情境中所承受的婚育风险。可以说,婚恋焦虑及其背后的婚育风险是形成新中产婚恋困局的另一个关键层面。
当下的新中产生活在一个媒介全覆盖的环境中,甚至他们的媒介经验要远远超过现实的生活经验,这极易导致他们的认知被媒介上所营造的婚恋印象所占据。在此方面,有两种典型的婚恋想象,一个是“完美伴侣”的想象,另一个则是“性别对立”的想象。如访谈4 中的某“985 高校”研究生所说,“我的家庭条件不错,衣食无忧,工作上也没有太多焦虑,我的要求很简单,钱不重要,但对我一定要好。什么是好呢?①不能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将来不想要孩子就不要。②要主动做家务,要对我的父母好,要顾家。③性格要好,要能够陪我,要温柔。④身高长相都要好,而且学历匹配,家庭条件也要好,至少不能比我低。⑤情感经历要干净,可以有恋爱经历,但是分手的原因绝对不能是出轨。只有这些条件都满足了,才是满意的。”她坦言的婚恋想象与“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偶像剧和影视剧有极大的关系,由于沉迷于这样的想象至今未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这样的男朋友。
又如访谈材料5 中大学毕业后在郑州工作的王女士,其哥嫂已在郑州安家,妈妈帮助哥嫂带孩子。目前,她与妈妈一起在哥嫂家居住。她说“自己有恐婚情绪,这是因为前几年经常在网上看到极端女权主义的言论,认为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婚姻会使得女性失去自由,陷入到家庭琐事中,并且在经济上依附于男人从而陷入困境。而一些媒体也经常报道女性遭受家庭暴力,甚至被男人残忍杀害的案例”,这些都让她对婚姻充满恐惧。而且她在哥嫂家居住,目睹了哥嫂和妈妈之间为经济、养育、日常琐事等各方面不断的矛盾和冲突,她觉得自己肯定也处理不好这些事情,由此她也非常恐惧生育,她每每看到妈妈带孩子的辛苦就觉得“为何要这样活着呢?我要尽快搬离这个家,一个人好好地生活”。
当下的新中产基本都是在20 世纪90 年代之后出生的“网络原住民”,他们自小浸染在虚拟的影视剧和快捷方便的现代传媒之中,现代传媒能够满足他们大多数的生活、休闲、娱乐、社交和感情需求,他们习惯于现代传媒的便捷,也习惯于其中满足他们心灵需求与戳中他们“泪点”的情感演绎。想象的世界越强大越完美,他们就会陷入越深、越无法自拔,以至于他们会模糊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异同,一些过于完美、理想的异性形象就会填充在他们的认知中,并且成为他们对于异性形象的基本想象,“媒介即隐喻”[24]。有研究发现基于网络代入感基础之上特殊的“网游情缘”正成为一种年轻人的潮流趋势[25]。他们也想在现实中寻找这样的“完美伴侣”,继续用这种“完美”填充自我情感的空洞,进行“高期望择偶”;然而当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现实中的异性并不符合这种想象时就会特别失望;同时,他们用想象中的“完美伴侣”来比照,现实中的异性就变得极为不堪与“不值得”;如此,这样的负反馈又会加深他们对“完美伴侣”的认知,甚而成为一种“执念”。
“性别对立”往往与“完美伴侣”想象关联在一起,这与现代传媒的两种运作机制关联在一起:一是由于传媒的大众化而形成的群体性,二是由于现代传媒博眼球、抓热点而形成的扩散效应。“完美伴侣”的背后意涵是“完美异性”,这是一种在现代媒介条件下形成的群体性的异性审视,有着相似观念的同性群体被互联网筛选聚类,彼此的边界感、认同感就会不断加强。同时,互联网也是一个特殊的“放大器”,能够将特殊的个体和事件制造成为“焦点”“热点”和“流量”。如材料5 中所提到的婚姻对于女性生活质量的降低,以及女性遭遇家庭暴力甚至遭遇男方毒害的事件,这样的事件也许是真实的,不过却是多维视角之一维、庞大网络之一节;当其与性别话语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能够制造出更大的“热点”与“流量”。有研究证明,女性主义会通过负面婚姻新闻的报道、婚后焦虑的媒介渲染、独立女性形象的媒介建构、女性意见领袖的示范、开放化的网络话题讨论等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都市青年女性的婚姻观念,青年女性在不知不觉中接纳晚婚等婚恋形态[26]。也有研究证明,互联网参与对于女性婚育意愿的影响更为显著[27]。如此,性别话语在现代传媒的作用下隐喻了“性别对立”的合理性,成为了异性之间的特殊“凝视”[28-30]。女性凝视下,男人逃脱不了“直男”和“渣男”的身份符号;而男性凝视下,“女权”变为了“女拳”。男女两性之间难以沟通,自成边界,各说各话,只不过都是在虚拟世界中的异性想象与性别对立。当他们回归现实的时候也往往难以摆脱虚拟世界带给他们的性别认知,甚至在自觉践行“性别对立”的立场。
如果说以上的异性想象更多的是准中产们正在经历的事情,那么他们终究要回归现实生活,是不是“被现实摔打”一段时间的新中产们能够逐渐超脱其中呢?经验调查给予我们的答案是否定的。当“完美异性”和“性别对立”的想象与现实中多元混杂的婚恋事件和婚恋形势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会制造出各种纠缠不清的“婚恋焦虑”。
访谈材料6 中的35 岁男青年其父母在城里已经为其准备好了房子和车子,但是他却一直在工作上不太稳定。他20 多岁的时候总是“挑”相亲的女生,可是现在却着急降低标准,“实在不行二婚的也行”。他集中相亲了一大批“剩女”,互相看不上,对婚姻已经产生了恐惧。“结了婚还不是要离婚,大年初一民政局开门离婚的都排起长队了”,他还认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没钱不如一个人过得舒服。”婚恋悲观主义情绪在多次相亲未果的条件下已经达到顶峰。
访谈材料7 中的男青年在苏州买了房,在上海、深圳两地工作,主要做儿童网络学习产品营销。他在2022 年离婚,与前妻育有两个女儿。“这两年收入高,一年有一两百万。妻子本来在苏州带两个女儿上学。即便我挣了这么多钱,她仍然说我挣得太少,还整日不着家,天天在一起就是吵架,日子过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就知道跟人比较,从来不体谅我的辛苦。后来认识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这个女人整天被丈夫欺负,有一个儿子。这两年收入全部花在她身上,给她在别的城市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还买了一辆车”。
总结起来,婚恋焦虑通常表现为以下这些形态:“将就”焦虑,没有遇见完美恋人而“凑合”;“自由”焦虑,嫌婚恋生活麻烦而丧失自由自主;“经济”焦虑,对于婚恋成本的付出不甘与不满;“疲累”焦虑,无力应对因为婚恋而增加的诸多生活事项;“关系”焦虑,对于处理男女关系及家庭关系没有信心;“失败”焦虑,对于可能的婚恋失败与婚恋背叛无法承受;“养育”焦虑,对于生养孩子需要付出的巨大的经济及精神时间成本心生恐惧;“事业”焦虑,害怕婚恋生活牵绊个人的事业发展;“意义”焦虑,看不到婚恋的价值与其对于个体人生幸福的意义。
婚恋焦虑是在主客观因素的交互作用下产生的,尤其是客观的婚恋成本、婚恋风险等要素在人主观层面的深刻映射。如果说原本的婚恋被传统文化建构成为一个确定的、安全的、必要的人生任务,而当下新中产所面临的婚恋则成为了充满不确定性、无安全感和无意义感的高风险情境。单纯的经济保障、情感保障等驱动要素都已经难以有效规避婚恋风险的高发,婚恋日渐丧失了系统性和统一性而愈发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事项,新中产对于婚恋的态度也转为逐渐放弃。
从婚恋想象到婚恋焦虑,新中产们在经验层面经历了特殊的主体建构过程。他们面临的婚恋情境是一个混杂了城市化成本、阶层诉求、婚恋成本等多维元素的复杂结构,而其主体层面的认知塑造建基于现代传媒的虚拟结构和自我的焦虑心态,因此难逃恐婚恐育、婚恋价值危机的困局。
新中产的婚恋困局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情境中形成的衍生结构,其结构的塑造是其身份和情感的交互作用,也是其地位和品质的相互确认。我们将分为三个层面来分析其婚恋困局的构建机制:阶层维系、情感体验和生活风险。
新中产经过长期的付出与努力而获得了中产阶层生活的入门券,这样的境况使得他们在婚恋层面上的阶层预期更强,即婚恋能够助推并维系双方的阶层地位。婚恋选择理性是他们城市化成本和婚恋成本叠加的后果之一,其中呈现出了技术理性思维,即当婚恋的选择能够助推并维系他们的阶层预期,他们才会选择走入婚恋关系。这样的思路使得新中产的婚恋选择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理性化的考量与工具化的算计。
其中一个来源于某县高中举办同学聚会的返乡调查案例印证了上述结论,该聚会参与者平均年龄在28岁,10位同学中只有1位步入婚姻,其余同学多在二、三线城市有了较为稳定的工作但却未婚。他们年收入15~20 万元,再加上家庭支持,在二线城市足够安居,也应该负担得起婚恋成本。但男生们有更多策略性的考虑:其婚恋对象不能家庭负担重,家里有病人的首先排除,其次有弟弟的家庭也不予考虑,因为很有可能会被卷入“伏弟魔”的困境。其最优选择是双女家庭或独生女家庭,双女家庭可以减少女方的养老负担,但独生女家庭条件好的也不错;年龄不要超过28 岁,这主要是出于生育考量;学历要高,男方如果研究生出身,女生至少要本科学历甚至同等学历;在相貌上也要至少“拿得出手”;在性格上也不能娇气,要能付出、能吃苦。访谈材料8 中的男青年解释道,“其实也不想这样,我也怀念学校里那种纯粹的感情。但只要考虑成家立业,买房的成本、生育的 成本、孩子教育成本、独生子女养老成本等,压力就像山一样压过来,让你不得不计算。我们这个年龄结婚就会很快生孩子,那月子中心住不住,月嫂请不请?别人孩子上兴趣班你的孩子上不上?”。
婚姻中也存在一套中产生活的标准:双方父母健康且有能力帮忙照顾孙辈、伴侣的学历和相貌上乘、家庭和睦、负担得起优质生养的成本、子女成绩优秀等。这样理想的中产婚姻生活便是各位新中产努力要达成的目标,他们要通过婚恋对象的筛选、成本的算计、情势的考量和生活品质的预期来获得最优的婚恋方案。这是一个完美却又脆弱的理想婚恋生活,因为一个方面未能达到理想状态就可能会拉垮整个系统,从而使得新中产的阶层地位遭遇严重挑战,而这对于奋斗多年才刚刚确立新中产身份的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对于新中产来说,他们城市化的成本与婚恋成本往往叠加在一起,两种成本都能够深度影响到其未来的阶层生活。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努力维系单身状态的新中产生活尚可,但是婚恋会增加诸多事项也会增加更多的生活成本。这时候的婚恋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这是新中产能否有效处理经济困顿效应的关键。如果能够通过婚恋而将两种成本有机转化,或者通过双方合力来解决经济困顿,那么生活品质就有保证,阶层地位就能维系并提升。而且,婚恋选择的试错成本很大,一旦“选错”就必会牵涉到金钱、时间、精力、情感付出的无效化问题。现实生活中也不时会出现一些典型的案例,如一个负重的婚姻拖垮一个人的一生,一段失败的感情摧毁一个人的大好前程;相反,也有一些恰切的婚姻极大提升双方生活品质的案例。新中产要想避免城市化成本和婚恋成本叠加而可能产生的经济困顿效应,便只有在对待婚恋的时候更加理性、慎重,作出效益最大化的选择,规避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利状况。
与维系阶层目标相对应的是新中产特有的情感体验机制。新中产大都接受过长时间的现代教育,受到过自由恋爱和男女平等意识的熏陶,有着较强的权利意识和主体性。他们在对待婚恋的问题上,一方面有着摆脱传统婚恋观念的强烈预期,是男女平等、人格独立的践行者,另一方面也有着较强的浪漫期待,是新型婚恋关系的主动创造者。
访谈材料9 中的3 名女青年均为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年近30,品貌俱佳,她们愿意接受父母安排的相亲但态度消极,相亲数年未果,自述“缘分还没到,不着急”“对亲密关系不感兴趣,找情感寄托哪里都有,养宠物玩游戏追星,何必一定要恋爱?”“如果能不结婚最好,现在一个人过很舒服,不缺钱花,想干嘛就干嘛,结婚后生孩子乱七八糟的事一堆。”“想要结婚,但很难遇到合适的,不是硬件条件差了就是性格相处不好,都没成”,由于失败经历太多,她们都逐渐失去了相亲动力。
某高中同学聚会上几位女生对“30 岁是个坎”的说法不以为然,其中访谈材料10 中的女青年认为婚姻并不一定是“必需品”,关键是得“找到合适的,不然就不如一直一个人。”至于什么是“合适”,什么是“有感觉”,显然是要综合条件(包含个人形象、个人能力、家庭条件等),各方面都让人满意,而不仅仅是“一点点的心动”。这些“小镇女孩”已经走出县城,在大城市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工作给她们带来了经济独立,也带来了体面的社会身份,因此,“一个足够优秀的人”才能担负起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构想。她们普遍认为,婚恋不是扶贫,而是相互成就。
新中产女性在感情生活中的变化更为明显。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经济独立和阶层身份,在婚恋上就会形成与之匹配的情感逻辑。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她们首先质疑的是传统的婚嫁形式: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为什么婚恋中要有依附关系、要有牺牲与付出?进而,以经济为前提、以感情为基础,新中产女性所渴望的感情一定是相互成就、互塑互强的。所以,城市青年中日渐流行一种“非婚生活方式”,其背后的实质意涵便是“个体浪漫主义”[31]。经济上强大才有条件维系男女平等和人格独立,而感情为重才能自我释放且相互成就,特殊的情感诉求滋生了特殊的婚恋焦虑[32]。
我们在材料9 中看到了不少县域大龄中产女青年所面临的婚恋困局:一方面,由于个人努力和家庭托举,她们能够维系县域的新中产生活,却并没有信心在别的大中城市中拥有同样的生活品质;另一方面,县域范围内较少存在感情上与之匹配的“足够优秀”的男性,因为这样的男性会倾向于在更大的城市和更大的舞台上奋斗。由于女性婚恋预期与优质男性稀缺之间的错位,县域社会便产出不少“体制内”的大龄未婚女青年。而在各大中城市,新中产男女青年之间没有结构上的错位,不过他们却面临着剧烈的情感博弈与爱情建构难题。材料10 中,新中产女性会在婚恋形式、爱情仪式、生养观念、感情经营等层面与男方高度博弈,寻求最符合自己预期的男性伴侣,也坚强地维系着新中产女性的情感自主与自尊。当然,这样的感情博弈既可能匹配到高度契合的情感伴侣,也可能会消耗掉本就难以建立的爱情基础。因而,爱情和婚姻便成为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既要独立,又要浪漫,这是新时期新中产们最重要的情感体验原则之一,这是他们不断构建新型婚恋关系的基础,这与贝克等所讲的个体化时代中“为自己而活”[33]、选择性亲密关系密切相关。这种典型的新型婚恋关系通常呈现为以下的理念和说法:恋爱并不必然导向婚姻,恋爱是种经历和体验;婚姻不是必需,没有缘分的时候就不要将就;婚恋也不一定是一个人的情感寄托,婚恋是一种情感选择,也可以是情感上的相互托举;婚姻不是扶贫,不是自我牺牲,而是要相互成就、共同进步;婚恋的形式才不是责任,爱和自由的实质才是责任,保留自我才是责任;婚恋不是相互妥协,而是心灵释放。
新中产的情感生活将恋爱与婚姻的必然关联打破,将婚恋的形式与自我的实质区分开来,将经济独立与感情体验、选择与需求、爱情与责任相互匹配。
由于阶层维系而产生的经济困顿,由于情感体验而产生的独立、浪漫预期,这些都意味着新中产婚恋生活中的各种风险加剧,确定性越来越难以达成,婚恋生活也不免要进入“风险社会”模式[34]。他们难以在自身的婚恋理想与现实的情境困顿中找到平衡,也很难维系生活品质与感情体验的双重高位,更是对于性别关系调适和婚恋经营充满畏难情绪。尽管如此,新中产仍旧试图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在风险中学会规避,只是他们往往要为此付出代价。
如材料11 中的访谈对象所说,“找了女朋友还要哄着,自己活着不好吗?在上海打工9 年,前几年攒的钱全因谈恋爱花掉,逛街、游玩、买礼物、过各种节日,营造各种仪式,每谈一个女朋友平均花10 万,最后还是没有结婚。2022 年开始我决定不再谈恋爱,不想结婚的事,于是攒了钱买了辆车。今年过年回家虽然没带女孩回去,但这个红色的车开回去还是很有面子的。不敢在外面谈恋爱了,现在谈恋爱都是谈钱,花了那么多钱,最后说分手就分手了。谈恋爱不如搞钱”。
新中产所面临的婚恋风险多样,但这些婚恋风险并不一定是新中产正在经历的事情,却是他们在大众传媒和日常生活中能够处处感知到的事情。对此,新中产有着特殊的“风险规避”策略,如将风险要素“符号化”“标签化”,在精神和行动上都拒斥;为规避“渣男”“渣女”而不愿意轻易付出感情并进入一段婚恋关系;为“不麻烦”“自由”而不愿意尝试生育并承担教养责任等。这样的行动策略在规避风险的同时也失去了婚恋可能带来的幸福生活和精神满足。
新中产的婚恋,处于阶层预期和情感体验的双重结构中,它不再是稳定情境下的确定性事件,既有的结构随时都可能打破重组。具体来说,它既发生在现代传媒营造的虚拟空间及其带来的婚恋想象中,也发生在消费主义包裹下的恋爱成本与婚恋文化中,这两者所营造的系统都是开放的、充满风险的。互联网的虚拟世界迎合特殊的婚恋情绪,且给人以价值认同的想象,不过却不能给予这种价值认同以出路和结果,“恐婚恐育”和“性别对立”的结果都要个体去消化与承受。消费主义文化制造了特殊的婚恋物质世界,以礼物的流动为象征[35],特别是以“仪式感”(生日、情人节、纪念日等)的形式将婚恋与消费紧密关联起来,消费只为了当下的感官满足和情境营造,也不能给予个体以未来生活的期望。可以说,虚拟空间与消费主义对真实婚恋关系的构建与维系都空洞无为,它们都只对特殊的需求负责,却并不对真实的社会关系和日常生活负责,这不免使得较多接触它们的新中产们陷入到虚拟化的陷阱与消费主义的泥沼之中。
在虚拟世界的价值输入与消费主义文化发挥作用之前,婚恋风险也一直存在,人们以稳定的结构和确定性的寻求来应对之,由此衍生出不少具体的行动方案,如以相互尊重、相互沟通、合作共赢为主要方式的夫妻整合,以彼此关爱、相互奉献、彼此忠诚为主要方式的婚恋经营。这是一种真实的性别关系调适,在差异中达成共识,在关系中形成结构,在调适中构建规范,婚恋关系由此而成为一个带有确定性追寻的封闭系统。而当下新中产们所面临的婚恋风险其实是生活风险,是虚拟世界的扩散结构和消费主义文化渲染的物质生活带给人们的空洞感。生活不再真实,未来无所归依,婚恋陷入以价值和消费堆砌起来的虚幻之境。这样的关系过于脆弱,结构过于多变,价值过于虚幻,风险高发也就成为必然,风险规避也成为枉然。
新中产的婚恋困局是阶层维系机制、感情体验机制和风险规避机制综合作用的结果。阶层维系机制是形成婚恋困局的经济基础,是在物质基础层面能否达成合作共享共赢,能否彼此契合而提升阶层的关键;新中产为此更多呈现出了现实主义和理性算计的思维方式和行动逻辑,只为达到最优组合方式。感情体验机制是形成婚恋困局的主体结构,新中产长期奋斗所达成的人格独立与浪漫想象是其感情体验的基本逻辑,他们保护并维系自我的这种主体追求,尽管会在婚恋形式、个人生活等层面付出一定的代价。风险规避机制是形成婚恋困局的关键,虚拟世界的性别话语促发而非平息性别对立情绪,消费主义文化不断制造婚恋成本进而消解感情本身的意义,这些都加剧了新中产对于婚恋风险本身的负面体验且不断打破婚恋生活的稳定预期,进而他们为规避风险而不惜放弃婚恋生活本身。以上三种机制意味着新中产面临的婚恋困局是一个主客观情境交互作用、物质与感情相互博弈、稳定与风险彼此依存的复杂结构。
本研究发现,阶层、情感和风险这三维构成了新中产婚恋困局形成的基本维度,他们共同作用于新中产的婚恋选择与婚恋行动。在其婚恋困局形成的过程中,有一些具体的因素在交互发生作用,比如,城市化成本与婚恋成本的叠加,现代教育与爱情主位叠加,现代传媒与消费主义叠加,因此都产生了重要的社会效应,加剧了新中产婚恋困局的形成与运作。显然,切尔林所谓制度婚姻、伴侣婚姻、个体婚姻的判断并不完全适用于中国社会婚恋变革的基本逻辑。新中产的婚恋并非西方婚恋变迁模式的线性贴合[5],也不是城市与乡村婚恋情势的简单结合。尽管新中产面临着婚恋困局,不过困局中的希望与未来仍旧存在,他们也在不断努力突破。具体来说,婚恋的机动应变与城乡元素的互动一直在发挥作用,在新中产不断型构与生长的独特时代背景与婚恋情境下成就为一条特殊的婚恋叙事路径。这条路径是关于婚恋价值、婚恋关系和婚恋意义的,也是新型婚恋秩序不断建构的表达,它还是作为主体的新中产与周边情境深度互动而产生的完美伴侣叙事、情感寄托叙事和幸福生活叙事。
新中产的婚恋中,价值观念的变动是其新秩序建构的文化基础。在本文的论述中,新中产在婚恋价值上呈现为完美伴侣叙事,其回应的命题是,如何寻找到一位能够实现物质合作、生活契合、精神共鸣、理想的完美伴侣?这个命题背后暗含着两个婚恋预期,一个是婚恋能够维系或者增进双方的生存基础与生活品质,另一个是婚恋能够使得双方在物质、精神等层面达成默契和共识。
这样的完美伴侣叙事既由新中产当下的阶层地位所致,也体现了其未来阶层地位的预期。如此,阶层成为了新中产认同并主动构建完美伴侣叙事的基本动力机制。为了践行这样的完美伴侣叙事,新中产在婚恋的各种具体事项上日益滋生出了现实主义、高度理性化、高度契合的婚配价值观。当然,这样的完美伴侣叙事并不总是能够实现,新中产的行动策略是,如果这个层面未能完美,那么在情感寄托或者幸福生活层面就必须有所超值,如此才能在收支层面获得整体平衡。
婚恋关系是新中产婚恋秩序建构的基本样态。本研究中,新中产的婚恋关系呈现为情感寄托叙事,其所回应的命题是,高品质的情感生活如何调适与维系?这个命题背后也有两个婚恋预期,一个是只有高品质的情感生活才能够与新中产的阶层地位相互匹配,另一个是情感寄托是主体性发挥的结果,也是完美伴侣叙事才能够产生的社会效应。
新中产的情感寄托叙事既为独立、浪漫的个体情怀负责,也为男女共同生活的情感默契和情感互融负责。它体现为男女双方在情感上的共鸣,事业上的共同进步,归属上的彼此依存。情感寄托叙事不仅排斥了传统的“妥协”“将就”“奉献”等“过日子”的逻辑,而且还促发了情感生活的专业化、科学化、仪式化、文明化模式。情感寄托叙事还滋生出一些特殊的婚恋领域,如情感消费与仪式生活,这是一种新型的男女情感共生模式。
婚恋意义是新中产婚恋秩序建构的合法性基础。本研究中,新中产的婚恋意义体现为一种能够规避风险的幸福生活叙事,其所回应的命题是,如何规避风险、达成幸福生活?这个命题背后的两个婚恋预期,一个是婚恋风险是完美伴侣与新型情感生活的副产品,另一个是完美伴侣、情感生活和婚恋风险之间的调适与均衡便是幸福生活的一般形态。
新中产的幸福生活叙事以阶层为核心,以情感为关键,并以规避风险的方式来为其论证。这是一种关于个人体验、自由、生活品质和未来期望的综合幸福观,不再单纯指代生活优越或亲密感情的单维度幸福。只是,这样的幸福生活却“可遇不可求”,它必须要以特定的方式来规避风险,也必须要为各种具体的婚恋事件赋予动力和价值。同时,它还要处理各种与周边系统情境相关的干扰因素,维系幸福生活的初心与价值。于是,这样的幸福生活还是一套设计精巧的生活系统与生产亲密的动力结构。幸福生活叙事为新中产的婚恋生活提供动力与价值。
新中产婚恋叙事中所呈现的婚恋伦理,既不同于传统婚恋中的伦理规范,也不同于后现代叙事中的个体规则;但它却适应于新中产特殊的阶层身份和生活预期。在当下的社会情境下,新中产的婚恋叙事还未能充分展开,或者说它还未有一个稳定的与周边情境相匹配的秩序构造;因而它还面临着很多困局待解,或者说很多婚恋困局在当前的条件下无解。本研究通过调查研究呈现出了新中产所面临的基本婚恋困局的结构及其背后的婚恋叙事,尽管它只是一种特定的存在,并不一定具有群体的一般性和事件的普遍性,不过其所呈现出来的婚恋秩序重构机制却非常典型,值得学界的关注和社会大众的重视。
[注:本文素材来源于王会、张一晗、王旭清、汪子策等师友所提供的返乡调查案例报告,特别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