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薇妮
(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冯小刚导演“以一张照片破题,又以一张照片结束”[1],从人物萧穗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展开讲述,保留了《芳华》文本的核心内涵。总体而言,电影上线后受到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也引起了与主角有同样经历背景的群体对当年那段特殊时代记忆的强烈共鸣与反思。影片描绘了时代变迁中的青春,将这段特殊的历史记忆重构与融汇,开启了别样的艺术创制与审美形态,凸显了特殊的艺术魅力。
空间理论的提出者亨利·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再是以普通物质形式存在的三维模式,而是一种被赋予了文化意义的文本。其由三种形式构成,第一种是各种可感知、触摸的物理空间形态;第二种是内在的主观的心理空间形态;第三种是包括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社会空间形态。在亨利·列斐伏尔看来,物理空间不仅涉及故事中人物的情态动作和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还包括其中所映射出的社会内涵[2]。换言之,物理空间包括各种可感知触摸的空间形态,这些实体的空间形态在电影中的多维度呈现体现出影片中所暗喻的多层寓意。在《芳华》中,张贴的电影海报、部队文工团大院、战场以及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社会等,本质上都是真实存在且可感的空间符号,在一定程度上隐喻影片中蕴含的意识形态内涵。影片《芳华》通过呈现在镜头前的物理空间,表达出人物青春的流逝与历史长河中时代的变幻[3]。首先,《芳华》的电影宣传海报在物理空间中作为标志物而存在,五张预告海报形象地表达了影片故事发展的节奏。第一张海报中,8 位主要人物在泳池边嬉戏的群像图景实际上展现出一种愉悦、浓郁的青春气息;第二张海报则是以血色弥漫的背景为底色,以战场上军人的身形剪影隐晦地表达了战争的残酷,与第一张海报所表达的青春愉快形成强烈反差;第三张海报中出现的两只鞋子分别是绿色的军用帆布鞋和舞蹈鞋;第四张海报是呈现主角跳舞的彩色水墨画像;第五张海报是主角刘峰在战场上的悲怆图景。影片《芳华》的宣传海报是人民对高尚艺术的不同追求所存在的差异的表征,舞蹈鞋承载了何小萍这种来自艰苦环境中平凡人物的梦想,但是事实是她努力过后又重新回到平凡的生活,个人追求的情怀与无奈的现实在矛盾中放大,其中蕴含的时间跨度与个人情怀便被表现出来。
《芳华》主要的故事发生地点在部队文工团,其同样也是影片中物理空间呈现的首要场所,对特定的物理空间进行详细的展示也有助于表现出一个群体的性格[2]。从一开场文工团的群像镜头开始,影片便对当时的文工团生活进行了生动还原,尤其是开场时大雨滂沱的阴沉色调与文工团里随处可见的红色元素以及人物的欢声笑语形成了鲜明对比,让相对封闭的文工团空间宛如世外桃源一般。何小萍的军装照、跳水台上萧穗子入水溅起的浪花,以及仰拍镜头下人物的修长身材都成为文工团空间里的物理形态,以符号化的方式过渡到影片叙事。影片用长镜头对女兵的身形姿态和生活特写加以细致表达,其中,文工团宿舍是影片中唯一透明的公共空间,与军营的靶场、文工团的餐厅等空间场所共同呈现出红色年代的时代记忆[4]。
影片中的第二物理空间即战场空间的呈现,是青春怀旧影片中引起创伤记忆的高潮。影片呈现的战时边境和医院的镜头,与呈现被伏击部队的一镜到底的镜头,都与文工团这个乌托邦式的物理空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刘峰从轻松安逸的文工团被分配到随时会在战争中牺牲的边境部队,空间与空间的瞬间转场直接体现出历史的残酷。同样,何小萍在战场中的悲惨经历加重了历史洪流中普通人物的创伤记忆。破败的战场等物理符号表达出影片创作者对战争的反感与对和平的向往。
影片中的第三物理空间是改革开放后的海南,经济逐渐复苏的繁荣之景与刘峰努力生存却尽显局促的境况在这个空间中形成对比。事实上,在刘峰本人身上存在着一个特殊的物理符号,即刘峰的假肢。刘峰竭尽所能,做尽好事,带着“活雷锋”的光环出场,一只手代表着他帮助他人,在青春舞台中尽显光芒,而另一只假肢却暗含着身处硝烟弥漫的血色战场中普通人物的悲剧意蕴。刘峰从光明到黑暗这一连续的空间叙述,将人性的冷漠自私与其艰难的生存境况展现出来,其假肢的掉落也从侧面反映出个人情怀和梦想在社会洪流中被淹没与吞噬。物与物之间的连续让空间一幕幕地放映,事物背后所蕴含的内在意义也在其所包含的物理符号中真实地表达出来。
亨利·列斐伏尔将具象化的物理空间扩展到了抽象化的社会空间,并在社会空间中对人际关系进行了重点的强调[2]。每一种社会形态在处于一个整体的社会空间中时,都同时生产着自己的社会空间,在空间里,时间的跳跃与流动置换成了空间的凝固和稳定[2]。在社会空间中,多重关系的产生与联系让社会空间的发展逻辑更加复杂,但是也让影片的意识形态更加饱满。在《芳华》的社会空间所建构的多个空间场域中,包括刘峰、林丁丁、何小萍等人在内的角色都处于个人特定的场域之中,感受着命运的浮沉。影片所呈现的历史场域中,注定有爱情的遗憾、生死的考验,以及人生的不平等,人与人的关系在社会空间里纵横交错,灵魂与灵魂的碰撞留下历史记忆的痕迹。
首先,《芳华》中男女性别的关系是社会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时代的洪流下,文工团里刘峰和林丁丁的私密关系冲破了集体公共意识的栅栏;何小萍对刘峰无法言说的暗恋在电影的最后以两人依偎在一起平静的结束;萧穗子、陈灿、郝淑雯之间复杂的三角关系以萧穗子的退出为结局。主角刘峰复杂隐晦的情感在影片中同他人交织同构,如他在文工团里对何小萍的救赎多使用中景镜头,以此来暗喻何小萍对刘峰的暗恋之情,而影片使用了多个特写镜头来表达刘峰对林丁丁的喜欢,男女性别的复杂关系在镜头的多面诠释下成为社会空间中的组成部分,各部分之间的联系在个人的社会空间里留下青春的回忆。
其次,影片对人物形象这一社会空间的组成部分也进行了细致的刻画。一方面是主角刘峰与何小萍的人物形象,两人在各自特定的历史空间场域里漂泊不定,都经历着时代的变幻与残酷。不同的是刘峰带着光环出场,何小萍带着落寞出场,但是不变的是两人都在不同的经历里成为战斗英雄,都从文工团成员转变为舍身就义的战斗勇士,所以二人最后的结局哀而不伤。影片中的何小萍如同漂泊的浮萍,不被命运善待,在刘峰离开文工团后她选择了抛弃和放逐自我,在战争时期寻找自我时也迷失其中。与何小萍不同的是,从“活雷锋”到成为战斗英雄,刘峰经历了人生的起落,他退役后为生存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与在此过程中受到来自他人的欺辱,也不过是偌大社会空间里一首小小的插曲,而正是对其人生变幻的细致刻画,使得影片表现出人物生活的辛酸。
再次,战友关系间的对比贯穿了全片,成为串联影片社会空间的主线。一是战争时何小萍不顾危险保护伤重战友、几十年后依然坚持去墓园祭奠的场景,与她因军装事件被林丁丁、郝淑雯等文工团战友排斥的场景相对比。二是刘峰因对林丁丁表达喜欢却遭他人误解而离开文工团大门的落寞之景,与其刚出场时战友的欢迎场景相对比。两位主角与战友之间的关系在社会空间里呈现出灵魂和灵魂之间的多样纠缠。而不同的是,何小萍与刘峰在这样不友好的社会空间里,每年依然坚持祭奠烈士,他们虽然不被生活温柔以待,但是却依然温柔对待他人。在影片的社会空间里,时间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年代,战友间的偶然重聚与相互帮助将之前破裂的关系缝合。电影还将刘峰面对城管欺诈的无奈和萧穗子与郝淑雯的富贵生活作对比,这种对比成为新时代群体分化的显性表征。时间的流逝与图像叙事深刻地表达出在多变的社会空间里人际关系的多维度划分,人与人之间的多层关系被电影从多个角度进行阐释,使故事的叙事张力更加明显[5]。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与人之间并不明显的身份差距在时代中被进一步拉伸放大,这种差距让记忆的重构和情怀的表达有了更明确的指向性,在这一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相互交织也让深处断层的记忆重新连接。
亨利·列斐伏尔认为,心理空间的产生离不开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三者是不可分割的。影片中物理空间所存在的具象化符号难以表达的东西,可以在心理空间中完美地呈现,在此,每一个群体中的个人都有一种特别的心理倾向,而这种心理倾向影响着一个人对外界情境的观察,这些个人的经验与印象会强化或修正其心理构图[6]。影片《芳华》在银幕中折射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思想行为,战友的排挤与残酷的战争在主要人物的心理空间中筑起了一道道高墙,这些都成为人与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而在这鸿沟之下,个人以较为现实的方式对过去不断变化的回忆进行筛选与重塑,再通过媒介进行展现。
首先,何小萍在《芳华》中是个另类的存在,影片开头阴沉抑郁的色调便投射出其灰暗的心理空间。她单纯善良,却出于家庭的原因而自卑,并承受着他人或隐或显的排斥,这种善良与隐忍的斗争和人性相关联。在何小萍的心理空间中,她认为军装照可以完成她对自我身份的救赎与确认,然而“偷”军装事件却让何小萍与文工团的群体产生了对抗和疏离。刘峰在离开文工团时,团里战友对刘峰与林丁丁事件的冷漠让何小萍彻底对文工团失去了希望,她宁愿装病也不愿意在慰问演出中出演A 角,并用这种微小的方式去对抗强大的集体。而当她突然成为战斗英雄时对自我心理空间的封闭,与听见熟悉的旋律翩然起舞,都揭示出她所经历的这些事件在其个体记忆中有着普适性,记忆时间的长短变化与记忆里复杂的情感最终都在其心理空间中完美地呈现。
其次,刘峰作为与何小萍命运相似的“活雷锋”,其经历再一次体现了普通人民出身的差异所导致的生存步履维艰的状况。刘峰在文工团里的阳光与善良在其心理空间场域中表现出人民的质朴和单纯。他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战友,他的无私与奉献使他获得了“活雷锋”的称号。但是林丁丁曲解了刘峰的表白,并认为其思想肮脏。现实与记忆在刘峰的心理空间中呈现出隐性的纠结和缠绕。刘峰心里看不见的空间在影片中被直白地表达出来,刘峰对林丁丁情不自禁地拥抱导致了他的人生成为时代洪流下人性的悲剧。
再次,文工团里其他人物的心理空间推动了影片的叙事。萧穗子的内聚焦视角贯穿全片,以“间离效应”(由布莱希特提出,指动用美学手段,剥去事物中理所当然、众所周知的部分,从而制造出事物的惊愕和新奇感,使人通过思考认识到事物真实的本质,帮助人进入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创造更美好的世界的实践阶段)来展示历史语境,讲述故事的核心,以平等客观的态度对待影片中的每一位角色[7]。其对陈灿短暂萌发的爱慕在文工团即将解散时被埋葬,影片中对萧穗子心理空间的呈现并非只沉浸于自我控诉历史的悲情场景,而是通过萧穗子这一客观的视角去透视他人的心理空间,从而表达《芳华》所蕴含的意义。影片对林丁丁、郝淑雯、陈灿等人的心理空间的叙述表现在事件发生时人与人之间的交错关系上。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背景下,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人生,体现出时代的坎坷。但是他们对青春时代的记忆美好纯粹,唤起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正如影片最后的旁白:“原谅我不愿让你们看到我们老去的样子,就让银幕,留住我们芬芳的年华吧。”
“芳华已逝,面目全非。”刘峰与何小萍阅尽沧桑,相逢在烈士公墓这一空间时,画外音的补叙体现出历史长河中人性不变的善良。无论是物理空间中所透露出的影片本质,社会空间中记忆深处的连接,抑或心理空间中所展现的时代记忆,只有走向多维立体的空间,充分地增强影像叙事的张力,助力情怀的熏陶和记忆的重构,才能让一代人的青春芳华和一段历史的记忆在影像的三种空间中完成深度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