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英敏,王文静
(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作为人类社会的构成要素和国家的组成原子,人口的规模、结构和素质直接关系国家与社会的存续方式。因此,人口问题始终是各国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原因各有不同,但出生率降低、人口增长缓慢是当今不少国家的共性问题。各国政府纷纷出台促进人口增长,提升现有人口素质的相关政策以确保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这样的时代变迁更需要教育领域做出应对。提升青年一代的生育、养育、教育意识,贯穿全生命周期挖掘人的发展潜能,厚积优质人力资源储备成为现代教育不可推卸的使命。正如国家主席习近平在2023年5月召开的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中提出:“把教育强国建设作为人口高质量发展的战略工程,全面提高人口科学文化素质、健康素质、思想道德素质”[1],教育与人口问题的相关性成为新时代的重要议题。
曾经依赖人口红利和人力资本开发实现“汉江奇迹”的韩国,近年来面临人口断崖式减少的局面。[2]韩国政府惊呼“人口悬崖”已使韩国成为全世界出生率最低、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国家。[3]为此,韩国政府制定相关法律,提出国家层面的应对政策,同时要求各部门积极出台措施回应。与人口问题存在密切关联的教育,首当其冲被视为解决危机的重要法宝。
一个国家的人口增减受到自然、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对于韩国来说,人口形势的变化主要受制于经济环境和政府的政策调控。韩国的人口发展经历以下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自然增长阶段。20世纪50年代,韩国在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和朝鲜战争阴影后终于迎来和平岁月,这也促发了国民的生育意愿。1955年,韩国的人口增长率达到3%,开始出现婴儿潮。[4]急剧增加的人口正符合百废待兴,急需各类劳动力的经济发展需求。第二阶段为计划生育阶段。在人口持续、快速增长以及社会负担加重的背景下,韩国政府采纳托马斯·马尔萨斯(Тhomаs Маlthus)的人口学思想,认为人口的高增长率会导致资源匮乏,阻碍经济发展,从而加剧贫困。1962年,韩国政府提出“盲目生,当乞丐”的口号,开启长达30年的“二孩家庭”计划生育政策。[5]该时期随着婴儿潮一代陆续进入劳动力市场,韩国开始显现“人口红利”,政府通过教育优化人口结构,陆续实施巩固初等义务教育、普及中等教育、提高高等教育、加强职业技术教育等政策,为劳动密集型产业发展输送结构合理、素质合格的劳动力队伍。[6]“人口数量红利”与“人力资本开发”相配合,共同推动韩国经济的起步。20世纪70—80年代,韩国经济开始加速,作为“亚洲四小龙”受到世界瞩目。韩国政府在经济大繁荣势头下继续加大计划生育政策力度,呼吁“二孩家庭”甚至“一孩家庭”,最终在1990年将人口增长率控制在0.8%。[7]第三阶段为取消限制阶段。20世纪90年代,政府意识到人口增长放缓带来的负面影响,于是宣布停止限制生育政策。与此同时,经济的持续增长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带来国民高涨的受教育需求。直至2000年,韩国高等教育规模已经达到336万在校大学生,毛入学率高达78%。[8]这标志着韩国从人口的数量红利转向素质红利。该时期韩国的技术、知识密集型产业发展正需要高水平的人力资源供给,两者合体,又借助全球化的东风,韩国得以实现经济腾飞,并在1996年一跃成为第29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加入富国俱乐部。第四阶段为鼓励生育阶段。进入21世纪,受到全球化竞争加剧下的经济低迷、年轻一代自我意识增强等因素的影响,韩国低生育、老龄化问题日益凸显。为避免人口增长停滞带来的负面影响,韩国政府再次决定出台人口政策进行干预。自2005年起,韩国颁布人口相关法令,并接连实施四个以促进人口高素质增长为目的的国家计划。可是,一个国家的人口出现减少趋势,是诸多因素长期影响下的结果,政府一时间的政策调控显然很难带来本质性扭转。[9]
1.人口负增长,老龄化程度高
1949 年,韩国实施建国后的首次人口普查,人口规模为2018.9 万。[10]自1960 年起,韩国人口逐步增长并于2020 年达到峰值,为5183.6万;2021年,韩国的人口增长率首次跌至-0.18%,此后呈现连年负增长(见图1)。据韩国行政安全部的统计,2023年4月末的韩国总人口为5140.8万人。[11]总和生育率从20世纪60年代的6降到2023年的0.78。[12]人口增长停滞的结果是人口结构的变化。老龄化程度逐年加剧,65岁以上人口比重从1960年的2.9%上升至2023年的18.4%。相应地,0~14岁的青少年儿童人口则从1960 年的42.3%下降至2023 年的11.0%。[13]自2019年以来,韩国政府的人口相关文献中开始频频使用“超老龄化”一词,显示其人口负增长势头非同一般。[14]
图1 1949-2023年韩国人口数量(千人)和增长率(%)变化
2.劳动力供给出现结构性失衡
老龄化的加剧,最直接的结果是劳动力结构出现失衡。第一,劳动力人口比例下降。1960年,韩国的15~64岁人口,即适龄劳动力人口数量为1369.8万人,以后逐年增加,2019年达到峰值,为3762.8万人,而后出现拐点,2023年劳动力降至3637.2万人。适龄劳动力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也从峰值年——2016 年的73.4%降至2023年的70.5%。[15]由此可见,韩国的人口数量红利已基本耗尽。第二,就业人口失衡。由于韩国政府持续采取刺激就业的政策,2000—2022年其整体就业率呈现逐步攀升的状态,从2000年的58.5%上升至2022年的62.1%,失业率从2000年的4.4%下降至2022年的2.9%。但是,这些数据掩盖了结构性就业的矛盾,50岁以上中高龄人群雇佣率从2000 年的50.8%上升至2022年的57.4%,15~49岁年轻人的就业率则相应下降。[16]据此可知,韩国就业保障政策未能真正惠及年轻一代。第三,行业需求产生变化。以人口持续增长、经济稳步上升为前提形成的现有行业结构,随着人口及时代变化出现被动性调整的局面,对现有劳动力结构也产生较大冲击。例如,批发零售业因自动化、网络化及制造业发展低迷等原因减少38.1 万个岗位;相反,信息通信业和专业科学技术行业在近十年间分别增加28.4 万和25.9 万个工作岗位;[17]照顾、看护老人的需求持续增加,保健医疗服务行业规模从2013年的156.6万人增加至2022年的271.4万人。[18]在这样的形势下,失业人群的再教育和再就业,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的专业调整等都成为新的社会需求。
3.区域发展受阻,生存环境恶化
由于人口总体规模缩小,加上地方人口涌向大城市,除首尔、釜山以外,各地区普遍出现人口减少、经济增长放缓等现象。首都圈(首尔、仁川和京畿道)生产总值比重从2000年的48.39%攀升至2021 年的52.82%[19],标志着韩国区域发展差距进一步加大。人口减少带来的经济增长放缓,使各地陷入工作岗位减少,医疗资源短缺,基础条件恶化,人口再次流向首都圈的恶性循环。与之相对的,首都圈则出现人口过度集中,住房、教育等生活成本提高,青年群体逃避婚育的发展瓶颈。
4.养老与社会福利负担加剧
首先,养老人口比例逐年上升,养老问题成为韩国社会的一大难题。韩国抚养人口(无经济活动能力的、0~14 岁青少年和65 岁以上老人)比例从2000 年的39.5%上升至2023 年的41.8%。由于养老人口增加,政府的养老金支出从2000 年的16,070 亿韩元上涨至2021 年的291,368亿韩元[20],给国家财政带来巨大负担。其次,韩国的福利财政捉襟见肘。随着社会福利制度的完善,劳动者社会保险的覆盖率不断提升,“正式员工公共养老金”覆盖率从2004年的72.5%上升至2022年的89.1%。[21]这些社会保险、员工公共养老金都需要一定数量的年轻劳动力才能得到保障,而劳动力人口的持续减少使韩国政府难以支撑庞大的福利财政支出。
5.人口寿命延长,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
韩国的老龄化除出生率降低以外,另有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人口寿命的普遍延长。韩国人口的预期寿命从1970 年62.3 岁提升至2021年的83.6岁。[22]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韩国人的受教育水平明显提高,人口素质不断提升,25~64岁人口高等教育完成率从1997年的19.8%上升至2021年的51.7%。[23]这样的变化也使韩国改变对“老年人”的定义,使65岁以上人口成为韩国新的人力资源。
韩国政府充分意识到人口减少、地区消失、超老龄化社会形成的三大人口危机正在迫近[24],力求通过政策调整力挽狂澜,刹住人口下降势头。韩国出现生育率走低现象的原因,可归结为年轻人的不婚、晚婚、晚育意识增强,年轻一代工作和生活状态不稳定,子女的养育负担增加,女性生育、教育子女保障制度不完善等。[25]因此,韩国政府鼓励人口增长的政策大多围绕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2005年,韩国政府颁布实施《低生育老龄社会基本法》,主要内容包括:(1)中央和地方政府应通过分析当地人口结构和规模,预测人口变化,制定旨在保证国家和地方得以持续发展的人口增长计划;(2)教育国民改变观念,了解低生育率、人口老龄化的后果,形成合理的婚姻、生育和家庭生活价值观;(3)中央和地方政府应采取措施,为妇女、儿童建设安全幸福的生活环境,建立使个人易于接受教育和修身养性的社会制度;(4)对孕妇、胎儿和婴幼儿定期进行健康诊断,采取促进妇幼保健和尊重胎儿生命的必要措施;(5)中央和地方应采取措施减轻国民孕育子女方面的经济负担,特别是教育经费负担;(6)向所有新生儿(包括福利对象儿童)支付200万韩元的初生使用券。[26]
在《低生育老龄社会基本法》颁布的同时,韩国成立总统直属的低生育老龄社会委员会,制定并实施鼓励生育计划。该委员会于2005年发布《第一次低生育老龄社会基本计划(2006—2010年)》,此后每五年出台更新计划。其中,关于鼓励生育的政策包括:加强国家在结婚、生育和养育子女方面的责任;完善可以兼顾工作与家庭生活的社会制度;营造儿童和青少年健康成长的环境。[27]在2015年的《第三次低生育老龄社会基本计划(2016—2020年)》中,政府首次将“教育改革”作为应对少子化的重要措施,承诺推进以“伸张个性和能力”为核心的全方位教育体制改革。[28]2019年,韩国修订2015年计划,政策方向从“鼓励生育”调整为“提高个人全生命周期的生活质量”与“扩大对未来一代的社会投资”。扩大社会投资,特指公共教育的惠及对象从“已婚和多子女家庭”扩大到“所有形式的家庭和所有儿童”,乃至所有国民的生命周期。[29]2020年,韩国颁布《第四次低生育老龄社会基本计划(2021—2025年)》,强调人口计划不再从国家发展战略角度将劳动力视为生产要素,而是致力于鼓励个人充分发展自身潜能,以提升生活质量,从而建设所有人共享幸福、可持续发展的社会。[30]
从四次《低生育老龄社会基本计划》的内容变化中可以看出,韩国政府的人口观、人口政策观正悄然产生变化。从国家发展战略角度将人口视为具有劳动能力的人力资本,转变为从个人发展角度将人口视为全生命周期发展自己的自主之人。人口发展计划也从简单的鼓励生育,改变为建设人人均可发力,共享幸福的可持续和谐社会。韩国政府认为,唯其如此,才能改变青年人的婚姻、家庭、人生观,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口危机。
2021年,韩国多部门联合颁布人口结构变化应对战略报告《人口结构变化、影响及应对方向(总论):人口结构变化应对战略》。该报告指出,韩国自2020年起出现三大人口危机,即人口减少、地区消失与超高龄社会逼近。这些危机将导致适龄劳动人口持续减少,经济增长潜力减弱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为此,该战略报告承诺政府将制定全方位应对政策,完善社会保障制度,奖励生育,调整产业结构,改革教育,建设使所有人在全生命周期中不断学习、工作和生活的健康社会。[31]
第四次产业革命和人口悬崖接踵而至,给韩国教育提出巨大挑战。这些挑战主要包括:(1)能否通过教育使青年人改变观念,形成积极生育的意愿,解决韩国人口骤减的燃眉之急;(2)能否通过教育为青年一代家长提供全方位支持,解除他们在工作、生活、经济方面因育儿带来的后顾之忧;(3)能否充分提升现有人口的潜在素养,使其在全生命周期都能成为推动韩国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4)能否积极吸纳海外优秀人才,为韩国补充高质量人口。近年来,韩国教育部颁布一系列政策,试图进行教育体系的根本性改革来回应上述挑战。
第一,改变全社会的生育观念,构建易于生养的社会氛围。进入21世纪以后,韩国呼吁全社会改变观念,将生育视为需要所有社会成员共同努力保障的“社会大事”,而不是个人的“私事”。为此,韩国将育儿假扩大为一项普遍权利,特别是改革企业休假制度,鼓励企业采取“爸爸月”“爸爸育儿奖励制度”等措施推动男性参与育儿。政府还鼓励企业实施弹性工作制、短时间工作制及选择性工作制,并呼吁企业增设保育设施,营造家庭亲和式企业文化。同时,政府还大力保障女性平等的工作权利,引入性别平等管理监督体系,以加强女性在招聘、晋升过程中的公平性,为女性营造良好的工作环境,使其安心生育。[32]
第二,解除幼年期的照料负担。在幼儿园阶段,政府积极构建以需求者为中心的幼儿园及托管服务系统。自2018—2022年,韩国共扩充国立、公立幼儿园4028个班级[33],特别设立购买型、公营型、父母合作型等多样化公立幼儿园,以满足不同家长和幼儿的需要。在小学阶段,为家长提供各种类型的放学后托管服务。例如,小学托管服务包括下午托管、放学后学校衔接型托管、晚间托管、假期托管以及全天托管五大类型(见表1)[34][35],具有服务对象全覆盖、托管时间灵活、活动内容多样等特点。
表1 韩国小学托管服务类型
第三,缓解各阶段学费负担。韩国已实现幼儿园、小学至高中的基础教育阶段免费教育,还对低收入家庭提供各类补助,确保所有学生都能得到优质、公平的受教育机会。在高等教育阶段,韩国自2012年起实施“半价学费”,并不断扩大受惠范围。2018—2023年,韩国奖学金预算从3.68 万亿韩元增长至4.0286 万亿韩元[36],助学贷款利率一直保持比市场报价利率低1.7%[37],以确保没有学生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上不了大学。
对于国家而言,学前教育是投资收益率最高的学段。对于个人而言,学前教育的能力培养可以为整个人生奠定基础。新人力资本理论流派代表人物詹姆斯·赫克曼(Jаmеs Несkmаn)将公共资金的成本-收益纳入人力资本政策分析框架,认为学前教育的投资-收益率最高,提出越早投资越有利的主张。[38]在韩国,学前教育隶属于基础性公共服务范畴,《婴幼儿保育法》规定,国家要承担0~2岁婴儿的保育费和3~5岁幼儿课程费。一直以来,韩国的学前教育体制实行教育与保育双轨制。一是教育部管辖、以3~5岁幼儿为对象,主要实施幼儿教育的幼儿园;二是保健福祉部管辖、以0~3岁婴幼儿为对象,主要进行保育的幼儿之家,两者各自为政,造成保教分离且教育质量参差不齐。2012年,韩国政府推出面向所有3~5岁儿童的 “努里”(“努里”意指让所有儿童充满希望、尽情地生活在世界上)课程计划,向幼儿园和幼儿之家提供课程与放学后课程补助,促使两者逐步实现教育内容的统一。[39]在此基础上,韩国政府计划从2023年起推进0~5岁儿童的幼保统合方案,逐步统合幼儿园和幼儿之家的管理体系、育儿理念和教育内容,保障所有婴幼儿的全面发展。[40]
在教育内容方面,韩国也十分关注儿童的健康、优质发展。2019年的“努里”课程修订版强调构建以“游戏”为中心的课程,认为游戏在幼儿日常生活中自然出现,是幼儿体验和学习世界的最佳方式,幼儿在游戏过程中,学习、思考、沟通并与他人建立关系,迈出健康人生的第一步。以游戏为中心的“努里”课程更有助于培养幼儿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好奇心和探究能力、想象力和创造力。[41]
总之,“努里”课程的颁布实施意在为全国幼儿提供全覆盖、统一的高质量幼儿教育,以保证其站在相同的起跑线上开启人生序幕。
初等、中等教育阶段是学生能力积蓄的关键时期。在韩国的教育财政投入中,初等、中等教育阶段的投入一直多于其他教育领域。2017年,相对于经合组织国家的平均水平,韩国的初等教育财政投入达128.8%、中等教育投入达129.1%。[42]
在人工智能不断发展、数字化转型加速的背景下,韩国积极构建以学习者为中心的学校教育体系,在强化基础学力的同时,着重培养学生的包容性、创造性与自主性。2022年,韩国修订《初等、中等教育课程》,强调培养学生的基础素养和未来能力,深化生态教育、人工智能及数字素养教育,以帮助学生形成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适应急剧变化的未来社会。[43]在高中阶段,为保障学生的自主择校权,韩国设立多样化的高中类型,包括以升学为目标的普通高中,以培养外语、艺术、科学等特殊人才为目标的特殊目的高中,以培养特定领域人才和专业职业人才为目标的特色高中,享有较大办学自主权的自律性私立、公立高中。[44]自2015年开始,韩国逐步实施“高中学分制”,由学校开设为学生量身定制的多样化课程,供学生根据自己的学习计划和兴趣自主选择学习科目。2023年,韩国教育部相继制定以创新课堂教学和评价为导向的《高中学分制完善方案》和以提升高中教育质量为目标的《高中教育能力提升方案》,切实保障学生能够获得优质且个性化的教育。[45]
正如新人力资本理论所主张的,人的职业素养中比认知能力更重要的是知识交叉融会、迁移创新、团队协作、职业精神等非认知能力。[46]韩国于2015年颁布《生涯教育法》,将基础教育阶段视为培养学生非认知能力职业素养的黄金期,从小学就开始实施生涯规划教育。为此,韩国中小学实施“职业生涯学期制”“自由学期制”“职业体验活动”等多种类型的生涯教育。“职业生涯学期制”以教育阶段的升学节点(小学5—6 年级,初中3 年级和高中1 年级)为关键时期,通过专门的教育活动引导学生自主探索未来职业,建立初步的职业规划。“自由学期制”是在初中某一学期以讨论、实习和体验等活动替代期中与期末考试的教育制度。学校依托每周不少于12~14课时的“自由学期活动课程”,根据学校条件力所能及地开展社团活动、艺术活动、职业体验及体育活动,学生则可自主选择感兴趣或能够体现个人潜能的课程,从而加深对职业世界的认识,激发对特定职业的兴趣。“职业体验活动”是在模拟真实的职业情境下让学生将所学的知识迁移到实践情境中,从而加深职业体验,培养职业精神和团队合作能力。
第四次产业革命时代,知识、技术与信息更新换代的速度不断加快,成年劳动者需要不断实现职业能力升级。因此,韩国着力建立“学习、工作立交桥”,满足成人劳动力多样化的能力补给需求。
该“立交桥”始于职业高中的“先就业,后升学”制度。职业高中的学生毕业后可直接到公共部门和大中小型企业工作,具有三年以上工作经历的高中毕业生无须参加全国统一的“大学修学能力考试”,只通过“在职人员特殊招生渠道”“企业内设大学招生渠道”等方式,就能升入精英类职业高等教育机构——“名匠大学”。在课程设置上,名匠大学连通从短期课程到学士以及硕士的职业教育通道,方便成年学习者根据需要提升自己。
从职业生涯发展的长远角度来看,每位成人劳动者都面临随时可能出现的职业身份变换,需要应对知识技能更新压力。为此,韩国设立“成人定制型再教育制度”,由大学在新产业、新技术领域,面向非在校成年人量身定制再教育与技能提升课程,并提供学分。课程修习者可获得相应的培训证书或资格证书,当证书累计到一定程度后就可获得学位。根据成人学习者的学习需求,一些大学也开设短期(1~3个月)集中提升技能的微证书课程。此外,打通学位、非学位教育与职业生涯间互通渠道的还有“国家学习经验认定制”,个人无须具有其他学历基础,仅凭职场经历即可获得学历认证并获得学位。成人学习者还可依托“数字化授课组合型学位”网上平台,自主选择和组合数字领域在线课程,最终获得网上学位。
受到应试文化、学历文化影响,韩国盛行课外补习,规模庞大的补习学校和高昂的补习费不仅是学生及其家庭不堪重负的罪魁,而且是导致年轻一代生育意愿降低的元凶之一。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韩国政府采取各种措施禁止或限制课外补习,但收效甚微。2014年,韩国颁布史上最严的《促进公共教育正常化及限制提前学习特别法》[47],要求包括中小学、课外补习班在内的各类教育机构不得给学生提供提前学习内容,也不得在升学、招生评价中进行超纲考试。2016年,韩国修订《辅导教育机构设立、经营与课外辅导法》,明确规定课外补习机构的类型、设立条件、机构负责人的义务和责任、课程与教师、传染病预防、信息公开等多个方面的制度,在法律层面约束和规范影子教育提供者的办学行为。[48]2023年6月,韩国教育部再次发布《影子教育缓解措施》,将提升公共教育竞争力和缩减影子教育规模作为整治措施的一体两面。为在公共教育体系内缓解学生对影子教育的依赖,韩国在小学阶段开始实施放学后学校和全天候托管服务体系;在初高中阶段加强公共教育中的补充教育;在大学招生阶段改革大学修学能力考试,保障学生利用公共教育系统就能应对升学大考。为监督影子教育,韩国教育部设立举报中心,方便家长和学生举报相关机构的违规行为。教育行政管理部门还积极引导广大学生和家长不要过分依赖影子教育,树立正确的考试观和分数观,逐步改变以“分数论成败”的评价体系。[49]
为了在全球范围内引进高精尖人才,为韩国尖端技术发展提供新生力量,同时缓解人口悬崖危机,韩国近年来实施一系列人才引进计划,其中“研究教育型”与“未来潜力型”人才引进计划最为典型。
在“研究教育型”人才引进计划中,韩国教育部依托“世界级高水平大学建设计划”(World Сlаss Univеrsitу)聘请世界级专家在韩国的大学从事教学与科研活动;依托“海外高级科学家聘用计划”(Brain Pool,BP)聘请数学和物理等基础领域与航空、宇宙、信息通信、核电等新技术领域的海外优秀科学家或韩裔侨民到韩国从事研究开发,以服务于韩国的战略性发展需求。截至2020年,韩国累计聘任海外高级科学家2077人。[50]此外,韩国教育部自2020 年起新设“海外高级科学家聘用二期计划”(Brain Pool Plus,BP+),引聘人工智能等新产业领域的核心研究人员,每年最高投资额为6亿韩元,最长期限为10年。[51]
在“未来潜力型”人才引进计划中,韩国积极吸纳毕业于海外英才学校及世界知名大学的优秀学子。2015年,韩国设立《留学生招收扩大方案》,计划至2023年引入20万留学生,并在入境、文化适应、学习与就业等各个留学环节提供服务和支援。[52]目前,韩国未来部设立“英才高中-科技特色大学在韩研究奖学金”项目,从科学英才高中等全球范围内的英才高中选拔人才进入韩国的大学进行学习,并通过科技特色大学的学科优势,吸引软件等国家战略产业的匹配型人才到韩国进行学习和研究。为在全球范围内招揽国家战略性领域的硕博人才,韩国教育部还实施“全球人才在韩奖学金”(Global Korea Scholarship)计划。为吸引海外新进研究人员,未来部实施“在韩研究奖学金”(Korea Research Fellowship)计划,最大限度地保障海外优秀新进研究者的科研力量。这些奖学金的支持对象不仅包括外国学者,而且包括韩裔侨民中的优秀硕博人才。[53]“研究教育型”“未来潜力型”人才引进计划,既能补给韩国高科技人才缺口,也能提升新技术产业的发展潜力。
不仅如此,韩国还不断完善移民制度,积极吸纳优秀人才加入韩国国籍。韩国法务部设立“优秀人才特别入籍制度”[54],规定在科学、经济、文化等社会各领域拥有专业知识和技术等特定能力,并被认定为对韩国国家利益作出贡献的人,经国籍评定委员会审议后,即可获得多重国籍。此外,法务部针对在韩国科学技术院校等理工类特色机构获得硕博学位的外籍人才,设立“科学技术优秀人才永久居留、入籍快速通道”[55],只需经由校长推荐,即可获得“居住资格”;若满足研究经历、业绩等一定标准,即可获得“永久居住权”;若研究成果优秀,即可直接通过国籍评定委员会获得韩国国籍。为了保障海外优秀人才及其子女能适应并融入韩国社会,教育部出台多项多元文化政策。
在人口增长放缓、老龄化趋势日渐明显的形势下,政府一般会从两个方面考虑应对政策,一是增加人口,二是对现有人口进行多途径潜能开发。不管是何种途径,教育的破局功能都不容忽视。从韩国的经验来看,最重要的前提是将国民视为需要在全生命周期都得到不断发展的人、人才,树立新的人才观和人的发展观,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能力恒久提升”本位的教育体系,才可应对当今时代的人口危机。
在韩国政府看来,应对人口危机的战略目标,与其说是通过鼓励国民生育增加人口基数,倒不如说是从提升全民生活质量的角度出发,力求激发每个国民在开发自身能力方面的积极性与主动性。提高个人能力,对于个人和家庭来说有利于改善生活质量,对整个国家来说,则有助于厚积人力资本,实现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基于这样的认识,韩国政府在制定应对人口危机的教育战略时,更加注重“以人为本”“能力发展”,力求建构从学前教育到成人教育的全生命周期教育体系。为此,韩国政府提出“全民生活质量提升战略”,将其作为人口政策和教育政策的出发点。
为此,在学前教育阶段,除了幼儿的基本禀赋外,国家利用“以游戏为中心”的普惠性“努里”课程,全面培养幼儿的创造性与感受性。在义务教育阶段,实施以培养自主创造型人才为目的的课程改革。在高中阶段,着力推进高中多样化和高中学分制改革,助推学生的自主与个性化发展。在此基础上,通过贯穿小学-初中-高中的生涯教育课程、初中自由学期制等制度设置,助力学生规划未来职业发展路径,提升职业素养。此外,在知识社会和信息大爆炸的产业社会中,成年劳动力只有不断补充自身技能,才能促进职业生涯的可持续发展。为此,韩国又搭建“先就业,后升学”“成人定制型再教育制度”“国家学习经验认定制”等,让职场人士可自由穿梭于“学校”和“职场”间,根据自身需求灵活学习和再开发职业技能。
韩国政府认为,以人的全生命周期为出发点的教育体系建设,可以最大限度地推动个人素养的自我生产和动态补充,为经济增长提供可持续的人力资本储备。
优秀人才资源是韩国经济与产业发展的根基,人才培养和储备决定着韩国未来的竞争力。韩国政府试图通过积极引进海外人才,吸纳优秀海外移民以补充本国的人才储备。“研究教育型”“未来潜力型”等人才引进计划,旨在吸纳海外的人力资本,而“优秀人才特别入籍制度”“科学技术优秀人才永久居留、入籍快速通道”等措施,则是韩国补充人口和人才供给的一箭双雕之策。
从韩国政府四次人口发展计划的实施经验可以看出,单以减轻生育、养育负担为指向的激励政策收效甚微。只有构建以人为本的制度,从根本上解决引发低生育率的社会结构性顽疾,才能让个人无后顾之忧地选择生育。例如,针对工作与生活难以平衡问题,韩国强化育儿假奖励、女性就业保障等制度;通过构建幼儿园及托管服务体系,解除幼儿期的照料负担;依托无偿幼保一体化、小初高义务教育、大学半价学费等措施,缓解教养子女的压力。针对学历崇拜所引发的恶性竞争问题,韩国则颁布《生涯教育法》《促进公共教育正常化及限制提前学习特别法》等系列法令,并制定初中自由学期制、高中多样化、“学习、工作立交桥”等系列制度,打造适合个人发挥自己潜能的成长环境。这些战略部署是否能在不久的将来缓解韩国的人口危机,成为韩国的破局路径,值得拭目以待。
正如人口学家蔡昉所指出的:中国作为人口大国,在刘易斯转折点到来以及人口红利消失之后,劳动力投入型的增长模式不再可行……经济增长模式转变、产业结构升级,对劳动者技能的需求大大提高。[56]如何避免教育回报率下降产生的负激励——内卷式消耗,发挥国家在各个教育阶段的恰当作用,从而促进每个国民的健康发展,创造新的人力资本源泉,是我国教育在人口问题日益凸显的当下需要系统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