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见”:城市化时代的故乡叙事

2023-11-30 04:51李壮
青年作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故乡

在中国文学乃至中华文化的传统里,“故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表意对象、一处极特殊而又极典型的空间场域,甚至衍生出一整套经典的言说方式及情感姿态。在我们民族最古老的文学记忆里,便有“黍离之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是《诗经·王风》的第一篇。《毛诗序》说,“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周王朝东迁后,臣子偶回故都旧地,往日都城变成了庄稼地,不由得悲从中来。严格来说,此“故宗庙宫室”,大概算不得某个“周大夫”的狭义故乡——既然世事变幻、旧都荒岂,显然不是十几或几十年间才有的事情,具体的个人(我们且以现代的习惯假定为诗的“作者”),自然不会是在这旧都真正生活过。只不过作为周王朝的臣子,西周故都自然是身份法理乃至文明根脉意义上的故乡,因而《黍离》是广义上的思乡题材之作无疑。“广义”比“狭义”要好,因为洗脱了个人设身处地的经验背景限制,反而具有了象征义和普遍性:不是“我”的故乡、而是“我们”的故乡,彼黍离离是否识得甚至是否见过都不打紧,重要的是汉语之中自此便有了故乡之思的词和调子。评论家李敬泽在一篇文章里说得好,他认为《毛诗序》的解说,“是把《黍离》放到了华夏文明的一个绝对时刻——类似于告别少年时代,类似失乐园;这首诗由此成为汉语的、中国人的本原之诗”。由此,《黍離》衍生出一种本质化和本体论式的“忧”与孤独。

这种本质化的孤独,当然早已溢出了故国之思或乡愁之情的字面本意;但我们同样看到,在此后几千年的岁月里,中国人心中的那种本质化、本体论的“忧”,却时常会借助“故乡”表征出来:从古典诗词辉煌时代里“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式的凭栏远望,到现代文学发轫之初鲁迅在“出走——归来——再出走”经典模式中寄寓的启蒙忧思,再到当代文学中陈忠实、莫言等代表性作家“用一块地写一段史”的经典叙事策略(此类优秀作品很多,我个人认为《白鹿原》和《生死疲劳》当属其中极致)……故乡似乎一再地成为情感或思想的培养基、或者张力放大器。

在此过程中,“故乡”以及有关故乡的记忆,似乎成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介质。一方面,它很具体、很私密,可以具体到一城一乡一街一巷,可以寄生在极其隐秘的微末载体之上——弗雷亚·斯塔克说,“在更小、更熟悉的事物方面,记忆展现了它最强的魅力,让我们在一些琐事上、一些回音上、一个语调上、一种尼古丁的味道上听从它的支配”——因而它必然携带着高度个体化的内容和属性、甚至是极其私人性的。对于文学艺术而言,有多少写作者就会有多少个故乡,而如果考虑弗雷亚·斯塔克的思考角度(一旦我们代入自身经验便无疑会发现其合理性),真正意义上的“同乡”于两个独立个体之间则又几乎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故乡及其所自动激发的一系列情感模式和意义生发路径,又是高度公共化的:那千千万万、天南海北、各自不同的故乡,在汉语中所激起的声响涟漪却几乎是共通、乃至可以相互通假的;它已经深刻地融入了我们的种族文化记忆和集体表达习惯。在中国文学的记忆中,大概很少有哪种姿态、哪个象征、哪桩母题,能够比“故乡”更加通用且不证自明。

以上说的是传统,是我们的文学记忆、我们对文学写作里“故乡”的惯常理解。然而有一种变化似乎正在发生:在全球化+都市化的当下语境里,故乡的概念内涵、与故乡有关的情感发生机制,正在出现变化;甚至,对故乡的确认和辨析,正在变得不可能。

事情是以一种缓慢渐进的方式进行的。因此我想,我们可能很难在某一篇具体的文学作品中对这种变化作出某种一刀两断式的断裂指认。但微妙而可供辨识的裂隙的确会表征在某些作品的敏锐触角之中——哪怕是以无意识的方式。1994年,毕飞宇在《收获》发表了中篇小说《叙事》。我当然不是在1994年的时候阅读到这篇小说,1994年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有上小学。这篇小说发表十几年后,我在青岛大学的图书馆里第一次读到了这篇小说——一个青岛人出于种种原因在青岛上大学(但往往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过一种不熟悉的生活,这是离乡与未离乡之间不稳定的过渡状态。我在《叙事》里也读到了某种有关故乡的不稳定过渡状态:在这篇小说里,家族史与个体当下生活在不断的重叠和撕裂中,发生着奇异的关联;就空间场景而言,则是相对应地在家族的记忆地点(古典意义上的故乡)与个人现实生活的展开场所(现代意义上“家”的所在地)间来回切换。一种无根的孤独感和焦虑感在故事内部蔓延。有趣的是,这篇小说没有在回乡的套路中寻求矛盾的解决。回乡已然无用,一种相反的方向(或曰可能性)被凸现出来,那就是出走和流浪:一切情绪的爆发和纾解,最终都指向了一个最为“反故乡”的地点:上海。在《子夜》一开篇就吓死了吴老太爷的上海。全球化与商业文明的上海。象征着现代及其所有情感关系逻辑的上海:

“那段骚乱的日子我专程赶到上海。我的掌心握着那张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图。我在吴侬软语里走过无数街巷里弄。我一次又一次摊开地图。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这张地图里面。打开地图我就热泪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无一物地浩瀚,没有物质地纷乱如麻。……我拖着皮鞋,上海在我的脚下最终只成了一张地图。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无所有。我相信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张地图。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比例1:1,只有矢量与标量,永远失去了地貌意义。”

注意一个词:抽象。真实的故乡(及其风物、及其人)已难以构成拯救,如果某些答案是可能存在的,它多半藏在抽象的、以结构化方式自动运行的陌生世界里。这背后的秘密是,人自身首先被抽象了,因此那个同样抽象的新世界才是他的故乡。自然自在的人和自然自在的世界正在瓦解,而一个瓦解了的旧日乌托邦,只能令“故乡”沦为一个漂浮无力的符号——它正在远离一代人情感世界的中心。新的引力中心,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上海”、那个在想象里自动运行的概念系统。小说里,“我”的奶奶由于历史和命运的灾难,不得已背井离乡、远赴上海。多少年后,当生命的波折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却是主动前来上海试图寻找内心的答案。对奶奶来说,答案是存在的,它就在说吴侬软语的故乡——它在那里,只是无法抵达。因此奶奶的痛苦与思念都是具体、确定、不存疑的——连同造成痛苦的原因,那日本侵略者所带来的最初的灾祸。对“我”来说,问题却在于无法确证答案的位置、乃至无法相信一个答案是否可能存在。这也正是“我”可以在远游的轮船上迷狂地同马克思、安徒生甚至羲和等人物对话、却并没有使小说显得过于荒诞的原因:上天入地之所以能够成立,无非是因为我们预先接受了我们早已无处归依。

巨大的不确定性——乃至“意义”成立的不可能性——出现在新一代人的精神世界里,故乡的意义和内涵随之消解。借用前文所引用的李敬泽的说法,这是另一种“文明的绝对时刻”,是全球化时代的失乐园。如果你读过《叙事》,我想你立即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小说里,家族故事的唤起来自“血统命运”的相似性,对奶奶而言,血统的疑惑和灾难来自暴力(日本侵略者的性占领);对“我”来说则是经济全球化,妻子的出轨是同亚太期货、世界贸易、混血老板、以数字概念存在的大宗货物及一般等价物(货币)联系在一起的。上海和上海所象征着的全球化都市世界,是一切困惑和纠缠的源头,那里有“我”的生命更加本质的问题发生学——更何况,在小说里,这“问题”不仅是指“我”被亲爱之人背叛、被现代性的欲望伤害羞辱,同时也是指“我”自身亦在背叛他人、在被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和自毁冲动所牵引迷狂。在这个意义上,“他乡”才是“故乡”,因为那流动和变化着的、以公共世界中心之名呈现出来的他乡(上海,或者北京、香港、纽约……),才是一切欲望的根源及起源之处。

生命的基本立场发生了变化,陌生的远方反而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基点,人只能在并不熟悉的城市寻求自身的安放及成立。如若回到小说的故事里面作比较,奶奶是在“他乡”望“故乡”,“我”却是在“他乡”找“故乡”。个体对“乡”需要重新寻找,根子上是因为人对自身已没有了先驗性的认同。这是现代文明携带在骨子里的流浪气质:每个人的经验基点和生命方位,不是预先给定的,而是都需要去自行寻找。故乡不是特定的、先在的、无疑问的地点,而是地图、是符号、是抽象的逻辑和系统(你是否想到了福柯关于空间与权力的论述?),是一个人在此系统中最终有能力抵达的位置所在。因此,“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比例1:1,只有矢量与标量,永远失去了地貌意义”。

城市语境对个体身份认同和生命关切的侵入、改写,在抽象的层面上,刷新着“故乡”概念及我们对“故乡”的理解。但事情显然不只有抽象一面。更加具体的一面是:现代文明对空间及在空间里展开的生活经验拥有强大的“批量复制”能力,“熟悉”正变成唾手可得之物因而在知觉层面失去其魔力,“故乡”作为风景或景观一面,其独立性也在被不断消解。

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布罗代尔在其代表著《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中,用惊人的篇幅专门分析过“人同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史”。布罗代尔的这一段分析与本文的话题是相关的:

“到了16世纪,凡是地中海人,不论来自何方,只要在地中海沿岸,就绝没有身处异乡之感。而在过去,在古代腓尼基人或希腊人从事初次航海的英雄时代,思乡之情确实存在,对外开拓在那时是个悲剧,但是后来就不同了。从那以后,开拓殖民地,眼见到同样的树木,同样的作物,同样的景色,餐桌上有同样的饭菜;那是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季节变化也很熟悉。”

相比较而言,“一位曾于1529年夏天在诺曼底的贝叶逗留过的意大利教士觉得自己置身于世界之外”。相似的景观与生活,深刻地影响着古代地中海世界从物质交换到精神认同双方面的内在统一性:

“几乎到处都见到同样的气候,同样的季节循环,同样的植物,同样的景色。不但地质结构相同,甚至风景也相像得使人着迷。总之,是同样的生活方式。以上的情况对历史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这是同一种农业文明。这是人类对自然环境取得的同一个胜利。”

以上文字所在的章节,名为“作为一个自然单位的地中海:气候与历史”。在今天,作为“一个自然单位”的,显然已不仅仅是地中海,“人类对自然环境取得的同一个胜利”已然以新的方式取得了远更扩大化的战果——早已无需多说,我们都处在同一种全球化商业文明的蓄养之下。如果说更老一代的中国作家(他们在改革开放以前度过了自己的青壮年时代)还具有差异性的乡土记忆,在他们的青春时代里不同城市的差别还可能会造成“置身于世界之外”的冲击感,那么更年轻的一代写作者,在此方面的经验几乎是先天匮乏的:在不同的城市,我们看到的是类似的景观、我们经受的是同一种生活。

景观和生活内容的相似,在最直观、最感受性的层面上,消解着“故乡”的分辨率与独立性。1990年代,在离我家步行3分钟的青岛中山路街角,出现了整个山东省的第一家肯德基,那家餐厅是我童年记忆里的闪耀地标,它的存在在当时无疑带来了极具辐射力和震惊感的差异性经验。对胶东半岛其他的乡村及中小城市、甚至对青岛市区的其他地段而言,中山路上的这第一家肯德基餐厅无疑是特殊而具有象征性的地点:只在这里而不会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可以吃到这种象征着“世界”的西式快餐。但仅仅十年之后,类似的西式快餐已经在中国各个大小城市里遍地开花,直到今天,我们都可以在不同的城市里很轻松地买到肯德基餐厅的相同餐品——我指的不仅仅是不同地方的肯德基餐厅都在提供相同的餐品,也是指,今天我还可以在餐厅里买到我童年时在“那家”餐厅里买到的同款餐品(例如吮指原味鸡或炸薯条)。事实上,我家附近的那家山东最早的肯德基餐厅早就已经被拆除了。有趣的是,它已经消失,但它却依然还在。相似的物质、景观、生活一路跟随我来到了北京,甚至伴随着我如今在中国大地上四处差旅的脚步。同样,我们可以在今日中国的任何一座原本陌生的大城市,找到熟悉的CBD商场,而其内部的物理结构、空间布局、甚至店铺品牌,都是我们极其熟悉的:我们在不同的城市遇见的是相同的景观和处所。时间与空间的差异都被城市化进程轻松抹平了。如果说肯德基餐厅曾经是我童年故乡生活中具有辨识度的景观符号、也提供了关于地方与时代之关联性的独特身体体验(作为东部沿海发达城市居民,在舌尖上感受到最早的开放浪潮),那么这一切几乎是一种隐喻:即便是在最身体性的层面(视觉、味觉等),我的故乡也已经被批量复制了。

对于城市语境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这种感觉会尤其强烈:不仅仅是由于城市本身容纳了密度更大的新鲜经验、提供了更烈的身心刺激度,更是由于,城市是一个人造世界——相较于古典乡村所代表着的自然世界,人造世界无疑是更加容易复制的。由此而言,“熟悉感”(也即特定空间的“亲切性”)的贬值、乃至“故乡的消散”,与城市文明的迅速繁盛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讲,以上情况的出现,意味着特定地方的“可见性”被破坏了:在景观和身体感知的层面上,故乡已变得不再独特、不易辨识、与他乡类似。需要注意的是,这并非是一种纯粹负面的描述。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一书中专门论述过“地方的可见性”与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之间的关系:

“城邦都是比较小的,所以它的大多数市民都能够亲身探索它。现代的单一民族国家要比城邦国家大得多,人们难以亲自体验它的每个地方……要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就必须克服基于直接经验和亲身知识的本土依恋……曾经将人们束缚在他们的村庄、城市或者地区的情感不得不被转换为更大的政治单元。单一民族国家而非它的任何组成部分可实现最高的可见性。”

相应地,“更大的单位需要通过心智的努力获得可见性”。所谓“心智的努力”、以及更加概念化的“可见性”,涉及到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建构、以及对一个时代普遍观念和基本价值的多角度叙述,自然也涉及到一代人面对“故乡”与“他乡”时根本的内心姿态和情感潜意识。

这种姿态及潜意识的转换,直接关联着近些年中国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元素:空间的对抗性。故乡的“可见性”在降低,“更大的单位”的有形或无形的“可见性”却在迅速增长,结果便是,新一代人的价值认同和价值实现,只能去他乡找寻。这个他乡,显然便是时代生活的漩涡中心,是城市、或者干脆说就是那少数几个大都市。于是,一种少见于中国文学传统的情感姿态,几乎是批量性地出现了:对故乡的敌意。

徐则臣的《如果大雪封门》以回乡始、以回乡终,但都毫无遮掩地流溢出失败感和悲剧气味:小说开头第一句是“宝来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北京的冬天就来了。”结尾处(倒数第二段)则是“‘妈的,她回老家了。他说,脚对着墙根儿一阵猛踹,塑料袋哗啦啦直响,‘他妈的回老家等死了!”离开北京成为了一种赤裸裸的失败,故乡还在,却成了某种象征性的坟场,只与“死”(肉身的毁坏)和“傻”(精神的毁坏)关联在一起。那些毁坏是遥远且不被描述的,是被刻意避开的叙事终结之所。“可见性”属于北京。在徐则臣笔下的“北漂”人物眼中,他们想看见的东西也只有北京:

“‘看,这就是北京。行健在屋顶上对着浩瀚的城市宏伟地一挥手,‘在这一带,你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了。爬上屋顶,你可以看见整个首都。”(《兄弟》))

“‘我一直想到你们的屋顶上,慧聪踩着宝来的凳子让自己站得更高,悠远地四处张望,‘你们扔掉一张牌,抬个头就能看见北京。”(《如果大雪封门》)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像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轮子是圆的》)

新一代的年轻人扭过头去不看故乡,因为他们渴望着的不是“记忆中的生活”而是“想象中的生活”、不是“我的过去”而是“我的未来”——这是近现代以来线性历史观在中国深入人心的又一种极致体现,古典故乡及其所代表着的永恒世界和轮回时间,终于一败涂地被弃之如敝履。当然事情又是复杂的。在《如果大雪封门》里,人物对于“大雪封门”的想象,暴露了故乡世界在个体内心遗留下来的顽固温情:

“那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将是银装素裹无始无终,将是均贫富等贵贱,将是高楼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积得厚薄不同而已……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

终究还是故乡的样子、故乡的逻辑。一种隐秘的撕裂出现了:人物拒绝看向故乡,却不自觉地要在他乡脸上寻找故乡的表情。故乡的可见性以光烙的方式留在视网膜上,用来在眺望陌生景色时投射出去。这很美,但背后卻充满了悲剧性的残酷,任何无法被现实容纳消化的对位终究只能变成错位。我想起了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陈金芳,这位喊出过“你们把我领到北京,为什么又让我走”和“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种直戳时代经验痛点的台词的人物,最终是以最身体化、最古典的方式,完成了自己与北京间的叙事建构:

“在余光里,我看见陈金芳的血不间断地滴到地上,在坚硬的土路上绽开成一串串微小的红花。这么多年过去了,陈金芳仍在用这种方式描绘着这个城市,然而新的痕迹和旧的一样,转眼之间就会消失。”

红花是一种古典意象、也是自然意象。陈金芳终究还是只在那古老的仪式(肉体损毁)中,才在这座城市中留下痕迹,并且,“转眼之间就会消失”。如同离乡者对故乡抱有的敌意一样,这是他乡对离乡者所报的敌意:变成霓虹的注定只是少数,对大多数人来说,再多的血,也只能是路边的小红花。离开故乡者,并不一定会被他乡接纳。在一个无法融入的城市和一个不愿回去的故乡之间,许多极富时代典型性的失败故事被写了下来。

在更年轻的写作者笔下,一种新的情形正越来越多见:不是漂泊者故事,无关乎离开乡土进入城市的探索者个体,小说的人物从一开始就在城市语境里成长,城市(且不管是大都市还是小城镇)天然地便是故乡。在这类情况中,故乡的意涵更加复杂、边界也更加模糊:其中既没有古典式的“莼鲈之思”、也没有全球化初期的悲情愤恨,故乡意识的凸显与漫漶都只在日常之中。与我大致同龄的“90后”作家宋阿曼有一部中篇小说《啊朋友再见》,这是我们这代人笔下较为典型、却也目前所见尚不很多的“新返乡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故乡人事在尚未远离时便已经开始模糊:

“我离开的火车驶出站台时太阳正要落山。我坐在卧铺靠窗的地方,金光洒遍四野,我仔细眺望远处的山坡,想认出哪块草坡是我去过的。我和范轶川许多次坐在小山坡上看火车进站、离站,直到天光消逝。一样的黄昏,我默默感叹,只是这次,我自己成了一只泯入光中的铁皮蚂蚁,拼成那道我曾看过多次的风景。”

有两处细节是值得注意的。其一,是辨认的努力。对地方的辨认,暗示了地方意涵的含混,意味着地方自身的意义及形象已非天经地义(非属“天命”而需假借“人事”);对此事实的了悟和接受,已植根在新一代人的潜意识里。而辨识的动作是发生在行进的火车上:火车,以及所有强悍的现代交通技术,都意味着人类对空间经验的强力重塑和对空间体验的深刻重估。其二,是视角的转换。从前看火车的人,此刻在火车上看(想象)当日的自己,身份、位置、情感、甚至价值立场的“动态交换”注定成为一生里的常规,故此所有的风景也只能指望“拼”成——这不是“确定性的消散”,而是一种新的确定性、“动态的确定性”。

《啊朋友再见》里的回乡并没有剧烈的情节起伏和情绪波澜。许多街道不一样了,许多人老了变了,在新一代人这里,有关故乡的叙事无非如此,也重大、也寻常。此中或许蕴含着新的常态:故乡与他乡之间绝对化的分野正在消失,故乡每一天都在变成他乡,恒久的动态过程是在他乡建立故乡感。我们只有“老家”而渐渐无所谓“故乡”: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趋于完成,古典乡土的自然世界与现代都市的人工世界间的对峙平衡已不可逆转地被颠覆,城市间的空间迁徙和新生活的不断建立已成为一代人的本能习惯和基本常识,许多经典性的矛盾关系随之也有了新的表征形式。因此《啊朋友再见》里关于QQ空间话语习惯的记叙,是并不起眼却大有深意的:

“她经常来看我的空间,每次留的内容都与‘幸福两字有关,留言的排版算得上一流,多是复制来的样式和发光的字体。我期待她的每一次‘到访,我还暗暗希望同学能留意到喜子和我关系的与众不同。我和她每次线下见面都有点尴尬,没有话题,但在网络上,我们的交流却毫无屏障。我叫她喜子,她叫我玄子,我们不仅互相有了新称谓,并且用那火星文高调互动(我在QQ空间里算是个人物)。我们是两个由符号和繁体字组成的昵称,在虚拟网线里,我们重新成为同一类人。网络和现实不会被人混为一谈,网絡更书面更隐秘,网络新身份隐去了日常逻辑与个人过往,人人都可以为自己捏出雕像……”

对过往生活的共同记忆,不仅根植于某一景色、某一地点(空间场域持续性的剧烈变动已使这种经验变得“不可存”“不可见”),更是存留在共同经历过的线性时间特定节点、以及与其适配的特定行为和情感价值之上。一般情况下,我们称之为“同代人的共有经验”,而社交媒体“火星文”无疑是其中一种。在此意义上,新一代人的“故乡感”,或许更深刻地来自对共同时间(而非共同地点)的享有。重要的不再是“同一个地方”,而是“同一类人”——尤其是,当这种“同一类”,仅仅成立于生命中短暂且已逝去的一小段时光中。这是个体中心主义时代的新的“故乡感”。

皮埃尔·茹尔德在《想象地理》一书中说:“所谓他乡,就是主体对世界重新聚焦的那个空间。”以此类推,所谓故乡,则就是主体对世界曾经聚焦的那个空间——由于这种聚焦是“曾经”,也即已然失去已然改变,那么这种空间体验无疑也是时间体验,就好像宋阿曼在《啊朋友再见》里讲述的回乡故事,终究是落脚在人于世界中的成长与改变:它不仅是关于“曾经的地方”、更是关于“曾经的我们”。新一代人的乡愁正从空间性的变成时间性的。有关故乡的叙事,也必然会不断地内在化、自我化;它将不再仅仅表征为出走或归来、成功或失败,而是更加深刻地关乎一个人的成长、断裂与自我弥合。

【作者简介】李壮,青年评论家、诗人;1989年12月生,山东青岛人;有文学评论及诗歌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人民文学》《诗刊》等刊;曾获“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理论家奖、《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等;出版诗集《午夜站台》《李壮坐在桥塔上》,评论集《亡魂的深情》;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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