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艳玲
梁思成说,研究中国建筑是逆时代的工作。不过,在那场漫长而艰辛的逆旅中,他并非独行者。20世纪30年代,为着共同的理想,他和刘敦桢先后辞去教职,奔赴同一个地方——中国营造学社。“北梁南刘”之称,经社长朱启钤先生之口,不胫而走。梁思成和刘敦桢,是一个特殊时代里一代建筑学人的缩影,林徽因把他们称为“死心眼的建筑师”。
对刘敦桢,美国路易斯维尔大学赖德霖教授有过形象的比喻:“他对中国各类建筑和种种营造问题的探讨如一位‘瓦石匠,为这个框架砌筑了墙体和划分了空间。”这位特殊的“瓦石匠”,迎着风起云涌的时代,一直在行走,在求索,在實践,就像他亲手抚摸过的那些古老的建筑一样,冷峻中透出丝丝温暖和动人的光芒……
“南刘”北上,致力复兴古建研究
1930年6月,北平。中国营造学社里,迎来了一位“大咖”——“日本工学泰斗”伊东忠太。在这场小型聚会中,伊东忠太应邀发表演讲。他说,研究中国建筑,可以从文献和遗物两方面进行,中日两国学者可以合作。不过,他又强调,中国学者应以调查、研究文献为主,而对遗物的研究,日本学者“敢效犬马之劳”。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在座的国人面面相觑,继而,把目光投向一个人——学社的创办人朱启钤先生。
时年五十八岁的朱启钤,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这年2月,中国营造学社成立。在朱启钤的构想中,学社须“依科学之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而非“二三同志,闭门冥索”。可事实上,正如伊东忠太说的那样,无论对中国古建筑遗存的调查与记录,还是对中国建筑史的总结与书写,国人均力有不逮。
从办社方式,到研究方式,都亟须变革。但,如何变革?朱启钤深知,人才是关键,特别是留学海外、接受过现代建筑学教育的年轻人。
放眼全国,他锁定了两个人:二十九岁的梁思成和三十三岁的刘敦桢。
彼时,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正在沈阳,执教于东北大学建筑系;刘敦桢定居南京,在中央大学建筑工程系任教。
历史暗藏玄机,充满了无数的偶然和必然。
1901年,当伊东忠太第一次来中国,行走在被八国联军占领的北京街头,成为第一个对中国皇城进行实测调查的外国人时,在湖南新宁的老宅里,四岁的刘敦桢开始跟着两位兄长学习儒家经典。
十二岁那年,受大哥影响,刘敦桢和二哥来到长沙读书。不久,辛亥革命爆发。面对时代变革,刘氏三兄弟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早年加入同盟会的大哥继续为革命而四处奔走,二哥投笔从戎,少年刘敦桢则走上更适合自己的路:科学救国。
1913年9月,刘敦桢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官费留学资格,东渡日本。1916年春,他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1929年更名为“东京工业大学”),最初读机械科,第二年转学建筑科。因为,建筑学更吸引他。
1921年3月,刘敦桢大学毕业。虽然归心似箭,但他并没有立即回国,而是加入老师池田的建筑师事务所,做了九个月的见习工作。第二年春天,他谢绝了老师的再三挽留,踏上归程。
他选择的第一站是上海。对一个踌躇满志且才华横溢的建筑师来说,民族工业空前繁荣的大上海,无疑是施展才华的绝佳舞台。最初,他受聘于上海绢丝纺织公司,任建筑工程师,负责一些厂房建筑的设计。没多久,他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的校友柳士英等好友联手,创建了华海建筑师事务所,这是我国最早的建筑师事务所之一。1923年8月,他又与柳士英、黄祖淼、朱士圭等友人效仿日本学制,创办了我国第一个建筑教育机构——苏州工业专门学校(以下简称“苏州工专”)建筑科,并亲自任教。
1925年,他曾短暂地离开苏州工专,执教于湖南大学,还应邀设计了校内“二院”教学楼及重修长沙城内名胜天心阁等;一年后,又回到苏州工专。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苏州工专等专业院校纳入新组建的国立中央大学。刘敦桢义不容辞,参与创办建筑工程系(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前身)。这是我国现代建筑学学科的发源地。
建系之初,一穷二白,教师严重缺乏。校方无奈,鼓励教师兼课,而且多多益善。刘敦桢先后兼授建筑设计、中国建筑史、中国营造法、西方建筑史、钢筋混凝土结构等课程,建筑学所有专业,几乎全覆盖。
这个精力充沛、步履不停、不断刷新纪录的年轻人,心里还藏着一个梦想。
早在日本求学期间,刘敦桢便注意到,日本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非常注重古建筑保护,珍爱自己的传统文化。相形之下,自己魂牵梦萦的祖国,虽然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古建筑资源丰富,但对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几乎还是空白。他为此而痛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一个复兴古建研究的梦想,深埋在了他的心底。
回国后,每有闲暇,他便大量研读文献资料,并实地踏访古迹。沪、宁、杭三地,有名的或无名的古迹,都曾留下他探索的足迹。教学、工程实践与古建筑研究,是他科学救国的夙愿。
1928年,一篇题为《佛教对于中国建筑之影响》的论文发表在《科学》杂志上。这是刘敦桢的第一篇建筑专业学术论文。在文中,他阐述了佛教给中国建筑带来的种种影响之后,笔锋一转,指出中国建筑对外来文化具有包容性,具有同化外来文化的能力。鉴往知今,他断言:“我们又像汉代接受印度佛塔一样,正在接受欧美的新建筑。”因“对于佛教在中国建筑上之关系,讨论透彻”,刘敦桢受到广泛关注。其中,便有求贤若渴的朱启钤先生。
有趣的是,1928年夏天,当比“北梁”年长四岁的“南刘”崭露头角时,梁思成也结束了在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学业,回到祖国,和林徽因在沈阳着手创办东北大学建筑系。
刘敦桢和梁思成,天各一方,个性迥异,却以相似的方式,开启了各自的建筑人生。
当时的中国,否定传统、崇尚西方,一度成为主流。建筑学家柳士英早年曾在公开场合批评中国建筑“暮气沉沉、一种颓靡不振之精神……道德之卑陋,知识之缺乏,暴露殆尽”。像柳士英这样,对中国传统建筑口诛笔伐的学者,不乏其人。民国政府也打着“破除迷信”的旗号,拆毁古建筑。残留在中华大地上的千年遗构,一时被弃如敝屣,任雨打风吹。
不能再等了!因此,当朱启钤先生发出邀请,“北梁南刘”慨然赴约。1931年夏天,梁思成辞去东北大学教职,赴任营造学社法式部主任。时隔一年,为全力投入挚爱的事业,刘敦桢放弃了中央大学的教职和待遇丰厚的兼职,举家北上,担任营造学社文献部主任。
颠沛流离中,奔波测绘的征程不止
在南京时,某些周末,刘敦桢常忙里偷闲,乘夜班火车到上海,第二天看球、踢球,再坐上夜班火车,乘兴而归。到北平后,那些说走就走的旅行,陪伴多年的爱好,已被工作取代。据他的儿子刘叙杰回忆,在史家胡同那座有着五重院落的大宅里,东北角的跨院,是父亲的書室,也是他和妹妹的禁区。父亲不是外出考察,就是在营造学社;偶尔在家,也是把自己关在书室里,很少露面。父亲不玩牌,不下棋,不看电影,更不喝酒,似乎没什么爱好。
作为文献部主任,刘敦桢责无旁贷,将大量时间和精力倾注于文献研究。他与朱启钤合作校注《永乐大典》中的《梓人遗制》,一同编纂了《哲匠录》;与历史学家、文献学家谢国桢等合作校勘了故宫抄本《营造法式》;与梁思成联手,拟定出故宫文渊阁、景山万春亭的修复计划;等等。
但他从未放弃古建筑考察。
1929年暑假,还在中央大学的他曾带领师生北行考察,历时四十余天,辗转山东、北平等地,开国内古建筑考察之先河。1931年夏天,他再次率学生北行。在北平,师生一行参观了营造学社,并与学社合作,对大型明代木结构建筑群智化寺进行了测绘。
来到营造学社后,他考察的脚步走得更远,测绘更细致,研究也更深入。古建筑大多散落于山村乡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是常态。在日记中,刘敦桢记录下了考察的艰辛:“天寒风凛,双手皴裂,不能工作,乃返寓编制相片目录。”茂草丛中,废墟之上,蛇虫常突然袭击,带给他们意外与惊慌,甚至生命威胁。艰辛、劳累、危险之外,种种节外生枝,也常令他们无奈。
1933年秋天,在连绵的秋雨中,刘敦桢与梁思成夫妇抵达山西大同。曾经的北魏故都、辽金陪都,竟无一间旅馆可以借住。幸而,车站站长是梁思成的旧相识,一行人才有了落脚之处。然而,吃饭也是问题。最终,还是由市政府官员出面,一家酒楼才答应供应三餐,但每人每餐只有一碗汤面。
林徽因开玩笑地说刘敦桢他们是“死心眼的建筑师”,“放弃了他们盖洋房的好机会,卷了铺盖到各处测绘”。梁思成则不以为然。他野心勃勃地憧憬,期待通过自己对古建筑的研究,为建筑师们“定他们的航线”。那些散落于荒野之中,饱经沧桑的古建筑,总是无声地传达着遥远而神秘的启示,催促他们一次次上路。他们总是以苦为乐,乐此不疲。于是,在刘叙杰童稚的眼睛里,每次考察归来的父亲,总是“既显得风尘仆仆而又精神抖擞”。
就在他们一次次启程时,日军步步进逼,大战一触即发。刘敦桢意识到,“田野调查已然带有抢救性质”,刻不容缓。朱启钤采纳了他的建议,决定将文献研究暂且搁置,由刘敦桢和梁思成分别带队,外出考察。他们深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要与时间赛跑。于是,华北各地,人迹罕至的古建筑,到处是他们奔波测绘的身影。
在广泛考察的基础上,刘敦桢夜以继日,勤奋笔耕,写出了《北平智化寺如来殿调查记》《明长陵》《龙门石窟调查记》等三十余部著作(部分与他人合著),达五十万字,涉及宫室、园林、宗教建筑、文献考证等方面,既有论文、调查报告,也有读书笔记、调查日记等。1937年7月初,刘敦桢从外地考察返回北平,着手整理建筑图样,计划9月底全部完成,并准备继续故宫的测绘工作。然而,七七事变爆发,打乱了他的节奏。大学教授们挺身而出,发出联名信,严正斥责日寇的侵略暴行,坚决支持抗战到底。刘敦桢也在信中签名。营造学社的工作陷入停滞,一个月后被迫宣布暂时关闭。贵重图籍仪器,以及历年工作成绩等资料,也被运送至天津麦加利银行保存。朱启钤先生选择了留守北平,其他人员,或被遣散,或南迁。
9月5日,刘敦桢和梁思成、杨廷宝等人携家眷离开北平,踏上流亡之路。他们经天津、青岛、济南、徐州、郑州、武汉,于10月1日到达长沙。就在10月,营造学社长沙工作站成立。刘敦桢和梁思成再次启程,调查长沙附近的民居及近年发现的周汉遗墓、明器等。不久,日机轰炸愈发疯狂。长沙已非久留之地,他们决定西迁昆明。
西迁途中,路过新宁,刘敦桢回老家探亲。如画美景,亲情乡情,抚慰了游子漂泊的心。但研究并没有停止。故乡独具特色的民居、宗祠和廊桥,深深吸引着他,让他流连忘返。几年后(1943年),他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写下著作《中国之廊桥》,分析总结中国古代桥梁的嬗变,而新宁的江口桥正是其中的唯一实例。
小城虽美,但事业催征。翌年3月,刘敦桢将从北平带来的若干文献珍本保存在新宁老宅后,继续向昆明进发。他期待再次归来。然而,1944年秋,日寇南侵,老宅遭遇洗劫。他视若珍宝的珍本被撕毁,用来裹了油条烧饼。
刘敦桢一家取道湘、桂两省间的小路,辗转到达广西,又经桂林、柳州、南宁,绕道越南,5月下旬才抵达昆明。不幸的是,途经越南时,刘敦桢感染了严重的伤寒症,三个月后,才渐渐好转。他未及病愈,便投入工作。最初,刘敦桢一家住在昆明市内。不久,越南沦陷,昆明危急,他们迁到郊外的麦地村,半年后,又搬到一所叫兴国庵的尼寺,和学社成员同住。檀香缭绕,木鱼声声,为他的古建筑研究平添了别样况味。
纵然炮火连天,物资极度匮乏,刘敦桢的实地考察仍在继续。学社成员们因地制宜,除了对周边传统的佛寺、官署等开展调查外,也将视角转向祠堂、民居。从实测资料中,刘敦桢认真对比西南与中原建筑的特点与风格,深切感到需要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因此,他们不再仅局限于云南,还将足迹延伸到四川和西康(川西及西藏东部地区,1928年设西康省,1955年9月撤销)东部。
1939年8月,刘敦桢、梁思成、莫宗江、陈明达这些“死心眼的建筑师”再次上路,寻找未知旅程中被遗忘的古迹。不远的地方,枪炮在轰鸣,像在为他们壮行。一百七十多天里,他们辗转重庆、四川、西康的三十多个县市,获得了汉阙、崖墓、摩崖石刻等许多极富价值的古建筑资料,弥补了在华北地区田野调查中中古初期遗存不多的缺失。
处境再艰难,故人嘱托始终不忘于心
1940年秋,日寇占领越南之北,战火向昆明蔓延。营造学社再次迁徙。迎接他们的,是四川李庄。明清两代,因“湖广填四川”,李庄广纳各地移民,日久天长,形成了“九宫十八庙”的格局。随着国立中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济大学等文教机构先后迁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古镇,成为响当当的文化中心。
但营造学社与李庄的相遇,一点都不美好。刘敦桢一众人挤在一辆总是抛锚的旧卡车里,于蜿蜒的公路上颠簸多时,又转水路,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天色已晚。天空阴郁,寒气袭人,加之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大家守着一口火盆,默不作声,沮丧至极。
虽然处境艰难,学社队伍却在壮大。罗哲文、卢绳等年轻人慕名而来,日后,他们都将闻名学界。四川宜宾人罗哲文,考入中国营造学社时年仅十六岁。刘敦桢告诉他,中国营造学社是一个纯粹的学术团体,大家都是读书人,是做学问的,不是当官的,不是衙门。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罗哲文“除了学习到许多有关古建筑的知识与技能外,还从敦桢师那里学习到许多查阅文献、进行考证的基本知识与方法”。
朝夕相处中,罗哲文感受着刘敦桢严谨、诲人不倦的治学精神,也捕捉到了老师无以排遣的忧虑。早年,学社依靠“庚款”维系,二战开始后,“庚款”难以为继,学社陷入困顿。辛苦讨来的研究经费,往往杯水车薪。日机还在狂轰滥炸。白天,要躲空袭;晚上,警报也时常响起。大家经常匆匆披衣而起,伏在田间,坐以待旦。次日,还要继续工作。纵使如此,刘敦桢仍向险而行,率学社人员外出调查,足迹遍布川南川北。
奔波、劳累,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刘敦桢体力日渐不济,气管炎、神经衰弱困扰着他,可每天晚上,他仍伏案写作。对云南、四川、西康的走访考察让他深知,自己所见的,只有“云南十分之一、四川五分之一、西康十九分之一”,而“短期内完成详尽而系统之调查,殆为事实所难许可”。对此,他唯有叹息。
沉浸在工作中,他暂时忘掉了现实的困厄。但,他岂能真的忘记?为节约开支,他还曾兼任会计,对学社的经济状况一清二楚。一家五口人的生活,也已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流亡时所带行李,能变卖的,几乎全卖了。他们咬牙坚持,相互温暖,并且坚信,抗战必胜。
1942年底,费正清造访李庄,感慨道:“如果美国人处在此种境遇,或许早就抛弃书本,另谋出路,改善生活去了。”
一年后,刘敦桢决意离开营造学社。1943年秋天,他来到重庆沙坪坝,回到中央大学任教。他从“风尘仆仆而又精神抖擞”的逆行者,又变成“身穿长衫,缓缓步入教室,讲话如数家珍”的儒雅师者。当下课铃声响起时,他的讲授正好结束。与过去不同的是,实地考察与研究的经历,丰富和拓展了他的课堂,他因此深受学生欢迎。
次年,刘敦桢担任中央大学建筑系主任。同时,他还在重庆大学建筑系兼课,在华盖建筑师事务所任职。即便如此,他的生活依然捉襟见肘。不得已,他忍痛割爱,变卖了珍藏多年的《辞源》。这年春天,刘敦桢的小女儿患脑炎去世。再后来,妻子积劳成疾,卧病在床。此时的刘敦桢,终日为生活所困,已无暇投入心爱的事业。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中央大学迁回南京。第二年春天,已是工学院院长的刘敦桢也回到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在所剩无几的行李中,有一个蓝色布包,从离开北平时,就一直跟着他们。包里装着什么?为什么不舍得丢弃?刘叙杰曾多次问父亲,刘敦桢却不說。
原来,刘敦桢当年在苏州工专任教时,曾与“当地木工之领袖”姚承祖结识。尽管二人相差三十一岁,但“以同气之求”而 “过从渐密”,结为忘年之交。因年事已高,姚承祖将自己毕生研究心血《营造法原》一书委托刘敦桢校阅整理。后来,刘敦桢到营造学社任职,朱启钤对此书极为赞赏,便同意由学社出版。由于书稿是用苏州方言写成,刘敦桢便委托同是苏州人的学生张至刚再作梳理,耗时五年,终于完成。可七七事变的爆发,使得出版再次搁浅。此后,刘敦桢一家颠沛流离,所带行李很少,这本书稿却始终相随。姚承祖于1938年去世,但故人嘱托,一直刻在刘敦桢心里。1959年,《营造法原》终于出版面世,好评如潮,被誉为“南方中国建筑之唯一宝典”。
一座城,一份未竟的事业
1952年,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组建成立,刘敦桢担任建筑系主任,继续讲授中国建筑史、中国营造法及西方建筑史等课程,后来还增加了东方建筑史课程。
刘敦桢对南京情有独钟,这里,藏着他一步步丈量的旧时光。刘敦桢常讲,自己天赋不高,要赶上学界佼佼者,只有加倍努力。“勤能补拙”是他一生遵循的座右铭。忙得分身乏术的他,却从没想过为自己造一所房子,而是把建筑家的激情、灵感与才华,都赋予这座钟爱的古都。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刘敦桢在南京曾为中央大学设计了建筑工学馆,为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设计了图书馆,并担负栖霞寺舍利塔的维修和保护之责,“创我国以现代科学方法修葺古建筑之首例”。除此之外,他还设计了中山陵“光化亭”,这座全由花岗岩构成的八角重檐建筑,是他对中国传统古建筑的致敬之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刘敦桢加入了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为南京文物保护工作倾心尽力。1953年,他兼任中国建筑研究室主任。几年间,刘敦桢成果颇丰,研究重点从传统民居到古典园林,从《中国住宅概说》的出版到《苏州古典园林》的问世,皆在建筑学界轰动一时。
他在研究,也在实践。1958年春,受南京市政府委托,刘敦桢开始主持修缮“金陵第一园”瞻园。一期工程历时八年,修缮工作结合了古典园林研究的理论成果,使用太湖石一千八百吨,终使瞻园重新焕发光彩。
与此同时,刘敦桢也十分重视对中国建筑史的研究。1958年起,刘敦桢作为主要负责人,开始参与《中国古代建筑史稿》《中国近代建筑史稿》《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十年》(简称“三史”)的编写工作。他不但负责组织策划,还对史稿的内容进行仔细核校,常带病主持编审会议。
1959年,苏联建筑科学院要编一部多卷本的《世界建筑通史》,其中《中国古代建筑史》一卷的主编一职落在刘敦桢肩上。举国之内,从事古建筑教学与科研的人才和许多考古专家,都参与了此次编写或审议。此书费时七年,前后共易八稿,1966年才最终定稿。
“文革”开始后,刘敦桢也受到波及。他又一次病倒了。1968年4月30日,带着病痛与无尽的遗憾,刘敦桢与世长辞。他尚未完成的事业,戛然而止。
然而,令人欣慰的是,改革开放后,刘敦桢巨大的学术成就渐渐被各界瞩目。特别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许多标志性古建筑正在消失,世人惊觉,当年他和他的同事们所从事的工作是多么不易和可贵。1979年,刘敦桢的《苏州古典园林》出版,获全国科学大会奖、1977—1981年度全国优秀科技图书奖等,成为研究中国古典园林和古建筑的代表之作。1980年,他主编的《中国古代建筑史》出版,被评为国家建筑工程总局1980年度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之后多次再版,是我国建筑历史学科领域的经典读本。
今天,打开《苏州古典园林》和《中国古代建筑史》,读者每每被书中大量钢笔绘制的插图惊叹。殊不知,其中不少都经过多次返工。对此,刘叙杰坦言,父亲当年的学生、助手和工作人员“不可能没有怨言”。可以告慰刘先生的是,那些曾被他严格要求的青年人,踏着前辈的足迹前行,而今已成栋梁之材,正在谱写中国建筑史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