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严
《小孩共和国:二战遗孤的社会实验》这本书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部纪实作品。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实验,发源于欧洲、波及全世界,并最终以事实上的失败而结束。这本书通过原始材料,包括大量照片,严谨地还原历史场景,以原始档案和一手资料为依据,叙述风格平实,也没有刻意渲染任何戏剧化的情节。
书名中的“小孩共和国”是一个统称,在二战期间,整个欧洲都被卷入了战争。不但产生了大量的战争遗孤、难民子女,被战争直接或间接摧毁的城市和乡村中,同样产生了大量流浪和贫困儿童。于是在二战接近尾声时,欧洲各国都出现了这样的机构,接纳各种意义上的战争受害儿童。但与传统的慈善机构、孤儿院和学校不同,这些机构采用新的教育方式,帮助孩子们“重建”自己。其中包含着战争结束之后,人们迫切希望重建一个新世界的愿景。而这一希望,自然被寄托在了世界的未来—孩子身上。
这些被收入机构的孩子,在成年人引导之下,通过自治的模式,来建设和管理自己所在的组织,成为“小市长”“小议员”“小银行家”等,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现代公民身份认同的建立。“小孩共和国”的典范是瑞士的“裴斯泰洛齐儿童村”,这一机构得到了瑞士政府的大力支持。瑞士在战后一直致力于打造中立和安定的国家形象,“小孩共和国”就成了瑞士国际形象的一部分。二战结束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力倡导和推广这种模式,使这种实验的范围和模式更加广泛和深入—也拥有了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熟悉名字:“SOS儿童村”。
在当时支持“小孩共和国”的法国心理学家看来,“自治”本身就是一种疗愈方法,让儿童的主体精神、自尊水平、自律能力和创造性、社会责任感等都得到了发展。但在实践中,儿童的“自治”背后,仍然强烈需要成年人的支持,有资质的人员不足、介入不够等,都是当时面临的严峻问题。
“小孩共和国”草创之时的困难主要是经费短缺和人员匮乏。但随着发展越来越深入,参与者和组织者的分歧开始突显,即使有欧洲最好的教育家、心理学家、活动家的支持,人们对如何疗愈“受害儿童”也充满分歧,很多人认为孩子们应该拥有家庭,在家庭中成长,而不是在集体中“自治”。
“小孩共和国”的这一危机在儿童国际联谊活动中体现出来。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一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的国际儿童夏令营,仅开办三届就不得不告终。在夏令营中,来自“小孩共和国”的孩子们,和其他来源的孩子们产生了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都觉得对方来自另一个世界,无法互相理解和接受彼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建司的一位观察员在报告中写道:
夏令营中形成了两个对立的群体, 一些参加夏令营的孩子来自资产阶级家庭,习惯做人上人的角色,而小孩共和国的小孤儿们总是显得缺乏安全感。
而这个世界,正如我们每个人所见到的,虽然和平和发展日益深入人心,但平静之下的冲突潜流却始终不绝如缕。本书作者引用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期代表贝纳德·杰维茨曾经在国际儿童团体联合会议上的发言:
儿童通过自己的活动和工作,将全世界儿童的团结变为具有生命力的现实。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在瑞士的特罗根,当年著名的“裴斯泰洛齐儿童村”旧址,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次召开在全世界成立“小孩共和国”会议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旅游景点,风景优美,但当年的建筑却早已破败和荒凉,那段历史也正在被遗忘和覆盖。
本书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是最后几个持续对儿童采取行动的人道主义组织之一。在宣传海报和电视广告中根据孩子们的文化归属展示和强化人们的刻板印象:穿着长袍的非洲孩子,穿着纱丽的印度孩子……然而,他们的苦难并不相通。
这本书的附录年表里,记录了英国作家威廉 ·戈尔丁在一九五四年出版畅销小说《蝇王》一事。但在这本书的正文部分任何一处都没有提到戈尔丁和他的作品。这大有深意。如果说这本《小孩共和国》的主角其实是“小孩共和国”背后的大人,那么《蝇王》更像是“小孩共和国”的孩子们自己—《蝇王》的故事以悲剧结束,它以深刻的寓言方式,叙述了维系一个健全社会所需要的公民身份认同和理性精神是如何败给了原始和野蛮的破坏力量。威廉·戈尔丁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曾经在学校中任职长达十年,对青少年和儿童有持久和深入的观察。一九八四年,威廉·戈尔丁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致词中,表达了他对人类的希望:“人类需要更多的人性、更多的爱。……正因为人与人之间友爱,人们可以在这种爱的坚固基础上创造一种相对完善的体制,人类的前途才是光明的。”
自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小孩共和国”实验以来,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在此期间,这个世界对于儿童的研究、对于人类生活的反思与认识又有了许多重大的进展。当然更多是基于和平环境和个体情境的研究。但这场实验留下的遗憾和教训,同样是一笔重要的遗产。
最后,需要提出的是,本书更多集中于史實梳理而不是分析。比如,书中提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小孩共和国”招募专家时,曾经邀请过安娜·弗洛伊德,她是大名鼎鼎的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女儿,儿童精神分析领域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她虽然当时并没有接受邀请,但她将自己的著作《战时的孩子》免费提供给组织方使用。所有这些一同构成了那个时代留给今天的宝贵资源。如今,我们再来回顾这段历史,是为了给今天的行动提供参照。今天的孩子应该如何长大?本书作者对此只用一句平淡的话结束了全书:“小孩共和国的概念似乎已经过时了,但是公民教育仍然是教育事业中很重要的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