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妈妈快要死了。我蜷缩在漆黑的蚊帐里,惊恐地想。
院子里静悄悄的,就连蛐蛐也停止了鸣叫,仿佛对死亡早有预知。只有隐隐的雷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轰隆轰隆地传来。父亲在堂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蒙头睡去的姐姐,在条纹被单下发出轻微的鼾声。邻家的玉米秸在风里扑簌簌响,一只老鼠嗖一声穿过黑暗的巷子。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便浓缩在一帘之隔的卧室里。那里,躺在床上的母亲,正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喊叫。
刚刚六岁的我,对母亲经历的一切,还懵懂无知。我只能放任自己的想象,于是那些喊叫便成为魔鬼的绳索,死死套住母亲的脖颈,将她向坟墓里狠命地拖。我的牙齿咯吱作响,瘦小的身体用力地缩成一团,似乎这样便可以帮助受难的母亲逃出死神的魔爪。没有人关心我心里无限蔓延的恐惧,这恐惧吞噬着我,正如疼痛吞噬着母亲。
村里的接生婆从黄昏掌灯时,就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仿佛那是她独特的祛痛秘籍,能为波涛中与死神搏斗的母亲劈开黑夜,点亮灯盏。
微弱的灯光下,父亲的脸上时而闪过一抹淡淡的微笑,时而划过一丝莫名的忧虑。为了省钱,这个勤俭的男人早早就戒了烟酒,于是蹲在门口的他,手里便有些寂寞,不停地搓来搓去,将关节弄得咔嚓作响。这响声与母亲的呻吟缠绕在一起,在夜色中搅起阵阵不安的波纹。
因为紧张,一泡尿在我的身体里憋了很久。如果再不排泄出去,它们将化为浩荡的江河,淹没整个星空。我只能爬起来,穿着裤衩,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在离茅厕还有几米远的泡桐树下站定,蹲下身。
隔着窗户,我听见母亲撕心裂肺地喊叫:疼啊!疼啊!祖宗,疼死我了啊!这疼痛击穿了我的耳膜,让刚刚起身的我,又蹲下身去,强忍着身体的痉挛。我恨不得代替母亲去疼去死,尽管死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我只知道死亡就是消失,可是消失以后,人又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晓。因为暗夜中受难的母亲,我朦胧地体验着生,又模糊地碰触着死。生与死,隔着母亲苦苦挣扎的身体,冷眼相对。
我重新起身,跺一跺痉挛过后依然有些发麻的脚,一瘸一拐地朝房间走去。光影摇晃中,皱纹横生的接生婆拦住我的去路。她粗糙的手指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叹口气说:唉,你要是男孩就好了,这样你娘就不用继续受苦了。
说完,她又满怀着期待,狡黠地试探我:你说,这次你娘生的是妹妹还是弟弟?
她的视线朝着我的脑门重重地压下来。我不知道她想要怎样的答案,可是她的脸上闪烁的欲望却告诉我,在生死未卜的母亲面前,我就是可怕的先知,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并预示着命运的安排。我因此心生惊悚,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并迅速逃离接生婆的审问,爬进闷热的蚊帐。
夜色中,雷声正化作千军万马,朝着小小的庭院奔来。父亲则像一道闪电,迅疾地收拾着一切他认为值钱的家当。这突然而至的雷电,吞噬了母亲的呻吟,仿佛她已放弃搏斗,任由死神用粗重的锁链,拖着气若游丝的身体,朝更黑的黑暗中走去。
可是我不能让母亲死去,我需要她。尽管她常常身陷愤怒的深渊,与暴躁的父亲联手,对我打骂羞辱,借此舒缓贫穷生活的重压。可是,偶尔她也会现出温柔,这短暂的温柔让我依恋。于是我像一只蚂蚁,跌跌撞撞地下床,穿过昏暗的堂屋,在挂着月白帘子的卧室门口停下,而后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
我看到鲜血正顺着席子滴答滴答流下来,浸湿红砖铺成的地面。那让人惊骇的红,照亮灰暗的窗棂,并瞬间刺穿了我的心。一声惊雷在房顶上方炸响,我的眼泪冲溢而出。我听见自己在心里一遍遍哭喊:妈妈,你别死!可我不敢出声,我怕父亲会将我扔进电闪雷鸣的黑夜。但哭声最终背叛了我,父亲恼羞成怒地冲过来,一把提起我的耳朵,将我扔进了卧室。
一声婴儿的响亮啼哭,紧跟着一道闪电,划破苍穹。我听见接生婆有些失望地大喊:生了,又是个丫头!
堂屋里的父亲沉默了片刻,才疲惫地回应,哦。他的声音虚弱无力,仿佛跟母亲共同努力了一个晚上,早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也累极了。我真想和初生的婴儿一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这个和我眉眼相似的妹妹,她将吃着母亲的乳汁,一天天长大。我们欢快地奔跑在麦田里,高喊着妈妈,让她教我们唱美丽的歌谣,即便她生了气,打骂我们,我们也会选择原谅,并留在她的身边,深情地爱她。
妈妈,我会牵着这个将会叫我姐姐的漂亮女孩,在田野里撒欢。
妈妈,她不会给大人带去任何麻烦,所以请一定将她留在我们贫穷但也温暖的家里。
妈妈,你一定会像爱我一样地爱上她。
一定会的,妈妈。
我这样想着,甜蜜地睡了过去。而那醒来必将空空荡荡的明天,送人后再也不曾相见的妹妹,它们在我深沉的梦里,永远不会抵达。
二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一条黄狗忽然从巷子里窜出来,朝着我和男友大志凶猛地吼叫。我惊恐地躲在大志身后,又下意识地捏了捏书包一角,那里正藏着我们的秘密药品,药品的名字我完全陌生,也没有记住,我只是低头听完医生的服用说明,便慌张地一把抓起,红着脸藏进书包,和大志牵手逃出了医院。
此刻,一条狗将我在医院的恐惧唤醒,让我意识到,这“谋杀”的罪名,从我和大志躲在公共电话亭里,小心翼翼地给医院打电话咨询的时候,就已刻在了我的身体上。
电话亭的老板娘坐在一小片阳光里闲闲地磕着瓜子,一只眼瞥着学校东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一只眼打量着我和大志。我和大志涨红着脸,问她能否回避一下,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过电话沟通。她狐疑地看我们一眼,抓起一把瓜子,磨磨蹭蹭地走向门口。但她并未放过我们,仿佛我们是一对正被警察通缉的犯人,她有义务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并在适当的时候向警方告密。离开电话亭后,我和大志发誓再也不来这里。
医院里的女大夫,更是我们“谋杀”罪行的见证者。她一眼洞悉我假冒姓名又写大年龄的伎俩,于是叫我“小姑娘”,我马上纠正她:我已25岁,不是小姑娘了。她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只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在告诉我,她并不介意我究竟是20歲还是25岁,在她眼里,这没有什么差异。甚至在给我写药方的过程中,她还与对面的老大夫聊起一个母亲陪着15岁女儿来做人流手术,那女孩做完躺在床上,还惦记着要回去补写作业。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好像女大夫在指桑骂槐。是的,这是周五,我和大志商量好了,我只需请下周的一天假,便可以继续上课,既不让辅导员怀疑,也不被舍友议论。20岁的我,还有许多美好的梦想没有实现,这块隐匿在我腹中的绊脚石,我将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搬离,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还有跟我和大志租住在同一个院里的校园情侣,他们也一定会因为我的深居简出而心生疑惑。尽管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忙着上课、考试、吵架、和好或者分手,不会立刻将视线聚焦到我的小腹,也看不出那里正有一座暗涌的火山,即将隆起。或许,他们也曾历经过这样无法对人言说的恐惧,并在暗地里用同样的“毒药”,将这爱情的苦果扼杀在公共厕所;那小小的尚未成形的种子,不过是瞬间,便被冲进肮脏的下水道,让所有的欢愉都死无对证。
但我一紧闭房门,掏出两小盒药物,便立刻将鹰隼一样犀利的监视全抛在脑后。我仰头吃下两粒“米非司酮”,而后躺在床上,等待着想象中将排山倒海般到来的呕吐。我想起母亲,她生下四个儿女,小产过两次,又去堕胎过一次,她老去的子宫一定千疮百孔,布满了伤痕与皱纹。她从未告诉过我生育的知识,仿佛这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一粒种子一旦在女人的身体里植下,她就自然懂得了爱,理解了生,也把握了死。我已记不清十里八乡有多少女人,踩着月光抵达我们家庭院,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脱掉肥大的裤子,任由母亲这业余的接生婆,将那粒正在努力生长的种子,从并不肥沃的土地上毫不留情地拔除。或许,正是那些深夜里鲜血淋漓的画面,让我产生深深的恐惧,以至于当医生问我究竟选择人工流产还是药物流产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只吃药!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我严格遵循着医嘱,将六片“米非司酮”在两天内一一服下。我耐心又神经质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我为此仔细检查着脸盆里的呕吐物,我怕那些宝贵的药物,会无意中被我吐出。我不能容忍任何闪失出现,哪怕药物藏匿在呕吐物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捡起,再次咽下。
終于,在四合院的公共洗手间里,一块湿润的小东西,从我的身体里鱼一样滑出。我低下头,看到便池里安静躺卧着一小块圆圆的肉瘤,那是试图根植在我身体里的种子,它被医生们叫做“妊娠囊”,如果我给予它水和食物,它将会慢慢获得心跳,听说,那叫作“胎动”。可是那一刻,我只想摁下冲水按钮,清除所有的证据。
它不是一个生命,它不是将会与我有着相似容颜的婴儿,它只是一次意外的事故。我惊恐地逃出公厕,一遍遍对自己说。
三
疼痛汹涌澎湃地向我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的手指在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印痕。随即,这紧抓墙壁的力气也完全丧失,我的意识慢慢模糊,身体化作一片飘零的树叶。我无力地顺着墙壁滑落,跪倒在妇科大夫的面前,发出最后的呼救:大夫,求求你,给我剖了吧。
窗外,整个大地陷入漆黑,但这并不能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刚刚降临尘世的婴儿,正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放声大哭。一群护士推着急需抢救的病人,风一样经过门口昏昏欲睡的陪床家属。重症监护室里,医生们平静地撤下呼吸机,宣告一个老人生命的终结。一个抑郁症患者,正睁大着眼睛,将视线刺向窗外永无休止的深夜。一个女人在邻床婴儿的啼哭声中,等待手术取出已死腹中的胎儿。寒风席卷了整个城市,却不能阻挡人们奔赴医院的脚步,仿佛这里,是人间生死必经的通道。
病房里刚刚出生的婴儿,闭眼吃了一会儿母乳,便在刺眼的白炽灯下,重新陷入深沉的睡眠。顺产的年轻母亲,疲惫地躺在窄小的床上。初为人父的男人,缩在床角,一脸茫然地看着给孩子换尿不湿的老人,一时间不能接受这突然而至的混乱。老人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杂乱的衣物,但她的种种努力,最后都归于失败。垃圾筐里婴儿的屎尿气味,女人身体里散发的乳香,吊瓶里药水冷静的嘀答声响,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婴儿划破寂静的哭声,让拥挤的病房时不时便被裹挟进一场新的混乱。
我毫无羞耻地绝望喊叫,更像一声声惊雷,划破乱哄哄的房间。我已惨叫了七个小时,我确信再这样下去,我将会耗尽全身的力气,也用光子宫里的羊水,那是腹中胎儿的生命之水。或许此刻,这个小小的婴儿,正和我一起,历经与母腹分离的痛苦。我尚不知他是男孩还是女孩。疼痛让我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有对伟大母爱的颂扬,统统被我抛弃。疼痛把每一秒无限地伸长,而我,只想以剖腹的方式,让这无休无止的折磨,瞬间停止。
值班大夫见多了待产孕妇,并不觉得我的下跪多么惊人。她的声音在深夜里听上去慵懒疲惫:先做一次阴检,看看开了几指再说吧。
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空空荡荡的检查室。
女大夫一边准备,一边发出例行公事般平静的指令。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人摆布。我不知道大夫使用了什么工具,我也不想知道,似乎看不到那些尖锐的器具,我的身体就会完好无损。这承载了灵魂的肉体,它是私密的、美好的、洁净的,独属于我自己,且有生命的尊严,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一根类似筷子的细长器械,无情地插入又拔出,而后,我听到大夫说:才开了一指,还早着呢,等着吧。
可我不想再等了。我要立刻剖腹解决掉这剧烈的疼痛,它让我的身体不停地流血,它将我的私处赤裸裸展示给毫不相干的人。我不想继续忍受这将无限升级的剧痛,我愿意用一条长长的疤痕,交换疼痛对我的每一块骨头一刀一刀冷酷地切割。
人们总是赞美那些顺产的女人,她们对于疼痛的隐忍如何伟大,仿佛只有经历产道的挤压,生命才会被赋予闪亮的光芒。如我这样还没有抵达撕心裂肺的战场就溃败求饶的逃军,或许连腹中的婴儿都对我不齿。当他正努力地从我的子宫壁上脱落,试图经过十厘米的生命通道时,我却毫不知耻地跪下,哭求大夫直接剖腹,将他一把拽出,这样直截了当采摘果实的方式,似乎有辱母亲这一光荣称号。
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当我躺在手术室里。一切疼痛都因麻醉而不复存在,世界陷入永恒般的寂静。白炽灯的光线在医生的絮语中,水波一样轻柔地晃动,犹如此刻我的子宫里,依然滋养着婴儿的羊水。我赤裸的身体,在即将抵达整个大地的黎明中,重获生命的尊严。
羊水太少了,幸亏选择了剖腹,否则孩子会缺氧窒息。
出血量不多,很好。
婴儿出来了,准备缝合伤口。
是个女孩,体重六斤。
我安静地听着医生的对话。这朴素日常的一幕,让我动容。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伟大。我小小的女儿,她只响亮地发出一声啼哭,便重新沉入香甜的睡梦之中。她和我一样,未曾历经艰难的跋涉,就抵达这个世界。而我,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让我吻吻她。我对抱着女儿的护士温柔地说。
她真好看。护士情不自禁地发出赞美。
因为长得像我。我骄傲地说。
医生全都笑起来。这笑声溢出紧闭的门窗,瞬间包裹了辽阔的大地。
四
我陪舍友白兰坐在医院走廊的尽头,等着护士叫手中的号码牌。
这是最普通的一个夏日清晨,空气里有好闻的茉莉清香。越过医院生锈的窗户,能看到甬道两旁的小花园里,玫瑰正在明亮的阳光下绽放。池中的莲花,刚刚张开惺忪的睡眼,滚落满池的露珠。草坪上绿意盎然,到处是生机勃勃的盛夏光影。只有白兰,躲在走廊陈旧的光里,一脸茫然,仿佛窗外热烈生长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几天前的黄昏,她从外面回来,失魂落魄地告诉我说,她怀孕了。
那你打算留下还是?想起白兰四岁的儿子,我犹豫问道。
必须打掉,因为……它没有家。
白兰爱上了一个新的男人。她从未对我说过,但我却在手机的听筒里,早就熟知了男人的声音。他给了三十岁的白兰从未有过的初恋一样甜蜜的爱情,也给了她从小缺失的父爱。事实上,我们刚刚读博相识,她在卧谈会上无意中提及她是因为厌倦了婚姻生活才出来念书的时候,我就知道,而今的一切,早晚都会发生。
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白兰孩子一样转过身来,哀哀地恳求我。
白兰眼里的泪水已经干了。有时,她的冷硬决绝让我诧异。她爱那个男人,却并不想带来任何的麻烦。她像一个讨要糖块的小女孩,任性地索要着爱情,又在得到后,义无反顾地离去。她要走去哪儿呢,她自己也不知晓。童年时遭遇父亲的暴力、母亲的辱骂、家庭的破裂,以及贫穷、羞耻与背叛,让她对爱情的渴望,犹如飞蛾扑火,一次一次,无休无止。
爱情与婚姻无关,我只迷恋爱情本身。她说。
是的,白兰沉迷于爱情,那有保質期的新鲜爱情,燃烧着她的身体,让她可以为此抛弃一切,包括此刻腹中阻碍她奔向爱情的胎儿。她从未学会真正地去爱一个人,就像她也从未真正地被人爱过,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谁能拒绝一个孩子任性的要求呢?除了陪她流掉这粒刚刚萌芽的种子,我别无选择。
妇产科的门口人来人往。前来做无痛人流的女人们,脸上并没有太多哀伤,仿佛一个生命的来与去,不过是夏日的一阵小风,除了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相比起漫长的人生,它完全无足轻重。
白兰从没有做过人流手术,她是一个惧怕疼痛的女人,她无比爱惜自己的身体。在此之前,为了选择药物流产还是无痛人流,我帮她咨询了好几个大夫,最终,她选择无痛人流。但想到自己要羞耻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由冰冷的刮匙伸进,白兰还是心生恐惧;她连续几宿做同一个噩梦,梦里一根尖锐的铁棍,刺穿了她的身体,将她挑起,挂上高高的城墙,任人唾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次手术室走出一个脸色惨白被人搀扶的女人,白兰就会惊慌地握紧我的手,像一头备受惊吓的小兽。
别怕,医生说了,打麻药后,睡上十几分钟,一切就都结束了。我轻声安慰她。
网上都说,女人做一次人流,相当于老去十岁,我不想老,我想永远爱下去……白兰的声音缥缈虚幻,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别胡思乱想,你总是孩子气,左右不过七八天,你又活蹦乱跳了。我拍拍白兰的肩膀,她不再说话,脑袋一歪,树叶一样飘落在我的肩头。
不知又过了多久,护士探出头来,叫了白兰的号码。她慌乱地起身,把手机、背包和外套,一股脑全塞到我的手中。她的脸上写满了惊吓。此刻,她不再是一个男孩的妈妈,她重新成为一个小小的女孩,站在童年的门槛上,无助地向我伸出双手。
我给白兰一个深情的拥抱,而后跟随她一起走进手术室。一个白色的帘子,将手术室隔成两个房间。外面的作为术后的留观室,安置着两张单人床。一个年轻的女孩正躺在上面,闭眼睡着。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痛苦,似乎她什么也没有经历,没有伤口,没有失去,她的身体像此刻窗外娇艳饱满的花朵,完好无损。她的旁边,陪同的男孩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脸上时不时浮起一抹轻松的微笑。这人间强行干预的生与死,因为“无痛”,成为平淡的日常。
我坐在女孩对面,一边注视着她海藻一样热烈缠绕的长发,一边倾听着隔壁手术室里的声响。那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中年男性麻醉师,一个主刀女大夫,一个年轻女护士。我听见器械轻微的碰撞声,白兰的牛仔裤丢进筐里的声音,医生们一边聊着中午食堂的饭菜,一边指挥白兰,身体向下一点,再向上一点。
把双脚搭在架子上。主刀大夫说。
别太紧张,不过是个小手术。女护士说。
麻醉已经注射完了,你可以闭眼睡了,如果听到我叫你,回复我一下。麻醉师说。
听到我的声音了吗?麻醉师问。
听到了。白兰回答。
这会呢,听到了吗?喂,听到我说话了吗?麻醉师继续问。
一阵沉默。三个人继续说话。
喂喂……可以做了,她已经睡过去了。麻醉师说。
我听见各种器械在紧张又有序地发出碰撞,打开手机,搜索“无痛人流所用器械”。我还看到它们的图片,在手机屏幕上散发着冰冷的光。我的小腹隐隐作痛,我代替沉睡中的白兰,发出一声隐秘的尖叫。
那短暂的十几分钟,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对面的情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仿佛他们从未在我的人生中出现。床上空荡荡的,只有轻微躺过的印痕,证明曾经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出现在这里。而他们爱情的结晶,那意外的生命,还未来得及发芽,就被连根拔掉,丢进了垃圾桶。
一阵小风将粉色的女护士吹到我的面前。你是白兰的家属吧?她抬了抬眼皮问道。
是的。想到帘子后悄无声息的白兰,我惊慌地站起来回答。
我们需要你看一眼妊娠囊,确保人流手术是成功的。护士平静说道。
可以不看吗?我强忍着呕吐恳求她。
为了让您的家人放心,我们也互相负责,我建议您确认一下我们没有漏吸。
那么,好吧。
当护士将托盘伸到我的面前,我只瞥了一眼那团血肉模糊、不过四五厘米大小的妊娠囊,便扭过头去,说,可以了。
我的小腹又疼了起来,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我想去洗手间,可是护士拦住了我:手术结束了,麻烦帮你的家人穿上衣服,把她抱到床上,等她醒来,再观察一会儿,出血量不多,也没什么疼痛,就可以回去了。
我走进手术室,看到水仙一样优雅的白兰,公主一样高贵的白兰,像待宰杀的牛羊一样。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只想迅速地用体面的衣服,遮住白兰隐秘的私处。那里盛放着她的爱和欲,也包裹着她的疼和痛。我用最快的速度帮白兰穿好衣服,而后恳求男麻醉师,将她抱到留观室的床上。
沉睡中的白兰,像一朵幽静的花儿,这一刻的她,是幸福的。我相信她的灵魂,正在寂静的大海上自由地飞翔,那里没有生,也没有死,只有耀眼的光,穿过亿万年的宇宙,照射在永恒的星球上。
我握住白兰的手,就像隔着三十年的光阴、握住婴儿时的自己。
那时,我如此幸运,没有从子宫里被人残酷地拔除。那时,我用响亮的啼哭,庆祝自己即将开启的身为女性的一生。
【作者简介】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寂静人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