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异化”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核心论题。后来,卢卡奇也对“异化”这一概念进行了论述:“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1]马尔库塞在改造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以及吸收和发展卢卡奇异化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异化理论。在马尔库塞看来,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主要表现为人的异化。具体而言,在正常的社会中,人有两种向度,即肯定现存现实的向度以及否定、批判和超越现存现实的向度。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中,科学技术被资产阶级所利用,成为一种统治力量。在这种统治力量的影响下,一方面,工具理性在人们的思想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人的感性被压抑;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助长了人的物质欲望,使人沉浸于“虚假需求”的满足中。在此背景下,人们逐渐丧失了对现有社会制度进行否定、批判和超越的思想维度,沦为了只剩下肯定性思维的“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在其《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中对这种简单地肯定现实的“单向度的人”有着诸多描述。比如:“我们懂得,毁灭是进步的代价,就像死亡是生活的代价一样;节制欲念和辛勤劳作是满足和欢乐的先决条件;我们还懂得,生意必须做下去。”[2]这种被“异化”的“单向度的人”肯定着现实中的一切的同时忽视了精神世界的建构,思想变得麻木,丧失了对美好未来的期待。马尔库塞深刻地意识到想要变革社会就要重视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构,恢复其生命本能和感性,从而使其摆脱“异化”境遇,获得解放。因此,他对于人类解放的路径进行了构想,主要包括“爱欲”的解放、“审美”中获得解放、自然的解放几个方面,以下便是对这几个方面的分析。
在哲学史上,人的本质问题一直备受关注。马克思在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等作品中都曾对人的本质进行过分析。他将人类的本质主要分为类本质和社会本质。类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即可以进行自由的、有计划的、有意识的实践活动,并且通过这种实践活动改造世界,使人的本质力量得以显现。这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在我个人的活动中,我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3]类本质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本质特征,马克思在此基础上还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本质——“异化”现象,并且提出了人类解放思想。马尔库塞对马克思人的本质及人类解放思想进行了继承,并且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发展,将其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结合在一起,从人的心理、精神层面对人的本质重新进行了分析。
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理论中把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意识、潜意识、无意识三个层面。后来,基于心理内部冲突在不同层次之间进行,他又提出了心理的动力系统——本我、自我、超我。其中,“本我”被包含在无意识中,“自我”和“超我”在意识和潜意识范围内。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本我”由本能构成,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层次,不受任何的社会价值、社会道德、外在行为的影响,按照快乐的原则毫无节制地追求本能需求的满足。在此基础上,弗洛伊德将人的无意识中的本能分为“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其中,“生存本能”具有建设性的作用,而“死亡本能”又被称为攻击本能或者侵犯本能,具有破坏作用。弗洛伊德认为,“生存本能”相较于“死亡本能”而言,更能够体现出人的本质:“其中生命本能(爱欲)压倒了死亡本能。生命本能不断地反抗和推迟‘向死亡的堕落’”[4]。而在“生存本能”中,“爱欲”占据着核心地位。马尔库塞在受弗洛伊德这一思想的影响下,认为“爱欲”是人的本质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并没有严格区分“爱欲”和“性欲”。相比较而言,“性欲”一词在其作品中出现得较多,而马尔库塞所作出的一个重要的贡献便是对弗洛伊德的“爱欲”思想进行了分析,把“爱欲”与“性欲”两者进行了区分。首先,马尔库塞认为,“性欲”侧重的是两性间的自然冲动和欲望,而“爱欲”并不局限于两性间的自然冲动和欲望,它还包括食欲、休息、消遣等生物性的需要。其次,“性欲”主要强调由生殖器带来的快感,而“爱欲”的器官遍及全身上下。最后,由于“性欲”主要是由生殖器带来的快感,因此这种快感往往是稍纵即逝的,而“爱欲”则不同,由于“爱欲”的器官遍及全身上下,因此它带给人的快感是持续性的。马尔库塞还进一步认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阻碍着人的“爱欲”的实现。具体来看,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机械化进程不断加快,机器的大量出现为人类提供了便利,节省了大量的人类劳动力,而与此同时也使得“力比多”(即人的生命本能)能够贯注于其中的“领域”大大减少,“力比多”受到了限制和约束,“爱欲”就开始简单地转化为“性欲”。因此,马尔库塞往往将“性欲”和发达的工业社会联系在一起,将“爱欲”和高级文明社会联系在一起,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人类进入高级文明社会,就要解放受压抑的“爱欲”,使其获得多种途径的释放。
然而,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类的本能需要和社会文明两者之间本来就是相抵触的,人类文明的发展必然会以克制、压抑人的本能欲望为代价。马尔库塞肯定了弗洛伊德的这一观点,但他认为弗洛伊德没有对人所遭受的压抑进行细致区分,因此他引入了“额外压抑”这一概念,将压抑区分为“基本压抑”和“额外压抑”。他认为,在人类生产力水平低下、物资匮乏之时,为了克服贫穷而进行的劳动,会对于人的本能欲望造成压抑和延迟满足,这种劳动所带来的压抑就是“基本压抑”,这种“基本压抑”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而“额外压抑”是“为社会统治所必不可少的约束。它与(基本)压抑的区别在于,它是为使人类在文明中永久生存下去而对本能所作的必要‘变更’”[5]。在马尔库塞看来,“额外压抑”会对人类的本能作出“变更”,也即是说会使人的本质发生异化。而从“额外压抑”的来源来看,马尔库塞认为,它是统治阶级为了获取利益和稳固统治而对劳动者所施加的压抑。
马尔库塞对于人类“爱欲”所受压抑类型的这种分析预示着人类解放的可能。首先,以往的人类社会物质匮乏,人们的生活维持在较低水平,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生产力水平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逐渐得到了保障,人的“基本压抑”也就有获得了释放的可能。其次,除了“基本压抑”之外,人们还面临着“额外压抑”的释放。在“额外压抑”中,人们的自由时间被剥夺、侵占,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单调、枯燥乏味的工作,这种压抑严重阻碍了爱欲的释放,压抑了人的本性,“劳动几乎完全异化了。装配线的整套技巧、政府机关的日常事务以及买卖仪式,都已与人的潜能完全无关”[6]。而对于解决人们所承受的“额外压抑”,马尔库塞认为关键就在于把人从“异化”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对此,马尔库塞提出了许多构想,比如“劳动爱欲化”。他认为,“异化”的劳动对人的“爱欲”产生了极大的压抑,而爱欲化了的劳动就是“非异化”的劳动,人在这种劳动的过程中,摆脱了“异化”劳动带给人的束缚和压抑,“力比多”得以自由释放,从而可以充分享受劳动带来的快乐,可以看出,马尔库塞所提出的爱欲化的劳动实质上就是一种本能消遣活动。
马尔库塞意识到要想变革社会现状,首先就要改变作为革命主体的人,正如他在《审美之维》中所说:“不解放人的自然(感官与原始冲动),就不可能解放外在的自然(社会)。”[7]所以,基于人的感性与本能受压抑的现状,他又提出了“新感性”这一概念。马尔库塞提出的“新感性”是相对于“旧感性”而言的,“新感性”是感性与理性两者之间的谐和。在“新感性”中,人的感性获得了自由解放,长期处于主导地位的工具理性失去了它在人的精神世界中的主导地位,感性与理性两者能够达到一种调和状态,感性变得理性化,理性变得感性化。“新感性”的基本特征是“一种广义的非暴虐。它反对现代文明的贫困、苦役、剥削、攻击性,为满足压抑的需求而改变自然以及令人难熬的枯燥等现象;它赞颂了人的游戏、安宁、美丽、接受性质”[8]。由此可以看出,马尔库塞提出的“新感性”是基于对“非压抑社会”的期许,他认为“新感性”能使人类获得解放,进入一个理想的社会。在“新感性”的培养上,马尔库塞认识到审美和“新感性”两者之间的关联,他主张在审美的维度上,借助于文学艺术来培养“新感性”,从而获得人类的解放。
马尔库塞之所以要借助于文学艺术,在审美的维度上来恢复人的感性,解放人的本质,是因为他认为文学艺术是疏离于现存现实的一个“异在”世界,是作为现实社会的对立面建构起来的。这又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文学艺术具有否定性。虽然文学艺术所使用的素材等都来自现实生活,但是不遵从现实原则,而是否定现存原则。它通过使用独特的语词、声音、画面等,使人摆脱现实的束缚。其次,文学艺术还具有超越性。所谓的超越性就是说文学艺术疏离于现实,与现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创造出不同于现实的更为本真的世界。在文学艺术中,文艺创作者不是一味地堕入生活现实,而是懂得超拔于现实之外,自由地表达对于现实的不满与反抗。而作为欣赏者,在欣赏文艺作品的过程中,也同样会获得这种超越感。
文学艺术之所以有疏离于现实的“异在”性质,是由于“审美形式”的作用。“审美形式”是马尔库塞所强调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指“把一种给定的内容(即现实的或历史的、个体的或社会的事实)变形为一个自足整体(如诗歌、戏剧、小说等)所得到的结果”[9]。这一定义使得“审美形式”获得了特殊规定性,它不同于人们平常认知中的“形式”,而是既包含着外在形式结构又与内容浑然一体的一个整体。这种“审美形式”将文学艺术与现实隔离开来,从而使文学艺术有了其之所以为文学艺术的自律性。此外,马尔库塞还认为:“审美形式是感性形式,是由感性秩序构成的。”[10]审美形式与人的生命感受有着紧密联系。由此可见,借助于“审美形式”的文学艺术有助于释放人的“感性”,培养人的“新感性”,进而为人类解放提供可能。
按照马尔库塞的观点,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工具理性占据支配地位,人们的感性得不到合理地释放,感性和理性处于不平衡的状态,因此他们面临着精神上的困境。在这种现实背景下,通过文学艺术的方式,在审美维度上培养人的“新感性”以获得人自身的解放,正是马尔库塞结合当时的社会状况为人们构想出的一条解放路径。由此可见,在马尔库塞这里,文学艺术被赋予了解放与革命的力量,它搭建了人们从现实世界通往理想世界的桥梁,引导着人们从压抑无奈的现实走向自由解放的彼岸。在“新感性”这一“彼岸世界”中,成熟的感性和成熟的理性相结合,理性变得感性化,感性也会变得理性化,人的审美力、感受力、激情、想象等都将被唤起,从而,人类自身将获得解放,成为富有生命活力的“新人”。与此同时,对人们进行奴役和压迫的现实生活也将被新的生活维度所取代,这种新的生活维度正是马尔库塞所追求的理想的生活。
除了“爱欲”的解放、“审美”中获得解放,马尔库塞关于“异化”人的解放之道还包括自然的解放。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将自然作为革命的一个重要领域,提出了关于自然解放和人的解放的相关理论,而马尔库塞作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最早的研究者之一,便是在对马克思的自然解放理论进行挖掘的基础上提出了他的“自然解放论”。
马尔库塞发现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态本质,他认为在这一社会中,存在着对自然和人的双重压抑和控制。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社会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给人们带来了诸多便利,但同时也被统治阶级所利用,成为剥削自然和人的工具。具体来说,资本家通过各种媒介刺激人们的消费需求,使人们沉浸于“虚假需求”的满足中,而另一方面,为了不断满足消费者的消费需求,资本家又需要不断扩大生产规模。在这一过程中,资本家把自然界视为私有物,不断地从中榨取资源;为了获得高额利润,又不断地剥削劳动工人的“剩余价值”。可以看出,资本家在进行产品生产的过程中,人和自然两者都处于被奴役、被压迫的地位。
然而,在马尔库塞看来,自然界不仅仅是作为有机物或者是无机物而存在的,而是和人类一样是有生命、有意识的生命体,对于生命的追求是人与自然两者所共有的,而在面对资本主义社会所带来的压迫和统治时,两者也同样有着解放的要求。马尔库塞认为自然的解放与人的解放有着紧密联系。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然界遭到了严重破坏,成了“异化”的自然界,而这个自然界同时会反过来使得人类本质发生“异化”。比如他曾说:“商业化了的自然界、污染了的自然界、军事化了的自然界,不仅在生态学意义上,而且在实存本身的意义上,切断了人的生命氛围。这样的自然界阻挠了人从环境中得到爱欲的宣泄(以及变革他的环境),剥夺了人与自然的合一,使他感到他在自然界之外或成为自然界的异化体。”[11]因此,马尔库塞继承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观点,把自然的解放和人类解放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主张把自然的解放作为人类解放的手段和工具。在《审美之维》一书中,马尔库塞提出,自然的解放主要包含以下两个方面:“(1)解放属人的自然(人的本性):即作为人的理性和经验基础的人的原初冲动和感觉;(2)解放外部的自然:即人的实存的环境。”[12]
首先,解放属人的自然。“属人的自然”实际上就是人的自然本能,人的原始冲动和感觉。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受到工具理性的束缚,人的自然本能和感觉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状态,而实现属人的自然的解放意味着解放人的自然本能和感觉。而解放了的感觉“与那种以它们为基础的自然科学结合起来,将会指导‘人对自然的占有’”[13]。由此可见,解放“属人的自然”,一方面,人的感觉和自然本性将得以复苏,人们会开始顺应自然规律,使人的本性与自然相符合,从而人道地占有自然,而不再是破坏性地、毁灭性地占有自然;另一方面,人顺应自然规律,自然固有的潜力将得以释放,人的努力目标也会得到自然的积极回应。由此可见,解放属人的自然有利于人和自然之间建立一种良性互动的伙伴关系。
其次,解放外部的自然。所谓“外部自然”就是指人类存在于其中的外部环境。马尔库塞认为自然界在本质上是一种超越的、昂扬向上的状态,充满着生机与活力,而现实中的自然界却是与这种本质相背离的。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扩大,资本家疯狂地掠夺自然资源,利用新兴的科学技术控制着自然界。长此以往,人们的生存环境成了“商业化了的自然界、污染了的自然界、军事化了的自然界”。可以看出,在这一背景下,人类的生存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这样的环境切断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精神脐带,阻碍了人的爱欲的释放。因此,马尔库塞主张解放人们生存于其中的外部自然,恢复其生机与活力,解决工业化进程中带来的一系列环境问题,从而使自然界成为作为“类的存在”的人服务的自然界。
总之,马尔库塞关于人与自然解放的这些理论受到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思想的影响。而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马尔库塞继承了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解放的观点,主张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一种和谐共处的合作伙伴关系,把自然的解放作为人类解放的前提条件;而在另一方面,他对于马克思的自然解放思想还进行了发展。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对于自然进行“人道的占有”的观点,依然没有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自然对于人类来说,依然是从属的关系。而马尔库塞则强调,自然和人类一样,是同时作为主体和客体而存在的,因此要想实现自然和人类的真正解放,就必须把自然置于与人类平等的地位。
马尔库塞基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困境,积极地构想出了一系列的解放路径,然而这些解放路径往往只是局限于书斋之中,难以在现实中诉诸实践,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也正因为如此,受到了很多人的诟病。尽管如此,他的人类解放理论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和意义。具体来说,马尔库塞的人类解放思想表达的是“他对推翻既有社会的控制而付出的斗争与热情,他对一个全新世界充满的期待与梦想,所有这些,都使我们深深感受到了一个思想家诗人般的激情,和对于人类未来自由与解放的渴望”[14]。他的这一思想在吸收、继承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的基础上又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不仅对当时的社会,而且对当下的社会都有着重要的启示与指导作用。比如,马尔库塞以其敏锐的触角感知到了科学技术对社会发展的双重影响,启示着人们科学理性地对待科学技术的发展,看到它的两面性。再比如,他在论及人的解放和自然解放的关系时,否定了人类中心主义,把自然看作是一个生命体,置于与人类同等的地位。他承认自然的主客体属性,强调人与自然之间建立友好合作的伙伴关系,这种对待自然的态度启示着人们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而片面地追求经济的发展,而应该和自然界之间建立一种和谐共处的合作伙伴关系,在解放自然、保证自然界的良性循环过程中实现人类自身的解放和发展。除此之外,马尔库塞的人类解放理论揭示出了工具理性对人的本能和感性的压抑,关注人类的生存状态,重视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构,具有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这启示着统治阶级不仅要追求经济的发展,还要注重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构,促进个体的全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