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伟廷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这首人们耳熟能详的《康定情歌》,从20世纪40年代起就开始传唱,至今经久不衰。人们通过这首歌知道了康定这个地方,认识了歌唱者喻宜萱和伴奏者江定仙,却唯独不清楚它的采编者——音乐家吴文季。
《康定情歌》获殊荣
《康定情歌》原名《跑马溜溜的山上》,发表于1946年。1947年,我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喻宜萱在南京国际俱乐部,因突然停电而在摇曳的烛光中首唱《跑马溜溜的山上》的动人情景,仍深深留在老一代人的记忆中。此后,这首歌就成了喻宜萱节目单里的保留曲目,并且因她的成功演唱开始走向世界,成为中国经典民歌。
20世纪9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康定情歌》列为向全世界推荐的唯一一首中国民歌,并将之作为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十大经典情歌之一,推荐给世界各国。2001年10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钱其琛视察四川甘孜时,为首届“中国西部康定情歌节”题写了“中国四川国际康定情歌节”的节名,将这首民歌推向了另一个新高度。康定情歌节为风光旖旎的康定带来了极大的知名度,以及纷至沓来的国内外游客和丰厚的旅游收益。正是在2001年康定跑马山举办的首届“中国西部康定情歌节”上,《康定情歌》被选为“中国第一情歌”。
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这首歌以其朴实淳厚的风格、优美流畅的旋律和崇尚婚恋自由的精神,赢得了全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喜爱。2005年,我国发射神舟六号时,就搭载了这首《康定情歌》。其实,早在20世纪70年代,《康定情歌》就作为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代表,成为唯一入选美国太空局“世界最具代表性的十首歌曲”的中国歌曲,并随着“旅行者2号”探测器,超越太阳系在浩瀚的太空播放。由此,《康定情歌》也赢得了“天籁之音”等美誉。
康定也因《康定情歌》成为“浪漫之都”,从而誉满天下,且广为世人慕尚。然而,在沉醉于《康定情歌》的美妙旋律时,人们不禁会问,发现这首民歌的伯乐是谁?是谁独具慧眼采撷了这首不起眼的源于康巴文化的溜溜调?是哪位有高度音乐素养的人改编或加工了这首溜溜调臻于艺术高雅之境?
多年来,人们一直在苦苦寻觅答案。遗憾的是,在漫长的寻找中,众说纷纭,答案一直扑朔迷离。有人认为,《康定情歌》是四川人李依若所作;也有人指出,《康定情歌》出于西部歌王王洛宾之手。1996年,为了感谢这位未知音乐家,《甘孜日报》曾以“谁是《康定情歌》的词曲作者”为题,悬赏一万元寻找答案,使得寻找《康定情歌》首创者的活动进入了高潮。
确认采编者究竟是谁
幸好,以从事民族情歌研究多年的专家、《甘孜日报》总编辑郭昌平为首的热心群体为此孜孜以求,北上南下,经过近二十年不知疲倦的探访、求证,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原生状态的《康定情歌》即《跑马溜溜的山上》,乃是20世纪30年代诞生于康定的民间小调溜溜调,由当地的群众(比如马夫)自发哼唱,逐渐流传开来的。
为寻求它的采集和首先改编者,郭昌平他们先是找到第一个在正式舞台上演唱《康定情歌》的伍正谦、为《康定情歌》编配伴奏的江定仙,又找到了彼时刚从国外留学归来,后来享誉中外乐坛的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郭昌平还找到了将这首歌第一次编入《中国民歌》(第一集)(1947年7月在南京国立音乐院正式出版)的编者王震亚、郭乃安等人。郭昌平他们获得的所有证据都无可辩驳地证明,《康定情歌》的采集、改编者,乃是福建省惠安县的音乐家吴文季。
那么吴文季又是如何与《康定情歌》结缘的呢?
1946年5月,位于重庆青木关的国立音乐院(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因迁校停课,曾在音乐院学习的吴文季,却因故滞留在重庆。当时,国民黨在四川泸县驻有一支原准备出征缅甸的部队(中国远征军),因抗战胜利在等待分配的过程中成立了青年军夏令营。而吴文季为了解决生计问题,接受挚友的邀请,到青年军夏令营担任临时音乐教官。
这支部队里有许多来自西康少数民族地区的青年士兵,吴文季根据这一特点,自己刻印了流行的康藏民歌和新疆民歌作教材,进行教唱。吴文季此举深受士兵们欢迎,他也因此赢得了士兵们的好感。士兵们经常聚在吴文季的宿舍,向他讲述当地民俗,吟唱家乡的各种民歌。在这段时期,吴文季曾漫步于康定城里,观察了解民情,搜集当地民歌。
跑马山是康定城里的一座小山,往返运货的马夫经常在山坡上休息、聊天。一天,有个马夫哼唱了一首溜溜调,那极具特色的旋律吸引了吴文季。他采集回来之后,略做改编,就成了《跑马溜溜的山上》,也就是后来享誉世界的《康定情歌》。
可以说,吴文季的采集和改编,对于民歌《跑马溜溜的山上》的正式问世,具有关键性的作用。毕竟,口传心授、没有乐谱记载的民歌,多如遍地石头。康定溜溜调的原曲略简单,经过吴文季整理、改编和加工,《跑马溜溜的山上》具备了很好的和声和旋律。
不能不提的是,吴文季在《康定情歌》中加入的第四段歌词堪称神来之笔。老溜溜调的情歌只有三段歌词,而现在流传的《康定情歌》却有四段歌词。第四段歌词是:“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月亮弯弯,任你溜溜的求哟。”这段加上的歌词,不是他个人的冲动,而是人类所共有的心声。这里显然表达了作者对现代男女自由恋爱的憧憬,更充分、更鲜明地表现出康巴人的婚恋高度自由。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民歌,极少有这样开放的思想,而吴文季的加工使整首民歌的格调得以升华,由此可见他的功力。当时,他把这首歌曲定名为《跑马溜溜的山上》。
1946年8月底,吴文季回到南京国立音乐院声乐系,继续学习声乐。1947年春,学校筹备联欢会,吴文季把这首《跑马溜溜的山上》交给声乐系主任伍正谦审阅。伍正谦视唱之后,觉得不错,就请作曲系主任江定仙编配钢琴伴奏乐谱,并将之改名为《康定情歌》。在一次联欢会上,由江定仙钢琴伴奏,伍正谦第一次向音乐院的师生演唱了这首歌曲。不久,江定仙又把这首民歌交给歌唱家喻宜萱,喻宜萱在南京举办的正式音乐会上,独唱此歌获得巨大成功,使《康定情歌》成了音乐会上的耀眼新星,令世人瞩目,风靡全国。继而,喻宜萱又把这首歌带到伦敦、巴黎,唱到国外……
但是,直到《人民文学》2004年副刊第三期发表了泉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张玉春教授(吴文季回到老家以后的至交)的长篇纪实文学《泉州湾上一朵溜溜的云》,吴文季这位被时代潮流推到边缘的音乐家的面纱才被揭开。2005年1月,《人民日报》刊发了该报副总编辑梁衡撰写的文章《大渡河上三首歌》,详细披露了这一真相。文章见报后,吴文季和《康定情歌》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
吴文季的艺术之路
1918年3月,吴文季出生于福建省惠安县(今属泉州市)洛阳镇一个小棉布商家庭。他先后就读于洛阳镇的洛阳小学和泉州晦鸣小学。在进步青年教师朱少稀等人的影响下,吴文季开始接触进步文学,经常观看《火之跳舞》等“五四”以来的新话剧,同时大量阅读《文学期刊》《创造》等进步杂志。对艺术的热爱就此在少年吴文季的心中悄然萌芽。
十五岁时,父亡家贫,吴文季因无钱交学费而失学,初中仅读了一年。后来,在吴姓族亲资助下,天资过人的他考入了集美农林高级中学。1934年秋,十六岁的吴文季受聘于家乡洛阳小学任教。其间,他与金门籍进步青年董白丁一起,参与领导和组织师生开展抗日宣传,自编自导自演抗日话剧,组织抗日后援歌咏队,学写新诗。吴文季初显艺术天赋,冥冥之中与艺术结下了缘分。
1938年夏天,为了参加抗日队伍,二十岁的吴文季离家北上,寻找八路军,但未能成行,后辗转来到武汉。他通过考试,进入军事委员会战时青年干部培训团(简称“战干团”)政训队,以实现自己救亡救国的理想。“战干团”是当局为收容被困在武汉的数以万计的热血青年所开办的,周恩来、郭沫若也曾到此讲过课。
武汉沦陷前,吴文季随“战干团”来到当时的陪都重庆。1939年春,“战干团”向西迁移途中,有些进步职员和学生组织成立了“忠诚”剧社,沿途宣传抗日,颇受人们欢迎,特别是一出《李秀成之死》,使剧社名传湘黔川边区。吴文季也是“忠诚”剧社成员,多才多艺的他不但饰演重要角色,任古装剧服装设计,还能制作舞台布景。“战干团”于1939年秋到达四川綦江。随即,吴文季等人被集体登记,入编国民党。
因自小有音乐天赋,热爱音乐,喜欢唱歌,嗓音清越洪亮,所以1941年在重庆,吴文季考入位于浮屠关的中央训练团音乐干部班学习。继而在1943年 9月,二十五岁的吴文季通过文化技能考试,又考取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声乐系。在大学期间,吴文季与高一届的王震亚、郭乃安一起,受业于音乐家伍正谦、江定仙等教授门下,开始接受声乐艺术的正规化学习和训练,为其日后的演唱、作曲等音乐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抗战胜利后,国立音乐院迁校南京,吴文季因故一时没有随迁,仍滞留在重庆。吴文季就是在这段时间内采编了二百多首民歌,而《康定情歌》是其中他最为得意的作品。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受革命激情的鼓舞,吴文季也与当时广大知识青年一样,积极报名, 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跟随二野战斗文工团转战大西南,投身到浩浩荡荡解放全中国的洪流中。他以自己的专长服务于革命的需要,先后担任过第二野战军战斗文工团、西南军区战斗文工团和总政文工团的歌唱演员。他曾领唱了著名的《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以火热的激情和高亢的歌声,震撼了共和国的初期乐坛。这首歌在20世纪50年代初被灌制成唱片,风靡全国。
历史终究没有忘却
那时,吴文季正与总政文工团一个叫阮菠的姑娘热恋。得知《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在全军文艺会演中获奖后,吴文季的女友阮菠来信祝贺。他给阮菠回了信,兴奋的心情跃然纸上:“……高兴地告诉你,与《康定情歌》一样,《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近日又被录制成唱片。你以后可以打开唱机,听一听七十八转片子那一声开船令了!我觉得那高昂悠远的声调,切合当时的情景。你觉得如何?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感受……”
不料此后,阮菠再也收不到吴文季的讯息,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原来,吴文季被调入解放军总政文工团后,多次出访表演,后来因为曾参加过“战干团”,以及到国民党部队青年军夏令营教学音乐这一段经历,被认为有政治历史问题,不宜在总政文工团工作(时任合唱队领唱和音乐指导),于1953年被遣送回福建惠安老家。他以为下放劳动一两年就可重返北京,离开时连行李都没有带齐,一批珍贵的创作初稿也寄存于朋友处。不承想,这一去竟不复返。
吴文季携带简便行装回乡后,与哥哥一家六口住在农村破旧的老屋。他每日参加集体劳动,如敲石子、搬运河塘沙、开荒种地、割龙舌兰等,还要作为“被管制分子”接受管教,日子过得十分艰辛。然而,吴文季始终把音乐视为自己的第二生命,即使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钟爱的音乐艺术,晚上便窝在小阁楼上,伴着昏黄的烛火,进行音乐创作。
看到小学母校缺少音乐老师,吴文季便毛遂自荐,义务教学生音乐。他出色的才能和高尚的品格,赢得师生的尊重,其声名也渐渐流传在外。一些演出单位为排练文艺节目或创作节目,开始悄悄向他请教。而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隐姓埋名(节目的编导、作品的创作等都没有他的具名),好像自己从未做过甚至从未存在过一样。
1957年后,繁重的宣传任务需要编导人员,在朋友的举荐下,吴文季先后在洛阳镇文工团、惠安高甲剧团、惠安县歌舞团、晋江专区歌剧团和泉州艺术学校等地工作,任编导、作曲和音乐教员,谱写和编导了《阿兰》《丰收之夜》《八级浪》《惠女颂》《崇武民兵》《戏曲春秋》《阴谋》《渔蚌嬉舞》等优秀乐曲和舞蹈。其中,舞剧《阿兰》《丰收之夜》《八级浪》和《惠女颂》等作品,曾于1959年、1960年被选送赴京参加会演,均获各界人士好评。
回到家乡后的吴文季心中虽然钟爱着女友,但正因为爱情在他心中太神圣了,为了不连累她,他忍痛斩断了情丝,自己默默承受着生活带给他的全部苦难。此后一直到他病逝,他都保持单身,既没恋爱也没成家。他曾经对哥哥说:“我所爱的人在远方,现在是隔了天河了。但你们也别劝我成家。我不让别人为我背政治包袱,除非历史问题能尽快澄清。”从此,与中国第一情歌有着不解之缘的他,终身未婚。
1964年,吴文季再次陷入人生的低谷,他被赶出当时任教的学校,回到乡下家中。此时,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肝病,精神上的折磨加上身体的病痛让他的生活苦不堪言。吴文季曾一度期盼回京,可这一等就是十三年,直到1966年5月,四十八岁的他因病去世,也没能等到召回令。
在含冤病逝,沉寂了整整二十年后,1986年,泉州市人民政府正式发文,为吴文季落实政策,恢复名誉。而此前,组织上调出他的档案查阅,从头至尾都找不到一份处分的决定……如今,在他长眠的故乡——福建省泉州市惠安县洛阳镇几公里外的凤窝山上,墓碑上镌刻着他的同事、学生和朋友为其书写的墓志铭:“他一生坎坷,却始终为光明歌唱。”
2008年3月29日,泉州市为纪念吴文季九十周年诞辰,举行了以“他始终为光明而歌唱”为主题的隆重的纪念大会。大会由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省文聯和泉州市委、市政府共同组织。四川省康定人曾经多次来到福建省惠安县洛阳镇,来到吴文季的故居,也来到他的墓前,缅怀这位伟大的音乐家,感谢他为康定人所作的贡献。而在地球以及太空中,他那首《康定情歌》的旋律将久久飘荡,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