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韩国朝鲜时期作家金时习的《金鳌新话》中的《龙宫赴宴录》是中国明朝作家瞿佑所著《剪灯新话》中的《水宫庆会录》的翻案之作,然而翻案作品即使故事情节,人物设定再为相似,也必然存在着不同。本文从两篇作品的作家经历,社会背景出发通过对作者创作意图的比较分析,深度剖析两位作者在国别不同,经历不同的状态下取得共鸣的原因,以及导致两篇作品产生不同的原因。两位作者将作品的主人公视为自己的化身,在作品中间接地体现了怀才不遇的相似的人生体验,同时作品中展现了瞿佑对社会的不满、制度的讽刺,金时习心系百姓,关注民生的意识,这些创作意图的相同和不同在对翻案作品的研究中提供了新的视角,便于进一步深入了解这两篇作品。
【關键词】翻案作品;创作意图;比较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0-0035-04
《水宫庆会录》和《龙宫赴宴录》分别选自于明朝文人瞿佑和朝鲜文人金时习的《剪灯新话》和《金鳌新话》。从《剪灯新话》和《金鳌新话》收录的小说故事构成以及叙事方法看,中韩两国众多学者认为《金鳌新话》是《剪灯新话》的翻案之作[1][2],其中《水宫庆会录》和《龙宫庆会录》极为相似[1]81-82。两篇作品的故事内容均是文士应龙王之邀到龙宫为新修的宫殿写上梁文,因而受到赞扬,获得重谢返回家中后选择归隐山林。从内容看,两篇作品的人物设定,故事结构并无差异,但不同国别,不同作家,尽管外在故事框架极为相似,内在的意识问题也值得深思。在中外学者对于两篇作品的比较中,有关作家的创作意识的比较研究却相对少见,本篇论文将针对此问题进行探究。
一、《水宫庆会录》的创作意图
作家瞿佑在《剪灯新话》的序言中提到:“余编辑古今怪奇之事,以为剪灯录,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襞于中,日新月盛习气所溺,欲不能。乃援笔为文以记之、其事皆可喜可悲,可惊可怪者。”从此内容可以看出《剪灯新话》中收录的作品并不是纯粹的原创作品,而是利用古老的传说和神话进行重新创作和编辑的作品。《水宫庆会录》受到了唐代小说《柳毅传》和《秦梦记》的影响,并被认为是模仿和重新创作了《蟫精集》第三卷的《鳖相公》的作品[3]。当然,众所周知,小说受到了晋唐时代的影响,但《水宫庆会录》不仅仅是一个遵循小说模式的作品,它超越了小说的局限,与明朝的社会背景和作者的处境相互关联。
瞿佑出生于元末明初,从小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文学才华,蟾宫折冠之心萌发于此。明太祖即位后,试图恢复汉族传统制度,增设学校,同时也重新启动了古代科举考试制度。然而,明太祖为巩固自己的权力实行了严格的中央集权制度,对文人的思想打压变得更加严重。虽然文人们可以研读古代文献,但考试题目被限制在“四书”“五经”的范围内,文体也局限于八股文,因此当时的科举考试也被称为“八股取士”。这种严格的科举制度使文人们无法自由发挥文学才能。因此,尽管当时有很多人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官职,但缺乏真正的学术知识。明太祖不仅执行了严格的科举制度,还规定“士大夫不为君用者罪该抄杀”[4],这意味着如果误用文字或文章,轻则罪犯,重则处以死刑。在这种社会制度下,文人们不仅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且在文学创作和个人行为等方面都必须小心谨慎。显然,作家瞿佑也是当时文人中的一员。他尽管考取过官职,但并不是高官。甚至在永乐六年,也就是1408年,他因“诗祸”而被谪戍至保安,在那里度过了18年,然后在洪熙元年,也就是1425年,在私塾工作了3年后返回了他的故乡钱塘。最终,在宣德八年,即1433年,87岁时离世。从瞿佑的生平来看,他是坎坷的,不被赏识的,他的经历同时也可代表了当时众多怀才不遇的文人。
《水宫庆会录》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余善文的文人,故事的展开背景是虚构的龙宫世界。作品的核心内容是描述这位文人受广利龙王的邀请进入虚构的世界——龙宫,为龙王新建的宫殿写了上梁文后得到了龙王和其他神明的赞美,带着贵重的答谢礼物返回家中,后又归隐山林。这种“现实-虚幻-现实”的故事结构,恰恰映射出作者的创作意图。《剪灯新话》于洪武十一年,即公元1378年创作完成,《水宫庆会录》则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创作的作品。作品中的主人公即兴创作了上梁文,得到了龙王和其他神明的夸奖,这些反映了当时包括作者瞿佑在内的众多文人渴望自己的才华获得他人认可,也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因此,作者瞿佑创造出虚构的理想世界,以此来表达他的内心。由此可见,作品的主人公余善文是作者瞿佑的化身,更象征了当时众多怀才不遇的文人学士。
此外,在作品的开头对于主人公是这样描写的,“潮州士人余善文于所居白昼闲坐”,这样的情节似乎不太合乎常理。白天是文人们自己阅读书籍、或聚集在一起创作诗歌,再或者在书院学习的时间,而不是无所作为。然而,这恰好反映了在严格的社会和考试制度下,文人们不仅仅需要小心自己的言辞,甚至需要小心自己的行为。在作品的结尾部分,对主人公的描述是“弃家求道,遍游名山,不知所终”。但从作品的内容看,讲的是贫穷而平凡的文人被邀请去龙宫拜见龙王,在龙宫里即兴创作了上梁文并得到了赞扬和认可后带着贵重的礼物返回家中,可现实却没有像虚构世界中一样,自己的才华可以得到认可和赞誉,这也正是主人公接受不了现实而游名山的原因。作者用主人公这般凄惨的境遇讽刺了明朝时期严苛的科举制度以及社会制度,通过作品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和作品主人公一样具有卓越文学才能的瞿佑,由于当时受限制的社会环境导致他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因此,他将施展才华的机会设定在虚构的世界中,以此来表现自己的才能。作品中出现的大量诗歌也恰恰验证了作家瞿佑的文学才能。
综上所述,作家瞿佑在创作《水宫经会录》时,不仅仅坚持了纯粹的艺术立场,更巧妙地将自己的社会背景和境遇反映在作品中,这正是这部作品的创作意图。
二、《龙宫赴宴录》的创作意图
《龙宫赴宴录》的作者金时习于朝鲜世宗17年出生在汉城(今韩国首尔),从小就表现出惊人的文才,人们称他为“神童”。5岁时,因为出色的才华而受到朝鲜世宗大王的召见,13岁之前在著名的文人李季甸、金泮、尹祥的门下学习。他的天赋和不断地学习促使他在学业上有了巨大的进展。因此,立身扬名成为他的追求。然而,他的求仕之路充满了困难和曲折。由于家庭原因,他在三年间潜心在长安三角山的重兴寺里学习。第一次科举考试失败并在准备第二次考试期间,发生了改变他一生的事件,那就是癸酉靖难(1455年)事件。当他得知此事件后,闭门三天不出,焚毁所有书籍,并开始从关西地区到关东地区,再到湖南地区等地,十多年的时间里过着浪迹山林的生活。就算在回归现实生活不多久后又再次踏上了漂泊之路。31岁时在庆州南山的金鳌山,经过世祖和睿宗统治的朝代,于成宗2年时37岁时回到了故乡汉城(今韩国首尔)。昔日的旧友们都已经高官显贵,于是金时习决定平凡地生活。在47岁时,即成宗12年,他突然留起了头发,开始食荤,娶了安氏女子为妻,但不久后妻子去世。随后,尹氏废妃事件使他再次拒绝面对现实,重新开始流浪生活。最终,在漫长的10余年的漂泊生活后,他在成宗24年在忠清道洪山县的无量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金时习坎坷的一生让他没有发挥自己的才华和实现抱负的机会,特别是在端宗逊位事件和不重视崇儒文治的世祖执政之后,他立身扬名的追求屡屡受挫,自己对于文学的热情和卓越学识也无法获得认可,而在《龙宫赴宴录》中,主人公韩生受到龙王的邀请来到龙宫为嫁女新修的宫殿写上梁文后得到众神的称赞,映射出作家金时习的文采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人们的认可和赞扬,但在虚构的世界中得以实现,文中的主人公韩生可被视为金时习的化身,同时也进一步透露出他在现实中未被认可的遗憾。
《龙宫赴宴录》中主人公韩生受邀来到龙宫的第一目的是为龙王的女儿新婚之家撰写上梁文。上梁文中用“润物之功”“在天在渊 苏下民之渴望”等文字赞扬了龙王,夸赞龙王无论在天上或池塘里都会满足了百姓的祈愿,进而“愿将一滴灵源水 四海便作甘雨洒”。在这篇上梁文中,多次强调“龙神”的职责,除了赞美龙王之外,还包含了其他深层含义。许多学者认为《龙宫赴宴录》是基于金时习5岁时受到世宗召见进入宫殿的回忆写成的自序传[5][6][7]。然而,通过金时习的生平以及通过作品主人公的映射,足以看出不仅仅是自序传,以及为了满足自我对于才华的认可而创作的。
金时习在《游金鳌录》中收录了名为《龙湫》[8]891的作品。“波澜渟蓄是龙湫,神物宛然黑处游。莫道渊潜但贪睡,旱天霖雨比会求。”这首诗讲述了龙湫的龙王可以为百姓干旱的土地带来甘霖,于百姓而言,充沛的雨水是生存以及农作物生长的保障,因此从这首诗中可以间接地体现出作者忧民的潜意识。这里的“龙湫”和《龙宫赴宴录》中提到的“瓢渊”可以视为是龙王居住的龙宫。作品中设定的非现实人物和非现实空间背景与《金鳌新话》中其他四个非现实主题一致。这可以说是在虚构的故事中,间接投射了当时知识分子和民众所经历的心理痛苦和思想困扰。
通过这些内容,我们可以看到金时习关注民生的爱民意识,这样的意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视为对当权者的强烈不满。在此观点上,金时习在金鳌山居住的时期所创作的与百姓生活相关的诗歌,如《宿渔村》[8]569等也足以证明。
“一叶渔船赼暮回,家家花裹酿春醅。燔鱼烧笋供饱醉,未信人间租吏催。”
除此以外,金时习在自己所著的《爱民义》中也提到了“是故,人主治国,专以爱民为本,而爱民之术,不过曰仁政也”,这样的内容与其关注民生,爱民忧民的创作意图相一致。
《龙宫赴宴录》的创作首要灵感与龙神信仰相关,通过龙神与降雨之间的关系,“爱民意识”正是文章的另一个创作意图。换言之,金时习试图通过虚构的龙宫来实现他希望在现实社会中被认可的卓越学识和才华,进一步反映了他在游历大江南北期间对百姓生活的关切,对当权者的不满。因此,《龙宫赴宴录》是金时习一生中追求的理想与现实的结合之作。
三、《水宫庆会录》和《龙宫赴宴录》
创作意图比较
(一)创作意图的共通点
瞿佑创作《水宫庆会录》的时代背景是元末明初,明太祖为巩固王权实行了高度的中央集权制度,同时严厉打压文人的思想。文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说出一句错误的言论,都可能受到严酷的刑罚,因此当时的文人们也被称为“谈虎色变”,“文字狱”更是明初时期常见的罪名。此外,明初的科举制度非常严苛,这样的社会环境导致文人的思想和情感受到束缚。瞿佑年轻时曾被誉为天才,然而生活仕途却经历颇为坎坷,因“诗祸”事件被流放了18年。他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这部分原因与明朝初期的社会制度和官员体系紧密相关,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创作文学作品,他不得不寻找一种可以含蓄表达自己意见的方式,《水宫庆会录》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创作的作品。《水宫庆会录》的主人余善文代表的不仅是作者瞿佑更是当时文人群体,在虚构的世界中文人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文学才能,反映了他们渴望获得才华施展和他人认可的心情。
金时习在年轻时因其文才出众而受到世宗大王的称赞,本应是前途光明的文人。然而,社会的政治变革导致他四处漂泊,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施展他的才华和抱负。特别是在朝鲜初期,统治者不再重视“崇儒文治”,这使得拥有卓越学识和才华的金时习在现实社会中实现抱负的心屡受挫败,他无法适应现实,反复漂泊,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一生充满了不幸,未曾真正施展过自己才华。因此,他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于是他通过《龙宫赴宴录》中“龙宫”这样的非现实世界实现了他才华的展示,龙王等诸神的稱赞实现了被认可和被赏识。
《水宫庆会录》和《龙宫赴宴录》的作者瞿佑和金时习都以巧妙的方式将各自的思想投射到作品中,表达了他们渴望众人承认他们卓越的文学才华的意图和愿望,这是它们的共同之处。
(二)创作意图的差异点
《水宫庆会录》和《龙宫赴宴录》透露出两位作家一生挫折,怀才不遇,渴望将自己的文学才能得到众人认可的意图。然而,深挖作品内容,这两部作品也存在不同的创作意图。
两部作品都描写了有才华的文人进入水中世界龙宫后展示自己的文才并受到龙王的款待,这是两部作品都共同呈现的情节。然而,《水宫庆会录》的创作背景决定了作家只能通过小说作品表达自己内心的远大抱负,与此同时也包含了作者对当时社会、政治等体制的批评意识。在《水宫庆会录》中,主人公余善文受龙王之邀,到龙宫为龙王新建的宫殿写上梁文,因而受到虚拟世界中所有人的赞美,但在现实中,主人公却坐在家里无所事事。主人公回到现实后归隐山林。这样的结局表明,即使一个拥有学识的人在自己的想象空间中得到了赞美和财富,但在现实社会中,由于社会和政治制度的原因,仍无法做任何事情。通过这些内容,作者瞿佑间接地批评了当时的社会,并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情感。这正是《水宫庆会录》另一种创作意图的体现。
在《龍宫赴宴录》中主人公为龙王嫁女所建宫殿写的上梁文中出现的“润物之功”“在天在渊 苏下民之渴望”“愿将一滴灵源水 四海便作甘雨洒”等内容,这里与其说在赞美龙王,不如说表达了作者关怀百姓生活。另外,作品的后半部分加入了主人公参观龙宫的故事,比如电母的镜子、雷公的鼓等,这些与降雨有关的工具与百姓的农耕生活密切相关,反映了作家金时习对百姓生活的关心,因此对于《龙宫赴宴录》的作者创作意图可以视为金时习在表现自己文学才华的同时,也融入了爱民情感意识。
四、结语
《水宫庆会录》和《龙宫赴宴录》的故事内容,叙事结构,人物设定可以说相似度极高,造成两篇作品存在同异的各种因素中作家的创作意图起到了相当重要的影响。怀才不遇的作家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在虚拟世界中才华得到认可一事来映射出自己对现实的无奈,这是在两篇作品可以看到的共通的创作意图。除此之外,两部作品分别体现了两位作者不同的创作意图,《水宫庆会录》表达了瞿佑对社会的不满和批评,更代表了当时的文人团体。而《龙宫赴宴录》则通过作品映射作家金时习坎坷的一生,并反映出他的爱民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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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祖清,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中韩文学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