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四季当中, 春天最神奇。夏季的树叶长满每一根枝条时,花朵已经谢了,有人说:“我怎么没感觉到春天呢?”
春天就这样,它高屋建瓴。它从事的工作一般人看不懂,比如刮大风。风过后,草儿绿了。再下点雪,然后开花。之后,不妨碍春天再来点风、或雨、或雨夹雪,树和草不知是谁先绿的。河水开化了,但屋檐还有冰凌。
想干啥干啥,这就是春天的作风。事实上,我们在北方看不到端庄娴静的春天,比如,油菜花黄着,蝴蝶飞飞。柳枝齐齐垂在鸭头绿的春水上,苞芽鹅黄。黑燕子像钻门帘一样穿过枝条。这样的春天住在江南,它是淑女,适合被画成油画、水彩、被拍照和旅游。北方有这样的春天吗?没见过。在北方,春天藏在一切事物的背后。
在北方,远看河水仍然是白茫茫的冰带,走近才發现这些冰已酥黑,灌满了气泡,这是春天的杰作。虽然草没有全绿,树未吐芽,更未开花,但脚下的泥土不知从何时泥泞起来。上冻的土地,一冻就冻三尺,是谁化冻成泞?春天。
像所有大人物一样,春天惯于在幕后做全局性、战略性的推手。让柳叶冒芽只是表面上的一件小事,早做晚做都不迟。春天在做什么?刚刚说过,它让土地解冻三尺,这是改革开放,是把冬天变成夏天——春天认为,春天并不是自然界的归宿,夏、秋和冬才是归宿或结果——这事还小吗?
春天既然是大人物,就不为常人所熟知。它深居简出,偶尔接见一下春草、燕子这些春天的代表。春天在开会,在讨论土地开化之后泥泞和肮脏的问题。许多旧大员认为土地不可开化,开化就乱了,泥泞的样子实在给“春天”这两个字抹黑。这些讨论是呼呼的风声,我夜里常听到屋顶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叮当响,破门拍在地上,旧报纸满天飞。这是春天会议的一点小插曲。春天一边招呼一帮人开会,另一边在化冻,催生草根吸水,柳枝吐叶,把热气吹进冰层里,让小鸟满天飞。春天看上去一切都乱了,一切却在突然间露出了崭新的面貌。
春天暗中做的事情是让土地复苏,让麦子长出来,青草遍布天涯。“草都绿了,冬天想回也回不来了。”这是春天常说的一句话。春天并不是冬天到达夏天的过渡,而是变革。世间最艰难的斗争是自然界的斗争,最酷烈的,莫过于让万物在冬天里复苏。冬天是冷酷的君王,拒绝哪管是微小的变化。一变化, 冬天就不成其为冬天了,正如不变化春天不成其为春天。春天和冬天的较量,每一次都是春天赢。谁都想象不到,一寸高的小草,可以打败一米厚的白雪,白雪认为自己这么厚永远都不会融化。如果它们是钱,永远花不完。积雪没承想自己不知不觉变成沟壑里的泥汤。
春天朴素无物,春天大象无形,春天弄脏了世界又让世界进入盛夏。春天变了江山即退隐,柳枝的叶苞就是叶苞,它并不是春天。青草也只是一株草,也不是春天。春天以“天”作为词尾,它和人啊树啊花啊草啊牛啊羊啊都不一样,它是季候之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爱照相的人跟夏天合影、跟秋天合影、跟冬天合影,最难的是跟春天合一张影,它们的脚步比“咔嚓”声还要快。
(摘自《更多的光线来自黄昏》,大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