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亭 图/枕上浊酒
他亦是喜欢她的,在她以山花相赠之时,抑或是在她笨拙地安慰他之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陆衔回到洛边村时,天色已然暗透,村中灯火稀疏零星,夜风裹挟着宜人香气,盈满身怀。
借着皎然月色,陆衔推开医馆的门,随手将装有药草的竹篓放置门边,旋即小心翼翼地将后背上的女子放落在地。
点亮案台上的烛灯后,转身之际,他再次捕捉到女子眉宇间拢蹙着的惶恐不安。
第一次是在洛山上。他在山间采摘药草,行将下山时,忽有一阵香风扑鼻,瞬间祛散了他因劳作而生的倦意。他闻之欣然,却也觉得奇怪,毕竟他上山采药的次数不胜枚举,可是从未闻过这般浓淡适宜的奇香。好奇之下,他寻踪觅迹,终于在一处窄浅的山洞寻得香源。
便是眼前这名女子。
彼时她蜷缩着身子藏于洞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她分明是惊慌的,下意识想要逃,却碍于腿上的伤而逃脱不得。
“姑娘莫怕,我没有恶意。”
可女子仍存有戒心,并不理会他。
陆衔也不恼,温声细语地劝她道:“你足胫处的伤口看起来很严重,需尽早处理为宜。我是大夫,你若信得过我,便随我下山,我会帮你处理妥当。”
女子睫羽轻颤,两眼定定地看着陆衔。直至他露出和善的笑容,她方才点了点头,随他回了医馆。
陆衔扶她坐下,给她披上干净布衣,旋即取来药箱帮她处理伤口。
从医将近十年,陆衔自然轻易看出她是为利器所伤,血迹早已干涸,皮肉溃脓,可以想见她负伤已有些时日了。可她一介纤弱女流,究竟经历了什么灾祸,以致孤身一人流亡至此穷乡僻壤?
他抬眸看向女子,后者也在看他,眼中的戒备和恐惧几近于无,唯余隐忍着痛楚的平静,莫名教人怜惜,他忽然不忍心过问,怕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
“在下姓陆名衔,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却道:“我没有名字。”
陆衔讶然。人活于世,怎会连个名讳都没有?他权当她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衷,遂不再追问,转而说道:“你这伤口虽不至于致命,可伤势严重,需观察十天半月,倘若你不介意,便在这里住下吧。”
无名女子自此在医馆暂住下来。
说是医馆,其实只是一间简陋的庐舍,前屋为坐诊治病之途,后屋则用于饮食起居,两者仅以一面竹墙相隔。陆衔起初担心她住不习惯,毕竟孤男寡女共处陋室多有不便。可她好似并不在意,住了几日,她不曾有半句怨言,也不显拘谨,陆衔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她很是安静乖巧。每逢患者上门求医,她便坐在一旁看着陆衔问诊号脉,从不出声惊扰。可她生得容色殊丽,加之周身总有香气萦绕,即便只是安静坐着,面上无甚表情,仍时不时引来旁人侧目窥视。
陆衔知道乡民们只是好奇,并无恶意,可将心比心,被人这么盯着的感觉总归是不好的,于是他借着煎药的名义,把女子带到别院的药炉边,“你若无事可做,便在这里帮我看着火候。药煎好后,我还得送去村尾方大娘家。”
女子由他搀扶着落座,闻言她仰起头,问:“你为何从医?”
陆衔微微怔愣,不曾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沉默着斟酌片刻,他方才开口:“数年前,我的爹娘死于一场瘟疫,而我侥幸被一名老郎中救了下来,此后便跟着他学医,救死扶伤。待我学有所成后,师父给我留下这间医馆,只身云游四方去了。”
她难得主动开口,陆衔趁机反问:“姑娘还未告诉我,你是何人?自何处而来?”
女子垂了眼帘,朱唇轻启:“我来自西海聚窟洲。”
“西海聚窟洲……”陆衔细细回忆,“我只在古书上见过这个地名,想必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吧。”
女子只轻嗯一声,未再多言。
陆衔识趣得很,适时收住话头,转身离去。
两个时辰后,陆衔将煎好的汤药送去村尾,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的光景。
甫一进门,他便瞧见女子坐在榻上为自己换敷草药,神色极其认真,动作却生疏笨拙。他微微失笑,放下药壶快步行至榻前,“交由我来吧。”
女子依了他,并且解释是因为他回来得晚,她才自己动手的。
“是我疏忽了。”女子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陆衔却忍不住自责,“方大娘突然辞世,我在她家帮忙料理后事,一时忘了你,还请见谅。”
“你很难过吗?”迎上陆衔疑惑的眼神,女子重复问道,“她辞世了,你很难过吗?”
陆衔不答反问:“你可曾听说过鹿衔草?”
女子缓慢摇头。
“传说中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仙草。”陆衔的声音极轻,落在烛灯摇曳的光影里,透出几分无力感,“但那终归是传说罢了,当不得真的。人一旦死了,便是死了,纵使我是华佗再世,怕也救不回她了。”
经历了那次大疫和双亲亡故后,他自以为早已看透了生死,可以坦然待之,然而当一次又一次真真切切地面对死亡时,他仍觉得心中惆怅茫然,意难平。
生死无常,而医者终究只是肉眼凡胎,如何左右得了这无常的天意?
一番无声的自嘲后,他从哀思中抽离而出,以惯有的温和口吻对女子说:“你的伤口愈合得比我预想中要快……”
话音未落,陆衔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头顶上,轻轻拍了几下。等反应过来那是女子的纤纤玉手,她在用一种略显笨拙的方式安慰他后,陆衔有些想笑,明明她看起来不过年方二八,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可她的此番举动却让他莫名觉得,她比他老成许多。
“无需担心,我没事。”
女子闻言收回了手。
不出半月,女子腿上的伤几近痊愈,行走自如,这便意味着她的离期将至。出于关心,陆衔问她可有去处,没承想她说要留下来,跟着他学医,救死扶伤。
一瞬的怔愣过后,陆衔打趣她道:“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怎能收你为徒?”
女子立时拱手行礼,“请师父赐名。”
确定她是认真的,陆衔遂收起戏谑的心思,正色道:“你行经之处皆有余香,不若我唤你行香,如何?”
“行香谢过师父。”
学医并非易事,好在行香聪慧有加,跟着陆衔读医书、识药理、采药草,甚至把脉问诊,都不曾出过半分差池,乡民们交口称赞,都道陆衔捡了个宝贝徒儿。陆衔面上笑而不语,心里却想着,是啊,她是个宝,天赋异禀却来路不明,被他遇到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就目前来看,乃是福矣。有了这么个得力的徒弟,陆衔清闲了些许,便将先前积压的病例翻出来,仔细整理分析,辑录成册,并非希图以此名扬后世,只当是完成一个心愿。
偶尔乏了,他便抬头看一看坐诊的行香,瞧她望闻问切、书写药方,举止从容,一板一眼。陆衔愈发觉得她老成持重,好似她才是他的师父。
不过她并非总是板着一张脸,时有痊愈的乡民登门道谢,她会回以一笑,虽然笑意浅浅,但陆衔看得出来她是发自真心的。又比如此刻,村头的三喜妹前来抓药,然后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就低声攀谈了起来。
虽听不清她们在聊些什么,但陆衔从行香的眉眼间捕捉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明媚,鲜活动人,至于初见时的清冷疏离,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
三喜妹离开后,医馆里只剩师徒二人,陆衔佯装随口一问:“你方才与三喜妹聊了什么?”
行香如实相告:“她说她喜欢上了隔壁的舒林哥,想好好打扮自己,便问我身上涂了什么好闻的香粉,是在哪家脂粉铺子买的。”
陆衔眉梢微挑,“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我天生奇香。”
她的回答倒是在陆衔的预料之中。许久之前,他也以为她是涂了什么香粉,才会于行止间处处留香,后来又觉自己想错了,明明初见时她狼狈不堪,何谈涂脂抹粉?思来想去,她天生带有香气才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师父,何为喜欢?”
陆衔闻声拉回神思,却在对上行香澄亮逼人的眸光后匆匆错开视线,神色赧然,说话时也磕绊了一下:“好、好端端的,何故问起这个?”
行香淡淡道:“只是好奇罢了。”
话音方落,医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洪亮声响:“你小子好出息,竟勾搭了个如此貌美的小娘子!”
陆衔循声看向来人,一时惊喜交加,“师父,您怎的突然回来了?”
来者正是在外云游多年的老郎中张天玄。他经年未归,但偶有书信传来,信中所言不外乎道上见闻。可他此番归来之前,陆衔未曾收到任何音讯,故而才会觉得惊讶,却又难掩欢颜喜色。
张天玄抚了抚白须,笑而不答,目光转向他旁侧的行香,“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行香下意识看了陆衔一眼,后者朝她微微颔首,她方才答话:“行香见过师公。”
张天玄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哈哈大笑,拍着陆衔的肩膀说道:“你小子都开始收徒弟了,当真是出息了。”
在徒弟面前挨夸,陆衔竟有些窘促,“师父谬赞,行香的医术比我好上太多,当我的徒弟,实是屈才了。”
“当真?”张天玄将信将疑。
恰有一名患者前来问医,陆衔如常让行香接待,他和张天玄则坐在一旁叙旧。三言两语间,张天玄将话锋转到行香身上,问起了她的身世。
陆衔摇了摇头,只将他所知道的少许情况相告。张天玄听罢,眉头越皱越紧,“西海聚窟洲?倒是巧了,我此番云游,原本也想前往此处一探,却终究未能成行。”
“为何?”
“西域两部落交战,引发一场大疫,席卷聚窟洲以外方圆数百里,死伤无数啊。”
谈话间,张天玄佯装无意瞥向行香,果真见她神色有异,抓药时手一抖,少许药材掉落在地,发出极轻的声响。
陆衔闻声看她,略显担忧。行香摇着头说“无碍”,矮下身去捡拾药材之际,似有若无地觑了张天玄一眼,恰巧碰上他那宛若洞悉一切的犀利眼神。
张天玄并无意久留,与陆衔小叙半日,便打算启程探访旁的故友。陆衔晓得他心系江湖,惯于四海为家,遂不多做挽留,只道要送他一程。
“不如让行香送吧,”张天玄看着行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还未与徒孙闲谈一二,未免可惜。”
陆衔看了眼屋外将晚的天色,有些迟疑,反倒是行香一口答应了下来,“师父莫担心,我去去便回。”
洛边村因位于洛山脚下而得名,乃是南阳城外三大村落之一,因其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水草丰茂。正值春耕时节,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祥和安乐,倒有几分古人笔下的桃花源之况味。
此时行走于陌上,还能望见炊烟袅袅,不知谁家妇人做好了饭菜,吆喝着在外戏耍的孩童回家用膳。
张天玄与行香一前一后,一路沉默。行将到村口时,行香终于忍不住发问:“师公可是有话想要说与我听?”
张天玄开门见山:“那个关于返魂树的谣传,是我放出去的。”顿了顿,他纠正道,“不,应当说,那不是谣传,而是事实。”
行香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攥成拳头,面上却强自镇定,“徒孙愚钝,不明白师公所言何意。”
“你原本可以救他们的,但你没有。”
行香沉默以对。
“既如此,你最好莫让旁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尽早离开为宜。”
行香倏尔嗤笑,“师公竟也相信神仙鬼怪之说?”
“信或不信,乃是天意,由不得我。”张天玄轻叹道,“就送到此处吧。”
行香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未动。有些旧事,她原以为可以忘却,然而经张天玄如此一提,她才恍然发觉,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难道她当真错了吗?就因为她见死不救?
一时间,她陷入自我怀疑,茫然不知所措,直至有人唤她,她才猛然回神。
是陆衔。因着天色已晚,而行香许久未归,他便打着灯笼来寻,好在终是寻着她了。
“哭甚?”
行香一惊,才发觉自己眼中有泪。
“可是师父与你说了什么?”见行香沉默不语,陆衔想起白日里张天玄提及的聚窟洲的天灾人祸,料想行香亦是痛失亲友,死里逃生,他不免感同身受,缓缓牵起她的手,“别怕,你还有师父呢,师父带你回家。”
行香低头看两人相执的手,两行清泪无声流落。
山林间燕雀啁啾,和着三喜妹清越如银铃般的嗓音,倒是别样动听。
听她将舒林哥的种种之好娓娓道来,行香唇畔不由漾起笑意。却听三喜妹忽而问她,可是喜欢陆大夫?
行香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别采药草了,”三喜妹拈花一笑,“采些山花送给陆大夫,他必定会喜欢的。”
行香不疑有他,学三喜妹那般采了一大把烂漫山花后,迫不及待地下了山,跑回医馆的路上,余留阵阵怡人清香,招来蝶舞蜂飞。
“师父,我采了山花……”话音戛然而止,行香探首欲看向陆衔身后,“师父,你藏了何物?”
陆衔悄然将张天玄的来信揉成一团,不答反问:“你采山花作甚?”
行香笑得眉眼弯弯,“三喜妹说,我喜欢你,便要采花送与你,如此,你便也会喜欢的。”
陆衔闻言霎时红了脸,“胡说!你可知何为喜欢?”
行香正待开口辩驳,孰料被一道沉肃的声音抢了先,“哪位是陆大夫?”
见是手持佩剑的陌生男子,陆衔下意识将行香护在身后,“鄙人便是。”
“烦请陆大夫随我去一趟赵府,”男子用礼貌的措辞说着不容拒绝的话,“若是您能救赵家少爷一命,赵老爷会有重赏。”
赵家独子赵玉成于月前患上一种离奇疾病,缠绵病榻,性命垂危。其父赵岱遍寻城中名医皆药石罔效,听闻城外有一陆姓大夫,便速速派人前去请医。然终是迟了一步,当陆衔和行香抵达赵府时,赵玉成已然断气。赵夫人伤心得晕厥了过去,赵岱却还寄希望于陆衔。
陆衔为赵玉成把着脉,却许久感觉不到丝毫脉象,只觉指尖下那一片肌肤正在一点一滴冷透。再一次,他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走向死亡,无力回天。
“节哀。”他起身朝赵岱微鞠了一躬。
“庸医!你们都是庸医!”悲极而怒的赵岱将男子的佩剑拔出鞘,剑身泛着凛冽寒光,连同那一声怒吼劈向陆衔,“既然你救不回我儿,我便杀了你给他陪葬!”
赵岱性情暴戾,陆衔早有耳闻,如今成为刀下鱼肉,他自是恐慌的,可命悬一线之际,他心里想着的却是,不该带行香来这里的。
“且慢!”陆衔原想叫行香快逃,她的声音却先他响起,“员外何必如此心急?”
眼看那剑就要落在陆衔身上,赵岱动作猛地顿住,转头看向行香。
陆衔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逞能,可行香恍若未见,继续对赵岱说道:“您权当少爷只是睡了一觉,待明日巳时我们再登门拜访,他便可醒来。”
赵岱冷哼道:“你以为我会相信?”
行香从容一笑,“信或不信,赌的是少爷生还的一线希望。左右不过是多等一天,若我食言了,您再杀了我给少爷抵命也不迟,如何?”
赵岱思忖片刻,终是同意了,随后命令佩剑男子送他们回去,且在医馆外守着,以防他们师徒二人趁夜逃走。
回到医馆后,陆衔立时钻进医书堆里,对照着赵玉成的病症,试图从中找到医治的法子,即便希望渺茫,他亦要争取一番。
赵家乃高门大户,背后有官家势力撑腰,倘若救不回赵玉成,赵岱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他陆衔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死了便算了,可行香是无辜的,他断不能无视她的生死。
月影悬空,清辉出尘,凉凉夜风从半开的窗牖灌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一连翻看了两三个时辰的医书,陆衔终是有些乏了,他捏了捏眉心,不期然对上行香的目光。
她尚未就寝,手捧汤盅站在门帘边,不知看了他多久。
“师父,我熬了些汤,你尝尝。”
陆衔接过汤盅,匆匆喝了几口,正准备继续看书时,却听行香问:“师父,若真有法子救赵玉成,你会救吗?”
陆衔未加思索,“自然是要救的。”
“即便赵家非善,你也要救?”
陆衔敛了倦容,正色道:“且不论赵家人是善是恶,为医者,自当有仁心,对待患者,我们应一视同仁,无关为人处世之原则,而仅仅关乎医德。”
说话间,视线倏尔变得模糊,陆衔垂下眼帘,轻轻揉着当阳穴,边说:“明日你莫要再去赵府……”
话未说完,他霍然头一低,伏案而眠。烛火光影映照出他的睡颜,面容如常,只眉心仍深深锁着,似还在为如何救活赵玉成而犯愁。
沉吟片刻,行香轻声喃喃:“徒儿明白了。”
翌日申时已过,陆衔方才悠悠转醒,醒后却遍寻不着行香,同样寻而无踪的,还有那个赵岱派来监守的、名唤赵绩的男子。
某个不祥的念头冒出来,陆衔登时心慌意乱,连医馆的门都顾不上关,便拔腿跑向南阳城赵府。至村口时,恰见一辆马车辚辚驶来,而御马之人,正是赵绩。
陆衔拦下马车,喘着气问行香何在。
“陆大夫勿要紧张,我把行香姑娘给你带回来了。”纱帘掀起半边,露出赵岱从容带笑的脸,哪里还有丧子后的悲愤之态。
如他所言,行香由他带回来了,却是以双手被缚口唇被捂的方式。而她的面容惨白身子虚弱,若非被赵绩擒着,她怕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陆衔强忍怒火,低声下气地央求他:“救不回赵公子,是陆某之过,与旁人无关,还请员外放过行香。”
“此言差矣。”赵岱慢条斯理,“陆大夫医术高明,教出的徒弟亦是着手成春,竟将我儿死而复生了。”
另一边纱帘随之掀开。明明昨日已经病死床榻的赵玉成,此刻却安然无恙地端坐着,面色红润有神,全无恹恹病态。此一幕,饶是陆衔见了,也不由震惊无言。
半晌,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既如此,员外何故这般对待恩人?”说这话时,陆衔望向行香,满目尽是疼惜。
“恩人?”赵岱似是对这个说辞感到意外,却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诚然,行香姑娘救了我儿一命,于我赵家有恩,不过比起恩人,我更愿你们成为贵人,只要你们把起死回生之术传授与我。”
“荒唐!世上焉有起死回生……”目光掠过赵玉成之际,陆衔生生住了口。
他是赵玉成,活生生的赵玉成。
起死回生吗?陆衔不由想起昨日那封未及看完的书信,他记得张天玄在信中提及一种返生术,与行香有关,还言明她乃祸害,万万留不得。由于彼时为旁事所扰,陆衔未作深思,如今细想来,方觉奇怪。
行香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见他脸色有变,赵岱便知他想到了什么,开始咄咄逼人,“陆大夫,我劝你识相些,切勿似你徒弟这般,嘴太硬太严实,可不是好事。”
陆衔迟疑不语。
赵员外却步步紧逼,“如若不从,你这徒弟的小命恐怕就不保了。”
语毕,他使了个眼色。赵绩心领神会,猛然掐住行香的脖子。行香痛苦地皱眉,由于嘴巴被捂,她连呻吟都不能。
“住手!”陆衔欲上前阻拦。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三喜妹比他更快地把住赵绩的手臂,“敢欺负行香,你算什么东西!”
赵绩眉心一皱,一脚将她踹出去很远。
“三喜!”舒林搀起痛倒在地的三喜妹,安抚一番后,他抬头怒视赵绩,“畜生!我跟你拼了!”
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岂是武功高强的赵绩的对手?不出一招一式,他已被赵绩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当真是感人啊。”赵岱仍坐在马车里,气定神闲地扫了一眼围观的村民,宛若观戏人,可下一刻,他脸色突变,成了凶神恶煞,“来人!将这村子里的人都给我杀了!”
一声令下,一群匪徒从马车后面涌出来,举刀砍向村民,后者四散而逃,却终是避之不及,纷纷成了刀下冤魂。
“三喜!”舒林想去救三喜妹,可身子一动,背后便挨了一刀。
来自赵绩。
陆衔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须臾间,洛边村不复安宁如初,惊恐的嘶叫声划破苍穹,惊扰了归林的倦鸟,屋舍间鸡鸣狗吠,不知掩去了谁的痛苦呻吟,目之所及,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里,映照着残阳余晖,犹如人间地狱。
陆衔心里清楚,赵岱是在逼他,以牺牲村民的性命为代价,逼他交出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
你陆衔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吗?看看这些村民,死得多可怜啊,你怎么忍心不去救他们呢?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天色渐昏,杀戮仍在继续。陆衔忽如疯魔一般诡笑,旋即乘人不备蹬上马车,恶狠狠地扑向赵岱。却在一瞬间,马车摇摇欲坠,掀盖而起,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的光自行香身上而起,照着四周,亮如白昼。
她嘶吼着,身上束缚全开。
一时间,天地风云变幻,疾风卷而百草折。
古书有载:聚窟洲中,申未地上,有大树,与枫木相似,而华叶香闻数百里,名为返魂树。伐其根於玉釜中煮取汁,如黑粘,名之为返生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行香便是那一株返魂树。
曾经,她生长于西海聚窟洲,不知人间几何,凡人的欢乐苦痛悉数与她无关。她孤身于此,得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滋养神力。
她盼着自己能够早日成仙,未承想盼来的却是战争带来的大疫。听江湖郎中说起聚窟洲有这样一株返魂树,十数凡人便不辞山水迢迢,带着斧钺钩叉踏上这片净土,他们欲斫其身伐其根,炼制返生香,以复活惨死的无辜百姓。
然而,返魂树又何其无辜。以牺牲己身拯救百姓,她断然不从。在外界危险的刺激下,她神力迸发,得以化成人形,匆匆逃离虎口。
她逃了许久,虽有神力傍身,可毕竟微弱,加之身上有伤,逃至一处山林时,她终是无力支撑,遂藏于洞中。
然后,她遇见了陆衔。
行香醒来时,已是夜色昏沉,更深露重。她起身下榻,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正在枯化的双手,仅是微微一愣,随后循着药香来到院子。
药炉边,陆衔皱着眉沉着脸,视线落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那日未经琢磨的字里行间之意,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他再次将信纸揉成一团,不由分说地丢进火团里。火光乍然迸溅出细小火星,终又泯灭于幽幽夜色里。
夜风乍起,裹挟着难闻的血腥味。行香不必出门,也能想象得出如今屋外是怎样一番惨状。
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皆是因她而起。
彼时,危险之境又一次激发她的神识,她不似此前那般只顾着逃亡,而是借助神力折磨赵岱一行人,致其魂飞魄散方休。而她也因为消耗过多神力,当场晕厥。
“师父……”
陆衔闻声抬眸看她,笑意苦涩,“原来古书上的传说,是可以当真的。”
方大娘辞世那夜,他提及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鹿衔草,当时他只当是传说,从不以为真。如今终于恍悟,世上当真有如这般神奇的“药材”,可是为什么他丝毫不觉得开心呢?
行香知道瞒不住他了。她席地坐于廊檐下,望着空中皎月,缓缓问他:“师父,你怪我吗?”
怪我来路不明,怪我欺你瞒你,怪我引来一场杀伤之祸,害得无辜村民惨死刀下。
陆衔默然不答。他清楚行香亦是无辜的,怪只怪世上总有一些人贪念横生,欲壑难填,教他们一片善心错付。
“师父,你杀了我吧。”
陆衔大惊,“你胡说什么?”
“我乃返魂树,由树根炼制的丹药为返生香。返魂、返生,皆是为着你们凡人,兴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认了便是。”行香冲他无力地笑了笑,“如此,师父也不必因为救不回村民而难过了,不是吗?”
“你住口!”
陆衔从未似这般冲她怒吼,行香不由瑟缩紧身子,两行清泪簌簌而落,犹如梨花带雨。陆衔见状,顿生悔意,顾不得男女之防,他将她揽入怀里,柔声安抚:“师父错了,师父不怪你。”
拥抱片刻,陆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行香的身子不似寻常凡人之躯暖和柔软,而是干瘦的、冷硬的,仿若枯木。他立时松开她仔细查看,这才发现她正在枯化。
“怎会如此?”
因为神力散失过多,已不足以让她化成人形。然行香没有回答陆衔,而是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师父,行香喜欢你。”
“你说我不知喜欢为何物,但其实我是晓得的。”
“我想和你一起治病救人,不想看到你因患者辞世而难过;我想摘下烂漫山花赠与你,不想你因救不回旁人而惨遭杀戮;我还想一直伴你左右,不想与你分开……所以师父,待我成了一根枯木,你不要将我扔弃,可好?”
说完这番话,行香的双手已经化成了枯枝。
“……好。”陆衔忍痛承诺,“师父定会永远陪着你。”
“师父……”她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
“怎么了?”
“可否……再抱抱行香?”
陆衔再度拥她入怀。
行香依偎在他的怀里,望了眼天上的星辰,缓缓阖上了眼眸。
陆衔在廊檐下枯坐到天明,当最后一颗星子隐没于天际之时,他怀里的人儿彻底变成枯木,了无生息。
“傻姑娘。”他终是忍不住,头枕在树干上,眼泪斜斜流落。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行香,他亦是喜欢她的,在她以山花相赠之时,抑或是在她笨拙地安慰他之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返魂树根少了一截,陆衔知道,那是行香为了救赵玉成,自伐树根,炼制返生香。想必她疼极了,故而看上去才会那般虚弱无力。
现如今他要将其根系全部伐去,她会否仍觉得疼痛难当?
陆衔迟迟下不了手,直至他在村子兜了一圈,看到村民的惨死之状,他才慢慢说服自己,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师父放心,待村民们从返生香气中醒来,会忘记这桩不堪往事的。”这是行香临死之际,说与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夜之间,返生香即成。陆衔携其从村头行至村尾,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村民们不知自己是死而复生,仍旧过着桃花源般的惬意生活。
那一场生死杀戮,宛如一场噩梦,实际不曾发生过一般。唯有陆衔,魂儿早已失落于这场梦里,久久难以醒来。
他仍会给村民们看医问诊,只是,他再也找不回昔日那种满足愉悦的感觉了。
后屋里,行香木倚墙而立,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遗世独立。唯有树干底部的那一处伤痕,证明了她亦曾经受繁芜世事之惊扰。
陆衔决定离开洛边村,云游四方。
从此,江湖上多了一名奇怪的郎中——他背着一根干瘦的枯木,手里拎着一个药箱,去了许多寻常人家不敢去的地方,比如硝烟散后只余将士尸骸的沙场,又比如常有瘟疫蔓延的蛮荒之地,而他行经之处皆有奇香,死尸在地,闻气即活。
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亦无人知晓,他的药箱里只有一味药材“返生香”,以及一册医书,名为《行香录》。