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文 白 媛
(北京师范大学 档案馆,北京 100875)
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北京高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策源地,也是新教育运动的中心之一。1922 年,北京高师部分先进学生因不满意学校及社会上存在的各种教育改良思想,以学校党团员为主要发起者,组织成立了教育革新社。教育革新社通过创办刊物,介绍苏俄十月革命后的教育情况,宣传无产阶级教育思想;开办劳动学校,启发劳动者的阶级觉悟,对于传播马克思主义起到了积极作用。现有的研究对于教育革新社关注甚少,有鉴于此,本文拟考察教育革新社成立的背景,概述其主要思想主张及办学活动,并简要评价其历史价值。
五四时期,各种新教育思想空前活跃,新教育社团纷纷涌现。北京高师作为北京地区传播新教育的一个重要基地,在学生中影响最大的是工学主义思想和平民教育思想,代表了学校学生的主要思想倾向。受这两种思想的影响,北京高师部分学生先后成立了工学会和平民教育社。它们成为学校的两大主要学生社团。
工学会成立于1919 年2 月,以励行工学主义为宗旨,于当年11 月出版《工学》杂志。工学主义反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点,希望通过工学结合、劳力与劳心的结合,实现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自由、平等的“工学”社会。平民教育社成立于1919 年10 月,其宗旨是研究宣传及实施平民教育,同年10 月创办了社刊《平民教育》。平民教育思想受到美国杜威教育学说的影响,倡导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教育,即“德谟克拉西”教育,这从《平民教育》的英文名Democracy and Education即可得到体现。平民教育思想主张以推行平民教育为主要手段,以平民教育实现平民政治,从而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社会。
五四时期,工学会和平民教育社所提倡的教育思想在批判旧教育,揭露教育界乃至社会、政治的黑暗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其历史贡献理应得到肯定。不过,无论是工读主义还是平民教育思想,都将教育作为解决政治、社会问题的根本途径,从本质上来说上都属于改良主义的教育救国论。在北洋政府的统治下,这些改良主义的教育主张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五四运动之后,北京高师学生的思想发生了显著的分化。随着马克思主义影响的逐渐扩大,一部分学生的思想觉悟进一步提高,这一转变可以从1922 年5 月《工学》杂志的“五一纪念号”中得到反映。该期《发刊词》指出,“从五一运动的历史看来,最可纪念的是劳工对于阶级的觉悟”,号召工人们起来开展“劳工运动”。[1]学校另一部分学生的教育思想逐渐趋向保守,这一趋势在后期出版的《平民教育》中即有所体现。该刊于1920 年改为半月刊后,所涉及和讨论的范围更加狭窄,1923 年甚至宣称杂志以后所努力的方向“要多多趋于小学校教育”[2]。
教育革新社成立的思想前提,就是北京高师一部分具有先进思想的学生对学校及教育界所存在的各种教育改良主义思想的不满。选取“革新”作为社名,即应蕴含着革除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改良主义教育之旧的意图。教育革新社得以创办的另一个重要基础是北京高师党团组织的建立。在李大钊的教育和指导下,学校党团组织逐步成立。1921 年秋,中共北京西城支部成立,西城支部以北京高师和北京女高师的党员为主组成,其中北京高师的党员有许兴凯、冯庆生和贺凯等人。[3]1922 年前后,北京高师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史地部学生楚图南在许兴凯的介绍下,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4]教育革新社的主要发起人与核心成员正是楚图南和许兴凯。
由于史料的限制,教育革新社成立的具体日期暂时无法获知。不过结合《教育新刊》的发行日期,大致可以推断其成立时间当为1922 年下半年。关于教育革新社的社员情况,根据相关人物传记和回忆文章,可以了解到至少包括以下成员:楚图南、许兴凯、贺凯、罗驭雄、杨鸿烈等。
教育革新社的理论主张,主要体现于其发行的刊物之中。1922 年12 月17 日,教育革新社发行《教育新刊》作为本社的宣传阵地。在进步报人邵飘萍的支持下,《教育新刊》随《京报》的发行附送,此举进一步扩大了其社会影响力。1924 年1 月,《教育新刊》出版至52 号后暂时停刊。《教育新刊》刊载的内容包括:介绍、研究、译述欧美教育方法,调查、介绍苏俄教育精神、组织、计划,调查、统计国内教育实况,讨论教育上实际的改革,批评教育界所发生事变,解释教育和社会、政治、经济的关系。[5]翻阅各期文章,可以发现撰稿者中不少人为北京高师早期的党团员,如许兴凯、楚图南、贺凯、冯庆升、游宇等。1924 年3 月20 日,《教育新刊》更名为《教育周报》,作为《民国日报》的副刊发行。6 月26 日,出版至第14 期后停刊。主要供稿人有杨鸿烈、黄公觉、罗驭雄、杜元载等,主要栏目包括论坛、译述、讨论、杂感等。与同时期其他教育类期刊相比较,《教育新刊》及《教育周报》的特色和历史进步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介绍十月革命后苏维埃俄国的教育情况。楚图南在《教育新刊》创刊号上发表的《今后教育者应当努力的方向》一文中认为,在中国当时的社会制度之下,“美国的实现平民教育的手段与态度,是绝对的不合我们用”。与之相对照,十月革命之后俄国的教育组织和计划“不是替社会上的权力阶级造就帮办或助手,乃是养成对国家有实效的人才”,更有助于中国实现平民教育。由此,他主张教育者应当“尽量的介绍、研究、施行俄国方面的关于教育的组织、制度,和一切的教育的计划”[6]。
1923 年《教育新刊》第9 号、第10 号连载了共产党人瞿秋白撰写的《苏维埃俄罗斯之教育政策》。作者介绍了1917 年十月革命胜利后俄国教育人民委员会在教育管理行政、教育经费等方面所面临的各种困难,以及在之后的四五年里克服各种难题后取得的成绩。作者介绍了教育人民委员会所开办的各种类型、多层次的新式教育,包括学前教育、统一劳动学校、职业学校、劳工科、师范学校、大学、校外教育等。在文章的末尾,瞿秋白明确表示:“独有革命,社会革命胜利之后,无产阶级团体成立,纯粹执行无产阶级的教育制,方能为人类将来开光明的希望呵!”[7]
《教育新刊》第18 号又刊登了共产党员陈为人介绍苏维埃事业的文章《俄国劳农政府对于教育事业的建设及其经过》。文章首先概括了苏俄劳农政府的教育事业具有三个特点:“对于社会教育的建设,实为他国所不办,且不能办”;“对于革命教育的宣传,极其发展”;“教育的目的,是要创造助长无产阶级的文化,使将来的科学艺术变为社会化”。随后分别介绍了苏俄政府对于儿童和青年社会教育的举措和设施,革命教育宣传的机构、方式、方法,以及在各城市设立的各种大学。最后,作者将苏俄所取得的教育成就与中国教育之落后相对比,面向反对苏俄教育的部分国人指出:“我请这些人们将自己国里的教育文化与苏俄比较,能不愧心不?”[8]
其二,批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教育,倡导无产阶级教育。署名“漫厂”的作者在《无产阶级的教育运动》中,首先指出中国的无产阶级之所以会遭遇悲惨的命运,原因在于“没有正确的阶级的自觉”,这又要归因于“教育被资产阶级垄断”,因此作者主张必须提倡“无产阶级教育”。所谓“无产阶级教育”,“既不是资产阶级的教育,也不是那般替资本家帮忙的德谟克拉西教育,乃是促进真正无产阶级——劳动阶级的自身文化的教育,使他们得到阶级自觉,使他们怎样起来为自身谋利益,怎样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怎样和黑暗的恶魔去奋斗”。对于如何推行无产阶级教育运动,作者号召教育界要到民间去,“要在露天底下当一个群众的革命教育者”[9]。
1924 年5 月1 日,署名“CC”的作者在《教育周报》上发表了《朴鲁来特卡尔特》一文。所谓“朴鲁来特卡尔特”,是英文proletcult 的音译,意义是“无产阶级教育、无产阶级文化”。文中指出无产阶级的真正胜利,在于推翻现存的资产社会制度。为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无产阶级的联合。欲实现联合,前提是形成“无产者之阶级意识”。阶级意识的形成,则有赖于教育的启发。然而其时流行的平民教育是为资本主义服务的,不仅不适于无产阶级,“简直是无产阶级的迷魂汤”。因此,中国的无产阶级要形成自己的阶级意识,只有依靠“无产阶级的教育”,即“朴鲁来特卡尔特”。作者呼吁先进知识分子要开展“朴鲁来特卡尔特运动”(即无产阶级教育运动),作为阶级斗争的一个战略。[10]
其三,反对教育改良主义,主张教育与革命相结合。许兴凯在《教育新刊》创刊号发表了《教育与革命》一文,作者首先判定“中国现状的坏,可以说是达于极点了”。其后,许氏分析了中国各方面之所以坏的双重原因在于“封建制度的军阀专横”和“人民愚蠢的旧制度”。因此,“我们要救人民出于愚蠢的状态,不能不用‘教育’;要打倒军阀不能不用‘革命’。所以要救中国,没有别的方法,只有‘教育’和‘革命’两条道路”。关于教育与政治的关系,作者认为“只讲教育是不成功的。只讲革命,也是不成功的。要成功,非把教育和革命打成一片不可”,明确提出教育必须与革命融合为一。[11]许兴凯的主张也得到了楚图南的呼应。楚图南在《单纯的教育改造社会论者可以觉醒了》中公开呼吁道:“单纯的教育改造社会论者,和平的社会革命论者,我敢告诉你们,此时可以觉醒了!趁这个机会,联合起来,作武力革命,推倒这个旧社会的死尸,建设未来的新中国!”[12]
通过上述介绍我们可以发现,教育革新社所宣扬的教育思想比工学主义思想、平民教育思想等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教育新刊》及《教育周报》上刊载的介绍苏俄教育的文章,相对客观、全面地介绍了十月革命后苏俄教育的发展情况,有助于国人了解苏俄教育的实际;教育革新社成员们所宣传的无产阶级教育思想,教育必须与革命相融合、必须借助武力革命手段才能实现推翻旧秩序的理念,代表着北京高师先进分子对于如何实现教育救国的更深入思考。这些言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可谓激进的、大胆的,具有振聋发聩的思想力量。
教育革新社的成员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宣传不仅局限于纸面上,还将其思想主张付诸实践,主要举措就是创办劳动学校。1923 年2 月10 日,经过一系列筹备,劳动学校举行开学仪式,参会的有百余人。许兴凯担任主席,并报告劳动学校的起因、目的及组织。他指出,该学校开办的原因在于五四之后的平民学校不合于工人的需要,所以有为工友专门开设学校的必要。学校办学目的有三项:“第一为供给工友生活上的知识,第二为供给工友职业上必须的知识,第三使工友觉悟自身的价值,其中第三项尤为必要。”[13]
为庆祝劳动学校的开办,楚图南在《教育新刊》上发表了《释劳动——祝劳动学校》一文,明确表示:“惟有劳动阶级,是新兴阶级,是生长的率为最大,生命的力为最强的新兴阶级。是最能适应环境的,是最适于生存的新兴阶级……劳动阶级的前途,是光荣的胜利的。让我们唱着‘劳动神圣’的赞歌,祝这个人类生命的种芽的劳动学校,将来的伟大的成功!”表达了他对劳动阶级的歌颂以及对劳动学校的期待。[14]
根据《北京高师教育革新社劳动学校组织大纲》,劳动学校的宗旨为使劳动者“得到的生活上必需之常识,职业上必需之知识,及促进劳动者的阶级觉悟”;学制分为初、高两级,修业年限都为一年半,各级学科分必修、选修两种;行政组织以校务委员会为最高机关,处理一切校务。劳动学校《学则概要》规定:一切劳动者,不问资格、年龄、国别、种别、性别,都可以入学;学校不收学费,一切书籍、文具概由学校发给;在课程设置方面,初级必修科课目规定为国文(习字作文讲读)、时事谈话、常识谈话、劳动运动史、算术,选修科课目有英文、珠算。高级必修科课目规定为国文、时事讲读、世界现势、劳动运动史、政治经济常识、算术、科学常识,选修科课目有英文、珠算、簿记、尺牍、简易物理。[15]
通过劳动学校所设置的各级必修、选修课目,可以发现其兼具实用性与针对性:算术、珠算、簿记等课目,有助于提高劳动者的劳动技能;时事谈话、世界现势、劳动运动史等课目,可以增加劳动者对国内外时事的了解,启发自身的觉悟。更为重要的是,学校不收学费之举,解除了收入本就微薄的劳动者的经济之忧,有利于吸引更多的人入校就读。
不过在实际办学中,劳动学校却遭遇了一系列的困难。以“教育革新社”作为署名的《半年以来的劳动学校》一文简要回顾了学校的办学经过:“最初劳动者求学非常踊跃,报名的有200 多人,报名者大半数是印刷工人,其余有电话工人,商店伙计,甚至还有十几岁的儿童。然而开学之后,真正到者不足100人,此后人数就更少。至暑假之前,高级初级总共剩下十几个学生。8 月8 日暂时停课。”可见,劳动学校实际维持仅半年左右就被迫停办。
该文随后反思了劳动学校无法持续办下去的原因。首先是学校的经费困境,“大的困难,要数经济问题”,表现为学校因经费困难无法发放书籍,学生也因生活的劳碌不能到校上课。其次是社会上对于劳动者的蔑视,学校不能得到外界的同情与援助。此外,在实际办学过程中,学校也遇到了不少实际困难,如教务方面,因没有合适的教材,只有靠学生编写讲义,而学生因为平时课业忙碌以及编写讲义之难而不愿意担任教员。在文章的结尾,作者表达了举办劳动学校所得到的感悟:“我们现在才觉悟,在现今提倡劳动的教育,实在是难能的;在中国社会之下,高唱劳动教育,尤其是难的。”[16]
北京高师劳动学校是当时全国面向社会招收劳动者入学的第一所劳动学校。尽管存在着诸多遗憾,但是通过劳动学校,北京高师的进步学生与工人有了直接的接触,得到了实际锻炼的机会,启发了部分工人的阶级觉悟,初步实现了学校办学的初衷。
北京高师教育革新社成员的教育主张和实践,表明五四之后学校先进知识分子对于当时的中国国情有着更为深入的认识,对于教育与政治、经济、社会的关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对于改造中国应该依靠的力量有了更明晰的定位。面对北洋军阀统治之下的时局,他们认定资产阶级教育改良主义不能救国,大声疾呼教育与革命相结合。他们将教育、启蒙的对象转向以工人为代表的劳动者,希望通过唤醒劳动者的阶级意识,最终实现社会革命的目标,反映出其思想上、政治上的日益成熟。1924 年,随着主要成员的相继毕业或离校,教育革新社无形解散。虽然教育革新社的存在时间较短,其理论和实践也有一定的不足和遗憾,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仍具有引领时代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