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哲学励志,思想强国

2023-11-22 20:13密斯赵
名人传记 2023年11期
关键词:张岱年冯友兰哲学

密斯赵

中国两座最高学府是张岱年一生的“战场”,他用哲学“复活”了中国固有的刚毅宏达的积极思想,为祖国和人民留下了四百万字的精神财富。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曾表示:“独对于张先生的为人,则心仪已久。他奖掖后学,爱护学生,极有正义感,对任何人都不阿谀奉承,凛然一身正气,又决不装腔作势,总是平等对人。这样多的优秀品质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惟学是务,在当今士林中,真堪为楷模了。”

一时俊彦

1909年5月23日,张岱年出生于北京西城的酒醋局胡同。张家原籍直隶省(今河北省)献县小垛庄,祖上历代务农,到张岱年的祖父辈,张家已是富裕的中等地主家庭。

小垛庄位于今河北沧县境内西北的杜生镇,原来是个只有二百多口人的小村庄。张岱年的父亲张濂是村里有名的大才子。他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授职翰林院编修。更令村民羡慕且钦佩的是,张家的三个儿子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英才。

张岱年的长兄张崧年(即张申府)大他十六岁,曾就读于顺天学堂,那是中国最早的中西结合的学校之一。张崧年擅长哲学和数学,是有名的少年俊才。二哥张崇年比张岱年年长五岁,后来成了著名的物理学家。他们有一个小弟,因意外溺水,不幸早夭。此外,张家还有两个女儿,但是在学术上没能像三兄弟一样大放异彩。

张岱年出生时,科举制度刚废除不久,西学正逐渐成为学校教育的主要内容。这一转变为后来的辛亥革命培养了大批思想进步的青年人才,而张岱年兄弟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张岱年的童年处于中华大地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阶段。他三岁时,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其父于民国七年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大哥则即将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转入数学系)。为了让父子俩安心治学、工作,其母赵氏带着年幼的儿子们离京回老家居住。张岱年六岁时,新文化运动兴起;十岁时,五四运动爆发;十一岁那年的夏天,母亲去世,他回北京和父亲及兄长同住,随后进入西式学堂学习。

张岱年的母亲赵氏是温柔仁慈的贤妻良母,她在儿子童年时教导他们的语录是“要努力‘要强,要作个好人”, 而张父晚年虽任燕冀中学的校董,但已经转而爱好“黄老之学”,不想过问俗事,所以真正对张岱年影响较大的人是大哥张崧年。

张岱年十二岁时,中国共产党诞生了。当时,二十八岁的张崧年在北大任教,通过同学介绍,他结识了同乡李大钊。张崧年与“南陈北李”(陈独秀、李大钊)同属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他不但曾是毛泽东的“顶头上司”,而且张国焘、刘清扬、周恩来、朱德等人加入党组织也是由他介绍的。可以说,是张崧年将共产主义理论带进了家门,影响了弟弟。1924年,经李大钊介绍,张崧年到广州参与黄埔军校的筹建工作,被任命为黄埔军校政治部副主任,并担任蒋介石的德文翻译。后来,因为在大革命时期政见不同以及父亲张濂众议院议员的身份,张崧年选择了退党。但他的爱国之心没有改变,不仅在1935年参与领导了“一二·九”运动,此后也长期倾力从事抗日救亡活动。

张岱年的少年时代恰逢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战火涤荡了张岱年的灵魂之河,革命孕育了思想界的一颗新星。

1928年,十九岁的张岱年不负众望考入清华大学。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旋即退学,报考了北平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教育系。对此,张岱年后来解释道:“(清华)开学后,添设了军事训练,由两个国民党军官任教官。我不愿意受国民党的军事训练,退学了。适逢北京师范大学招生,遂又报考北京师范大学,也录取了。当时本拟报考北京大学,那年北大招生较晚,因已被师大录取,就到师大入学了。”

求学立言

张岱年最感兴趣的是非常小众的哲学。早在中学阶段,他就立下了学术救国之志,埋首青年人不感兴趣的故纸堆,深入研究古代哲学典籍。张岱年永远都忘不了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中主任林砺儒1924年对全校学生的一次演讲,其中讲到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三大律令”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把任何人都看作目的,不要看作工具”,这让他非常感动,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大学期间,张岱年在兄长张崧年的指导下,大量阅读了西方哲学家罗素、摩尔、怀特海等人的哲学著作。值得一提的是,张岱年关注的不仅是传统西方哲学和中国古代哲学,他还接触、研究了新兴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些哲学著作,以及其他唯物主义哲学家的译著,并逐步认识到“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是当代最有价值的学说”。

同时,张崧年也为弟弟介紹了诸多哲学家前辈,如梁漱溟、熊十力、金岳霖、冯友兰等。冯友兰后来与张岱年一起成为闪耀在北大哲学系的双子星教授。有了良师,当然还得有益友。张岱年在北师大附中时就结识了阮庆荪、庄镇基、杨士仁、谷万川、周骏章、陈伯欧、陶雄等人;后又在北师大认识了傅继良、张恒寿、王重民、孙楷第、刘汝霖、潘炳皋等人。其中同班同学傅继良与张恒寿可以说是他最要好的学友。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铁路,开启了罪恶的侵华战争。张岱年的大学求学阶段正处于中国革命征途中十分暗淡的艰难时期。在此期间,他撰写了十几篇哲学论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是写于1933年的《论外界的实在》。该论文发表在《大公报·世界思潮》上,张崧年对此评价道:“有作出这等文字的青年的民族并不是容易灭亡的。”兄长的鼓励令张岱年坚定了“哲学励志,思想强国”的决心。

毕业后,二十四岁的张岱年被清华大学哲学系聘为助教。就这样,辗转几年,他又被命运带进了清华的校园。在清华,张岱年一边从事教学工作,一边撰写学术论文,逐渐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1934年,张岱年在《中国思想源流》中高呼:“中国民族现值生死存亡之际,应付此种危难,必要有一种勇猛宏毅能应付危机的哲学。此哲学必不是西洋哲学之追随摹仿,而是中国固有的刚毅宏达的积极思想之复活,然又必不采新孔学或新墨学的形态,而是一种新的创造。”

面对当时激烈的中西文化之争,张岱年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弘扬中国文化的一方。他认为:“中国文化是世界中伟大的民族文化之一。一个民族的文化,如果不与较高的不同的文化相接触,便易走入衰落之途。一个民族的文化与较高的文化相接触,固然可以因受刺激而获得大进,但若缺乏独立自主精神,也有被征服被消灭的危险。”

1935年,张岱年接连写下《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及《西化与创造》两篇论文,反对“全盘西化”和“国粹主义”,提出“文化创造主义”。1937年,一部综合性的《中国哲学大纲》在张岱年的书房里宣告诞生,经冯友兰和张荫麟审阅后推荐给商务印书馆,当时已制成纸型,但出版进程因淞沪会战爆发,商务印书馆南迁香港而中断。

乱世相伴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清華大学南迁。当时清华提供旅费,动员副教授、教授级以上员工前往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的前身)任教,讲师和助教暂时原地待命。二十八岁的哲学系助教张岱年服从了学校安排。滞留北平的他,与学校失去联系后,不到日伪盘踞的学校任事,不与敌伪合作,闭门潜心研学。

那段时期陪伴他的除了书本中的哲学家们,还有妻子冯让兰。张岱年的爱情哲学是一心一意,他曾说:“我认为爱情首先是专一,你不能同时去爱两个人,否则是要闹矛盾的。”

冯让兰是冯友兰的堂妹,与张岱年同岁。两人是经张崧年和冯友兰介绍认识的。冯友兰是年长张岱年十四岁的哲学大师,他在晚年曾回忆道:“张先生旋即与余之堂妹定婚,以学术上切磋之友谊,申以婚姻,益亲密矣。”

年轻时的张岱年,圆圆的脸蛋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在长相上可谓乏善可陈。他虽然文笔出众,说话却有些口吃,这样的男同学,一般是不会受到女同学青睐的。不过,才子自然会有懂得欣赏其才华的才女去匹配。冯让兰同样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女,两人在思想上是可以共鸣的。

婚后,冯让兰收起了才女的光芒,心甘情愿为这个“写起文章来什么也不管”的书呆子丈夫做后勤保障。张岱年虽然口拙,但聪慧如他,妻子的爱意怎会不知。他也在用自己质朴的方式回馈冯让兰的爱。

有一次,张岱年去参加一个饭局,其间上了一道红薯饼。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妻子爱吃的吗?随即不假思索地夹起一块,用餐巾纸包好,放进上衣的口袋。别人很好奇,问道:“张老师您这是干什么?”张岱年淡淡地笑着说:“带回去让你师母尝尝。”

声名显赫的青年学者平时再怎么忙,每天晚上都坚持抽出时间来帮妻子暖手。晚年时的张岱年曾在一次闲聊中跟儿媳说:“年轻时,你妈的手凉,我的手热;现在呀,是她的手热,我的手凉。”

张岱年始终记得妻子为家庭的付出,不止一次在公共场合这样说:“她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完全可以写文章和做学问。可她却为我放弃了,为我牺牲了一切。”这就是丈夫对妻子的感恩。

冯让兰三十岁那年心脏出了点问题,需要吃药调养。于是,张岱年对妻子更加体贴入微,他主动担下了买菜做饭这样的家务事。不料几十年后,爱情的奇迹发生了!九十岁之后的张岱年身体大不如前,没想到与他同龄的老妻冯让兰竟能出门买菜做饭了。

体弱需要常年吃药的冯让兰有一次向张岱年抱怨药苦,张岱年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然而当天下午,他却从家中神秘地消失了,到了晚上才回来。冯让兰一边帮他梳头一边问:“外面这样大的风,你出去干吗?”张岱年从兜里掏出一袋糖来,说:“药苦,我给你买糖去了。”

就是因为这样朴素美好的真情,夫妇俩才能在战争和动乱年代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冯让兰的感情是支撑张岱年用心做学问的动力。

1943年,三十四岁的张岱年接受私立中国大学的聘书,成为一名哲学讲师,次年改任副教授。

1945年,儿子张尊超的出生为小家庭增添了莫大的欣喜与希望。后来小尊超继承了父辈的才气,成为一名教授级工程师。

二十年磨一剑

抗战胜利后的次年,清华大学迁回北平宣布复校。三十七岁的张岱年回到清华大学哲学系教书,任副教授,1951年晋升为教授。此间他埋头撰写的是《天人简论》。

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四十三岁的张岱年被调至北京大学,担任哲学系教授,从事中国哲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他在1954年至1955年间,与冯友兰共同开讲的“中国哲学史”课程,风靡北大。同时,张岱年也没有荒废学术研究,于1956年写成了《宋元明清哲学史提纲》。

1957年9月初,张岱年受反右扩大化影响,遭受诬枉,次年被打入另册,受到降级处分,接着便被下放郊区劳动改造,写检查、抄大字报等“摘帽标配”也成了他的日常生活。五年后,他才得以恢复教学工作。不料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五十七岁的张岱年没能幸免,卷入了这场政治运动中。

1968年8月,张岱年被迫从教授的大房子里搬出,移居到一间半的小房子里。他忍痛卖掉了四平板车的旧书。但屋里的空间还是不够大,他又卖掉了沙发和书桌,一家人才勉强安置下来。

“文革”正式宣告结束后,学术界逐渐恢复正常。当时中华书局计划编写《张载集》,邀请张岱年担任审稿专家并撰写一篇前言,他为此写下了《关于张载的思想和著作》一文。

不久,张岱年应邀写了《关于中国封建时代哲学思想上的路线斗争》一文,于1978年春季在《哲学研究》上刊出,这是他沉默二十年之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同年,张岱年任北京大学哲学史教研室主任。中国哲学史学会成立后,他被推选为会长。1979年1月,北大党委宣布“对张岱年同志1958年错划为右派分子的改正决定”。

这一时期也是中国恢复高考的热火朝天的日子。北大哲学系重新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由张岱年负责讲授“中国哲学史史料学”及“中国哲学史方法论”两门课程。校园里重新迎来了治学氛围。此时的张岱年已经是古稀老人了。

令人感慨的是张岱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依旧没有停下治学的脚步,除了部分旧著再版外,又先后出版了《中国哲学发微》《中国伦理思想研究》《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玄儒评林》《文化与哲学》《中国文化与文化论争》等著作,深深影响了中国哲学界几代人的研究路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82年署名“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中国哲学大纲》是张岱年最有代表性的一部著作,学术价值经久不衰,而此书的出版也几乎是他一生坎坷曲折、自强不息的缩影。该书因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而未及印行;1948年,出版工作由于战事紧张而第二次受阻;1958年,商务印书馆拟出版此书,而张岱年在这一年被打成右派,不得不化名“宇同”署在作者一栏。曹聚仁20世纪60年代曾在香港读到此书,对“宇同”的生平和他的其他著作“毫无所知”,但十分同意一位英国学者的看法:“宇同先生的中国哲学研究,其成就不在冯友兰之下。”风风雨雨四十五载,此书才终于以“著者张岱年”的名义问世。

当北大开始招收中国哲学方向的博士研究生时,张岱年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博士研究生导师,诲人不倦。著名哲学家、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陈来是张岱年招收的第一批硕士生和博士生之一。古稀之年的陈来在寿辰纪念会上曾说:“自己一生的工作就是客观地阐释中国哲学,以一种自觉的学科意识继承和发扬张岱年先生和冯友兰先生所开创的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典范和传统。”

1983年,在王守常、魏常海的介绍下,张岱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长期坚持唯物主义指导文化研究,既反对全盘西化,也反对保守主义,主张中西结合,创造新型的中国文化。1987年,他在《综合、创新,建立社会主义新文化》一文中提出的“文化综合创新论”,既顺应了世界文化潮流,又适应于中国现实,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为中国哲学、文化的转型和发展开拓出一条新路”。

1989年,八十岁的张岱年改任中国哲学史学会名誉会长。

明天见

2001年,九十二岁高龄的张岱年夫妇搬家了。之前他们一直住在北大中关园的一套三居室房子里。那是最早的一批“三室一厅”,所谓的客厅只能放下一张餐桌而已。陪伴二老的是铺天盖地囤了几十年的书籍——除了书架,书桌上、椅子上甚至地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可见,对知识的渴求贯穿了老学者的一生。

2003年,冯让兰因骨折而卧床。众所周知,骨折对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大病,对高龄老人来说却是一道“催命符”。张岱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据说他每天入睡之前,都会握着夫人的手对她温柔地说一句“See you tomorrow”(明天见)。

哪知,不久后张岱年因心脏不适,自己先住进了医院监护室。在医院里,他反复对儿子、儿媳说:“我要回家,我的家不在这里,我要回家看看书,握着你妈的手,跟她说说话,这样我就好了……”

令他放不下的除了妻子还有莘莘学子。其子张尊超回忆说:“父亲临终前三天,每天都跟我说设立奖学金的事儿。我说我知道了,您不用再说了。他说,我怕你忘了,一定要记住。”

2004年4月24日,张岱年因心肌梗死引起心力衰竭,在北京大学医学部附属第三医院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五岁。

张岱年的儿子、儿媳都不敢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母亲,怕她承受不住。令人嗟叹的是,4月30日,就在他们开完父亲的追悼会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竟离世了。这令人想起张岱年年轻时挂在嘴边的“爱情哲学”,得是多么深厚的感情才会让她感应到爱人的离别而生死相随。

张尊超和妻子刘黄兑现了对父亲的承诺。他们将张岱年一辈子的积蓄三十万元拿了出来,以张岱年的名义设立了奖学金。张尊超说:“父亲一生从事哲学研究和哲学教学,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关注青年学生的成长,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是這样。我一直记得父亲的愿望,最后决定以三十万元设立父亲嘱托的奖学金。”

从学界到民间,从校园到家庭,张岱年的精神光辉温柔而坚定地闪耀了近百年。生而有涯,学而无涯,私德公德,皆为楷模,可贵又可敬。

猜你喜欢
张岱年冯友兰哲学
十分钟的朋友
“武圣人,惟墨子足以当之”——冯友兰武圣观论析
最好的尊重
哲人张岱年:其意心知
我不想让你误会
《张岱年先生手迹选录》之三封书信
菱的哲学
《张申府与张岱年研究》专栏特约主持人按语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
晾衣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