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赛
2019年,安东尼·布朗在北京举办了一场画展,我第一时间带着孩子去看。安东尼·布朗是英国绘本大家,画风奇幻怪诞,又不失温暖幽默,很符合小孩子的审美趣味。虫虫也是从小读他的绘本长大。所以,我想着,如果一个孩子要学着逛画展的话,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
但很可惜,那天他似乎对挂在墙上的那些原画毫无兴趣,绕场一圈,不到十分钟就闹着要走。最后,他在一幅巨幅的《动物市集》前停住了。他突然指着画面里的一只豹子说:“妈妈,你看这只豹子跟你很像呢!”
我看了看那只豹子,背着手,撇着嘴,耷拉着一双眼睛,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果然跟我的样子很像。
这就是成年人陪孩子逛画展的窘境。你以为自己是在为他们传递智慧,培养良好品位,但他们不仅不领情,反而搞得我们狼狈不堪,露出附庸风雅的尾巴。但就此放弃吗?还是有更好的方法?
因为周刊每年的博物馆专题,这几年每次去到一家著名的博物馆,我都会特别留意一下他们的儿童项目。比如大都会博物馆有好几条专门的儿童导览路线,其中一条是埃及馆,你会看到孩子们坐在埃及馆的墓室壁画前,有专门的老师教他们弹奏古埃及的乐器。埃及馆阴森的气氛,因为这些音乐,突然明快活泼起来。
在卢浮宫的雕塑馆,你会看到一群孩子站在美丽古老的雕塑前,嘻嘻哈哈地模仿雕塑的动作,学阿波罗斗恶龙,学丘比特戏人马,学女神跳舞,他们的老师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仿佛这种戏仿就是艺术最原初的魔力。
1783年卢浮宫对公众开放,与当时启蒙时代的一个理念有很大的关系——人都是理性的动物,所以人人都能欣赏艺术,所以卢浮宫邀请所有人民来欣赏艺术,希望艺术能培养他们的理性、秩序,成为有美德的公民。
那么孩子呢?
20年前,父母带孩子来博物馆时还战战兢兢的,生怕孩子弄坏了博物馆里珍贵的收藏。但近年来,随着博物馆将自己定位为“教育者”,对孩子的参与也越来越重视,他们试图将博物馆的收藏与孩子的兴趣结合起来,不仅要有趣、好玩,还要有挑战性,比如在博物馆过夜、进行寻宝游戏等。
去年在卢浮宫采访的时候,恰好遇到法国童书作家贝亚特丽斯·丰塔内尔。30年来,她一直在为孩子写作,写的内容都跟艺术有关。几年前,她在中国出版过一本《我的第一本艺术启蒙书》,内容倒没有特别之处,无非是向孩子介绍艺术史上最著名的一些艺术家与他们的作品,但她的写作方式里有特殊的生动与亲切之处,像一位深谙观看之道的邻家阿姨,陪着你在时间的长河里闲庭信步,娓娓道来,又陪着你驻足静立于一幅画前,提醒你凝视那些最美妙的细节。
我们约了在她家里采访。她满面笑容地出来开门,清瘦而优雅,戴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她是一个出了名的近视眼,欣赏艺术品时得凑得很近,有时会惹得博物馆报警器哔哔作响。
她给我们看她最新出版的一本书,是为奥赛博物馆写的。奥赛博物馆收藏的是法国19世纪后半期的艺术作品,尤其以印象派的收藏最多。她从奥赛博物馆的馆藏中选择了六幅画,为每幅画写了一个故事。每个故事的叙述者都是画中的某个角色,但她并不告诉你是谁,而是让你根据画中的线索自己去猜测。比如雷诺阿的《煎饼磨坊的舞会》,是一个小女孩在述说她在蒙马特高地的日常生活,母亲让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项链,还说她脚疼,上楼梯很费劲。这些都是小读者猜测她的身份的线索。
这些故事都配有音频,除了故事,还有那个时代的音乐,那个时代巴黎各种市井生活的声音,塞纳河的流水声,巴黎圣母院的钟声,鸟啼虫鸣,孩子哭泣、奔跑的声音……
她的想法是,在去博物馆之前,让孩子先听故事,在他们的脑海里形成关于那幅画的具体想象,然后,当他们来到真正的作品前,就会意识到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这里的。这时,孩子们可以坐在作品前,用很长的时间仔细地欣赏这幅作品。等他们回到家,晚上入睡前躺在床上,还可以再一次听这个故事,重温这幅作品的细节,比如画家的笔触、颜料的厚度、画布的纬纱等。这样,视觉上的刺激与听觉上的体验层层叠叠,会在孩子的想象中构成一种美妙的通感,让他们更深地体会到整幅画想要表达的心境。
奥赛博物馆提供了非常高清的图片,画面的每个细节、每个笔触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贝亚特丽斯·丰塔内尔一直坚持的方法。多年前,她写过一本《卢浮宫的第一步》,教孩子怎么欣赏卢浮宫里的艺术品。那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对孩子而言,画面细节的重要性,“孩子们需要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在画中散步,找一个角落坐下,细细体味其中的色彩、形状、光线和气氛。”
这些年,她越来越相信,艺术应该是一种非常感官的经验,一种感官的親密探索,就像坠入爱河。对她而言,一次醍醐灌顶的经验,是在一个巴黎博物馆的非洲艺术展上。西非人的小雕塑,被摆在一个小小的昏暗的空间里,只有一束光从墙上射过来。“那一刻,有一种自时间深处,涉及万物,涉及整个人类的东西,在一瞬间对我讲述,这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