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梦岩：造出万吨巨轮的小提琴家

吴志芬

他是我国近代著名的造船专家，也是我国最早一批接触小提琴和西洋音乐的人之一。他学的本是造船专业，但留学期间先后师从名家，学习小提琴制造和小提琴演奏。1915年学成回国后，他成为江南造船所总工程师、中国设计万吨巨轮第一人。同时，他致力于广东音乐的改革，并将小提琴当作演奏粤乐的工具，创立音乐史上的“司徒梦岩模式”。

清朝最后一名公派留学生

司徒梦岩原名司徒傅权，1888年出生于上海，祖籍广东开平。父亲司徒怀德因家境贫寒，早早外出闯荡，先跟人到香港的商铺里当学徒，还自学了珠算和英语，慢慢学会了做生意。后来，司徒怀德看到北方缺糖，就跟人合伙从广东运糖到北方去卖，生意越做越大，在香港、上海和东北等地开了好多家分号，成为当时有名的糖业富商。

正是这样的经历，使司徒怀德认定，一个人有了手艺才能生存，所以他要求司徒梦岩多学手艺，还要学习粤曲，记住乡音。司徒梦岩从小学会了木工，也喜爱音乐，少年时就学会弹（拉、吹）奏二胡、三弦、箫、笛等民族乐器。20世纪初，他还在徐家汇教堂的外国人那里学习小提琴演奏，成为最早接触西洋乐器的中国人之一。

1906年，司徒梦岩十八岁。那时清朝实施改革，废科举、兴学堂，全国兴起海外留学潮，父亲就自费把他送到美国去留学。司徒梦岩先在波士顿菲利普斯学院读大学预科，学习语言与机械专业，计划学习两年后考麻省理工学院，攻读机械工程专业。不料不到一年，1907年的一天，司徒梦岩收到父亲的来信，随信附了三百美元，告诉他因为运糖船在海上失事，损失惨重，生意陷入困境，无力再供他继续留学，这三百美元是给他回国的路费；如果他不回国，以后就没法再寄钱给他了，他只能自谋生计。后来，司徒梦岩还了解到，生意破产的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跑到亲家周先生在营口的铺子里去当伙计。

看着父亲的来信，司徒梦岩呆住了。在接到这封信之前，他还是一个衣食不愁、率性奔放的富家公子。但从这一刻起，他明白自己人生的另一段路程开始了。司徒梦岩是怀着实业救国的抱负来美国留学的，半途回去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他实在于心不甘。于是，他做出了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定：不完成学业决不回国，没有学费，就勤工俭学。

由于自幼对音乐有一种天生的兴趣，加上在上海读书时曾跟教堂里的神父学过拉小提琴，到美国后更是不停地练习，司徒梦岩在小提琴演奏上小有所成。当跟他相熟的另一位留学生宋子文来宿舍看他时，见他正在拉小提琴，就说自己在美国念中学的小妹宋美龄整天嚷着要学小提琴，问他愿不愿意去当家教。司徒梦岩一口应承。于是教宋美龄拉小提琴的家教费，就成了他勤工俭学挣来的第一笔钱。

失去父亲的资助，司徒梦岩的日子过得很艰苦。为了挣学费和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他四处打零工。除了给宋美龄当小提琴家教，司徒梦岩还到报馆里做过冲印照片的工作，帮农场主摘过苹果，甚至给警察局当线人，等等。司徒梦岩最有意思的打工经历，是替教会在火车上布道，据说他先讲的是基督教教义，讲着讲着就讲起了中国的孔孟之道，结果大受美国人欢迎。

在艰苦的半工半读生活中，司徒梦岩念完两年大学的预科，通过了美国当时最严格的大学入学考试，进入麻省理工学院选修机械工程专业。他与爱迪生的儿子同校、同班、同桌读书。两人感情很好，他常去爱迪生家做客。

1908年的一天，司徒梦岩和一位同学去波士顿近郊的一家公司应聘，两人坐火车到了目的地，才知招聘已经结束。沮丧之余，两人就在街头闲逛，等待晚上回去的火车。在街头，他们无意间看见一个数学竞赛的宣传海报，竞赛日期恰是当天。司徒梦岩建议，反正不要报名费，不如去参加竞赛，就当是歇歇脚，于是两人一起进了考场。

司徒梦岩做梦也没想到，一星期后，他收到了获奖通知——他获得了波士顿地区数学竞赛第一名。数学竞赛冠军不但有证书，还有奖品（一套绘图仪器），司徒梦岩好不开心。不过，更开心的事还在后面。清朝驻美国公使伍廷芳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专门召见他，称赞他为国争了光，并问他在美国生活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朝廷帮助。司徒梦岩向他述说了自己家道中落、生活拮据的窘境，伍廷芳拍案而起说，朝廷怎能坐视你这样的人才身陷窘境，声言如果还有公费留学的名额，“马上就争取给你”。

伍廷芳派人查阅中国公费留学生的情况，发现只有麻省理工学院的海军部造船工程专业还有一个公费留学的名额，他就设法让司徒梦岩从机械专业转到了造船专业。虽然，为了符合海军部奖学金这个公费生的项目要求，司徒梦岩必须转为主修造船工程，并需在麻省理工学院再待四年，但公费留学的话，每个月可领好几十块的生活费，这与他之前的苦境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这样，司徒梦岩从此成了清朝公费赴美留学生，他用三年的时间先学习完造船基础课和船壳制造，又用一年的时间学习轮船机械专业。由于此后清朝再未公派过留学生，而且紧接着发生了辛亥革命，司徒梦岩实际上成了清朝最后一名公派留学生。

中国第一位小提琴制造家

司徒梦岩从小就爱好音乐，尤其喜欢广东音乐，还会演奏多种民族乐器。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造船专业的同时，利用业余时间不斷学习音乐。他时常到波士顿新英格兰学院旁听音乐课，并向波士顿交响乐团小提琴手贝利学习琴艺，贝利对司徒梦岩的乐感和学习能力都十分欣赏。

1910年，经贝利介绍，司徒梦岩跟随新英格兰学院教授、奥地利小提琴家尤根·格鲁恩贝格学习小提琴。当时格鲁恩贝格已是名师，不收私人学生，但当他听司徒梦岩拉琴后，被他良好的功底和超常的乐感所吸引，就想破格录取他做入室弟子。司徒梦岩苦笑着说，能成为大师的弟子本是一大幸事，可惜自己交不起学费啊。格鲁恩贝格一听哈哈大笑说，你每周上课之前把教室打扫干净，就算交学费了。

司徒梦岩还一心想探索小提琴制造的奥秘。1911年，他得知同班一位美国同学家里开着一个小提琴的小工厂，专门经营、制作、修理小提琴，征得同学家长同意后，他就常去那个小工厂观看制琴过程，并时常拿一些废料学习制作。

暑假里的一天，司徒梦岩在乐器工厂里正用包装肥皂的废旧木箱练习制作小提琴，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美国人站在了他的背后，饶有兴致地看他制作。这位美国人对他说：“年轻人，你对小提琴制作有很大兴趣吗？告诉你，作坊制作的都是粗货，如果你真感兴趣的话，不妨来三楼我的私人制作室，在那里你可以看到精美、高级的小提琴。”

这位老人就是当时鼎鼎有名的美籍波兰小提琴制造家华特沙朗·戈斯，他曾连续三次获得世界小提琴制造比赛头奖。司徒梦岩对戈斯非常倾慕，戈斯在小工厂发现司徒梦岩的木工活很好，对他产生好感，决心收他为唯一的徒弟。不过，拜师前戈斯要司徒梦岩陪他先到教堂去。原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担忧，小提琴制造大师戈斯也有。到教堂后，戈斯要司徒梦岩和他一起起誓：“为师者对学生悉心传授，绝不隐私藏秘；为徒者学成后，绝不在美国开业造琴。”

就这样，司徒梦岩在戈斯毫无保留的精心指导下，钻研小提琴制作技艺，进步神速。三年后，二十六岁的司徒梦岩造出了第一把出自中国人之手的高级小提琴。不久，这把高级小提琴以戈斯的名义，参加了巴拿马世界博览会，并获得了金奖。这把琴目前还保存在华盛顿一家博物馆里。

据称，司徒梦岩在美国先后制作了十多把小提琴，而这些小提琴大部分被送人了。他遵守诺言，始终未在美国开业，最终返回了祖國，并把技术传给了下一代。在美期间，司徒梦岩还研制成功了世界上早已失传的小提琴油漆，一时传为佳话。

中国设计万吨巨轮第一人

1914年，司徒梦岩以优异成绩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并取得造船工程学士学位。学成归国后，司徒梦岩由海军部指派到上海江南造船所工作。当时，江南造船所的主要设计任务都由英方总工程师莫根负责。由于司徒梦岩专业知识过硬，工作出色，作为造船工程师，后来他深得莫根赏识。

在江南造船所，每艘轮船在投产前，图纸都要经过英国一家保险公司进行审核后，才可投产和投保险。不过刚回国的司徒梦岩并不知道，当时所里的每份图纸都必须经莫根签字才能寄往英国。一次，莫根在完成图纸设计后，按在美国工作的习惯，在图纸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莫根看见有签名的图纸时很生气，认为这份图纸一定会被英方退回来，就没审核图纸，吩咐秘书直接寄往英国，想等到图纸被退回时，再来教训这个不懂规矩的中国后生。

没想到，该图纸被英国那家保险公司评为最高分数级A级，而以前由莫根签发的所有图纸，最多也就被评为C级。这一消息在江南造船所引起了轰动。因为设计级别越高，保险费用就越低。莫根从此再也不敢小瞧司徒梦岩，对他非常尊重，两人还成了好朋友。当莫根离任回国时，特推荐司徒梦岩为江南造船所的总工程师，司徒梦岩也因而成为我国造船史上的第一位华人总工程师。

在江南造船所期间，司徒梦岩不但设计了我国第一艘通航长江上游的浅水商船，还参与了美国政府委托的四艘万吨级运输船（侧重于战时运输）的设计工作，其中包括船体、船机等设计，也深入参与扩挖船坞工程、增造大批机械等。这是中国人首次主持设计和制造万吨巨轮。1918年7月25日，江南造船所与美方签订了建造四艘万吨级运输船的合同。8月9日，上海《申报》报道：“大约再过八个月，第一艘大货船当可下水。船各载重一万吨，此种大船固属中国境内从未造过，即美国造船局所已造者，亦无如是之大。”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方要求将这四艘万吨级运输船，从原来侧重于战时运输变更为一般商业运输，江南造船所由此进行了二次设计。1920年6月，江南造船所建造的第一艘万吨级运输船“官府”号下水；同年8月，“天朝”号下水；次年2月，“东方”号下水；三个月后的5月，“国泰”号下水。这四艘运输船的载重量都超过了一万吨，均在1921年开赴美国。因在造船设计工作中表现突出，司徒梦岩被授予“六等文虎奖章”。

独创音乐史上“司徒梦岩模式”

在江南造船所担任工程师期间，工作之余的司徒梦岩依然与音乐为伴。除担任上海精武体育会欧弦部教授，他还是中华音乐会的业务骨干，在外国人主办的上海市政厅音乐会独奏小提琴。司徒梦岩常在家中举办音乐沙龙，与中外音乐界人士交流乐理心得。大约从1920年起，后来成为粤乐大师的吕文成、尹自重、何大傻等都曾师从司徒梦岩学小提琴。

司徒梦岩也一直没有放弃对小提琴制作的钻研。据载，他归国时，“携回梵哑铃（小提琴）材料甚多”，还携带三百多种制琴工具，因此在“就职于江南造船所”的十余年中，在“公余之暇，即制造梵哑铃以达其志”。实际上，司徒梦岩回国后制造过一些小提琴，其中他最满意的几把小提琴杰作放在上海旧宅，可惜1932年都毁于日本侵略军的炮火之中，他非常痛心。

另外，司徒梦岩还帮助吕文成进行反复研制和试验，把二胡的丝弦改为钢弦，把二胡持琴改为两腿夹琴筒的演奏方法，成功地研制出了高胡，给广东音乐乃至其他民乐增加了一件音色高亢明亮、特色鲜明的民族弓弦主奏乐器。京剧名琴师杨宝忠善将小提琴技法用于京剧，也得益于司徒梦岩的指点。

为了把中华民族的优秀乐曲向世界传播，司徒梦岩花费了巨大精力，把粤曲《燕子楼》、京剧《天女散花》、器乐曲《汉宫秋月》《旱天雷》等，由中国的工尺谱，翻记成五线谱；为了把外国音乐介绍到中国，他又把舒曼的《梦幻曲》、黑人民歌《老黑奴》、爱尔兰民歌《最后的玫瑰》等，从五线谱翻记为工尺谱。司徒梦岩这样的对译作品达千首之多。

在传授小提琴演奏的同时，司徒梦岩致力于广东音乐的研究、改革。他认为，“小提琴的噪音少，音色美，音域广，技术性能好”，适合表现广东音乐优美轻快的特色。于是，他最早把小提琴运用于广东音乐的演奏，并录制了唱片。司徒梦岩演奏的小提琴曲目，完全是中国民间音乐的传统曲目，在创作及乐器的使用方面，完全将粤曲的旋律移植到小提琴上来演奏，将西方的小提琴当作演奏粤乐的工具。

也就是说，在演奏技巧及风格上，“无论是走指运弓的技巧，还是旖旎的南国乐风，完全是粤式的”， 司徒梦岩基本放弃了西方的作曲技法，以及小提琴原有的传统演奏技法，使得广东音乐中的小提琴失去了其传入时原本带有的西方音乐文化内涵，而完全进入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母体中，扮演起了“民族乐器”的角色，并在其音乐的形态、观念及演奏行为等方面，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特点，音乐史上称之为小提琴民族化的“司徒梦岩模式”。

后来，吕文成、尹自重等人，在这一基础上，将小提琴的“民族化”深入下去，不仅继续用小提琴独奏广东音乐，而且把小提琴引入了广东音乐及粤剧的伴奏乐队之中。

司徒音乐世家成美谈

司徒梦岩的婚姻是按照当时的中国传统，依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的。1915年他从美国回到家时，与即将完婚的妻子周锦文还不认识。向往自由恋爱的他曾坚决抗婚，父母则坚决不同意。不过结婚以后，司徒梦岩夫妇却一直很恩爱。他们育有四子三女，都喜欢音乐。起初，司徒梦岩不想让孩子们以音乐为专业，他认为在当时的中国，以音乐为职业既没有出路，也没有社會地位，生活难以保障。妻子虽然从小就与音乐无缘，但是孩子们喜欢音乐，她也不反对。

抗战全面爆发后，司徒梦岩随江南造船所迁移到重庆，周锦文则带着孩子在上海生活。他没料到，这场分别却让孩子们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上音乐之路。也是机缘巧合，司徒家的孩子们得以跟着卫登堡学习小提琴的专业演奏。卫登堡是犹太裔提琴与钢琴演奏家，当时住在上海。后来，二儿子司徒海城考上了国立上海音专（今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拉小提琴。随后，三儿子司徒兴城、四儿子司徒华城、女儿司徒幼文和司徒志文，相继考入上海音专。当司徒家兄妹五人都成为音专的学生后，负责照看他们的伯父生气地说：“你父亲托付我照管你们几个，你们却放着博士的方帽子不戴，偏要上台戴圆帽子学洋琴，你们的父亲回来，我可怎么跟他交代？”

但事实远非这位伯父想的那样。抗战胜利后，回上海与家人团聚的司徒梦岩，看到子女们有拉小提琴的，有拉大提琴的，打心眼里高兴，因为他看到了孩子们和自己一样，对音乐有一颗赤诚的心。后来，司徒梦岩的七个子女中，有五个从事音乐事业。二儿子司徒海城是上海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三儿子司徒兴城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去了台湾，是全能弦乐演奏家、教育家；四儿子司徒华城是著名小提琴家、中央乐团首席小提琴手、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二女儿司徒幼文是音乐理论编译家；小女儿司徒志文是著名的大提琴家、中国音乐协会大提琴学会会长。

1947年，由上海市政府交响乐团（后改为上海市人民政府交响乐团，现为上海交响乐团）出面，在上海著名的专业音乐厅兰心大戏院，举办了一场司徒家族音乐会。当时司徒梦岩正好六十大寿。在登台的孩子中，最大的是老二司徒海城，二十四岁；最小的司徒志文才十四岁。1950年，司徒家族又在兰心大戏院举办了第二场家庭音乐会。在这次音乐会上，老三司徒兴城因为跟随其任教的福建音专去了台湾没有参加。这两次音乐会的钢琴伴奏，都由著名钢琴家周广仁担任。两场司徒家族音乐会，都在上海引起了极大反响。

1954年，司徒梦岩在上海因病去世，终年六十六岁。但他缔造的司徒音乐世家却枝繁叶茂，除了子女中有五个从事音乐事业外，他的儿媳妇、女婿也有多位从事音乐工作，都为我国音乐事业做出了贡献；不仅如此，在司徒梦岩的培养和影响下，他的第三代、第四代人中，也有从事小提琴的演奏、学习的。而司徒梦岩，由此成为这个音乐世家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