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佐利画稿集

2023-11-25 08:22
新美术 2023年5期
关键词:现藏画稿鹿特丹

伏 婧

荷兰鹿特丹博伊曼斯–范博伊宁根博物馆[Boymans-Van Beuningen Museum]藏有一卷15世纪的画稿集,名为《戈佐利画稿集》[TheGozzoliAlbum]。贝诺佐·戈佐利[Benozzo Gozzoli]是文艺复兴早期的意大利画家,1421年生于佛罗伦萨,1442年开始学画。1444年他在佛罗伦萨当吉贝尔蒂[Ghiberti]的助手,做过雕像。几年后,他又去罗马和奥维多[Orvieto]协助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绘制壁画。1450年,戈佐利到了翁布里亚[Umbria],开始独自接受委托。1456年,戈佐利返回佛罗伦萨,大概三四年后,在梅迪奇宫三王厅[Magi Chapel of the Palazzo Medici]画下了他最重要的作品,《三王朝拜之旅》[JourneyoftheMagi]。戈佐利不算是很有创意的画家,他和很多晚期哥特风格的意大利画家一样,他们开始观察自然,摆脱了过去刻板的画稿,但作画还是依赖素描画稿。像戈佐利这样在当时很受欢迎的画家,并没有多少时间一直面对自然写生,就算有,人像植物还好,动物就不会乖乖听话充当他的模特。所以,他们会准备一些素描稿,汇编成画稿集,这些素描稿有些是写生而来,有的是临摹其他画家的画稿和古物。

《戈佐利画稿集》共二十叶,纵229毫米,横160毫米。画纸有花纹水印,每叶正反面均绘有素描画样,有裸体人像、小巧的着衣全身人像、独占一面的肖像、手脚局部;有马、羊、骆驼等动物;还有15世纪流行的装饰纹样和建筑局部。整卷画稿中的人像比例差异明显,不过编排有序。每幅画样都清晰完整,极少有相互交叠。目前鹿特丹藏的二十叶以硬皮为封面,订在一起。根据现在的情况,难以断定这些画稿最初是分叶收在画夹中,还是像现在鹿特丹这卷装订成册。除了这二十叶素描,另有九张归为戈佐利或戈佐利画室的素描散叶,分藏在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地。这些散叶的纸张纹理、尺寸,素描的风格、技法与鹿特丹画稿十分相似,应属同卷。

鹿特丹的《戈佐利画稿集》有几个特别之处,一是有些画样描绘的是相同的母题,比如几幅站立和坐着的人体,姿势基本一样,只是强调之处略有差别。二是画法统一,可笼统归纳为两种:画在有色画纸上,提有白色高光的银尖笔素描;原色画纸上的钢笔和毛笔素描。三是除几幅可能是模仿皮萨内洛[Pisanello]和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的素描外,其余素描画风基本一致。

波帕姆[A.E.Popham]认为所有素描画样风格统一,应该是一人所画。不过,其后关注此画稿集的学者都认为,这些素描是出自不同人之手。罗伯特·舍勒[Robert Scheller]认为来自戈佐利画室,伯恩哈德·德根哈特[Bernhard Degenhart]和安内格里特·施米特[Annegrit Schmitt]还尝试找出了几幅戈佐利自己绘制的素描。1Scheller,Robert.Exemplum: Model-Book Drawings and the Practice of Artistic Transmission in the Middle Ages.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1996.总结来说,就是这卷画稿集肯定出自戈佐利的画室,但肯定绝大多数素描不是戈佐利画的,多是戈佐利画室中不同的助手和学徒留下的画稿。除了归属问题,画稿绘制的具体时间也有争议,波帕姆认为是1470年以后,德根哈特认为是1450至1452年间,他们判断的依据是对比画稿和几幅有相对明确创作时间的壁画。2Ibid.

根据16世纪留下的页码看,当时至少有六十叶,即使算上这散落的九叶,现在的体量也不及当时画稿集的一半。鹿特丹卷其中一叶留有题记,记了16世纪晚期拆散前应该有八十五叶。虽然按此推测目前留存的画稿只是少数,但根据现在的部分,还是能大致看出此卷画稿的用途,以及戈佐利工作室的一些作画方式。

15世纪佛罗伦萨画家画室留下的画稿集中,能看到不少与此卷相似的素描,卷中的鹰头,应该是仿自瓦拉尔迪素描集[Codex Vallardi]中皮萨内洛的画稿(图1、图2),此集收在卢浮宫,有三百七十八叶皮萨内洛的素描,曾被认为是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画稿集。现存戈佐利画室的素描,不少都是摹自皮萨内洛。一般情况下,皮萨内洛的素描稿都会精细很多,这一点在动物的皮毛上尤为突出。鹿特丹卷中还有一只牛,也是模仿卢浮宫藏的皮萨内洛素描(图3、图4)。戈佐利梅迪奇宫壁画中有不少动物,可以在此卷画稿集中看到原型,这些还说明他很熟悉当时流行的其他画稿集,祭坛旁画旁,画众天使的西墙壁画中有几只鸟,几乎原样摹自“格拉西画稿集”[TheModelBookofGiovanninode’Grassi]。3Luchinat,Cristina.The Chapel of the Magi: Benozzo Gozzoli’s Frescoes in the Palazzo Medici-Riccardi,Florence.Thames& Hudson,1994,p.147.戈佐利的助手临摹收集其他画家的素描,这种做法是15世纪伦巴第地区画家画室的传统,当时画家的画室中流通着一些相似的画稿。卢浮宫藏有一幅戈佐利的素描散叶,应属鹿特丹的画稿集,画的是一只牡鹿,皮萨内洛画稿中也有相似素描(图5、图6),伦巴第地区同一时间的其他画稿集中也有类似的图式。鹿特丹集中的山羊,同样来自皮萨内洛的画稿,相同的图式,也能在当时无名画家留下的散叶中找到。这些例子除了说明素描稿在画室间的流通外,也反映出皮萨内洛的素描在当时很受欢迎。动物和禽鸟,应该是戈佐利画室学徒主要学习的内容之一,但在戈佐利画稿留下的部分中,鸟类图式并不多。同时期其他的画稿集鸟类是主要部分之一,戈佐利壁画中也能看到不少种,鹿特丹卷画鸟的素描应该大都遗失了。

图1 戈佐利画稿,鹿特丹博伊曼斯–范博伊宁根博物馆

图2 皮萨内洛画稿,卢浮宫

图3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图4 皮萨内洛画稿,卢浮宫

图5 戈佐利画稿卢浮宫

图6 皮萨内洛画稿,卢浮宫

《戈佐利画稿集》有三叶素描,可以归为一类,是一些细致描绘了各种手势的素描,作用是方便学徒学习这些图式。这三叶看起来就像是编辑各种手势画法的图典(图7),当时的绘画中,手势有特定的意义,需要画家精准画出。看看安杰利科佛罗伦萨圣马可教堂的祭坛画,和戈佐利的《圣泽诺比乌斯复活亡童》[SaintZenobiusResuscitatingaDeadChild],就会发现,画中的手势明显是一套“艺术的语言”(图8、图9),而掌握这样的图式,是当时画家必须具备的技能。约在同时期汇编的另一卷画稿集,马索·菲尼圭拉[Maso Finiguerra]画室的画稿集也有类似的素描(图10)。鹿特丹卷中有部分手势是重复的,或许是画室中学徒学习标准图式的习作。

图7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左上)

图8 安杰利科,圣马可教堂祭坛画,约1438至1443年,木板湿壁画(右上)

图9 戈佐利,《圣泽诺比乌斯复活亡童》,约1446年后,木板蛋彩画,39.4 cm ×45.7 cm,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右下)

图10 菲尼圭拉画稿,摩根图书馆

《戈佐利画稿集》中的人物素描,也遵循着伦巴第地区画室流通素描稿的传统。鹿特丹卷中有一幅右手拿着木棍的男人体素描,画在红底色之上(图11),画中有一部分涂了黑色背景,很像是与他同一时期佛罗伦萨画家波拉约洛[Antonio Pollaiuolo]使用的技法(图12),只是鹿特丹卷的画稿更强调肌肉和关节,面部表情也更平和。在他右侧对页上有两个姿势相同的人像,一个似乎只是在展示姿势、肌肉和轮廓,另一个则穿上了厚重的长袍,打扮成了旧约中的族长(图13),在戈佐利后期比萨的壁画中可以见到这个形象。这组三张画稿像是戈佐利画室的助手或学徒,在学习如何加工、改编一幅姿势相同的素描。现在很难分辨出,是对页的两个小人物是以红色背景的素描为原型仿照,还是反过来。同样,也难以推测这是否是对着模特写生的素描。在鹿特丹卷中,倒是有两幅素描,像是某个学徒随手画下了画室中正在休息的同学,一幅简略,另一幅稍微深入(图14、图15)。当我们在这些相互模仿的画稿集合中,看到两张这样的画,确实觉得比其他生动不少。但是,仍不能确定这是某个学徒随手画出的。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的建议或能看出当时画家惯常的做法,他认为,不是所有画家都有耐心面对自然写生。所以他劝画家,如果要参照其他作品,描绘雕像要比临摹其他绘画更好,因为雕像更容易看出光影效果,更能帮助他们塑造三维的形体。画家临摹雕像,也有自己的理由,曼特尼亚就觉得古代雕像比例完美,胜过任何现实中的形象。4Fusco,Laurie.“The Use of Sculptural Models by Painters in Fifteenth-Century Italy.” The Art Bulletin.Vol.64,No.2,1982.pp.175-94.当时佛罗伦萨的画室,学徒多会照着古代雕像准备素描稿,学习人体比例。因为雕像可以转动,便于描绘不同角度,而且古代雕像有很多复制品和文献描述,他们参照学习也很便利。戈佐利画室留下了三幅这样的素描,应该是摹自古希腊著名的雕像《拔刺的男孩》[Spinario](图16),第一幅比较简略,只是简单交代了肌肉解剖关系,而且姿势有所改动(图15,下方素描)。另两幅几乎一样,一幅在鹿特丹,另一幅在大英博物馆,更能看出和雕像的相似(图17、图18)。这件雕像当时已是画家、雕刻家喜爱模仿的对象,布鲁内莱斯基[Brunelleschi]在佛罗伦萨大教堂青铜大门的浮雕上复制了这件古代雕像,马萨乔[Masaccio]《纳税银》[TributeMoney]中圣约翰的面部也参照了雕像。5Cocke,Richard.“Masaccio and the Spinario,Piero and the Pothos: Observations on the Reception of the Antique in Renaissance Painting.” Zeitschrift für Kunstgeschichte.Vol.43,No.1,1980,pp.33-53.鹿特丹卷中有张很像写生的马头,画在山羊之下,还是仿自另一件著名的古代雕像,《马库斯·奥雷留斯》[MarcusAurelius]。鹿特丹卷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例如躺在地上透视感强烈的男人体,这种视角也常见于曼特尼亚和乌切罗画中,很可能是照着画室中石膏或陶土雕像复制件画的。鹿特丹卷那几张脚部的素描(图19),一定是照着画室中石膏模型画的,当时画室中用来辅助绘画的道具,肯定不只有局部的模型。

图11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图12 波拉约洛画稿,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

图13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图14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图15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图16 《拔刺的男孩》,公元前1世纪,青铜,高73厘米,卡比托利欧博物馆

图17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图18 戈佐利画稿,大英博物馆

图19 戈佐利画稿,现藏鹿特丹

如将《戈佐利画稿集》和中世纪的画稿集比较,就能看出用途的差别。中世纪的画稿集编辑的目的是为了方便使用者照搬图样,画工使用它们为教堂和抄本绘制图像,他们遵照画稿不单为快速完成工作,还有另一个任务,让看画的人不会认错他们笔下的形象,某些图样的确切含义比其他任何问题都重要。15世纪的佛罗伦萨画家,仍然沿用中世纪使用画稿绘画的传统,只是他们根据自然修改图式,也根据古代的雕像和别人的图式修改图式。15世纪也有用于转画的画稿集,但戈佐利的画稿集却不是这其中之一。这是一本画室内部使用的绘画教科书,画室中的助手和年轻的学徒根据这些画稿学习绘画的技法。15世纪的画稿集,有的比戈佐利画室的精美,有的比它丰富全面,有的和它用途类似。但《戈佐利画稿集》的扉页中有一句题词(图20),这是一句贺拉斯[Horace]的名言,戈佐利借此阐述了当时画家更远大的抱负,在15世纪时,如此写明宣言的艺术文献并不多见:

图20 《戈佐利画稿集》扉页,现藏鹿特丹

诗画本一律,持之以久而不变。

[Pictures and poems always have had and always will have equal power.]6Ames-Lewis,Francis.“Benozzo Gozzoli’s Rotterdam Sketchbook Revisited.” Master Drawings.Vol.33,No.4,1995,pp.388-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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