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振轩,李 博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提起李逵,人们会自然地想起《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有关回目也多耳熟能详,如《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假李逵剪径劫单位人,黑旋风沂岭杀四虎》《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探穴救柴进》《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活阎罗例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直至梁山一杯毒酒,使他魂归离恨天。论者正是根据以上回目,予李逵以高度评价,认为“李逵参加农民起义最为主动、坚决”“革命斗争精神也比较坚定彻底”[1],进而认为李逵的粗野也是他的可爱之处,因为“粗野,正表现了他的真纯”[2]。但是研究李逵形象在说唱文学中的演变,相比较而言,元杂剧水浒戏中的李逵形象比《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要更为丰满、生动。当然这中间有种种原委,其中从杂剧到长篇章回小说,由戏剧中的“主角”到小说中的“配角”,应该是其形象变化的主要原因。
一
李逵形象有一个长期发展演变的过程,在宋代有关史书中,确有与说唱文学中李逵同名同姓的一位人物,其事迹分别见于《三朝北盟会编》卷114、卷131,汪藻《浮溪集》卷 16、《宋史·高宗纪》。大略为:李逵乃密州军卒,建炎元年曾反叛宋朝;曾占据数州之地,纵横一方;金兵压境,率众降金,后为同伙吴顺所杀。(1)“是月(建炎三年闰八月),知济南府宫仪及金人数战于密州,兵溃,仪及刘洪道俱奔淮南,守将李逵以密州降金。”见于《宋史·高宗纪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68页)。其他三种略同。可见,历史上密州李逵一伙人,并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两宋之际,乘其战乱,反叛朝廷,称霸一方;金兵压境,作战不胜,便举众降金;乌合之众,内部常有纷争。这个李逵丝毫不值得称道。所以,对历史上这位李逵与说唱文学中李逵的关系,我们赞成陈汝衡先生在《元明杂剧中的黑旋风李逵》一文中的说法:“可以肯定地说:这个史书上的李逵不过和水浒人物黑旋风李逵偶然名姓相同。断不是我们所谈的这个黑旋风李逵,更不是元明杂剧里的山儿李逵。”[3]宋末元初人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中提及“黑旋风李逵”:“旋风黑恶,不辨雌雄,山谷之中,遇尔亦凶。”[4]但仅据此四句赞语,李逵的一切事迹行状无从得知。约略问世于元初的《大宋宣和遗事》中,于天书三十六将中有“黑旋风李逵”,但对其事迹只字未提。因之,元代杂剧中大量水浒戏的出现,尤其是以李逵为主角或以其为主要人物出现的杂剧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现存的元代水浒戏仅有六部,但李逵出场的只有四部,内中李逵为正末主唱的有二部,即《梁山泊李逵负荆》《黑旋风双献功》。李逵在剧中为重要角色,题目正名中出现其姓名的有二部。其一,《都孔目风雨还牢末》,题目正名为“李山儿生死报恩人,都孔目风雨还牢末”[5];其二,《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二、三折正末扮李逵,题目正名作“李山儿打探水南寨,鲁智深喜赏黄花峪”[6]。按照常理,研究元代水浒戏中李逵的形象,应以这四部剧作为主,但元代已佚水浒戏特别是有关李逵的剧目,仅就现在可考的剧作名目看,其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它们和现存剧作一起,是我们借以研讨的第一手资料。有关已佚剧目有十个:
黑旋风乔断案 杨显之
黑旋风大闹牡丹园 高文秀
黑旋风借尸还魂 高文秀
黑旋风诗酒丽春园 高文秀
黑旋风敷演刘耍和 高文秀
黑旋风乔教学 高文秀
黑旋风穷风月 高文秀
黑旋风斗鸡会 高文秀
黑旋风老收心 康进之
板踏儿黑旋风 红字李二
就以上剧目名称便可推知,元代水浒戏中的李逵是一个个性丰富且多才多艺的形象,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以正面喜剧形象出场,这从一些剧目的名称便可看出,如“乔断案”“乔教学”等。已佚剧作的剧目从多个侧面展示了戏曲舞台上的李逵形象:他会装模作样地装扮教书先生,也会滑稽幽默地在公堂上判各种案子,更会饮酒赋诗;他会斗鸡,会歌舞表演伎艺,还有儿女风情,而穷困潦倒之时显得更为可爱……当然粗豪是李逵的本色,他曾大闹牡丹园,可能其性格至晚年有所改变,所以又有了《黑旋风老收心》。这些已佚剧作,有些在有关文献中可以推知一二,有些在元代有关剧作及后世小说戏剧中尚有一些踪迹可寻,还有一些仅可据剧名加以推断。为了更好地了解元代戏曲中的李逵形象,我们将有关剧目相关资料分析如下。
1.《黑旋风借尸还魂》(高文秀撰)
《水浒传》中未曾提起,此前水浒故事亦无相关文字。
2.《黑旋风斗鸡会》(高文秀撰)
《水浒传》中亦未提及。
3.《黑旋风穷风月》(高文秀撰)
《水浒传》中不曾提起。就“风月”字面看,当指儿女私情。宋代陆游1189年被人以“嘲咏风月”罪名弹劾去官,其痛愤之余,以“风月”名轩,并以诗记之。鲁迅有《准风月谈》亦即此意。剧目中一个“穷”字,是穷尽风月之欢,抑或是在困穷中遭遇风情,难以推知。
4.《黑旋风大闹牡丹园》(高文秀撰)
《水浒传》中未曾提及。
5.《黑旋风敷演刘耍和》(高文秀撰)
《水浒传》未见有关情节。刘耍和当为艺名,元代教坊有艺人刘耍和,剧作家(艺人)红字李二和花李郎,同是“教坊刘耍和婿”(见钟嗣成《录鬼簿》)。
敷演,亦为敷衍,即扮演。《三战吕布》[醉东风]白:“我先说了吕布,后敷演元帅也。”[7]《城南柳》[隔尾]:“醉与樵夫讲些经传:春秋有几年?汉唐事几篇?端的是谁是谁非?咱两个细敷演。”[8]《西游记》二本六出,白:“我也待和他们去,老人家赶他不上,回来了。说道好社火,等他们来家,教他敷演与我听。”[9]后二例中的“敷演”有“敷陈演述”的意思。在戏文中“敷衍”亦可解为“扮演、表演”,与今语“敷衍了事”“敷敷衍衍”意义不同。《小孙屠》[满庭芳]白:“后行子弟不知敷衍甚传奇?”[10]《错立身》[鹧鸪天]:“贤们雅静看敷衍,《宦门子弟错立身》”[11]根据剧名推断,可能是李逵以其特有的表演手段扮演刘耍和扮演的某一剧目,或表演刘耍和特有的表演动作、情态、风格。
6.《黑旋风老收心》(康进之撰)
《水浒传》中未有相关情节,当为写晚年李逵在个性方面的变化。
7.《板踏儿黑旋风》(红字李二撰)
《水浒传》中未有相关情节。板踏,即门板,又作板答、板闼、板踏。
《魔合罗》[后庭花]:“俺家有一遭新板闼,住两间高瓦屋。”[12]《存孝打虎》白:“若还没甲,披上两叶板闼。”[13]情节尚难推知,以李逵之勇,门板可为武器。可惜无其他文字可证。
8.《黑旋风诗酒丽春园》(高文秀撰)
《水浒传》未有相关情节,但李逵这样一位特殊之人而作别致之诗,且酒助诗兴,剧作当是喜剧。根据有关资料,此剧及有关戏曲故事在当时广为流传,为剧作家热衷,也为观众欢迎。因为除了“水浒戏专家”高文秀有《黑旋风诗酒丽春园》之外,王实甫也有《诗酒丽春园》,庾吉甫也有同名杂剧。据《蓝采和》一剧中有关文字,可以知道《黑旋风诗酒丽春园》在元时勾栏瓦舍中时时演出,被同行誉为一流的剧作:
(末)俺路歧每怎敢自专,这的是才人书会刬新编(一折)。
(末)我试数几段脱剥杂剧。做一段老令公刀对刀,小尉迟鞭对鞭。或是三王定政临虎殿。……都不如诗酒丽春园。[14]
9.《黑旋风乔教学》(高文秀撰)
《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写李逵在寿张县乔坐衙后,又闯入一处学堂,“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15]。小说中仅有这几行笔墨,但杂剧中既有“乔教学”的剧目,想来必有李逵坐上学堂的椅子,穿上教书先生的衣服,有对所谓古人先贤的“高论”、对答等等。自孔门坐而论道,师生答问,已有意趣。后世腐儒,庸常讲说,常为世人笑柄,于是讽喻学堂先生假酸假醋,历代说唱文学均有其例。敦煌变文中已有《孔子项托相问书》,千代圣人不及一乳臭小儿。至宋代,说唱文学中有“乔学堂”的名目,乔模乔样,装扮一教书先生,一举手一投足,以为笑乐。元以后,小说戏剧中亦有相关文字,知名的有《牡丹亭》中陈最良教杜丽娘《诗经》一场戏等。
10.《黑旋风乔断案》(杨显之撰)
剧作虽然散佚,但《水浒传》中第七十四回“李逵寿张乔坐衙”应是《乔断案》本事的一部分。该回书写燕青在泰安州东岳庙胜了擎天柱任原,庙内大乱,官军与梁山义军厮杀。待到梁山人马还山时,独不见了李逵,原来他闯进寿张县衙门,吓跑了县太爷,他穿上了县令官服,传唤典吏人等参见,并令衙役作告状的玩耍,胡乱判定二个人打架,打人的是“好汉”,挨打的是“不长进”的,把“原告”枷号在衙前示众。黑旋风判糊涂案,衙前百姓一片笑声,从衙门出来后又闯了一学堂。著者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16]
可以想象,剧本应和小说相近,通过一个无法无天的具有喜剧性格的李逵形象和相关喜剧情节,蔑视县官威仪,展示李逵的丰富个性。顾学颉《元曲释词》在解释相关词语时说:“乔,假装意,”认为“乔坐衙,谓假做官长升堂问案子”,并引《金瓶梅》第五十二回吴月娘的一段话为证:“月娘道:‘等我问他,我怎么虔婆势、乔坐衙’?”[17]
实际上在有关说唱文艺中多有用“乔”字的,“乔”尚有幽默、滑稽、诙谐之意味。宋元说唱艺术中即有《乔合生》《乔影戏》诸名目。《武林旧事》卷二记载当时的舞队,也有诸如乔三教、乔迎酒、乔亲事、乔乐神、乔捉蛇、乔学堂、乔宅眷、乔像生、乔师娘、独自乔等称谓。所谓乔宅眷,即是说“国忌禁乐,则有装宅眷笼灯前引,珠翠盛饰,少年尾其后,诃殿而来,卒然遇之,不辨真伪”[18]。从文化史上看,自宋代的《乔合生》《乔影戏》,到宋代歌舞中的“乔宅眷”“乔三教”,再到元杂剧中的《乔教学》《乔断案》,再到明末编刊的《寿张县令黑旋风集》,既有一脉相承的文化渊源,也有风格、内容上的承袭与改造。
二
学术界公认,李逵是“元代水浒戏中被写得最多,也是最成功的英雄形象”,就现存的六本元代水浒戏而言,《梁山泊李逵负荆》《黑旋风双献功》二剧均以李逵为主角。《都孔目风雨·还牢末》和《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二剧,李逵也是剧中的重要角色。客观地讲,以上剧中的李逵形象,除了一般读者由《水游传》中得知的粗豪鲁莽、疾恶如仇的性格特点之外,还有不为人知或者容易被人忽略的粗中有细、机智灵活得近似足智多谋的一面。元杂剧中李逵的形象是较为丰满的。为了研讨元杂剧中正面喜剧人物塑造的特点,探讨《水浒传》中李逵形象与元代水浒戏中李逵形象之异同,我们试从以下几方面分析元代水浒戏中李逵性格的特色。
这种性格特色在其神态动作及他人的评价中时时显露出来。《黑旋风双献功》及《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都写及李逵粗野的扮相:
[宋江云]虽然更了名,改了姓,你这般茜红巾,腥衲袄,乾红搭膊,腿绷护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墨染的金刚。休道是白日里,夜晚间揣摸着你呵,也不是个好人。[19](《黑旋风双献功》)
[宋江云]看你那茜红巾,红衲袄,乾红搭膊,腿绷护膝八答鞋,你便似那烟薰的子路,墨洒的金刚,休道是白日里,夜晚间扑摸着你,也不是恰好的人。[20](《鲁智深喜赏黄花峪》)
两段文字仅个别字面有异,可以推想当时戏剧舞台上李逵的扮相基本定型。与其粗野装扮相应的是他粗丑、奇异甚至“丑得吓人”的相貌,孙孔目乍见之下,大吃一惊,叫一声“是人也那是鬼!”李逵自嘲地唱道:
我这里见客人将礼数迎,把我这两只手插定。哥也,他见我这威凛凛的身似碑亭,他可惯听我这莽壮声,唬他一个痴挣,唬得荆棘律的胆战心惊。[带云]哥也,他不怕我别的。(唱)他见我风吹的龌龊是这鼻凹里黑,他见我血溃的腌臜是这衲袄腥,审问个叮咛。[21]
与李逵粗野的装扮、粗丑的相貌相映成趣的是他粗直的个性。宋江这样评价他:“此人性如烈火,直如弓弦。”[22](《鲁智深喜赏黄花峪》)而李逵自己做人的楷模是三国时的莽张飞,他甚至天真地希望,梁山兄弟均如桃园弟兄一样手足情深:
咱虽然不结义在桃园内,俺仿学那关张和刘备,您兄弟一似个张飞。有衣呵同穿着,有饭呵同吃,有马呵不剌剌大家同骑……[23](《黄花峪》)
再从有关剧作中李逵相关语言看,他的粗直中有后来《水游传》中李逵嗜杀粗野的因子。《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一剧中,在和宋江的对话中流露出“我三日不杀人呵,我浑身上下拘系”,“我三日不放火呵,倚着那石墙下呵盹睡”。另外从李逵与宋江关于乔装打扮的两段对话中,也可见李逵粗鲁蛮横,不讲道理的秉性。《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当宋江指出李逵模样粗丑、装扮粗野,不便下山时,李逵愿意打扮个货郎下山。宋江问他:“可哪里得这衣服鼓儿来?”李逵回答:
有有,山寨在那官道旁边,躲在一壁等着。那做买卖的货郎儿过来,“兀那货郎儿,借与我鼓儿使一使。”说个借与呵,万事罢论。若说个不借,一只手揪住那厮衣领,一只手掐住脚腕,滴溜扑摔个一字交,阔脚跚住那厮胸脯,举我这夹钢板斧来,觑着那厮嘴缝鼻凹里磕叉——我恰待要砍。哥也,休道是鼓儿,他连担儿也与了您兄弟。[24]
《黑旋风双献功》一剧中李逵要装扮成一个庄家人下山去保护孙孔目到泰安神州进香,当宋江问他“只是哪得庄家的衣服来”时,他的一番言语与上面一段对白大同小异:
有有有!你兄弟下得山去,在那官道旁边一壁掩映着,等那庄家过去,“哥,你那衣服借与我使一使儿。”那厮与我,万事罢论。他但说个不与,我一只手揪住衣服领上,一只手揝住脚腕,滴溜扑摔个一字交。阔脚板踏着那厮胸膛,举起我这夹钢板斧来,觑着那厮嘴缝鼻凹,恰待砍下——哥,休道是衣服,那厮连铁锄都与你兄弟了也。[25]
正由于李逵粗直得近于鲁莽,所以每次下山,宋江总要告诫他要“忍事饶人”,别人骂了、打了、唾在脸上,都要忍耐。最能显现其粗直、粗莽个性的是《梁山泊李逵负荆》一剧,剧作者运用反衬的艺术手法,写李逵粗中有细、粗人用细,以“细”见粗,且抑扬运用得当,突现了李逵粗豪的个性。该剧第一折写李逵在清明节假中在王林酒店中以醉卖醉,却因王林老汉被抢走了女儿而满心忧愁。因李逵与王林熟识:“咱两个每日尊前话语投,今日呵,为啥将咱佯不瞅”,为王林不理睬他满心不悦。当王林诉说原委时,他一听王林的女儿“被一个贼汉夺将去了”,对“贼汉”二字太为敏感,一时暴怒,不分青红皂白,怒打王林:
(正末做打科,云)你道是贼汉,是我夺了你女孩儿来?(唱)[金盏儿]我这里猛睁眸,他那里巧舌头,是非只为多开口。但半星儿虚谬,恼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将你那草团瓢烧成为腐炭,盛酒瓮摔做碎瓷瓯。(带云)绰起俺两把板斧来,(唱)砍折你那蟠根桑枣树,活杀您那阔角小黄牛![26]
粗莽本色尽现!但《梁山泊李逵负荆》一剧中李逵性格的最大特色乃是其“粗中有细”“粗人用细”“细中见粗”。因此,当王林哭诉了女儿被骗抢的经过后,剧中李逵十分细心地追问了一句:[正末云]有什么见证?当王林出示了“红绢褡膊”之后,李逵方确信无疑,——“我待不信来,那个士大夫有这东西?”于是认定是宋江、鲁智深抢走了满堂娇,为维护梁山声誉,他要为王林伸张正义:“老王,你做下一瓮好酒,宰下一个好牛犊儿,只等三日之后,我轻轻地把着手儿,送将你那满堂娇孩儿来家……”[27]为了确保事在万全,他特别又告诫叮嘱王林对质时千万不要由于害怕梁山上的大头领而临时反悔:“那时节我若叫你出来,你可休的似乌龟一般缩了头再也不肯出来。”[28]王林的回答,让他十二分放心:
老汉若不见他,万事休论。我若见了他,我认得他两个,恨不得咬掉他一块肉,我怎么肯不出见他。[29]
有了人证、物证,李逵自以为有了铁证,上山之后,他大闹忠义堂,要砍倒杏黄旗,杀死宋江,直闹到与宋江立下军令状,下山与王林对质。粗鲁莽撞中现出他粗犷豪英本色——他愿用生命去卫护梁山的荣誉,去捍卫梁山建设的原则。他不能容忍“梁山泊有天无日”,不能让人议论“梁山泊水不甜,人不义”。因此,下山对质的途中,李逵由于认定了宋江、鲁智深就是抢走王林女儿的“贼汉”而做贼心虚,“细心”的他发现宋、鲁二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露出了破绽。宋江在前面走,李逵说:“你也等一等波听见到丈人家去,你好喜欢也”。鲁智深落在后面,李逵说:“花和尚,你也小脚儿,这般走不动。多则是做媒的心虚,不敢走哩!”宋江在后面走,李逵说:“宋公明,你也行动些儿。你只是拐了人家女孩儿,害羞也,不敢走哩!”当宋江故意逗李逵说:“山儿,你不记得上山时认俺做哥哥,也曾有八拜之交哩!”李逵唱道:“你只说在先时有八拜之交,原来是花木瓜儿外看好,不由咱不回头儿暗笑。”[30]在一系列的喜剧性细节中现出其粗莽之中的“精细”。
然而,对质的结果大大出乎李逵的意料。王林一再辨认之后,都连声说“不是,不是”,因为强盗宋刚是“青眼儿长子”,而宋江是“黑短”的相貌;强盗鲁智恩是“稀头发腊梨”,眼前的鲁智深却是个光头和尚。但李逵不知原委,细细思量之后,认为是由于宋江、鲁智深名气太大,使得王林不敢相认;他说宋江“你则合低头就坐来,谁着你睁眼先去瞧。则你个宋公明威势怎生豪,刚一瞅早将他魂灵吓掉了”;他骂鲁智深“谁不知你是镇关西鲁智深,离五台山才落草,便在黑影中摸索也应着,只被你爆雷似一声先唬倒,那呆老子怕不知名号”?李逵在观察中,似乎觉得“适才问他也待认来”,“只见他摇头侧脑费量度”[31]。宋江、鲁智深毕竟不是强人宋刚、鲁智恩,他几次三番催王林指认强人,王林不愿再认,气得李逵像“鲤鱼跳”,怒打王林:“打你这没肚皮揽泻药,偏不的我敦葫芦摔马杓。哥哥道备马还山寨,恰便似牵驴上板桥,恼的我怒难消。踹扁了盛浆铁落。辘轳上截井索,芭棚下蹇副槽。掷碎了舀酒瓢,砍折了切菜刀。”[32]
然李逵粗莽中终不失豪杰本色,当他前后思量,最终意识到自己粗心大意,意气用事,错在己身时,坦率承认:“嗨!这的是山儿不是了也”[33]。于是负荆请罪,擒拿强盗,戴罪立功。全剧写李逵的粗直、粗豪、粗中有细,运用反衬的手法,更见黑旋风李逵豪杰本色。
这首先表现在他容貌和心地的反差——貌恶心善。在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第一折中,李逵和孙孔目初次相见,其粗丑面目把孙孔目吓了一跳,惊呼:“是人也那是鬼!”宋江告诉孙孔目:“兄弟休惊莫怕,则他是第十三个头领,山儿李逵,这人相貌虽恶,心是善的。”[34]从李逵的个性看,他似乎有一种自我表现欲,每当梁山有了“任务”,他总是急公好义,勇于任事,《黑旋风双献功》杂剧第一折中写宋江要找人保护孙孔目到泰安神州上香,小喽罗刚一宣布,李逵急忙应道:“有有有!我敢去!我敢去”![35]《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当刘庆甫妻子被蔡衙内抢走,刘庆甫告状上梁山,为到十八层水南寨打探事情去,李逵又立刻响应:“有有有,我敢去”!并且抱怨其他头领缩头缩脑:
俺哥哥传将令三四番,可怎生无一个承头的?这一个燕青将面劈,那一个杨志头低。那里也大胆姜维,问着啊一个个缄口无人言对,你可便怕相持对垒。你可便枉住在梁山,兀的不辱没杀俺哥哥保义。[36]
因此,尽管他“听的道探水寨多凶少吉”,也要一展身手,为民解困,为山寨解难,对宋江支持,“囊里盛锥”的李逵要脱颖而出。但是,由于生性粗直,尽管他貌恶心善,爱打抱不平,喜见义勇为,解决问题喜欢用拳头、板斧来说话,所以其结果往往并不美妙。《都孔目风雨还牢末》楔子中李逵曾自述个人犯罪缘由:
[净扮李得上,云]某李得是也。这里也无人,某乃梁山泊好汉山儿李逵,更改了名字,叫做李得。不想打街市经过,见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心中不平,将那年纪小的过来,只一拳,谁想拳头上没眼,把他打死了。被巡捕官军将我拿住,解在东平府来。今日大人要结断,怎生是好?[37]
即使年轻人欺负老年人不对,也罪不当死,而李逵却一拳把个年轻人打死了。多亏有李孔目帮忙,李逵以误伤人命的罪名被重责八十,迭配沙门岛去。
由此引出我们分析李逵个性的又一个话头,李逵为人貌恶心善且知恩必报。且看李逵被定罪之后的一段自白:“哎!李逵也,你好莽也。若不是孔目救了我这性命呵,可怎生了的?我如今先到李孔目门首等候着,此恩必当重报。正是:虎着重箭难展爪,鱼经铁网怎翻身,运去遭逢无义汉,时来报答有恩人。”[38]然而,他为报答李孔目而送的金环险些送了恩人的性命。因该剧最后宋江所谓散场诗是对全剧的总结,在这里不拟引述相关情节,引摘诗句如下:
俺梁山泊远近驰名,要替天行道公平。忠义堂施呈气概,结交尽四海豪英。差李逵下山探听,到东平偶见相争。只一拳将人打死,被官司拷打招承。论律法本该抵命,李孔目搭救残生。李山儿知恩图报,送金环聊表微情。被小妇当官出首,将孔目熬尽严刑。阮小五入牢打探,并请他刘史同行。萧行首剜心剖腹,赵令史号令山城。今日个英雄聚会,一个个上应罡星。早准备庆喜筵席,显见的天理分明。[39]
如果说诸多剧目都把李逵写成粗直粗莽,偶尔“粗中有细”,但目的却在以“细”衬“粗”,写他欲细反粗的喜剧性格的话,那么元代水浒戏中李逵形象还有一个更为引人之处,即:李逵是一个善于随机应变富有斗争智慧的人物。这突出地表现在《黑旋风双献功》和《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二剧中。“足智多谋,随机应变”的性格是李逵个性的亮色。
《黑旋风双献功》一剧写李逵愿作宋江的结拜兄长孙孔目的“护臂”,保护孔目到泰安神州去上香。剧中对李逵这个草莽英雄的“精细”“智慧”,写得十分成功。李逵第一次看见孙孔目之妻郭念儿,便问孙孔目:“这嫂嫂敢不和哥哥是儿女夫妻么?”[40]因为他发现郭念儿说话时“丢眉弄色”,走路时“鞋弓袜窄”,打扮得花枝招展。他的精细连孙孔目都不能不称他“眼毒”。问题正出在郭念儿身上,权豪势要白衙内与郭念儿早有私情,又借孙孔目、李逵一起去泰安神州草参亭子租房子之机,相约逃走,并借衙坐堂把孙孔目打入死囚牢。
李逵作为自告奋勇保护孙孔目上香的“护臂”,此时要靠一己之勇营救孙孔目是不可能的。他势孤力单,要返回梁山求救,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在这左右为难“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李逵急中生智,想出“一个主意”,他要装扮成一个庄家后生,借探监之名,乘机救人。第三折李逵营救孙孔目出狱是本剧精彩之处,李逵打扮成一个“庄家后生,提着这饭罐儿”前往探监。他一路打听监牢去处,到得牢门首,为了不显露身份,故意不去“拽动牵铃索”,而去拣了半截砖头打门,并故意问牢子:“叔待、叔待,家里有人么?”故意装得呆呆痴痴。他对牢子又是“支揖”,又是小心赔不是,且十分在行地叙说庄稼人“打水浇畦”“压耙扶犁”“打柴刈苇”“织履编席”“倒杼翻机”的辛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当他讲到自己探视孙孔目哥哥,引起牢子疑心:“他姓孙,你姓王,怎么是兄弟?”李逵又随机应变,谎说孙孔目下乡“劝农”时,曾住在他家,“认俺娘做姑姑”,所以成了兄弟。一番话骗过了牢子。到了牢中,他又往携带来的羊肉泡馍 (孙孔目因伤痛不吃)中放了麻药,麻翻了馋嘴的牢子,救出了孙孔目。这折戏把李逵貌“恶”心“善”、外“呆”内“智”、表“粗”里“细”表现得极为精彩。特别是当李逵杀了白衙内,又扯下白衙内一块衣服蘸着白衙内腔子里的血在白粉壁上写道:“是宋江手下第十三个头领黑旋风李逵杀了这白衙内来”[41],很容易使人想起《水游传》中武松“血溅鸳鸯楼”后所书血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42]一个具有丰富个性的英雄形象予人印象深刻。
在《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李逵不是主角,但他仍是以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出现的。该剧中的权豪势要蔡衙内比白衙内更有权势,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抢走有夫之妇李幼奴,吊打其夫刘庆甫,并将李幼奴掠抢到十八层水南寨。刘庆甫拿着妻子给他的信物枣木梳子,到梁山去告状。李逵自告奋勇去擒捉蔡衙内解救李幼奴,救人地点是十八层水南寨,是个地主大庄园,而且李逵又不认得李幼奴,唯一可以凭借的物品只有刘庆甫拿的枣木梳儿。权衡再三,他决定“打扮做个货郎儿,担着些零碎去寻那艳质”。他“绕村坊,寻门户,一径的打探虚实”,“问那蔡衙内在何方住”。他真像个货郎,一路叫卖:“买来,买来!卖的是调搽官粉、麝香胭脂、柏油灯草,破铁也换!”当李幼奴出来询问时,他更耐心地一一介绍自己叫卖的货物:“我这里一一说,从头初,货郎儿细数。铜钗儿是鹦鹉,错环儿是金镀,缕带儿是串香新做。有这个锦裙襕法墨玢梳,更有这绣领戏绒线铺,翠绒花是金缕,符牌儿剪成人物。这个锦鹤袖砌的双鱼,更有那良工打就的纯钢剪。有,有,更有那巧匠做成的枣木梳,除此外别无。”李幼奴一见枣木梳儿,“见鞍思骏马,视物想情人”[43],放声大哭,于是李逵救出了李幼奴,赶跑了蔡衙内。
综观元代“水浒戏”,我们完全可以说,“水浒戏”中李逵的个性是十分丰富的,李逵不仅鲁莽粗直,而且粗中有细,甚至可以称得上智勇双全。他有时幽默诙谐,有时浪漫风流。粗丑的外表下,有时则显出锦绣肚肠,出口即是诗章。因此,对元代“水浒戏”中李逵的性格应予以全面分析。
三
遗憾的是,在著名的《水浒传》中,背离了元代水浒戏中李逵的个性。据我们统计,《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百回本)中,李逵的姓名在回目中出现的有八回(三十八、四十三、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此外在四十四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四十一回“智取无为军,活捉黄文炳”;五十回“三打祝家庄”;六十一回随吴用扮哑童智赚卢俊义;六十七回战单廷珪,魏定国擅自行动;六十八回“攻打曾头市”诈降;九十回随燕青潜进京城度元夕中也有所交代。在其他回目中,均作为叙述语言一带而过,甚至在征辽、征方腊过程中也未见其有建树。
总的来看,《水浒传》中李逵的形象是粗野、莽撞的一勇之夫,战场上拼杀时往往走失,或只凭自己“高兴”,所以凡独当一面的重要任务,宋江、吴用总是考虑他人。第五十五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写宋江行兵布阵之际,黑旋风又要争先。结果宋江认为迎战呼延灼“必用能征敢战之将,先以力敌,后用智擒”,明白地对李逵说:“你如何去得?我自有调度。”“却叫李逵与杨林引步军分作两路,埋伏救应。”[44]第六十七回《宋江赏马步三军,关胜降水火二将》写宋江派遣军马接应关胜。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宋江道:“此一去用你不着,自有良将建功”[45],可见李逵在梁山事业中的作用和他在宋江心中的地位。
那么对于李逵的个性,别人又是怎么评价的呢?他和宋江的关系,他人又是如何评说的呢?第五十三回《戴宗智取公孙胜,李逵斧劈罗真人》中写道:
罗真人道:“这等人只可驱除了吧,休带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这李逵虽然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敢勇当先。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这个人,回去教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罗真人笑道:“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46]
结合以上二回书中人们对李逵的评价,再看他在书中第三十八回刚出场时戴宗对宋江的解释——“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为因酒性不好,多人惧他”;“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虽是耿直,贪酒好赌”;“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47],应该说前后李逵的性格是一致的,也是较为单一的。当然,他为人子颇有孝心,但正由于其孝心加上了粗心,使娘亲成了老虎的腹中之物,探穴救柴进时,一次次提醒别人不要忘了他,给人近似于弱智的印象。
因此,笔者一直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水浒传》中李逵这个形象称赏倍至。许多论者都对《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大加赞赏,认为:“《水浒传》中的李逵,是以其直率、真朴、粗卤、莽撞,并富有喜剧性的性格特征,深深烙印在读者记忆中的。可以说,李逵性格的丰富、生动、鲜明、妩媚,超过了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48]但就笔者个人的阅读心理体验而言,李逵虽是个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但他留在我阅读记忆中的,除了一些谐趣的记忆片段外,大多是具有恶趣的血腥嗜杀场景。除了割炙黄文炳的场景之外,在下列场景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李逵形象“可爱”得令人难忘。——李鬼冒充李逵剪径,后被李逵识破,“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剁下头来。”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扒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抱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49]——为了礼请朱仝上山,害怕朱仝不从,故意杀害了小衙内。李逵竟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头“劈作两半个”[50]。——四柳庄中,李逵为狄太公“捉鬼”,竟把狄太公的女儿及奸夫王小二都杀了,为了“消食”,“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51]
如果说以上场面人们仍可以“复仇”,奉命而行,诛恶过当为之讳,那么,李逵嗜杀,至以杀人为乐,在战场上往往不分青红皂白。“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52],滥杀无辜,言其残忍也不为过。——梁山好汉在江州劫了法场,“晁盖便教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罗,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到颠翻的,不计其数……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筋头,都砍下江里去”。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53]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这段话曾给鲁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老先生冷峻地说:“李逵排头砍去的,都是看客!”[54]——李逵在沂水县被李云抓获,被朱贵、朱富解救之后,李逵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却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55]——《水浒传》第五十回写扈成捉住祝彪:“正解将来见宋江,恰好遇着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头来。庄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抡起双斧,便看着扈成砍来。扈成见局面不好,拍马落荒而走,弃家逃命……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内,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李逵把已与梁山结盟的扈太公一家杀得干干净净,扈家老小上下死得不明不白,但李逵仅仅为“也吃我杀得快活”![56]
若全面观照《水浒传》,细致地分析梁山好汉嗜杀嗜血的野性血腥行为,无论对研讨水浒的主题,抑或是水浒事业的结局都应是有所启示的。有些论文据李逵反对招安,说出过:“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了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军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57]即认定“李逵那坚定的造反精神,革命的彻底性”[58]。而实际上,据其嗜杀之个性,即便其“革命”彻底,“造反”成功,皇室易姓,他做了将军,他治下的臣民又当如何?会比在赵宋王朝统治下好多少?
对于这个不可假设的假设,《水浒传》中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该书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写李逵“名扬四海”,当他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59]原来老百姓并不是把他看作福星的。
于是这个造反革命最彻底的李逵,在寿张县衙演示了一番“革命成功”之后,他作父母官的威仪,“他将县太爷衣冠穿戴整齐,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60]打人的是好汉,被打的反而是不长进的,这完全是强盗的逻辑!
每当读《水浒传》至此,笔者都不禁设想,假如李逵们“革命成功”,老百姓该会如何地“欢迎”他们!作者是否有意地从这一独特角度在昭示水浒事业的必然命运?从元杂剧中的水浒戏到《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由曲中的主角变成了小说的次要人物、陪衬角色,其性格也由丰富趋向单一,其变化的原委,由主要角色变为次要角色,乃其一。《水浒传》是一曲忠义的悲歌,作者以忠义为指导思想来塑造宋江这位小说中的第一主角,不仅把宋江塑造成忠义的化身,而且描写了以宋江为首的一支“全仗忠义”“替天行道”的武装队伍,所以像叫嚷“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的李逵,只能作为“忠义”的映衬而存在。更主要的是元杂剧一人一事的结构体制,必然要求戏曲舞台上主角表演故事充分展示个性以吸引观众。因此,它不仅要求主要人物性格鲜明突出,而且要求其性格的丰富和多向。而长篇小说《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则是作者根据创作主题和整体结构的需要进行剪裁和再创造的结果。但《水浒传》中的李逵形象性格趋向单一后,更突出了他鲁莽粗豪且嗜杀的一面。但也正是他这种单纯的近乎单一,甚至缺乏独立思考意识的个性,导致了他的悲剧性结局。因此,当我们今天客观冷静地分析文化史上李逵形象的演进之迹时,无论是戏曲还是小说中的李逵形象都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而比较不同文体中的人物形象特点,更是引起我们探讨兴趣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