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立伟
《马孔多在下雨》是“95 后”作家周于旸 的第一部小说集,收录了十篇中短篇小说。题 材堪称多样,融括了青春爱恋、代际冲突、星 际旅行、赛博朋克等多个主题, 既有叙实写真, 亦有科幻奇想,还不乏魔幻元素。在此,笔者 以“孤独”和“魔幻”为关键词,尝试对这部 集子的主旨特色与叙事美学进行探讨。
一、以“孤独”为内核的书写
阅读《马孔多在下雨》,时常能感觉到人 物的孤独处境。与其说这是作者通过情节营造 出来的寂寥之感,不如说是整部小说集的情绪 与氛围。联想到马尔克斯的巨著,既然布恩迪 亚家族是“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那么 将马孔多称作“孤独之城”也未尝不可。如此,《马 孔多在下雨》在书名上就互文性地暗示了“孤独” 是无法绕开的核心主题。它是人物的存在常态,
对孤独感的排遣宣泄也成為主人公的行为驱动 力。
在文学作品中, 关于孤独的故事不胜枚举。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孤独亦是显题,不同作家 的创作各有机杼,有的描刻了个人或群体在时 代巨变中的孤独与困惑,有的则将孤独指认为人生的根本性处境。前者对社会现实有着深入 的把握和体会,如王朔、朱文、张旻、陈染等 人的作品;后者则更具形而上色彩,如残雪和 史铁生的作品。在同样是“90后”的陈春成笔下, “孤独”也是一种重要的表达, 它在《竹峰寺》 里被视为是一种“古怪”的心性。而周于旸笔 下的孤独, 既没有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强烈意愿, 也不做抽象的玄想思辨,亦非对自我“异态” 的自省。它是眼前可见可感的“细小”现实所 催逼出的困境,进而成为叙事流里被超克的对 象。比如《鹦鹉螺纹》里的王悲喜被父亲“遗弃”, 这简直是一种致命的孤独,这让他将时间和精 力全部投入永动机的设计中;《云顶司机》里, 遭遇同学霸凌和老师误会的吴伟廉是孤独的, 这让他用攀高来拥有独处之地;在《穿过一片 玉米地里》里,见过外星人却无法与他人分享 “秘密”的罗曼诺夫是孤独的,这让他坚定了 日后出行外太空的人生选择;《如虎之年》里, 与养子无法沟通的陈秋松是孤独的,整日的郁 郁寡欢与周身疾病让他渐生绝望,促使他最终 将自己的头放到老虎的嘴里……
与现实、家庭之间的距离,使周于旸在孤 独叙事中开辟出了一块中间地带。小说中的人 物既不会因无望于现实而解构意义或嘲弄他者,也不会因在情绪的反复浸润中强化或厌弃自我, 而是将孤独化作行动的力量,这构建起了“出 现问题—感受困境—解决问题”的情节模式。 此外,主人公解决问题的手法与内涵远比我们 想象得要丰富,其并不指向线性的圆满结局, 而多以荒诞面目出现,如《鹦鹉螺纹》里永动 机的发明、《如虎之年》里陈秋松的自戕。有 时还会制造出孤独的轮回状态, 如《云顶司机》 里吴伟廉和吴子棋这对父子相似的困境。
正是基于解决的动机,周于旸在描绘人物 的孤独时,将它外显化与形象化,进而创造了 与“孤独”相关的意象,如《比天之愿》里张 迢对秋千的浓厚兴趣, 《北冥有鱼》中林战月 对看到北冰洋鲨鱼的渴望,《岛的周围全是水》 里孟先觉对魔方的痴迷。这些个体的迷狂状态 可能会使我们联想到堂吉诃德。不同的是,堂 吉诃德在一次次失败后,于弥留之际终于“清 醒”。周于旸则让每个人物都抵达了目的地, 因为其迷狂也是自救的方式。有评论者指出, 在周于旸的小说中, “孤独并非一种困境,反 而成为喘息的短暂空间”[1]。是的,如阿多尼 斯所言,“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以孤独和排遣孤独作为叙事动力,依靠外 显化创造空间和意象等方式,体现了“孤独” 在《马孔多在下雨》中的“源地位”。至于科幻、 想象等看似繁复的叙事元素,不过是作家逸出 现实空间表达或排遣孤独的方式罢了。《鹦鹉 螺纹》里, “低智”的王悲喜自称是“外星人”, 读者从最初的嗤之以鼻到最后的信以为真,甚 至据此认为可将小说归类为科幻创作,然而读 完全篇,就会发现所谓的“外星人”其实是王 悲喜对自我处境的象征性指认。《穿过一片玉 米地》里,罗曼诺夫和外星人的碰面固然不是 他的幻想,然而别忘了在飞船降临前,他一直 和祖父一起生活,祖孙二人“永远像隔着一层 雾一样相处”,罗曼诺夫只能活动于祖父铺设 的生活空间内。遭遇外星人不仅让他突破了空间界限,还结交了新朋友。诸如此类对科幻元 素的化用, 在“90 后”作家杜梨笔下也可看到。 在她的短篇小说《西班牙猎神》中,寻找外星 人投掷的雨熊固然是情节发展的动力,但更重 要的是来自不同国家的人结伴去寻找具有“超 越性”的东西, 这种渴望“成型、生根, 联结着、 慰藉着在高山上等待奇迹的人们”[2]。在这些年 轻人的创作中,科幻世界是想象力自由驰骋的 广阔空间, 构成了突破世俗桎梏的“异托邦”, 其内核仍是颇有现实意味的精神际遇书写。
二、魔幻书写的丰富质地
周于旸并不避讳谈及马克尔斯对他的影响, 这从书名也可看出。魔幻是读者耳熟能详的标 签,可到底什么是魔幻呢?在作家杨照看来, 那是一个“什么都可能发生的、缺乏理性保护的、 极度不安全的世界”所拥有的“氛围”,同时 必须建构在“感受或信念的基础上”[3]。生活世 界存在着多种可能,但在理性观照中,大部分 纯属无意义。这本无对错,可怕的是理性成了 生活的“僭主”,压抑了活泼的生活本性。“魔 幻”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轰碎了看似不可撼动 的理性之物, 使世界恢复了“原初”的面貌。《比 天之愿》里, “桃花源”式的被隔绝的东隅村 和能够畅游天地的秋千看似荒谬,却打开了描 述村落生活之闭塞和留守少年思念之情的叙事 维度; 《岛的周围全是水》里的吸人魔方同样 无比魔幻,然而作家通过超现实空间的营构,
将这个魔方的吸入效果投射为“逃离现状”的 隐喻,让读者目睹了主人公的创伤经历和心路 历程。
在笔者看来,全书最“魔幻”的当属《鹦 鹉螺纹》。小说讲述了物理教师王通华在发现 儿子王悲喜是智力障碍者后将其抛弃,之后有 了次子王秋冬,他对其寄予了百般期望。王悲 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自称是“外星 人”,专注于研究永动机, 离家后失联。多年后, 王悲喜联系家人,称自己发明了永动机。王通 华在领略这个机器的神奇之处后,沉浸其中而 疯癫,最终离世。在小说中,作者以直接描写 或侧写的方式不断铺陈永动机存在的可能性, 使坚信“能量守恒定律”的读者和人物一道, 一步步从嘲笑、犹疑到逐渐相信,最终放弃了 根深蒂固的成见,陷入作者用情节构筑的“魔 幻”之境。小说真正的高潮是结尾的反转,永 动机的秘密终于曝光,原来王悲喜就藏在其中, 他必须每两天启动一次,才能让这个机器一直 处于转动状态。所谓“魔幻”借助的依然是“现 实”的力量。
周于旸将自己的写作定义为“魔幻与现实 的交界点”,对于《鹦鹉螺纹》而言,交界点 是“永动机”,偏向于哪一方, “取决于‘永 动机最后会不会停下”[1]。事实上,《百年孤独》 的魔幻现实主义也非纯粹的幻想,其基底是光 怪陆离而苦难深重的拉美现实,如马尔克斯所 言,“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 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 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情无论多么荒谬悖理,总有一些定规”[2]。周于 旸的魔幻当然不是马尔克斯式的魔幻现实主义, 但他显然汲取了其中的叙事观念。在《鹦鹉螺纹》 的结尾,永动机秘密的曝光让王悲喜的报复服 膺了科学理性的逻辑,进而拥有了依托现实的 力量,但这却并没有减损小说的魔幻色彩。如 果剥离这个故事的外壳,可以发现贯穿全文的 魔幻感并不只来源于永动机这个“枢纽”式的 装置性意象,还来自王通华和王悲喜父子拥有 的远超普通人的理性计算能力,而且他们的道 德伦理和人生选择也是“非现实”的:做父亲 的无视父亲的责任,无情弃子;做儿子的看似 呆傻,实则工于心计。永动机必须依靠不断启 动才能运行,这固然很不“魔幻”,但由此产 生的结果却击碎了看似完整的家庭关系。这番 对“魔幻”的化用不仅仅是一种手法,更融入 了作家对代际、伦理、亲情、科学等问题的思考, 这使得《鹦鹉螺纹》拥有了更为丰富和复杂的 叙事质地。
说到魔幻,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莫言是当 之无愧的佼佼者。他的技巧化用是综合性的, 涵盖了主题、叙事、结构、技巧等多个方面。 [3] 相比莫言的多维度魔幻书写,周于旸更倾向于 从塑造超现实意象入手,将魔幻元素作为突破 现实桎梏的切入点,围绕着人物的心理动机、 性格及事件的起承转合来营造魔幻感,这种立 体的表达让小说的魔幻氛围更加浓厚。
在《马孔多在下雨》中, “孤独”是作家 体认世界的心境,而“魔幻”是作家表征世界 的方式。圍绕着孤独这个内核,作家以魔幻叙 事构造了天马行空的空间。虽然不乏青涩之感, 但作家的文学天赋已经显露,这让我们对他的 第二部、第三部小说集充满了期待,或许他会 为我们带来一个更为丰富动人的世界。
[1] 出自刘阳扬《现实生活的魔幻表达——周于旸小说 读札》,《文学报》2022 年 9 月 22 日第 4 版。
[2] 出自曹霞《“有趣”:生活与小说的美学——评杜 梨的〈西班牙猎神〉》, 《文学教育(上)》2022 年第 5 期。
[3] 出自杨照《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修订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 年出版。
[1] 出自《周于旸:小众意味着很安静, 没有那么嘈杂》, 2022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名单作者访谈第五期。
[2] 出自宋兆霖《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访谈录》, 浙 江文艺出版社 2005 年出版。
[3] 出自王赫佳《论莫言小说的魔幻性与拉美魔幻现实 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