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周老师

菜馍双全

一

不论业务还是人品，鲁迅都算是教师界之楷模。

他的教师生涯，始自1909年8月，由日本刚刚回国时。

作为周家长子，鲁迅需承担起生活的担子。

要挣钱，需谋事。经已提前回国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教务长的好友许寿裳推荐，鲁迅进入该校担任教师，他分到两门课程，一门是化学，一门是生理学。

鲁迅未必见得有多喜欢自己所教的课程，但作为谋求生存和发展的机会，初掌教鞭，他努力投入自己的角色，把枯燥乏味的课程尽量教出趣味来。

鲁迅教化学，最注重实验。某次他在教室里试验氢气的燃烧，因为忘带火柴，便去外面取，出门前他叮嘱学生，一定不要触动氢气瓶，以免混入空气，使其燃烧时爆炸。但调皮的学生未听他叮嘱，在鲁迅取火柴时趁机将空气放入氢气瓶。结果很是可怕——鲁迅点燃氢气引发爆炸，炸伤了他的手，鲜血溅满了衣袖和点名簿。

鲁迅开风气之先，在生理学课程上，勇敢地讲解了生殖系统这一章。讲课前他对学生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不准发笑。他讲课的时候，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发笑，这严肃劲儿便被破坏掉了。许多没有听到他课的学生，纷纷来讨要讲义。鲁迅的讲义写得很简单，使用许多古字来替代看来不雅的字眼，比如，他用“也”字表示女性生殖器，用“了”字表示男性生殖器，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除去以上两门课程，鲁迅还担任着学校里教授植物学的日籍教员的翻译，每隔一周，他便和这位日籍教员带领全班学生到钱塘门外的孤山、葛岭、岳坟、北高峰一带，采集和制作植物标本。面对西湖如画美景，他并无任何眷顾，仿佛采集植物标本才是他全部的乐趣所在。

他是以新方法教学的老师，课讲得也好，不长时间，便在学校里引发极大的关注与热情，周树人的大名亦迅速为广大师生认知。关于这一点，好友许寿裳的话可以证明：“鲁迅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简明扼要，为学生们所信服。他灯下看书，每至深夜，有时还替我译讲义，绘插图。”

周树人老师的课，一时最受两级师范学生们的欢迎。初入职场的鲁迅，以其全部的热情投入进来。他是优秀的周老师，备课积极，教课认真，可以打90分以上。鲁迅满腔的爱，对学生可以毫无保留；对封建保守的教育当局，他则有强烈的反抗精神。正是这种敢爱敢恨的个性，让他在学生中的威信，进一步建立和巩固起来。因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监督的沈钧儒另有任用，由一个叫夏震武的官僚接任，这是个极端顽固保守的人物，上任的前一天，夏氏就给教务长许寿裳下了一道手谕，说明天到校接任，须令全体教师穿礼服齐集于礼堂，由他率领拜敬孔夫子。校内的教员大部分是留日归来的，早已接受新思想的洗礼，对于这般无礼的要求，大家都当成一个笑话。

第二天，当衣冠楚楚的夏震武来校时，赫然发现，前来迎候他的，竟是群短发蓬松的教师，现场也无孔子牌位，便十分生气，厉声斥责众人。许寿裳气不过，遂立即请辞，众教师效仿，鲁迅当然要支持老友，亦一起辞职，大家纷纷搬出校舍，以示决心。

1910年7月，鲁迅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辞职，回到家乡绍兴，任绍兴府中学堂博物教员，两个月后，升任学监。不管做教员还是当学监，鲁迅坚持他一贯的行事方式。在教学方面，他仍然注重学生的动手能力和实际操作，带领学生采集标本，游览名胜古迹。更有值得一提的事件，乃是鲁迅组织200余名师生，取道嘉兴、苏州，远赴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

“南洋劝业会”是一次民族工商业的博览会，久居绍兴城的学子们借此机会，着实大开了一番眼界，这一周左右的参观，是他们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体验。学生们感叹说，豫才先生真好，南京一行，胜读十年书。

鲁迅除了教习书本上的知识，他还希望对学生进行思想上的改造。

当革命的号角吹到绍兴城时，鲁迅便充当了急先锋，他鼓励学生上街进行宣传，散发革命传单，高呼革命口号。当革命党进城时，他率学生夾道欢迎。

革命军领导人王金发上台后，给了鲁迅200元经费，任命他为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的监督，鲁迅因在革命中的突出表现，更受学生欢迎。

但当革命军渐渐变质时，他又应革命青年的要求，写文章对都督王金发开骂。而这发表鲁迅文章的《越铎日报》，却又是在王金发的支持下创办。这可惹怒了王金发，遂决定停发鲁迅办学校的经费。

最终，绍兴也没办法待下去，鲁迅又一次辞了职。归国的短短两年内，两度辞职，他满腹的愤懑可想而知，他知道，绍兴这个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

二

鲁迅再入教育界，又一次成为周老师，则是来北京的8年之后了。当时北大中文系打算增加一门中国小说史，系主任马幼渔找到周作人，商量请他教授，周作人本来已经稀里糊涂地答应，可临了却发现以自己的知识储备教这门课未免有些吃力，遂向马氏推荐自己的哥哥鲁迅，认为由他来讲更为合适。如此这般，北大的聘书便送到鲁迅手上了。

彼时，鲁迅已是名满天下的作家，他的到来，在北大很是引起一番轰动。来听他课的学生，除了国文系，还有别系；除了北大，还有别校。

鲁迅做事，预备工作做得好。为开这门“中国小说史”，他花了大量的时间翻阅资料，撰写讲义。单是为评述《水浒传》，他就查看了1000多万字的古籍，可见其用力之猛，用心之专。

这位周老师讲课，不是照搬讲义，而是以讲义为基础，不断地加以生发，他讲的小说史，也并非只是纯粹的小说史，而是中国社会和国民灵魂的历史。比之一般的专业研究者，其水平高出许多。

每当上课，鲁迅通常提前半小时来休息室，许多等候他的学生便把他围起来。他解开黑底红色条纹的布包，将许多此前请求批阅的稿件拿出来，发给大家，并讲解他的意见，而后又将新的稿件收起来。如此，不知不觉便到了上课时间。

鲁迅讲课，有极强的情景感，严肃时教室寂静，全体学生随他一起陷入沉思；开心时全体又哄堂大笑，自心底引起无限共鸣。

听鲁迅的课是一种艺术享受，在这堂课里，时光飞快流逝，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不过瘾。

下课后，又有一群学子围上来，跟他讨论问题，他总不厌其烦地讲下去。

周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不只是在课堂上，他与同学的关系，也不只是师生的关系。他视青年是希望，是传承者，是友人，亦从不拿出老师的架子来，而可以与他们做平等的交流；青年们做事，他勇于当后盾，给予精神和物质的支持。

有一个叫许钦文的青年，并不是北大的学生，但在打工之余常来旁听鲁迅的课，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某次课后，鲁迅邀请这个经济贫困的小老乡到茶馆喝茶，细心的鲁迅特别买了些包子给许钦文吃，为照顾对方感受，他还先吃了一个。

有一件事，亦体现鲁迅的教学风格。时鲁迅在女师大讲课，课堂上，前排的几个同学捣乱：“周先生，天气真好哪！”鲁迅不理，同学不死心，继续说：“周先生，树枝吐芽哪！”“周先生，课堂空气没有外面好哪！听不下去哪！”

明明她们不想上课，却要旁敲侧击，鲁迅笑了，答应立即下课，同学不依不饶，要求鲁迅带她们去参观，要去哪儿参观也不说，只让鲁迅指定，鲁迅便指定了历史博物馆——它属于教育部管辖，是鲁迅的分内事。他这个教育部的上级领导带同学们来参观，当然好招呼，馆内工作人员服务热情，认真解说，使这帮姑娘眼界大开，玩到一个开心。

在北大打开局面后，鲁迅在北京教育界闯出一片新天地，各高校纷纷找他担任教职，其影响在青年学生中日益扩大之外，另一不可忽视的重点，乃是给他带来更多的报酬，让他得以接济家人，奉养老母。教学也算他勤劳致富的一种手段。

（摘自《鲁迅：大先生，小日子》，作家出版社，张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